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摘要：1933年顧頡剛以燕京大學為背景投入通俗文藝運動，之后成立通俗讀物編刊社，辦各種刊物，運用鼓詞等文藝形式將現(xiàn)代思想灌輸給民眾。顧頡剛提倡“舊瓶裝新酒”的文藝策略，這種理論倡導存在一定弊端，即舊形式與新內(nèi)容難以有機融合。為了將通俗文藝作品達于大眾之手，顧頡剛耗費精力從事銷售、發(fā)行。這項志業(yè)做得十分艱難，既要與老牌舊書店合作，也要與新式書店合作進一步擴大影響，同時還要注意民眾的精神需求。顧頡剛的通俗文藝實踐是“五四”新文化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讀書人激勵民氣，培養(yǎng)民眾現(xiàn)代國民意識的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顧頡剛；新文化運動；民眾；通俗文藝；發(fā)行

顧頡剛投心力于通俗文藝活動，以北平時期論，主要集中在1931—1937年之間，此時他任教于燕京大學。尤其“九·一八”以后，燕大一些為愛國情緒所刺激的師生成立“燕京大學中國教職員/學生抗日會”，顧頡剛參與其中，并任燕大教職員抗日會宣傳組干事。1933年1月28日，顧與吳世昌、郭紹虞商議，擬在燕大國文系添設(shè)“通俗文學習作”一課?！安坏幗炭茣易鞒?，戲劇，小說，大鼓書，真作民間宣傳。紹虞允之，不知校務(wù)會議能通過否？”顧的重心放在唱本、鼓詞的鼓吹與制作上。他認為大學完全可以為抗日救亡做一些力所當為的事情，例如燕大國文系可以編民眾讀物，史學系可以編中國民族史，外國文系可以作國外宣傳，教育系可深入民間，音樂系則可以做國恥的樂曲。法學院可以規(guī)劃將來的大計，理學院可利用物質(zhì)進行抵抗。

為了整合力量，產(chǎn)生集眾效應，顧頡剛等人成立了“三戶書社”，取“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意。后覺其名字不能僅以抗日自限， 于1933年10月改為“通俗讀物編刊社”，不隸屬抗日會，成為獨立機構(gòu)，以北平為主要活動區(qū)域。發(fā)展到1936年8月時，又將社址由燕京大學搬至北平城內(nèi)觀音堂。是時，顧為社長，徐炳昶為副社長，王守真為總編輯，李一非為總務(wù)主任，日常工作由王守真主持。之后一年，編刊社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社員增至四十人，成績也不俗，每周內(nèi)準編出八種讀物，一版由五萬冊增至十萬冊。編刊社的工作主要分兩部分，一為編刊，一為訓練。顧的目的很明確，“欲以通俗文學稍盡喚起民眾之責任”。責任有四：一是喚起民族的意識；二是鼓勵抵抗的精神；三是激發(fā)向上的意志；四是灌輸現(xiàn)代常識。這些目標在顧頡剛起草的“通俗讀物編刊社章程”中也有體現(xiàn)：

本社同人深鑒于通俗讀物之缺乏，民眾知識界意識之隔絕，以致國家民族毫無團結(jié)，有事時無以收如臂使指之效，為欲勉盡其救國之職責，故發(fā)起本社，專力從事于通俗教育，務(wù)求隨順民眾思想之方式，因勢利導，給予必需之精神的食料。

因此，編刊社著手工作的項目暫定為五種：

（一）唱本（包括大鼓詞、攤簧、小調(diào)等），

（二）劇本（包括舊戲、新戲、小戲），

（三）小說（包括章回小說、彈詞等），

（四）連環(huán)圖畫，

（五）畫片。

這份章程在后來的實踐中又有修正與完善，最主要是對各類文體有更細致的要求，據(jù)“通俗讀物編刊社征稿簡則”的說明：“1、通俗淺顯之長短篇論著。2、章回體小說（每冊以十萬字左右為準）。3、彈詞，舊劇，故事（每冊以四千字左右為準）。4、連環(huán)圖畫（每冊以四十開本二百幅為準）。5、彩色故事畫（以四開幅為準）。6、民間故事，俗曲，歌謠，諺語，諧語之采集與整理。7、各地通俗讀物的種類，內(nèi)容，分布及影響的調(diào)查報告。”編刊社的目的是欲以舊形式傳達新思想，也就是顧頡剛所說，“倘使要我做會中的工作，我就要創(chuàng)作一些通俗讀物，大量印刷，分散到民間去”。顧頡剛所說的“通俗讀物”，后來實際發(fā)揮較大作用的便是鼓詞。

一、采用鼓詞的簡與繁

1933年春，顧頡剛等人以“燕京大學教職員/學生抗日會”名義發(fā)布征求抗日鼓詞的啟事，其詞如下：

本會尚擬繼續(xù)征求關(guān)于抗日之民眾讀物，不論鼓詞，劇本，小說圖畫均所歡迎，所寫之故事，如明代倭寇，中日甲午之戰(zhàn)，二十一條及臺灣，朝鮮，琉球，亡國后之慘狀均可，惟請作者著力于結(jié)構(gòu)及描寫，勿多發(fā)議論，文筆力求通俗，少用新名詞，是為至要，其對于前方接接之任務(wù)，后方救護之工作及防毒之常識等等，如以極通俗明暢之文筆寫出，亦所樂受，此啟。

核心原則就是無論采取何種寫作策略以能讓民眾最迅速接受為最佳。為征稿他們還先擬了諸如《傀儡皇帝坐龍庭》《胡阿毛開車入黃浦》《二十九軍大戰(zhàn)喜峰口》等題目以為示范。結(jié)果兩個月中收到六七十本稿子，評定第一名《杜泉死守杜家峪》，第二名《翠紅姑娘殉難記》，第三名以下有新劇本《淞滬戰(zhàn)》，有牌子曲《哭朝鮮》，有彈詞體《義軍女將姚瑞芳》。以署名“三戶”的鼓詞《翠紅姑娘殉難記》來說，該篇寫沈陽城中普通的三口之家，分別為王老頭、王老太以及他們的女兒王翠紅。翠紅貌美，“芳年十八正新春，美貌如花太可人，楊柳腰肢桃花面，體態(tài)輕盈百媚生”，這種熟滑的描寫無疑是隨順民眾習慣的。故事很簡單，某一天幾個日本兵闖入家中，欲搜刮銀錢并垂涎王翠紅的美色。在此情況下，作者用王老太和王老頭的軟弱襯托王翠紅的剛毅不屈，她嚴厲斥責日本兵的無恥要求，顯得大義凜然，亦顯出日本兵的陰險狠毒。作者最后總結(jié)：“奉勸中華大國民，九一八這場國恥實非輕?，F(xiàn)在東四省還在他們手，假仁假義扶滿清，當時那種橫行事，死的人民千萬群。王家不過一個例，看了動魄又驚心；如果中國完全給了他，我們何處可安身？現(xiàn)在他們又在打中國，我們應好好盡力保平津，千萬不要受著他們的收買，要知人窮志不窮。王家姑娘多貞烈，千秋萬世享高名?！弊髡咴诠脑~中故意模糊“王老頭”“王老太”的具體姓名，以普遍多數(shù)之眾凸顯獨異個體之“王翠紅”，作者想告訴民眾，王翠紅這樣的人還太少，中華民族需要這樣的“大國民”風范，告誡大眾別做王老太、王老頭這樣的“小國民”。為了吸引普通民眾注意，主人公王翠紅的取名用“紅”和“翠”，暗合民眾喜歡大紅大綠的習慣。顧說為了傳播這樣的鼓詞作品，便竭力模仿地攤上的小書，封面用民眾喜歡接受的紅綠套印，這樣顯得喜慶，還在里面插入戲裝照片。由于包裝考慮周到，同時切合時事，銷行很廣。

實際說來，舊文藝形式很多，遠不止編刊社所列舉的五類。粗分有章回小說、平書、鼓書、唱曲、舊劇、小調(diào)、歌謠、相聲、雙簧、拉洋片、連環(huán)畫、圖畫。其中鼓書又可分京音大鼓、奉天大鼓、樂亭大鼓、河間大鼓、梨花大鼓、梅花大鼓、二簧大鼓、快書、八角鼓、子弟書等。唱曲有北方之落子，南方之彈詞，蘇申之灘簧，陜西之文藝，河南之墜子，四川之金錢板，兩湖之花鼓，江湖之道情，數(shù)來寶。這些形式多是“告白文學”，用說唱來表情達意。若從民眾讀物新舊來分類，亦可分舊式讀物與新式讀物兩類。舊式讀物依其內(nèi)容有神怪如《五行陣》，武功如《楊文廣征西》，言情如《九美奪夫》，武俠如《七劍十三俠》，武俠兼奇案如《包公案》；以形式分，有寶卷、唱本、小說、灘簧、劇本、鼓詞、圖畫故事、山歌、兒歌、雜歌等。新式民眾讀物與舊式讀物的不同之處在于講科學常識、公民常識。無論從哪個角度分類，舊文藝形式都非常豐富。對于顧頡剛而言，想借鑒的民間文藝形式其實有很多，可是從顧頡剛的想法和通俗讀物編刊社的策略看，他們借鑒最多的還是鼓詞這種形式。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

從鼓詞本身來講，如果僅只是針對北平一地而言，鼓詞是民間最流行的曲藝形式之一。作為一種經(jīng)過長時期的歷史演變而形成的民眾娛樂方式，鼓詞十分契合民眾的精神需要。根據(jù)趙景深的研究，大鼓這種藝術(shù)形式一般有唱無白，句法近于詩，以七言為主，可以隨意加襯字，因而有七字、八字、九字甚至十字以上，用韻很寬。大鼓敘述講究經(jīng)濟時效，忌拖沓不清，開端一般從遠處說起，結(jié)尾常見兩種方式，一種是喜慶的話，譬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還有一種則以“這就是……到后來”作結(jié)，類似小說中“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模式。這種民眾喜聞樂見的鼓詞內(nèi)容大多取材傳統(tǒng)章回小說。1925年顧頡剛在北平書場聽到的不過是《草船借箭》《單刀赴會》《藍橋會》《寶玉探病》，“沒有什么新材料，也沒有什么新意味，唱的人是唱的疲了，聽的人也聽的爛了”，“世界如此的劇變，他們卻永遠只能得到十八世紀以上的智識”。趙景深也對此進行過一番調(diào)查，當時說書人一般不能創(chuàng)作，說的內(nèi)容多為“三國”“水滸”故事，久而久之，民眾也聽得厭煩，滿足不了他們需求。若干年后，情況依然沒有變化。趙景深曾記錄北平書場1934年3月25日到4月16日二十天的大鼓名目，以白云鵬、方紅寶、金玉芳、李蘭芬、何艷樵、韓筱蘭、韓筱香七位說書人言，大家能唱的只是二十種，分別是：《戰(zhàn)長沙》《長坂坡》《古城會》《群英會》《華容道》《截江》《借箭》《白帝城》《大西廂》《聽琴》《鬧江州》《活捉》《坐樓》《別母亂箭》《取滎陽》《南陽關(guān)》《馬前失蹄》《刺湯》《游武廟》《百山圖》。書場分為日夜兩場，最能唱的白云鵬二十天內(nèi)《戰(zhàn)長沙》表演了四次，“可見他們所能唱的大鼓不過如此”。在《文明大鼓書詞》中所余的大鼓書分類中，說歷史35種，寫實31種，從內(nèi)容看大部分偏于老舊。這些鼓詞所涉及的一些文字與典故民眾不一定明白，但因為時間的累積，人物形象早已臉譜化、平面化，民眾依然耳熟能詳。因為普通民眾進書場聽書，要的是一種放松與愉悅，意義的把握還在其次，主要是一種感覺和氛圍的捕捉。他們在抑揚頓挫、疾徐交織的情節(jié)中回到過去，進而忘掉生活的疲累，發(fā)揮想象的空間，得到精神的享受，足矣。就如周作人講，民眾喜歡《十八摸》，喜歡的恐怕是“噯噯嚇”的聲調(diào)而不是肉體的贊美。這個簡單的比方言中了民眾的心理預期與需求。傳統(tǒng)鼓詞恰好能滿足這種需求。

然而這種為民眾所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形式包裹的卻是顧頡剛認為相當有害的內(nèi)容。民眾普遍還是在“真命天子登極”“黑虎星下凡”“文曲星降世”“大清皇上萬萬歲”“二八佳人小金蓮”里面徘徊。顧說現(xiàn)今的通俗藝術(shù)正在空虛狀態(tài)之下，“舊的既經(jīng)破產(chǎn)，新的尚未發(fā)生”，應該給鼓書一種新生命，“現(xiàn)在若能給與唱書的一種新生命，這種新生命是民眾文藝作家用了新材料來激起聽眾的新興味的，那么便未始不可使這種已經(jīng)墮落的大鼓書回復他的藝術(shù)上的地位，而給與民眾以正當?shù)模ê薪逃缘模蕵妨恕?。民眾娛樂的目的是永遠存在的，新文學不去占領(lǐng)，舊文學自然就充斥書攤。顧之所以看重鼓詞，因大鼓詞本是“一朵野生的鮮花，是最樸實最富有生命力的民間文學”，如果知識分子祛除它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濫調(diào)與套語，它現(xiàn)在有而且應該有擠上文壇的需要，鼓詞因此將會成為一種“切合民眾的前進文學”。

顧頡剛?cè)绱藦娬{(diào)鼓詞的作用還與清末民初，民氣蓬蓬勃勃，傳統(tǒng)曲藝形式顯示出巨大力量的情形有關(guān)。當時“上海有劉藝舟、潘月樵，北方有王鐘聲、汪笑儂，慷慨的悲歌，淋漓的演說，常使觀眾為之泣下”，這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顧的意思是無論戲曲也好，鼓詞也罷，同為“民眾的知識的寶庫，興趣的源泉”，因為鼓詞這種文體與下層民眾有近乎天然的聯(lián)系。顧既親身感受民間藝術(shù)的魅力，又不忍看到里面蘊藏的毒氣，那些“因果報應，神仙鬼怪，封建意識，誨淫誨盜等毫無價值，阻礙社會進化，違反科學精神的東西”。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叫我們的國民如何能適合于現(xiàn)代的生活？他們未嘗沒有民族思想，但在他們的民族思想之下只能做出義和團式的工作，這是何等的可怕！他們不想自己惕厲，做一個完全的人，有用的人，只希望有一個真命天子出來，許多神靈轉(zhuǎn)世的將相降生，把世界布置得好好的，讓他們?nèi)ハ硎埽@又是何等的可恥！”顧想凈化這些鬼氣，“讓大家看一看真正民眾文學的勢力”。，在新文學作品隔絕的地方，一首歌謠、一件故事仿佛像有腿一樣，“天涯海角擋不住它的行蹤”。

二、鼓詞等藝術(shù)形式的改良與試驗：“騙他們上當”與“移根換骨”

職是之故，就有對傳統(tǒng)鼓詞進行改良的必要。新式鼓詞的改作，須在詞藻、篇章結(jié)構(gòu)、韻腳、字句、取材上特別注意。例如署名“野民”創(chuàng)作的《國難十二月》鼓詞：

光陰如水去無邊，

一年過去又一年。

二十五年轉(zhuǎn)眼過，

二十六年來到前。

我有心要向諸位把新年賀，

最可嘆只有悲痛沒有喜歡。

打開了一年的賬本算一算，

那一筆不是驚心動魄血漣漣？

這一年敵人的侵略更加緊，

這一年我們的國運更艱難，

這一年漢奸的賣國更進一步，

這一年民眾的痛苦更空前。

有些人為了救國把監(jiān)牢坐，

有些人為了殺敵把性命捐，

有些人荒淫無度醉生夢死，

有些人熱血沸騰怒發(fā)沖冠。

這才是國家多故民遭難，

鮮紅血染遍了大好河山。

若要問二十五年詳細經(jīng)過，

且聽我一月一月講周全：

一月里來是新年，

學生請愿鬧得歡，

請愿不為別的事，

為得是保衛(wèi)華北挽回利權(quán)。

二十四年十二九，

北平學生挺身當前，

一二一六接著又干，

引起了全國同情遍北南，

一直鬧到一月里，

救國運動仍像火一般，

士農(nóng)工商都覺悟，

殺敵救國喊聲連。

緊接著又把那一二八紀念，

開會講演鬧翻了天：

這個說要想救國只有抗戰(zhàn)，

……

不難看出鼓詞這種文體適于敘述有頭有尾的故事，一定要押韻，但韻腳又不能太復雜，也不能讓音樂性完全蓋過敘述，這樣才有興味。鼓詞要吸引聽眾，就不能平板，要有波瀾和起伏，能夠牽引聽眾的神經(jīng)進入說書者彀中，最重要是感染力，能打動人?！翱傊?，鼓詞要有曲折，有起伏有緊張?zhí)?，使演唱的人為鼓詞左右，激昂處他便大聲疾呼，悲痛處他便聲淚俱下，這才免掉唱的人無精打采，聽的人索然無味。”顧在1921年的讀書筆記中寫道，好的鼓詞要有文學家的功夫，將感人的力量恰當傳遞出來至為重要：

三日之間，兩聽梨花大鼓，李大玉引人興味可知矣。前聽其《長生殿》，情詞凄婉，自屬動聽。昨去乃是《三顧茅廬》，疑其必不能出色，及唱至徐庶別劉一節(jié)，描寫徐庶之不忍別而別，劉備之不忍舍而舍，感情深切，依然使人為之回腸蕩氣?？梢娎畲笥裨跁鴪龅么竺麨椴惶?，更可見凡在劇場、書場得名者，不但聲調(diào)可聽，亦必善于表情，能為古人設(shè)身處地說話，將古人心思表襮出來。此固是名伶名妓的技藝，實在亦是文學家的功夫，使彼輩能有文學家之境遇，我信其必有極好的文學作品可見；惜此中之埋沒人才，不知幾許矣！昔見小香水，今見李大玉，皆不勝惋惜：吾非必欲以其文學天才表現(xiàn)于文字而后快，特惜此等聲音笑貌不能供后來人之賞鑒耳。

“聲調(diào)可聽，亦必善于表情”對于新式鼓詞的制作也十分重要。以顧頡剛個人口味論，他相當重視鼓詞藝術(shù)性、表演性的有機結(jié)合，小香水、李大玉是他心中的完美典范。不過這樣的典型并不多，他感嘆還是要留給“文學家”來作。這種理想的創(chuàng)作范式無論對于民間藝人還是編刊社的同人，李說真做起來是比較困難的。上引的《國難十二月》模仿《孟姜女十二月花名》逐月逐月講述時事，這是套用舊式結(jié)構(gòu)，并非月月都如此整齊，只是為敘述方便的討巧之舉。這個例子說明編刊社創(chuàng)作鼓詞的一般特點，必須要營造直面觀眾的感覺，讓聽眾或觀眾有代入感，起首采取的抒情與排比都是為讓觀眾進入情境。然而問題也十分明顯，大量的敘述時事，大量政治名詞的進入，導致鼓詞篇幅很長，不易控制。新作的鼓詞要是調(diào)和不好時勢與舊制、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觀手持哀杖跳華爾茲舞的不舒適的感覺”。

為了不至于產(chǎn)生如此滑稽的感覺，更重要是實現(xiàn)傳統(tǒng)鼓詞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顧頡剛和編刊社同人對鼓詞以及其他舊形式改良的核心原則是“舊瓶裝新酒”。所謂“新酒”就是灌注各種現(xiàn)代意識，具體是將舊形式中的封建意識換成民族意識，命定論的人生觀換成革命的人生觀，舊形式中定型不變的人物換成自立發(fā)展的人物，無視群眾的個人英雄主義用群眾力量來代替，報應循環(huán)的思想換成科學的因果關(guān)系，靡靡之音換成合乎故事情節(jié)的唱曲，大團圓結(jié)局與不團圓的結(jié)局都有保留的必要。這“新酒”必須使民眾看見“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看見問題發(fā)生的根源與解決的方法，看見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看見自己的要求與實現(xiàn)要求的手段”，更要使普通民眾感覺到，“創(chuàng)作中的知識就是解除外敵壓迫的武器。要使他們覺到創(chuàng)作中的主人翁，就是他們一群中最能干而最欽佩的代表者”。一言以蔽之，創(chuàng)作必須與底層民眾息息相關(guān)。

至于“舊瓶”與“新酒”如何融合，顧有個形象的表述就是用“騙他們上當”的方法來教育他們，所謂“騙”是采取孔子循循然善誘人之法，只是如何“騙”得民眾不知不覺入彀才是本領(lǐng)。為此顧提出“使舊酒醇化”的說法，去掉雜質(zhì)，輔以活水。他之所以在不同場合強調(diào)“舊瓶裝新酒”的法則是從編刊社的實際銷售發(fā)行經(jīng)驗與創(chuàng)作實踐得來的。具體來講，顧頡剛對民眾的啟蒙實際秉持兩步走的思路，他明白民眾根本看不懂文章和雜志上大文豪們寫的普羅文學，知道他們所能了解的無非就是大鼓、俗曲這一類東西，先讓其看這些稍作改良的讀物，等民眾智識水平提高后，“逐漸把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的界限抹掉”，好比先讓民眾讀童話和寓言，之后再讓其讀《紅樓》、《水滸》、柏拉圖。顧的這種策略被他的學生李素英看成是“從文藝上深入民間的大道”，她稱之為“移根換骨”。顧所追求的是通俗化與大眾化的統(tǒng)一，他們的通俗并非是卑俗或庸劣，不是曲媚、諂附大眾，而是要做大眾的諍臣，給大眾一根拐杖讓他慢慢前行，不要回轉(zhuǎn)老路，再墮入毒氣中去。

編刊社其他同人也秉持這種思路。王日蔚在《論大鼓詞并非舊瓶》說，鼓詞這種文體在使用過程中自然有“利用”的意思，“我們自己也不承認這些民眾所熟悉的舊文體如章回小說，鼓詞小調(diào)是正牌的前進的，只是因為已經(jīng)為一般人所熟悉，暫時利用一下罷了”。但他接著強調(diào)實踐中的鼓詞并非“舊瓶”，“由我們工作的經(jīng)驗，由事實的客觀教訓，使我們必須改正我們的見解，即舊瓶的鼓詞并不是舊瓶，它在文學中確屬前進的文體，我們應該把它發(fā)揚光大，不應存暫時利用的心理，鳥盡弓藏，聽它自然消滅”。鼓詞“對民眾宣傳救亡理論這種形式非常必要”。顧頡剛們強調(diào)運用而不是利用，因為利用有臨時應急之意，而運用“是要克服或揚棄對象的一種科學的方法”，這不是脫下一件衣服再換一件那樣簡單，而是在態(tài)度、經(jīng)驗、效果方面檢驗得來的理論總結(jié)。向林冰強調(diào)：“我們根本的確認健全的大眾化，是通俗化；合理的通俗化，是大眾化的?！蓖ㄋ谆c大眾化二者不可或缺，通俗必須要能大眾，要大眾必須以通俗為前提。他拈出的健全、合理的目標是編刊社同人一直奮斗的目標。可在實際操作中，編刊社存有不足，他總結(jié)為對于運用多樣性、地方性舊形式的準備不足。在對舊形式的運用上，還缺乏法則性的把握，技術(shù)上千篇一律，給人疲倦單調(diào)的感覺。向林冰以為《大戰(zhàn)平型關(guān)》《好洋鬼子大戰(zhàn)天津衛(wèi)》則擺脫了這樣一種低級階段，進到“宣傳性與文藝性合一的境地”，但向林冰指出這是博得社會好評的代表作品，畢竟不多。換句話講，抗戰(zhàn)鼓詞多少存在宣傳性與文藝性割裂的毛病。向林冰最后一點是戳到點子上了，為什么當時的抗日鼓詞今天保存下來的不多，一來因為其本身時效性，功利目的顯著，讀者隨看隨扔；二來，鼓詞被當做一種抗戰(zhàn)工具使用，它本身的文藝性與趣味娛樂性無暇顧及或者說很難達到二者的完美融合。文藝的味道太弱了，這是運用鼓詞這種時間累積性文體的難以調(diào)和的痼疾。

雖然顧頡剛認為鼓詞有擠進新文學的必要，但這只是運用鼓詞之先的理論說辭，待真正實際運用，則明白其中的難做非可為外人道也。雖然顧頡剛們的鼓詞實踐還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前文所說“手持哭喪棒跳華爾茲”的極端不協(xié)調(diào)感，但確實讓人感覺有仿佛一個清清爽爽的年輕人穿著一件黏黏糊糊濕乎乎長衫的不自在感。深諳民間文藝創(chuàng)作甘苦的老舍認為，鼓詞的創(chuàng)作既要避免深入深出，也要警惕淺入淺出，“深入深出者病在看不起白話，淺入淺出者壞在知道白話的可貴，而沒有下工夫用白話作成精美的白話文藝”。要讓民眾聽得懂，有趣味，還要灌輸常識，覺得不隔，要是不與民眾打成一片，加之作者本身對民間文藝沒有自小的熏習，恐怕達不到這種境地。這就是老舍為什么說，“以我的經(jīng)驗來說：寫小說一天可以寫一千字，而寫鼓詞一千字就至少需要一星期。寫鼓詞不能粗制濫造，寫的是韻文，究竟那一個字響亮不響亮，現(xiàn)成不現(xiàn)成，都要仔細地想一想，語言有一個定例，就是如果上邊順，下邊自然就容易明白”。老舍后來放棄“舊瓶裝新酒”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深切覺得找不到調(diào)和的有效門徑。要運用而不是利用舊形式，必須學習舊有的套數(shù)，不管是鼓詞還是舊劇，否則“大海茫茫，無從落筆”，然后：

你須斟酌著舊的情形而加入新的成份。你須把它寫得像個樣子，而留神著你自己別迷陷在里面。你須把新的成份逐漸添進去，而使新舊調(diào)諧，無論從字匯上，還是技巧上，都不顯出掛著辮子而戴大禮帽的蠢樣子。為了抗戰(zhàn)，你須教訓，為了文藝，你須要美好?？墒牵谶@里，你須用別人定好了的形式與語言去教訓，去設(shè)法使之美好。你越研究，你越覺得有趣；那些別人規(guī)定的形式，用的語言，是那么精巧生動，恰好足以支持它自己的生命。然而，到你自己一用這形式，這語言，你就感覺到喘不出氣來。你若不割解開它，從新配置，你便丟失了你自己；你若剖析了它，而自出心裁的把它整理好，啊，你根本就沒法收拾它了！新的是新的，舊的是舊的，妥協(xié)就是投降！因此，在試了不少篇鼓詞之類的東西以后，我把它們放棄了。

這大概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顧頡剛與編刊社同人對鼓詞的運用大體可視為一種戴著鐐銬舞蹈，既要舞得像模像樣，更要于讀者有所進益。從中可體會試作鼓詞的不易。但顧本人對創(chuàng)作鼓詞畢竟不大精通，更沒有多少實際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可說是提倡有心、創(chuàng)作無力。很明顯的例子是很少看到顧頡剛本人創(chuàng)作的鼓詞作品，登載于《民眾周報》的新鼓詞《武訓》《大刀王五》也是他人代筆。

三、通俗讀物的發(fā)行現(xiàn)狀

顧頡剛編印的通俗讀物，即便內(nèi)容豐富，貼近生活，要是到不了民眾手中，也是白費功夫，否則“我們盡管一種一種的出，但民眾未必一種一種的買”。如何將印在紙上的文藝作品傳遞到民眾手中，發(fā)行與銷售就非同小可。通俗讀物編刊社起初的發(fā)行不盡如人意，“那時的推行上，強半都是贈送，前后耗資六七千元，依然談不上深入民眾，談不到普及鄉(xiāng)鎮(zhèn)”。顧曾累次到在北平小書的匯聚批發(fā)地打磨場與各唱本鋪接洽，商談是否可以代售，然因他們各有自出的書，不歡迎代售，即便愿意，卻條件過苛，無法滿足。然而“我輩希望推廣，必不可無一銷售之機關(guān)”，于是顧委托耿長來于1933年暑假期間在打磨場220號覓一房子，創(chuàng)辦金利書莊。取名“金利”，借其市井氣味十足，可以魚目混珠，另外還有三層意思，據(jù)朱自清日記記載:“1.金屬西，中國在日本西，謂中國利也；2.二人同心其利斷金；3.《左傳》‘磨礪以須’之意?！睍f的先期開辦費226.45元，七八兩月經(jīng)常費81.8元都由顧頡剛先行支付，書莊運營成本年約700元左右。開辦之初，售書所得不多不夠維持，顧的想法是“不如將所收售價，悉令繳還，而所需費用，另行籌付。竊意去年抗日會扣薪，我輩均在十元上下，今雖不扣，亦可隨愿樂助。如能集合六人，每人月出十元，則此鋪經(jīng)常費可以無慮”。如果金利書莊順利進行，“則三戶書社之基礎(chǔ)便可站定，以前之工作亦不致虛靡矣”。

顧頡剛的想法雖然很周全，可是形式比人強。顧發(fā)現(xiàn)通俗讀物在社會上不能銷，“平津一律，僉謂‘不是這東西’”。顧感嘆：“知民眾自身實無求知識的興趣，真束手也！”可當他聽到天津有書肆愿意承印通俗讀物，他又興奮起來，“聞之甚快”。這不過是短暫的欣慰，最糟糕是，半年之后金利書莊終于辦不下去了，以其“營業(yè)甚不佳，月賠數(shù)十元，而其人（指經(jīng)理耿長來—引者注）又非積極奮斗之人，既無望，即令停閉。今日將此店盤與彼，計二百元，分四年還清”。實際上，除了耿長來個人原因外，更重要是舊讀物有其固有的發(fā)行渠道，這一點想不出辦法扭轉(zhuǎn)，顧頡剛倡辦的金利書莊就很難打進去。顧頡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想把發(fā)行做好，決非易事。要想在北平打入已有的發(fā)行渠道，必須得明白之前的舊讀物是采用何種手段銷售到千家萬戶手中的。

據(jù)編刊社同人王受真的文章介紹，當時的北平批發(fā)舊讀物比較大的老牌書店有五家，計學古堂、寶文堂、泰山堂、老二酉堂、治文堂。他們有各自的發(fā)行范圍，寶文堂、學古堂除批發(fā)北平各處外，寶文堂還發(fā)行河南安徽一帶，學古堂還發(fā)行江蘇浙江一帶，泰山堂專發(fā)行山東及東三省一帶，老二酉堂專發(fā)行山西陜西甘肅一帶，治文堂專發(fā)行察哈爾、綏遠、熱河一帶。具體發(fā)行方式是他們把書直接批發(fā)給上列各省城的書局，再由各省城書局批發(fā)到各縣的書局，或者他們直接批發(fā)給各縣的書局，各縣的書局再批發(fā)給趕廟會集市的行販，最后由行販批發(fā)給走街串巷的小販。以最近十年情況（1926—1936）的發(fā)行量論，五家平均每月的舊讀物售出有十五萬部，其中學古堂五萬部，寶文堂三萬部，泰山堂二萬五千部，老二酉堂二萬五千部，治文堂二萬部，全年售出一百八十萬部，十年來他們的銷售量已有一千八百萬部。如果以每個讀者買兩部，每個讀者十個聽眾來計算的話，則舊讀物可傳達到九千萬民眾手中。這些老店都有覆蓋廣而強韌的發(fā)行網(wǎng)，他們有“成千成萬的游行從業(yè)員，還劃分著各家的勢力范圍：有的是平郊，有的某若干省區(qū)。各處書販按季節(jié)批購，轉(zhuǎn)之縣市，深入農(nóng)村”?！斑@告訴我們每個書局，都有他的一個發(fā)行網(wǎng)，在他的發(fā)行網(wǎng)范圍以內(nèi)，決不允許其他人再進去的。這五個書局合起來，他們的勢力已布滿中國十數(shù)省。”這些老店營業(yè)之深入，讓人“不無驚異”， “但他們卻永遠不登廣告吹牛皮”，是散布“真正通俗讀物的老資格”。

王受真強調(diào)，舊讀物的發(fā)售并不全靠各個書店，主要靠“行販”與“地攤”。這兩種形式簡單便利，受眾針對普通大眾，而且這些讀物的價格都非常低廉。在北平，“隨處看見無數(shù)的‘地攤’，擺著成堆的舊讀物，有的還在旁邊豎了一面木牌，題著各書的名字，以便吸收讀者”。王受真指出，僅從西單到西四，一段短短的道路兩旁就有二十幾處地攤，整個北平大約有二百多處。至于行販則遍及每條小胡同中?！白鲞@種生意的，除掉專營的人以外，大部分是糖販和雜物販兼營著。他們每日串著小胡同，不但售賣，并且出租。這一來，舊讀物便一部一部的跑到每個住戶的家里去了，又大群下層民眾所聚會的茶館也兼營租閱書籍的生意?！蓖跏苷嬗嬎?，學古堂一塊錢可買三百三十本，三塊錢一千本，若以此為基準粗略計算，一分錢可以買三本，這些只有四五頁厚薄的舊讀物經(jīng)過小商販抽利后到民眾手中不過一分錢一本。這些書店為什么可以把價格定這么低，一是民眾購買力弱，二是原來像寶文堂、學古堂他們根本不靠批發(fā)舊式讀物掙錢，他們的主營業(yè)務(wù)是賣字帖尺牘以及私塾教本。對書店而言，這些是為招攬書販而搭售的附帶營業(yè)。因此王受真感慨：“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所以沒有深入到勞苦大眾的圈子里，不僅因為它沒有利用民間文藝，更重要的是它沒有利用舊的發(fā)行網(wǎng)，和適應群眾購買力定價低廉這個重要因素。”因此，要是不與這些老店合作推廣發(fā)行，編刊社的讀物很難銷到底層民眾手里。

其實小攤小販的招攬兜售還只是一個充分而非必要條件，不是小攤販兜售的每一本通俗讀物民眾都會去買，民眾要買的是合乎他自己口味的東西。大概而言，由于知識不多，民眾只能接受粗淺的東西，冗長故事直令他們看得昏昏欲睡，有圖有畫，才方便接受。即便他們翻書的方式也與讀書人不同，“用手指甲刮著書邊”。王日蔚（即王受真）在《一個洋車夫口中的廿五年通俗文化運動》借一位拔高了的洋車夫之口說，看舊式讀物《小寡婦哭五更》，看多了無聊沒意思，看新式讀物全是新名詞，有的讀物定價太高，書店賣的都是少爺小姐看的書?？磁f太無聊，看新無適合讀物，簡直令人氣悶。王日蔚說他寫完這篇文章，“我的臉上汗已成滴了。唉！我們什么時候?qū)戇@樣文章才能眉飛色舞，而不用手巾擦臉呢”！

顧頡剛后來總結(jié)說，兜售讀物的內(nèi)容一定要是他們多少懂得或聽見過或感興趣的，“凡是名目使他們茫然的，都銷不動”。顧舉例，喜峰口、盧溝橋是他們知道的地名，又是他們知道的戰(zhàn)事所在，因此描寫這類故事的讀物他們愿意買，相反，像《哭朝鮮》《閻應元》“在他們腦筋里生疏得很，那就不大問津了”。因此就能理解為何編刊社刊印的文藝作品名字多以“新”冠名，如《新孟姜女尋夫》《新賢人勸夫》《新王二姐思夫》《新小寡婦上墳》，描寫新疆的作品為《新西游記》。民眾喜歡聽戲，于是就在翻印的舊劇劇本后面附上一段新鼓詞，讓其在無意的消遣中得到教化。何況，民眾不僅僅只有識字的需要，他們看畫的熱情恐怕總會高過閱讀的興致，因此顧頡剛也有意運用連環(huán)圖畫的方式大量印行通俗作品，如《武訓興學》《興兒苦斗成功史》，“都是上邊文字下邊圖畫”。這些作品交由天津楊柳青專印年畫的鋪子印，每種都能印十萬張。從發(fā)行銷售和創(chuàng)作兩面看，這都是不得不如此的必然。當時有人總結(jié)，民眾需要的讀物有六個要求，即是通俗的白話文；是圖書故事和演藝小說；寫作合乎藝術(shù)而富有興趣的；切合民眾實際生活經(jīng)驗和閱讀程度的；對于農(nóng)工生活社會國家有切實的幫助的；定價特別低廉。從顧頡剛的實踐來看，這話確實有理，就編刊社論，讀物要有銷量，必須要滿足三個條件，缺一不可。一是必須與老牌舊書店聯(lián)絡(luò)，借用他們的銷售管道進行發(fā)行；二是直接聯(lián)系書店與民眾之間的書賈尤其重要，尤其在日本人壓力下，正式書店和書攤不敢公開經(jīng)售，商販在街頭擺攤和沿街叫賣顯得頗為重要；三是一定要考慮民眾的口味。

四、銷售策略與現(xiàn)實困境

民眾并非如顧頡剛所言，沒有求知的興趣，只是知識人的傳播方式不得法。王受真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回答：“不！決不！他們能接受，只是知識的傳播沒有給他們，沒有適當?shù)姆椒▊鬟_給他們。”這使得民眾雖然處于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的機器接觸，“卻還是一副古時的舊頭腦”。金利書店辦不下去，顧明白，“北平打磨場是小書的總匯，各縣各鄉(xiāng)的攤販來平批發(fā)的都到那邊去，其中有幾家已是百余年的老店了。我們?yōu)榍髷傌湹墓忸?，也開了一個小鋪子在那邊，在玻璃窗上張掛得叫他們注意；然而他們只管向幾家老鋪子去，不向我們這邊來。可見我們要做這件事業(yè)，必得費長期的力量去掙扎，在一二年之內(nèi)是沒法躊躇滿意的”。這是銷售沒有摸著門道所致，民眾是不會有閑情逸致在玻璃櫥窗下徘徊踟躕的。后來通俗讀物編刊社與這些舊書店聯(lián)手，借助他們的力量來發(fā)行，如編刊社所出《宋哲元大戰(zhàn)喜峰口》《五百大刀隊》《愛國英雄李曉英》，老二酉堂、泰山堂都有翻印，并且將書名有的改為《血戰(zhàn)長城記》，這樣改裝后，發(fā)行量頗為可觀。1934年一年，老二酉堂賣出四十萬，泰山堂賣出三十萬，銷量如此廣，據(jù)最下層的行販反饋，全是因為“內(nèi)容新又能說能唱”。這說明編刊社既要利用舊有的發(fā)行渠道，又必須采取“舊瓶裝新酒”的策略。當時編刊社在《民眾周報》打廣告稱：“本社新出版大鼓詞 1、新西游記 二分 2、 新小寡婦哭五更 二分 3、有眼的瞎子 二分 4、白面鬼 二分 5、大鬧趙家樓 二分 總批發(fā)處：北平打磨廠學古堂?！笨陀^來說，利用這些老牌書店銷售比編刊社本身的營銷要好得多。

不過從1938年后的情況看，編刊社不止與老牌書店合作，起先是與他們聯(lián)手，后來再自己代銷、翻印、制作，等摸清門路，有了經(jīng)驗后也與救亡團體和新式書店合作。生活書店發(fā)售、通俗讀物編刊社編的《新刊抗戰(zhàn)書詞》，廣告介紹為：“這套書詞的編撰，目的在提供各地茶館酒肆，街頭巷尾，難民場所，傷兵醫(yī)院中的說書之用。內(nèi)容故事完全以抗戰(zhàn)為中心，深入淺出，十分動人?？梢哉f是各地救亡同志的一套最適用的宣傳材料。通俗讀物編刊社的主持者為顧頡剛先生，所以本書詞內(nèi)容的充實是不待言的。每冊二分，陸續(xù)出版?！痹搮矔膬?nèi)容多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或表彰抗戰(zhàn)業(yè)績，或鞭撻敗類行徑。借助生活書店廣泛的發(fā)行網(wǎng)絡(luò)予以發(fā)售。具體名目如下：

血戰(zhàn)盧溝橋 戰(zhàn)平郊 大戰(zhàn)天津衛(wèi) 飛將軍空中大戰(zhàn) 陽明堡火燒飛機場 郝夢麟抗敵殉國 活捉白堅武 抗戰(zhàn)歌謠 新式小調(diào) 國難十二月 抗日英雄苗可秀 大戰(zhàn)平型關(guān) 抗日十杯茶 丁方上前線 好洋鬼子 張千躲飛機 王大鼻子鬧戲園 新花鼓 張子青誘敵 火燒石頭寨 張仰賢大戰(zhàn)百靈廟 大鬧王家莊 竇爾敦破案 蔣委員長告國民 新馬寡婦開店 槍斃韓復榘

各地生活書店發(fā)售。(“封底”)

這份不完全名單中的大部分作品亦由各地通俗讀物編刊社作為“乙種叢書”出版。核對臺灣學者劉龍心的統(tǒng)計資料，譬如《新馬寡婦開店》由武昌通俗讀物編刊社列入“乙種叢書新刊第24種”于1938年出版。另外編刊社還將讀物分為甲乙兩種，甲種為純文字的出版物，乙種用圖畫文字對照排版，“內(nèi)容注重激發(fā)民族意識，提高抗敵情緒”，甲種如《馬秀才訓子》《海上人頭案》《清官斷》《小白龍大戰(zhàn)臺兒莊》 《取涿州》《飛將軍萬里東征》等，乙種如 《張德勝出院探母》 《張翠娥喬裝殺敵》《夜取三義砦》， (“封底”)標舉為“工農(nóng)士兵難民兒童的好讀物”。

只可惜，編刊社自己發(fā)行的小冊子，據(jù)王真回憶能查到的有四十六種，內(nèi)容除抗日救國外還有衛(wèi)生、科學、生產(chǎn)知識等的普及，如《打虎》《可怕的蒼蠅》《雷公電母》。除與這些書店打交道外，顧還與各個出版機構(gòu)聯(lián)系。1935年1月，編刊社與天津聚文山房訂合作契約，將編刊社的印刷推銷業(yè)務(wù)委托對方辦理。顧還想與中華書局合作印刷《民眾周報》以提高印刷質(zhì)量，因為北平惡劣的印刷質(zhì)量已經(jīng)影響到讀者閱讀。為了合作，顧開給中華書局的條件可謂不差，他將《民眾周報》直接訂戶四千完全出讓，還附訂購費一千五百元，要求是希望中華書局不要加價，防止出現(xiàn)民眾買不起的情況。顧在致中華書局信中表示：“素仰貴店熱心文化運動，茲特附上周報樣本十一期各一份，祈指正。望能雙方合作，為大眾文化而努力也?！比恢腥A書局負責人舒新城的回復不啻給顧澆了一瓢冷水：“照現(xiàn)在紙價，誰都不能辦。恐怕是紙無辦法，不是印刷問題。我局根本不要此類東西，覺退還。新城?！奔掖髽I(yè)大的中華書局恐怕不需要靠出版《民眾周報》來盈利，何況出版此種通俗性讀物也沒法盈利。從顧頡剛的觀察看，除了發(fā)行銷售這些技術(shù)性問題外，還有民間藝人的積習問題亦阻礙民眾讀物的推廣，編刊社自己出版的唱本請民間藝人試唱，試唱的意思是看其是否順口，若不順，則改過，改后希望藝人將修改的唱本送回。然而民間藝人囿于積習，怕影響自己的地位與生意，而不愿送回，顧說“他們受了‘獨占秘本’的毒太深，此事絕對不能實現(xiàn)”，使得必須訓練自己的一班人方能使事成。

從上面的敘述來看，顧頡剛和編刊社同人與各種出版機構(gòu)合作，一來是為擴大影響力，二來是因編刊社經(jīng)費短缺，單獨承印大批量的出版物感覺困難。編刊社最初的發(fā)起經(jīng)費只是燕大教職員工的捐助，沒有固定經(jīng)費運作，不可長久維持。雖然編刊社銷售了不少通俗讀物，但有一個問題是，編刊社編輯讀物的成本高過銷售價格，發(fā)行越多虧本越大，何況很多通俗讀物就是半買半送，甚至直接送人，根本沒存靠此盈利的想法，也不可能盈利。要想維持機構(gòu)的正常運轉(zhuǎn)，必須不斷往里面貼錢。作為編刊社靈魂人物的顧頡剛實際上做的是既賠本也賺不到吆喝的志業(yè)。顧頡剛是在迎難而上，逆水行舟，支持顧頡剛撐下去的動力是他的信念，路徑是他依靠個人關(guān)系的四處籌款，而籌款是說來容易做來難。

作為主事人的顧頡剛不得不時常為經(jīng)費而發(fā)愁，經(jīng)費問題在顧的筆下時有體現(xiàn)，“予私人津貼鄭侃嬨夫婦，已感力竭，因請其為通俗讀物社辦事，兼修飾投稿。此事亦彼之自己事也”。鄭侃嬨夫婦經(jīng)常為編刊社的刊物撰稿，所以顧有津貼一事。“昨夜履安為道通俗讀物編刊社經(jīng)濟來源已竭，此后難以維持情況，所言甚是。予以課忙，不能即向各處捐款?！彼o教育部部長王世杰寫信請政府予以救濟，顧頡剛在信中詳細說明了編刊社的具體社務(wù)，頗可見出顧的細致與熱心以及做事的不易：“編輯方面，擬聘任寫作者三人，繪圖者二人，其薪金約二百元；印刷方面，唱本、劇本每種約三十元，月出十種，為三百元，圖畫每幀約四十元，月出十幀為四百元；發(fā)行方面，在鬧市設(shè)立小肆，月需經(jīng)常費六十元：合共九百六十元?！彼埱笸跏澜苋羰敲吭履芙蛸N國幣二百元，則社務(wù)基礎(chǔ)可以穩(wěn)固。王世杰表示對“唱本極表贊同，惟謂須改名，因擬名曰‘民眾讀物編刊社’，并草章程，以便正式請款” 。王世杰到底支助顧頡剛多少錢，從顧1935年8月18日日記所記可一目了然：“得教育部批，通俗讀物編刊社仍繼續(xù)月領(lǐng)壹百元，外給一次印刷費五百元?！钡櫢杏X自己并非王世杰的“嫡系”，且宣傳抗戰(zhàn)也不是王世杰所愿為之事，“故雖有社會教育經(jīng)費，亦不可期其慷慨相助”。顧不奢望只在一處討經(jīng)費，除向教育部王世杰求助外，顧還向時任交通部長的朱家驊請款，朱家驊的根基其實是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方面，他很賞識顧頡剛，而且在中山大學時期，朱對顧頡剛就很器重與照顧。當朱家驊看了顧頡剛攜帶的出版物，認為顧是“民族英雄”，表示支持。1936年7月，國民黨中央黨部決議補助編刊社二萬元，后國民黨對顧有所懷疑，結(jié)束補助。1937年1月15日，顧又謀得孫科支持，孫科答應“允助通俗讀物社每月五百元”。實際上，編刊社直到1936年夏才得到固定補助，這使得一部分人得以脫產(chǎn)從事專門編刊工作。

從顧的日記看，他多次記錄了向政府黨部求助的信息。除向官方求助外，還有經(jīng)常性的團體或私人募捐活動，但不過是杯水車薪。對通俗讀物的普及與推廣甚為熱心、實際也是《民眾周報》主編的徐炳昶，愿意“捐助數(shù)百元”，顧“甚喜得此同調(diào)”。為了籌款，顧盡量想辦法動用同學朋友關(guān)系活動，而且他也很注意其他同行對編刊社動向的關(guān)注。他只要聽說有誰對編刊社進行經(jīng)濟援助，雖然還沒變成現(xiàn)實，他都為之一振。1934年2月2日日記中他寫道：“通俗讀物社書如能由百城書店印，則此后社中只消擔任編輯費即可，省得多矣?！?1934年7月28日：“大公報館經(jīng)理胡政之先生甚肯代銷通俗讀物，小本經(jīng)記處經(jīng)理卓君庸先生亦然，前途甚有望?！迸軄砼苋?，顧就是在為編刊社籌錢，籌錢的背后又是山頭林立，如果平衡不好，補助款就沒了。《大眾知識》的?？?，顧就懷疑是陳立夫、陳果夫搗鬼，借攻擊顧來打倒朱家驊。“起潛叔猜，此次禹貢之不幸事件乃二陳方面所鼓勵，蓋打倒予即所以打倒朱騮先也。故此次之事（禹貢學會英庚款補助事停發(fā)?！咦ⅲ?，乃與《大眾知識》，《民眾周報》之事，為一條線之工作。此猜想亦頗有可能性?！焙髞眍櫩偨Y(jié)經(jīng)驗，辦好通俗讀物編刊社就是要有錢有勢，有錢便好辦事，有勢則是要與政治勢力交結(jié)，例如編刊社的讀物能夠銷售到綏遠，是因為讀物歌頌宋哲元的抗日功績，得其保護，才暢然無阻，僅靠一個人單打獨斗勢必終至沒落。同時他又為自己無錢無勢居然能辦成事頗為自得?！霸诒逼?，太天真了，想到就干，沒有錢也干，也居然干成了幾件事。可是，政府和黨部的壓力來了，使我知道要做事便不能和政治脫離關(guān)系?！睂嶋H而言，顧頡剛想做的這項志業(yè)很難，難做有三——錢、人、政治。無錢如無米之炊；雖有人但各懷心思，人心不齊，難得勁往一處使；不管是朱家驊、王世杰還是孫科、蔡元培等各樣關(guān)系，要想做點事，還得參與實際政治，最好跟對人。從顧頡剛的遭遇看，他從情感上傾向朱家驊，實際也與朱家驊牽扯很深，朱的文稿不少就由顧頡剛起草。在國民黨派系斗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下，顧難免成為別人攻擊朱家驊的口實。

從上可見，顧頡剛利用個人關(guān)系頻頻與國民政府高層人士進行請款救助，即便如此，編刊社的經(jīng)濟狀況也是只見輸血不見造血。編刊社本來就不是一個嚴密的、以營利為目的的出版機構(gòu)，而且受到相當大的政治生存壓力。據(jù)當事人郭敬回憶，編刊社是在“極力保密”的情況下生存，“機關(guān)不能掛牌子，出書不能登廣告，用居民住宅的名義報戶口、安電話。書上不能印社址、通訊處和代售店，有時印上也是虛設(shè)的”。起初并不公開，后來才向國民黨中央黨部和教育部立案，但因一直處于日本人壓力下，其艱難可想而知。此處就不得不提宋哲元、傅作義對編刊社工作一定程度的政治默許與支持。顧頡剛與此二位無論于公于私都形成了良好的互動。1936年10月22日，顧頡剛還邀請宋哲元到燕大說明時局情況。當日本人要求冀察當局干涉編刊社工作時，“當局告以此皆國立大學教授，我們只管省立市立各校，無權(quán)過問。即此可知宋氏確有抗日之心也”。綏遠省主席傅作義對顧頡剛的幫助亦不少，當日本人逮捕他時，“是日傅作義囑移通俗社至綏遠”。傅作義還原定將民眾教育館作為通俗讀物編刊社新的辦公地點。于此可知，顧頡剛對宋、傅二位的好感，最大的原因是二者抗日，此時聲名頗盛，將其抗日活動編入鼓詞，民眾也易于感奮與支持。而宋、傅二位實際主官對顧頡剛的政治支持也顯得頗為重要。

為了做好發(fā)行與銷售，顧頡剛時常盤旋于政治、經(jīng)濟、黨派之間，顧日記中記載的各式各類飯局便是明證。再加上顧頡剛異常忙碌，分身乏術(shù)，單憑他一個人籌款所得畢竟有限。顧說他一生最忙的時間就是1936年至1937年之間,“這是十余年中所少有的忙”，他常常感嘆“我真太忙了”。他為什么這樣忙，無外乎四點——作文、教書、辦事、交際。他列了一份表，標題就是“我的忙”，將其分成三大部分：

1.學術(shù)生涯：燕大教授上課及編講義，課外指導、 北大講師上課及編講義，課外指導、禹貢學會編輯及校對、《燕京年報》編輯及校對、《史學年報》作文、燕大圖書館購書委員、哈佛燕京社委員，編書；

2.社會服務(wù)：通俗讀物編刊社主任、技術(shù)觀摩社社長、引得校印所董事、黎明中學董事、樸社總干事、景山書社總干事；

3.名譽職：中研研究院通信研究員、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會員、故宮博物院理事、北平圖書館購書委員會委員、商務(wù)印書館大學叢書會委員。

雖說顧在1947年表達他從1931年起，民眾教育與邊疆工作這兩件大事就“永遠占據(jù)了我的心”的信念，但落實到現(xiàn)實層面，他總是處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顧頡剛撰寫的談通俗讀物以及激發(fā)青年學生精神意志的文章絕大多數(shù)都是他人代寫完成。他本可以發(fā)揮更大的熱量，但好大喜功、求多求全的性格也阻礙了他。從顧頡剛的忙，我們可以理清一個認識誤區(qū)，即顧頡剛并不等于通俗讀物編刊社。毫無疑問，顧頡剛在編刊社是一位統(tǒng)領(lǐng)性人物，雖然平時顧并不在社內(nèi)辦公，“實際上編刊社是在他的領(lǐng)導和支撐下才能存在”，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其他做了大量具體工作的人，如王受真、李一非等人。后來編刊社四處轉(zhuǎn)移，先是北平，進而至綏遠、太原、西安、漢口、重慶，輾轉(zhuǎn)遷移，搖搖欲墜，顧與編刊社并沒有同進退，有時自顧不暇，只能鞭長莫及。

與此同時，顧專注通俗文藝的行為得到了各方的注意，據(jù)顧自己講，從1933年到1937年間，他們總計出版通俗讀物大約六百種，共印了五千萬本，別人翻印的與圖畫還不算在內(nèi)，數(shù)量可謂驚人。好友朱自清日記里記載：“頡剛之熱心民眾文學，亦可敬之至?！薄Ｔ谌毡救艘贿?，顧早已被列入黑名單?！霸诰┞劽虾拖壬裕杖嗣吨畣?，張申府列第一，予列第二。謝謝日本人，把我擢了高第！”編刊社同人辦的《民眾周報》，抗日色彩“太濃厚”，又把主張抗日的馮玉祥詩文刊入，觸犯日本人?！坝谧蛉沼缮虾２斗康轿嘀萋贰⒏Ｖ萋穬商庨_明書店查抄，取去萬余冊，將在特區(qū)法院起訴。此亦意料中事也。”而清華大學女生唐必安因為“攜《大眾知識》一類之刊物進城，曾被拘留盤問約三小時”。國民黨又懷疑顧頡剛有左傾的嫌疑，《大戰(zhàn)平型關(guān)》鼓詞被指為“異黨鐵證”，傅斯年說他“中年失節(jié)”。環(huán)聚顧頡剛周圍的青年，亦造“顧頡剛左傾”、“顧頡剛為共產(chǎn)黨包圍”之謠言于路，所以顧發(fā)出“憐才成大累，負謗已難支”的感嘆。事實上，說顧頡剛有左傾傾向并非是謠言，編刊社中部分工作人員如王受真、趙紀彬、李一非的確是共產(chǎn)黨員。顧頡剛并非不知編刊社同人有共產(chǎn)黨身份者，但這些具有共產(chǎn)黨身份的同仁，無疑是顧頡剛編輯發(fā)行通俗讀物的左膀右臂，出力甚大，這也無須諱言。以李一非論，從1933年1月1日至1937年12月31日這段時間內(nèi)，李一非出現(xiàn)在顧頡剛?cè)沼浀拇螖?shù)初略統(tǒng)計為113次。顧頡剛記日記有一個特點，就是過從甚密之人，他在日記中反而很少詳細記載所為何事，只約略提及，但從前后語境看，顧頡剛與李一非往來密切，時常一起拜訪各色人等，絕大多數(shù)是為通俗讀物事業(yè)。從顧的書信、日記看，李一非辦事頗為活絡(luò)，為顧頡剛出謀劃策不少。

五、結(jié)語

顧頡剛?cè)绱酥匾暟l(fā)行銷售，與他所持理念有關(guān)系。他主張知識分子“到民間去”，實際接觸民眾，讓民眾看得見摸得著，真正感受知識的力量。他對“放落書包，到民間去”的華麗口號相當反感，在《貢獻給今日的青年》一文他再次重申“到民間去”的不徹底：“這個口號，喊了十余年了，但只見鄉(xiāng)村里的人民‘到都會去’，哪見有都會里的人民到鄉(xiāng)村去的。大家羨慕高車駟馬的虛榮，大家沉淪金迷紙醉的肉欲，大家榨取鄉(xiāng)村的血汗來滿足自己高貴的生活標準。結(jié)果，弄得到處農(nóng)村破產(chǎn)，直使殘存的人民重度一萬年前初民的生涯，渾渾如鹿豕，而都會也成了病態(tài)的繁華，只待數(shù)十年后之同歸于盡。”這樣下去，就是別人不來滅亡中國，也會自己把自己滅絕。他呼吁青年從小處做起，到鄉(xiāng)村去做根本的救國之計，“大家從小地方做起，使這一個小地方的人民都能識字和明白世界大勢，練習做公民；更使這一個小地方的田園能加增生產(chǎn)，慢慢兒富庶起來”。不要空言救國，要下“死功夫”去喚起民眾做有效抵抗的工作，將一點一滴的小努力匯聚成洶涌澎湃的大潮流。顧認為通俗讀物應該是“繼續(xù)貫徹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啟蒙主義精神，用通俗的口調(diào)，把革命的科學思想，貫徹到下層民眾的心中，代替《宣講拾遺》《濟公傳》一類陳腐讀物，來教育國民的雜志和書籍的總名稱”。這樣的通俗讀物，“在中國文化運動史上，算是一種獨創(chuàng)的作風，它在內(nèi)容上是十數(shù)年來新文化運動的承繼與發(fā)展，在方法上是過去文化運動失敗中的教訓所產(chǎn)生的新形態(tài)，在效力上是直接教育民眾喚醒民眾的進步的新工具，在價值上可為中國文學史留下‘別樹一幟’的新派別，在意義上可成中國民族解放運動中的一個新動力”。接受如此標準熏陶的民眾才能成為“新國之公民”?！暗苤靶?，欲使中國上層階級因此刊（指《禹貢》——引者注）而認識中國，又欲使中國下層階級因通俗讀物而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币虼祟欘R剛積極倡導“舊瓶新酒論”的通俗文藝主張，希望以此為切口將知識傳遞給普通大眾，雖然在短期內(nèi)也取得了較為可觀的實績，然在與實際的碰撞中，舊形式與新內(nèi)容之間依然存在夾生飯的情況。雖然說顧頡剛這些行為暗合了1930年代知識分子提倡的思潮，但啟蒙仍是有限。

若從個體角度評價顧頡剛的事功，即顧不太關(guān)心宏大的理論命題，他的救國與啟蒙雖借助政治的力量，但不過是借“勢”而起，政治實用色彩還是較少。他史學家、讀書人的底色使之只想實實在在多做一些實事，不喧鬧，少爭辯，以行動來啟蒙。簡潔而言，顧頡剛利用所學施展救國救民抱負，在通俗文藝方面狠下功夫，發(fā)揮書生報國的大義，顧參與領(lǐng)導編刊社是讀書人激勵民氣、培養(yǎng)民眾的現(xiàn)代國民意識的表現(xiàn)，是“義”的選擇而非“利”的考量，更何況他本人有一種“吾曹不出，如天下蒼生何”的英雄氣。這在當時不止他一人有此想法，胡適聚合一批人辦《獨立評論》，傅斯年寫《東北史綱》，錢穆撰《國史大綱》都是如此。

假如我們放寬視野去追溯顧頡剛的學術(shù)思想理念，不難發(fā)現(xiàn)，顧始終關(guān)注“人”，關(guān)注普通民眾，無論是歌謠研究、妙峰山的實地考察，都可約略窺見。因為顧頡剛始終認為新文化運動對底層民眾的啟蒙實在太少，顧深切地看到了新文化運動的不足。例如重改造社會而輕忽學問，重集會發(fā)宣言而缺乏扎實干事的沉潛精神，重知識觀念的引導而忽略實際的民眾需求，這些使接近民眾淪為一句漂亮的空話，態(tài)度不免輕浮了。因此他總想從理論到實踐將“五四”新文化運動來一次徹底貫徹，不再與民眾隔膜。恰好在1930年代國難當頭的時代環(huán)境下，民族存亡成為了時代主題。在此背景下，顧頡剛以及他領(lǐng)導的通俗讀物編刊社大規(guī)模編印通俗文藝讀物，目的是提振民眾的國民意識、普及現(xiàn)代知識與思想觀念，讓其成為真正的“新民”。這便是顧頡剛倡導通俗文藝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