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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0年第6期|黃燈:隱匿廣州的漂泊者
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6期 | 黃燈  2020年06月22日11:20

2010年下半年,我在肇慶校區(qū)上課時,徐則良最喜歡交作文給我看。則良清清瘦瘦,架一副眼鏡,笑起來很靦腆,話也不多,但文筆極好。

則良1990年出生在汕頭市潮陽縣金照鎮(zhèn)。爸爸一九六五年出生,屬蛇,媽媽比爸爸大一年,屬龍。則良有五姊妹,他是家中老大,下面依次為兩個妹妹、兩個弟弟。

在則良的記憶中,他的童年,很少有和父母在一起的畫面。父母生下他不久,就選擇了躲計劃生育,生完第一個妹妹后,還在躲計劃生育。至于父母為什么在生下男孩后,依舊要外出偷偷生孩子,則良說不清其中的原因,只知道,周邊的人都將此當作生活的自然部分。父母躲計劃生育的日子,具體是什么情形,則良不清楚,他只知道五年內,父母給他帶來了兩個妹妹、兩個弟弟,換言之,除他以外,家里的其他孩子,都是躲計劃生育的產(chǎn)物,均為父母偷偷摸摸所生。他的第二個妹妹,即家里的第三個孩子,因為父母實在無力照顧,送給了一個親戚照看。

爺爺、奶奶在兒子、兒媳外出躲計劃生育后,將照顧孫子的責任,視為理所當然。則良的童年,自此和爺爺、奶奶相伴。他的處境,很難歸結為留守兒童,但和父母的隔膜、以及由此造成的后果,和留守兒童并沒有任何差異。父母因為超生曾經(jīng)被抓過,爸爸在生下第二個男孩后,曾被抓去結扎,但結扎完后,又生了一個男孩。家里孩子多,在當?shù)夭⒎莻€案,則良的家族,都是五六個:大伯五個,兩個男孩,三個女孩;大姑六個,五個女孩,一個男孩;小姑稍微少點,也生了三個男孩,大姑過繼了一個女孩給她。他父親一輩,同樣是大家庭,爸爸有兩兄弟兩姐妹,每到逢年過節(jié),如果整個家族到齊,要開好幾桌。但在則良記憶中,家族親人已很少聚在一起。

在和爺爺、奶奶相處的日子里,整體而言,則良過得還算快樂。爺爺種地,他則陪著割草,爺爺放牛,他則跟在身后。兩三歲時,則良甚至懂得開動一輛三輪車,這讓村里人甚是驚訝,覺得這孩子很奇怪。更讓村里人驚訝的是,則良對著電視,學了很多東西,看到電視的字幕,背轉身,居然可以將很多字寫下來,村里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由此對他另眼相看,時不時教他寫更多的字,事實上,在八歲上學以前,小學課本的字,對則良已沒有太大難度。

除了爺爺、奶奶,則良沒有玩伴,更沒有同齡的玩伴,陪伴他最多的,是家里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兩只貓,經(jīng)常和貓待在一起。讓他難以釋懷的是,有一次貓不見了,竟然是奶奶藏起來,賣給了貓販子。則良自此才明白,村子里那些經(jīng)常吆喝、巡邏的人,目的就是收購各種動物,送去城里的餐館。這個秘密成人心照不宣,唯獨孩子們蒙在鼓里。則良難以忘記知曉真相的煎熬,“當知道自己養(yǎng)的貓已被奶奶賣掉時,心理特別矛盾,奶奶纏不過,最后和我說,不賣也行,但要將賣貓的十塊錢還給別人”。則良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多錢,不想將到手的錢拿出來,只能眼睜睜一邊哭,一邊看著貓被販子帶走。除了售賣動物獲得一些零用錢,則良還記得,奶奶經(jīng)常披著白色的喪服,去為村里逝世的人走喪。村子邊有一條小溪,溪邊有一間公共浴室,他每次就站在浴室旁邊,遠遠地看著奶奶披著孝布走過。

當然,對則良而言,童年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奶奶將自己看得很緊。奶奶的脾氣極為溫順、柔和,是逆來順受的傳統(tǒng)女人,“年輕時,奶奶被曾祖母虐待,追著跑,卻不會反駁半句,如果奶奶反抗的話,應該不用過得那么苦,我奶奶苦了一輩子”。老人一生柔弱,不想惹事,只求身邊的親人平平安安,一個家能夠完整。則良父母經(jīng)常吵架,經(jīng)常提到離婚,奶奶告訴兒子,“你想一下,你的父親有一個繼母,如果你離婚了再娶,你的孩子也會有一個繼母?!眲t良是長孫,奶奶怕他出事,總喜歡將他關在屋子里。則良有一次和別人打完架回家,老人苦口婆心地教導,“你看你,被人打了,我不能幫你討回公道,你打別人了,我還得向別人賠罪?!?/p>

則良六歲時,父母不再外出躲計劃生育,回到他們身邊。大伯因為要外出做生意,爺爺奶奶搬去了大伯家。父母關系依舊不好,吵架是家常便飯,媽媽經(jīng)常因為一些小事,就跑回娘家,娘家的舅舅,為了調解關系,也經(jīng)常來人。家里住房緊張,只有兩間屋子,一間舊,一間新。舊的屋子,父母用來開了小賣部,則良自從搬去新屋子后,幾乎沒叫過媽媽,母子之間的堅冰,誰也不知道如何結成,“我的性格固然倔強,但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也出奇冷淡,早上我如果忘了飯點,媽媽從來不會叫我吃飯,我經(jīng)常餓著肚子去上學。有一次娘家來人,我很生氣,和媽媽打起來,還大聲地喊了一句,‘我沒有媽媽’,我甚至叫她豬母娘”。盡管父母出于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并未離婚,維持住了家庭,則良卻感受不到太多溫暖,“媽媽做好飯,每次都是自己拿著大碗吃,不管別人,弟弟、妹妹很排斥我,想把我趕出去。鄰居家的人,給我取外號叫糞屎,嘲笑我是沒人要的孩子。爺爺奶奶看不過去,就將我?guī)У酱蟛?。我大伯有兩間屋子,我爸只有一間,我經(jīng)常跑到奶奶那邊吃飯,很少在家里,我覺得我媽像后母一樣”。

則良直到八歲才上小學,盡管如此,他依然是家里最早念書的孩子。村里的小學,在廢棄公社的大祠堂中,旁邊是村委會,里面只有三個班。在上小學以前,他曾在村里念過幼兒園,幼兒園的廁所,是一個茅坑,他還鬧過笑話,不知道大便后要用廁紙。則良一年級的成績屬于中等水平,直到二年級,才慢慢有點進步。到三年級,他必須轉到另外一個村子上學,到四年級,在老師的鼓勵下,成績慢慢好起來。父母對他念書一事,聽之任之,很少過問。

因為孩子多,開支大,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太好,加上躲計劃生育那幾年,父母無法進行正常的勞動,進一步惡化了薄弱的家底。在將生孩子這一人生大事完成后,父母利用舊房子,開了一家小賣部。則良念小學時,小賣部生意尚好,但熬到初中,生意就很差了。媽媽沒有收入,爸爸在村里當了村干部,“我們村很小,沒有土地,沒有工廠,當然也沒什么油水,爸爸一個月的收入,只有補助的四五百塊錢”,相反,因為負責村里的規(guī)劃,拆了很多違建,爸爸暗中得罪了不少人。到初中,則良連一個學期三百元的學費,都交不起。他記得有一次修自行車,需要修理費八塊八,問爸爸要,竟然拿不出手。

父母因為孩子多,家務忙,經(jīng)濟壓力大,根本沒有心思打點孩子們的生活細節(jié),家里的伙食非常差,很多時候,父母根本不知道則良餓著肚子,以致他初中吃食堂后,居然認為食堂的飯菜美味無比。因為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老人沒有穿內褲的習慣,回到父母身邊,父母也沒注意到這些生活細節(jié),直到初二,則良才知道有穿內褲一事。

則良小時候看過《西游記》,他總會將自己臆想成孫悟空,希望自己神通廣大。小學二年級時,他看過一篇文章,和理想有關,“那時,我就立志要當一名科學家”。

小時候,他以為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中國和外國”。

上初中后,則良眼界大開。他留著長頭發(fā),穿得很邋遢,腳踩破球鞋,走進了鄉(xiāng)村中學那間教室。“當時競選班干部,我莫名其妙地當了班長”,這成為則良改變自我認知的開端。童年的壓抑、痛苦開始釋放,精神深處說不清楚的晦暗,伴隨身體力量的增長,不再堅硬如鐵,生命的欣喜和雀躍,隱隱約約呈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村里人嘴中的“糞屎”,初中的課堂,他憑借個人能力,能獲得班長稱號。但因為小學基礎差,知識面窄,一進初中,他立即感受到太多不懂的東西,“比如英語,我五六年級才接觸英語,班上58名同學,我英語考試總是倒數(shù)第一”。則良渴望爸爸給他買一臺復讀機,可爸爸一直拖著不給錢,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他還羨慕關系和睦的同學家庭,初中時,他曾去過別人家,“父母關系特別融洽,會互相說調皮話,調侃對方”。一到放假,則良壓根不想回家,他害怕家里的爭吵, “家里的氛圍,和媽媽有關,我媽媽沒有念過書,不識字,如果她文化程度高一點,賢淑一點,家里應該很少發(fā)生爭吵,至少念大學的,不會只有我一人”。

則良盡管喜歡閱讀,一直到初中,卻不喜歡語文。他討厭語文課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套路,厭煩這樣的形式,甚至和老師當場吵架,“我壓根沒有聽過幾次課,感覺語文沒有太大用處”,但對語文的反感,并沒有妨礙他寫作的興趣。從初二開始,他給兩個女孩子寫過情書,第一個女孩,他寫了幾封以后,很快有了回應,但則良突然就沒了興趣,還被女孩在食堂質疑,為什么不再給她寫信。第二個女孩,母親去世后,表現(xiàn)得特別堅強,他被女孩打動,原本想通過寫情書,表達仰慕之情,但寫著寫著,最后竟然有了諷刺的味道,女孩直接將信交給了老師,事情變得尷尬:不但未能和女孩子接近,反而生了嫌隙。其實他寫信的那些女孩,都是平時下課后,一起做作業(yè)、一起騎車回家的好朋友,“但都被我弄砸了,那段時光令人懷念,特別美好”。

初中畢業(yè),則良沒有考上高中?!爱敃r真的不想讀了,自己找了一家紡織廠,廠里包吃包住,我打算就在紡織廠上班。但經(jīng)過一天崗前培訓,突然感覺特別孤獨,當時一接到奶奶的電話,就哭了起來,奶奶叫我回去,說是送我復讀一年?!痹趧t良的家鄉(xiāng)潮陽,普通高中只有一所,其余都是重點中學,但他的分數(shù),不夠重點中學,普通高中又受制于農村戶口,沒有資格報?!拔覀兡抢锏闹锌急雀呖几匾?,如果考上了重點高中,基本上都可以讀大學,普通高中就算考上,也沒什么希望。”在則良心目中,讓孩子上中專、大專這樣的學校,是有錢父母干的事,他們讓孩子混個文憑,就會過上很好的生活,對則良而言,村里人有一個共識,“考不上重點高中,就不用讀了,早點去打工吧”。

爸爸對則良復讀的態(tài)度無所謂,“能考上重點高中就去讀,考不上就去打工,反正考上普通高中,上大學也沒什么希望”。他很幸運,在復讀班上,碰到了一些好老師,尤其是歷史老師,直到今天則良依舊會時時想起,感冒了,老師會將泡好的蜂蜜茶端到教室,給他喝;有一次,拖鞋的帶子斷了,根本無法正常穿著,老師跑過來,問他穿多少碼的鞋,他不知道自己的碼數(shù),無法回答老師的詢問,但還是收到了買來的新鞋?!案改笍膩聿粫绱思毿牡卮?,每次我都特別感動,但老師后來調走了,我再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p>

這些細小的溫情,讓則良得到了極大的慰藉。童年粗糲的生活,以及與父母感情疏離所帶來的情感缺失,在歷史老師不經(jīng)意的關心中,一點點喚醒了他內心柔軟的一面。他對同學特別好,無論誰求助,都是先將別人的問題解決好,將自己的事情放一邊。他始終記得,有一次班上寫作文,寫身邊的人,他們班甚至隔壁班,竟然有十幾個同學不約而同地寫到他,“這讓我特別驚訝,也特別感動。”老師、同學的關注與認可,重塑了則良的自我認知,也增強了他的自信。

復讀一年,他考上了黃圖勝中學,學校坐落在潮陽城南,在所有的重點中學里面,算是中等,而當?shù)刈钣忻氖墙鹕街袑W。則良的人生,迎來了第一次轉折。姑丈主動提出,與爸爸一起開車送他上學,他切身感到人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皩W校條件特別好,畢竟是重點中學,硬件設備也很好,有投影啊、電腦啊,球場啊、圖書館啊,這些以前都不敢想象?!背踔须A段,他一直盼望學校能有一個圖書館,這個愿望,終于在高中實現(xiàn)。但在新奇感過后,則良再一次感受到尷尬,“因為沒摸過電腦,第一次上電腦課,連機都不會開,文檔更不會打,而身邊的城里孩子,熟門熟路,什么都會”。

在復讀考進黃圖勝中學以前,則良曾有一次考大專的機會。他初中畢業(yè)時,曾參加過廣州外國語藝術學校的招考,如果入讀,初中畢業(yè)后再念五年,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那是他第一次來廣州,第一次見老外,第一次當眾說英語,但考試沒有成功,他失去了入讀機會。

這次招考經(jīng)歷,讓則良對廣州產(chǎn)生了深刻、美好的印象。他記得考試期間,在外面餐館吃飯時,不小心弄丟了訂好的車票,服務員得知消息后,拼命幫他找,甚至去翻垃圾桶,丟失的車票,在熱心人的幫助下失而復得。這件不起眼的事,來自一個陌生人的關心,卻堅定了則良的一個心愿,“我發(fā)誓要來廣州,要來到這座城市”,這也許是他中考失利已進紡織廠后,聽從奶奶的安排回來復讀的心理動機。

上高中后,則良依然擔任班長,“算起來,從初中到高中,我當了六年半班長。”這倒不是因為他能力比別人強多少,而是出于一種徹底的奉獻心理?!俺踔?、高中的班長沒人當,大家都怕耽誤學習,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評優(yōu)秀學生干部?!?/p>

盡管在則良眼中,相比初中,黃圖勝中學還算是一所好中學,但從客觀情況看,依然具有鄉(xiāng)村中學的混亂和無序,“班里每天都吵吵鬧鬧,宿舍一進門,到處都是垃圾堆”。他聲稱自己的高二,過得極為糟糕,“重新分宿舍后,我住進了十二人間,和我同住的那些人,很多都是富家子弟,一點都不講衛(wèi)生。有一次,我實在看不過去,叫同學去丟他扔下的垃圾,沒想到對方說,他從來沒有丟過垃圾,他感覺丟垃圾很沒面子。我為了維護同學關系,沒說什么,但感覺熱臉貼冷屁股,很失望也很失落”。高二時,他實在無法忍受,和幾個同學商量后,到宿舍外面租了房,反而交了一些好朋友。

在父親和姑父將自己送往高中后,高中階段,除了每月收到父親的四百元伙食費,父母再也沒有來學校探望過則良。他異常自尊,無論碰到什么困難,寧愿告訴老師、同學,也不告訴父母。高中的生活相對簡單,大家穿校服,按學校的作息時間行動,除去休息,一天學習十幾個小時,腦子里只有考大學的目標,也感受不到同學之間因家境差異所帶來的壓力。

爸爸因禍得福,因別人舉報他包庇村民多生孩子,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撤銷了村干部職位,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小姑那兒幫忙。小姑開了一個工廠,爸爸負責幫忙調試機器,收入是村干部的幾倍,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反而意外地得到了改善。

在遠離父母的日子里,除了爺爺奶奶,則良從來不會去想念家人,也不會留戀家庭,學校有再多的不快,在他看來,也比待在父母身邊寬松自在。但隨著年歲的增長,進入大學后,他突然頓悟了一件事情,徹底原諒了童年階段媽媽對自己的漠視、粗疏,他突然明白媽媽的局限,更多來源她的成長環(huán)境,來源她教育的匱乏和愛的貧瘠,而不能歸結到后媽一樣的壞心眼。

從高中開始,則良再一次叫出了“媽媽”二字,而在此以前,他基本不和母親打招呼,母子兩人互不理睬,形同陌路。盡管他依舊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和媽媽親熱不已,但現(xiàn)在,每次回家,他都會想著給媽媽買些東西,而媽媽則會給他“做一頓好的”。母子關系的改善,也直接帶來了他和爸爸關系的好轉,放假回家,爸爸不經(jīng)意中竟然將手搭在他的肩上,這個舉動,讓則良尷尬,但卻讓他感受到爸爸態(tài)度的改變。

則良坦言,在高中的緊張學習中,他內心有過遠大目標,他曾經(jīng)想過,等學成歸來,一定要改革汕頭的經(jīng)濟狀況。但2010年考進大學后,“好像心頭洶涌的一切頓時歸零,生活猛然失去動力”。這種狀態(tài)和高三的一段感情有關,則良喜歡一個女孩,畢業(yè)表白失敗后,由此陷入沮喪,并將情緒帶到了大學階段。來到廣州上大學,他不再像高中樂意去當班干部,目睹其他同學興致勃勃地參選各類社團,他冷眼旁觀,漠然置之,“說到底,還是人生沒有目標,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前途的問題,變得迷茫”。

和其他同學大學期間內心歷經(jīng)的折磨比較起來,則良并未陷入太多具體的困境,他沒有外省學生地域差異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盡管對于廣州,他有強烈好感,但并沒有就此細心地規(guī)劃著每一處人生環(huán)節(jié),一切以廣州立足為目標,而是隨波逐流,一切都被慣性推著走。中學階段的亢奮,反而在大學期間快速消退,童年的壓抑和不快,仿佛又重新入駐內心。大學畢業(yè)后,他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留在廣州開始了不同職場的流動。

則良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飲品店當儲備店長。這是他實習就業(yè)的延續(xù),每個月工資兩千元左右,不包吃住。作為實習生,住學生宿舍,坐公共車往返,兩千元的待遇,當然感覺不到太大的經(jīng)濟壓力。但恍惚中,畢業(yè)季悄然溜走后,他竟然沒有意識到,應該找待遇更好的工作。離開校園后,學生宿舍不可停留,租房的壓力擺在眼前,飲品店捉襟見肘的薪水,給他帶來了實際的挑戰(zhàn)。堅持了十個月,在看不到任何上升空間后,他選擇了放棄。

第二份工作,則良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公司位于嘉禾望崗,二號地鐵的終點站。公司的待遇,相比第一家,并沒有明顯優(yōu)勢,依舊是不包吃住,月薪兩千,則良之所以選擇它,無非看重工作和專業(yè)相關,可以更快地實現(xiàn)個人成長。他和另外兩位同事,一起在梅花村租房,租金二千四百,則良支付的房租近八百元,超過收入的三分之一。除了吃最廉價的飯,他不能有任何額外的開銷,更談不上存錢,“不能給家里任何幫助,僅夠自己糊嘴”。在看不到公司太多前途后,堅持了三個月,再次離開,“離開不久,公司就倒閉了”。

在放棄第二份工作后,則良開始總結、反省難以找到滿意工作的原因。他始終認為,除了沒有積蓄,必須快速解決生存導致行事匆忙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是自己能力弱,“那些在校表現(xiàn)活躍、口才好、能說會道的人,機會更多,他們更容易進大公司”。則良找工作的途徑,主要通過前程無憂、智聯(lián)等網(wǎng)絡公司海投,而他的同學,不少都是通過現(xiàn)實中的人脈解決畢業(yè)去向。網(wǎng)絡公司如汪洋大海,他投遞簡歷,仿佛沒有抱太多指望但又明明心懷期待。一次次地投遞,一次次地落空,除了增強他的挫敗感,并不能給他帶來真正的機遇。

則良很少審視社會現(xiàn)實,他從不追問個人命運和社會的關系,也不認為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隱含了某種來自家庭的必然。當然,他也不否認自己還算努力,大學期間,看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也寫了不少作品,只不過,他不想像別的同學那樣,為了簡歷的光鮮,沉迷考證、雙學位和各類學生干部。他承認由此養(yǎng)成了一些懶散的習慣,“上課總是晚起,以至遲到,上班以后,偶爾也會這樣”。則良認為大學最大的失誤,在于沒有好的時間管理和職業(yè)規(guī)劃,缺乏明確的目標指引,沒有做到嚴絲密縫地對接職業(yè)目標,他將此視為畢業(yè)后經(jīng)常換工作的原因,“因為你像無頭蒼蠅一樣,沒有目標,隨便亂撞,哪里接受你,不管好壞,是否適合,你都去”。

在離開校園一年后,則良深深意識到第一份工作的重要性,“第一份工作,會限制人的求職方向,成為此后求職的基礎。除非有別的渠道或表現(xiàn),決定面試官是否賞識人的原因,只能來自此前的工作經(jīng)驗,我的失誤,恰恰是第一份工作太過隨便”。

畢業(yè)后,則良對一個事實的確認,讓他產(chǎn)生了真正的挫敗感: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即使不讀大學,找的工作也差不多。他的高中同學,很多沒有念大學,早早去社會歷練,衣食住行、成家立業(yè)的生存問題,早已得到解決,混得比他順的人,并不鮮見。父母不時在他耳邊嘀咕,說某某不讀書,“現(xiàn)在有房、有老婆、有孩子,你看你,讀了那么多年死書,還不能養(yǎng)活自己”。則良無法說服父母相信讀書的意義,依舊在村莊艱難掙扎的父母,很難不將家庭的希望和唯一的大學生對接。念高中時,則良堅信讀書可以改變命運,而來到大學,他懵懂中仿佛洞悉了某種真相,待到進入社會,現(xiàn)實已赤裸裸向他展示了最真實的一面。他隱約明白,為何一到大學怎么樣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深深的倦怠仿佛來自某種隱秘的洞察。高中曾有的遠大夢想,余溫并未散盡,汕頭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他產(chǎn)生不了太多關聯(lián)。畢業(yè)后,擺在則良面前的嚴峻現(xiàn)實,是找到的工作,月薪始終難有突破。

他和高中的同學偶爾會見面,那些沒有考上大學的同窗,并不如父母描述得那么光鮮,不過更容易接受現(xiàn)實,在得知則良目前的收入和狀況后,甚至會暗中慶幸。則良明顯感到,盡管便捷的網(wǎng)絡,能輕易將中學同學召集到小鎮(zhèn)的歌廳,但他們之間確實難以找到共同話題,大學時光,隔膜的不僅是自己夢想和現(xiàn)實的藩籬,還有曾經(jīng)朝夕相處同學之間的情分。

第三份工作,則良謹慎了很多。就算工資不能有較大突破,他意識到,必須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新媒體的快速發(fā)展,公眾號的運營成為每個單位的選擇,但合適的人選微乎其微。憑借出色的寫作能力,他很快找到了第三份工作,進入一家整形醫(yī)院做公號。盡管待遇依舊沒有大的突破,但他可以藉此快速積累不同的工作經(jīng)驗,“整形醫(yī)院并沒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不正規(guī),我感覺他們還挺負責”。工作經(jīng)常加班,轉正以后,待遇也沒有提升,依舊是基本工資2800元,掌握了運營公號的基本知識后,干了半年,他再次選擇離開,盡管早已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換工作太多,缺少積淀”,但勞動強度大、待遇差,付出和收獲完全不對等,他無法說服自己在看不到前景的情況下堅持下去。

但這次離開,讓他找到了定力,他逐漸明白以后的職業(yè)發(fā)展方向,相比前臺的管理和服務,他確實更擅長在后臺運營公眾號。在整形醫(yī)院,他不但能較好編輯內容,也懂得吸引粉絲,懂得在短時間內快速提高關注的人數(shù)。經(jīng)過仔細甄別,第四次擇業(yè),他選擇進入一家化妝品公司,依舊運營公眾號。按照合同的約定,工資三千五到三千八百元,不包吃住,但三個月轉正后,會給他買社保、買五險一金。這是所有工作中,他干得最為舒心的一次,他已經(jīng)決心好好在此堅持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變動工作。他從來沒有想到,公司在他轉正三個月后,根本不履行此前的約定,既不給他買社保,更不用提五險一金。他咽不下這口氣,和公司產(chǎn)生了糾紛,最后通過勞動仲裁,獲得了四千元賠償,但也將他逼向再次找工作的境地。

回想起來,從畢業(yè)算起,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他已經(jīng)換了四份工作。讓他欣慰的是,自從進入新媒體行業(yè)后,他每次的薪水,都能提高。更讓他欣慰的是,每次離開舊的工作,他都能憑借中文的專業(yè)功底,在很短時間內,找到新的下家,這種“失業(yè)和就業(yè)”之間的無縫對接,讓他的生活沒有陷入難堪的窘境,而保住生存,是他留在廣州的底線。

則良很快找到了第五份工作,進入潭村淘寶旗下的一家分公司做公號。公司非常正規(guī),會落實給員工買社保之類的福利,工資也比以前高些,每個月扣掉一切費用,拿到手的收入,將近五千元,“第一次感覺稍稍穩(wěn)定了一點,相比以前的拮據(jù),生活也有了一些改善”。他最大的心愿,是電商的發(fā)展能保持上升的勢頭,所在的公司能維持目前的態(tài)勢。

回想畢業(yè)以后廣州的工作經(jīng)歷,則良坦言經(jīng)歷了很多苦楚,真切感受到“90后”的中年心境,但他從來不后悔留在廣州。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收入,要在廣州立足、買房、安家,難度太大,“如果自己沒有更大的發(fā)展,要在廣州買房,肯定不可能”,但他從來沒有降低對廣州的熱愛。

他也不后悔上大學,“如果有可能,我將為進更好的大學努力”。盡管一紙文憑沒有改變他的處境,他還是感覺單薄的生命打開了別的空間,他堅信好的大學依舊能改變人的命運,會給人帶來更多的選擇和社會資源。對農村孩子而言,他始終堅信,名牌大學依舊是改變個人命運的捷徑。

父母關心的事情,顯然和他不同,他目前的最大壓力,來自家人的催婚。大妹妹已經(jīng)結婚,兩個弟弟也已成年,作為大哥的他,如果不解決婚姻問題,將給后面兩個弟弟的成家,設置天然的障礙。父母不知道他在廣州的真實處境,只知道兒子大了,應該延續(xù)古老的生活律令,結婚生子、成家立業(yè)。好不容易和父母的關系得以改善,因為催婚,他再次選擇了疏離。

而事實上,故鄉(xiāng)的一切早已改變。童年時候,盡管因為奶奶的管束,他缺少玩伴,但村里的孩子隨處可見,到處都是歡聲笑語,而現(xiàn)在,哪怕到過年,村里也冷火疏煙,毫無人氣。更多的人在城里買房,不再回到鄉(xiāng)下,留下來的人群,守著一個冷寂無比的村莊。村里唯一不變的,是一直沿襲的賭博風氣。父親當村干部時,想盡千方百計,給村里爭取了一個貧困村資格,并堅持在村里建了一棟小學,但小學建起來后,從來沒有孩子在此念書。那些真正想讓子女接受更好教育的家長,紛紛將孩子送往城市,敗落的小學,早已成為村莊刺眼的廢墟。

則良也不是沒有想過回老家發(fā)展,當老師或者橫下一條心考公務員,但他對于故鄉(xiāng)的土地,始終難以親近。與他堅決留在廣州的選擇不同,來自家鄉(xiāng)的同班同學李鴻姚,一畢業(yè)就選擇回家,很快考上公務員進入當?shù)貦z察院,在精準扶貧過程中,恰好與則良所在的村莊對接。這是兩種不同選擇背后的真實人生,則良貌似鑲嵌在繁華的都市,背后卻有無盡的蒼涼,鴻姚貌似落入貧瘠的村莊,背后卻擁有穩(wěn)定受人尊重的職業(yè)。

一代年輕人對于城市的向往與逃離,同一個班的不同個體,已做出了最好的演繹。

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在我流逝的十幾年從教時光中,有些孩子始終烙在我生命最深處,更多的孩子,站在時光的角落,不聲不響,如同過客或剪影,但卻始終不會缺席。 

黃燈,湖南汨羅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現(xiàn)任教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業(yè)余寫作隨筆,非虛構作品《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曾引發(fā)2016年春節(jié)全國鄉(xiāng)村話題大討論,著有《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