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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上的船
來源:中國民族報 |  趙利輝  2020年06月19日14:44

以前,我們村的人要到渭河北岸,得去很遠(yuǎn)的葫蘆峪渡口坐船。村后的五丈原與北原隔水相望,這里曾經(jīng)是三國古戰(zhàn)場。一條渭河擋住了諸葛亮,阻住了司馬懿,也斷了兩岸百姓的來往。

渭河經(jīng)常發(fā)大水,特別是夏秋季。河面雖只有一里多寬,卻水深流急,濁浪洶涌。千百年來,陜西省岐山縣境內(nèi)百里長河上,竟沒有一座大橋,兩岸人們來往全靠渡船。木船擺渡時,如果水太大,船工不敢開;水太少的話,船浮不起搖不動。冬至后,渭水流量漸漸變小,人站在原上看河,渭河瘦成了一條蛇,過河的人膽子才大了起來。臘月里,赤腳踩著冰碴子過河去北岸做生意的也有。

聽村上的耄耋老人講,當(dāng)年抗戰(zhàn),很多工廠陸續(xù)西遷,加上河南大量百姓乘火車涌入,渭河以北的村鎮(zhèn)人口一時大增,連做飯燒炕的柴火都供應(yīng)不上了。北邊的木材皆從南岸的秦嶺獲取,而南岸只有一個渡口,人挑擔(dān)籠馬馱糧,常常擁堵不堪,遠(yuǎn)不能解決物資的供應(yīng)。

我們村恰與北岸的火車站相望,這一段河床狹窄,南北距離最短。村里有人看到了商機,便想另設(shè)一個渡口,將南山里的木材和山貨運到渭河北,以增加收入。這個想法立即得到響應(yīng),幾個大戶籌措了資金,從外省請來打船的行家,開始造船。

木料買好后,村里人便在渭河灘搭起了木工棚。當(dāng)時所造的木船,長約五丈,寬約丈五,高有三尺。船頭造型高昂,左右兩邊有半人高的兩個木樁,是用來拴纜繩的。船尾的橫梁中心設(shè)了一個木樁,用來安船槳。船槳由一根老碗粗的硬木制成,長約兩丈,中間鉆有一孔,安裝在木樁上,供劃槳時旋轉(zhuǎn)之用。因這個船槳的形狀頗似關(guān)云長手中的大刀,所以被稱作“大刀”。執(zhí)刀人為舵手,是船上的指揮者,根據(jù)河水的深淺和流向來擺槳控制船頭。在船槳的兩邊,有六人各執(zhí)船篙,行船皆聽舵手的口令,動作整齊劃一;扎篙的時候,大家不時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音,把篙一起扎入河水中穩(wěn)住船的航向,進而推動船體向前滑游。船體左右還各有兩個二槳,又叫二造,平時不用,只在水漲浪急時,由四個搬造的人由上向下劃,主要作用是掌握船體的平衡,不至顛簸。

村里人造的這一艘船,形似一條蜷縮的龍,船頭兩邊的木樁像龍頭上的兩個犄角,尾樁像龍高高翹起的尾巴,船身左右四個二造就是龍的爪子。船中的鋪板用兩寸厚的榆木板制成,長寬視船體鋪面大小決定,把船倉鋪成平面,以供乘船的人和牲畜站立、堆放貨物之用。新船造好后,村里擇了吉日,在渭河灘設(shè)了香案,擺上供品,敬了河神,才啟船下水。此后,縣郵政局的郵件包裹,每天定時從這里渡河,然后上火車發(fā)往各地;方圓數(shù)里的人走親訪友、趕集購物,拉貨的馬車,都從這里渡河,渡口的生意漸漸紅火起來。

平日里擺渡,船家判斷河水深淺憑的是經(jīng)驗,“早看清,晚看明,晌午看的洪水楞”。若風(fēng)平浪靜,人和騾馬聚到一定數(shù)量,船家就開船。初時騾馬上船,得船工推拉硬搡,牲口急了會尥蹶子,后來扯了數(shù)條黑布,用來蒙住它們的眼睛,這才乖了的。過河的人和牲口多時,木船不停地來往擺渡,半個時辰即可過河。碰上天氣不好,船家一天只開兩趟船。有時,船已駛到河心,河水突然猛漲,船家怕出事,誤了一船人的性命,只得又折回南岸。古訓(xùn)“隔山不遠(yuǎn),隔河不近”“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些個都是真話哩。

渭河上擺渡,最怕的是發(fā)大水。但客商滯留過多,政府的加急公文需要趕火車,船家便不得不冒險擺渡。連日的淫雨,使得河面上霧濛濛的,幾乎看不清對岸。河面波浪翻滾,打著渾水漩渦;以往裸露的泥灘也給河水漫了,河床比平日寬出了幾倍;水深流急,丈八船篙探不到河底。舵手身披蓑衣,鎮(zhèn)定地站立船頭,不怒自威,氣概如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坐船的或戴斗笠,或裹油布,戰(zhàn)戰(zhàn)兢兢,蜷縮在鋪板上。船到河心,浪打得船舵咯吱作響,眼看船在河心直打轉(zhuǎn)轉(zhuǎn),船上便有人銳聲叫起來。舵手奮力扛死船舵,穩(wěn)住船身。撐篙的船工整個身子伏下去,臉幾乎貼著水面,盡力探尋到河底;四個二造手拼命劃槳,使船斜行與水流形成一個夾角,慢慢向?qū)Π犊繑n。渾水漩渦一個接一個,看得坐船者心驚肉跳,默默祈求河神息怒。看看船快到岸邊了,一船人才長出一口氣,仿佛剛從閻王殿前走了一遭。

此時,船離北岸還有一箭之遙。一個撐篙船工跳下船,扛起鑲了鐵尖的木錨和粗纜繩,趟著齊膝的河水,向上游走十幾米,把木錨穩(wěn)穩(wěn)地插在沙土岸上,固定了船只。北岸洪水過處,沖出了一條條小小的河汊,稱作“里河”,婦女兒童望而卻步。船工們就從船幫一躍而下,來背她們過河。船工背人過河,并不額外收錢,只是盡一份船家的責(zé)任而已。一船人送完了,船工這才拔了木錨,將船拉到北岸的渡口??浚葴悏蛉藬?shù),再開船返回南岸。撐船的過程中,上游有時會漂下來一些西瓜,船工順手撈起來,權(quán)當(dāng)是河神的賞賜。

不過,村里的龍船,最終還是給大水沖了。那是1954年夏天,渭河發(fā)了百年不遇的洪水。一大清早,人們在炕上聽見轟隆隆的水吼聲,一村皆驚,知道發(fā)大水了。龍船還系在渭河灘上,村人不約而同往河邊的高崖上跑,眼睜睜看著船漂向下游,再也望不見了,舵手捶胸頓足。水退后,船工們沿河尋了200多里地,也沒有找著船的蹤影。龍船是這個貧瘠村莊最值錢的家當(dāng),如今龍歸大海了。

上世紀(jì)60年代末,在我們村的渡口原址上,修筑了一座鋼筋水泥橋,起名同渡橋。通了橋,人人歡天喜地,船工們不再從浪頭里討生活了。

我小時候常常聽大人們講述渭河上撐船的故事,講河神如何發(fā)怒又如何仁厚。我所記錄的只是一個村莊的傳說,因為我從未見過渭河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