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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嵐的聲音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第6期 | 夏魯平  2020年06月28日14:56

“該解決的時候了,我們必須想點辦法?!?/p>

妹妹打來電話,說明事情有多么嚴重。

父親名下房產可能要流失,妹妹這樣告訴我。我知道,父親去世后,那房子一直由繼母香蘭居住,最近她生活可能發(fā)生變化,房產歸屬問題我們必須有所警覺。

我給繼母香蘭打去電話,先是詢問她身體、飲食狀況,當我轉過話題,將要問起房子時,“呃!”繼母香蘭打了一個響嗝,停頓一下,以為她那邊沒事了,準備重新張口,“呃!”她又是一個響嗝。

她那時斷時續(xù)不受控制而又難受的聲響,最終讓我放棄了問話,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周六我回去看看。”

“呃!”電話那頭又來一個響嗝,繼母香蘭好像怕我放下電話,趕緊說,“你早該回來一趟,你爹走之前,讓我把一樣東西交給你?!?/p>

“什么東西?”

“野山參?!?/p>

繼母香蘭的話已偏離了軌道,也許她這是故意所為,也許不是。父親熱衷于上山挖參,我早有耳聞。父親每年夏天一個人背著筐簍,奔赴山里,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父親是個不合群的人,他戴著一頂扣向半張臉的帽子,揮舞一米多長梭羅棍,奔走在長白山深山老林溝溝坎坎,對那些成幫結伙采參人視而不見。據村里人說,父親古怪的行為在山林里制造出好多奇聞逸事,比方說,有一次不知犯了什么邪,一只山鷹跟蹤了我父親,在它俯沖的一剎那,我父親徒手將其按在地上。還有一次,他在山林里迷路,睡在了黑熊藏匿的樹洞里,惹怒了夜晚回巢的黑熊,我父親與那只黑熊展開一場森林大戰(zhàn)。這些故事聽著有點玄,除了我父親自己講述,沒人前來證實。我父親一生積習難改,他在村里人的譏笑中一年又一年獨自一人往山里跑,不斷制造出各種奇聞逸事。

父親做法我從未存留于心,他怎么折騰,不關我的事,我在城里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村對我已經十分遙遠,父親無論做什么,對我構不成什么影響。繼母香蘭避重就輕提及那棵野山參,著實有些意味,她好像知道我正需要一棵野山參,便將它及時呈現。前幾天我老婆大學時的同學春生病入膏肓,有一個偏方能救他的命,但那偏方需要加一味野山參。春生算是我一個情敵,在我與老婆確定關系后,他明確表示對我老婆放手。從這一點上,我覺得春生這個人很仗義,得知他生病后,我積極參與到挽救他生命的那幫同學中。當我與繼母香蘭通過電話,我對我老婆說:“這周六我去一趟鄉(xiāng)下,取回父親留下的一棵野山參?!?/p>

我老婆跟我結婚生了孩子后,患有嚴重的抑郁癥,與外界徹底切斷了聯系,那時電腦剛剛普及千家萬戶,為緩解她的病情,方便她與外界溝通,我特意為她購置了一臺電腦。哪承想,我老婆一頭扎進去,再也出不來,她在電腦里找到了無盡的樂趣,找到了從前那些找不到的人,之后,她又聯系到了春生(那時我老婆只是把他當作一般同學看待),再后來,他們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同學聚會。那次聚會,張羅最歡的春生,滿面春風,自命不凡。自從網聊后,春生每天二十四小時掛在電腦上,不間斷推出七言或五言絕句,深受同學們的追捧。大家怎么也沒想不到,上學時不愛拋頭露面不愛吱聲的春生,已變成了招招搖搖的一個人,他除了張揚和網紅,對同學還算彬彬有禮,也沒對我老婆格外殷勤地加以勾引,他還是信守了諾言。

“春生是我同學中第一個病倒的人?!蔽依掀耪f。春生累倒在了電腦上。那一陣,我老婆已經從電腦中走出來,上網聊天已變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事情,她每次談起春生,語調里都帶著幾分悲憫與無奈,眼里還閃出兔死狐悲的淚光,那副天生的菩薩心腸讓她變得郁郁寡歡了。她說:“不能說是電腦害了春生,至少網絡讓春生找到自信,春生感覺自我良好?!?/p>

野山參如果能救春生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老婆說:“現在人人都在拼命刷微信,可春生沒有一部智能手機,他現在還整天盯在電腦上,等待那些粉絲的降臨,如今那些粉絲早就用手機微信刷朋友圈了,沒人注意春生,春生好像在我們生活中不存在了?!?/p>

我不知有多少年沒去鄉(xiāng)下,個中原因比較復雜,主要是我父親沒有了,我與鄉(xiāng)下連接的那根線斷了。除了繼母香蘭,我不愿意見任何人。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星期六去4S店檢查了一下車子,下午我不緊不慢開始動身,按計劃傍晚時分到達村頭。我們那個村子以霧著稱,每到夏天,那濃厚的霧嵐就會彌漫在山岡、村莊,還有遠處的山頂。如我所料,我開車到達村頭時,大霧早已降臨,霧氣加速了天黑,我在霧氣中分辨出近在眼前的山岡,和山岡裸露的巖石和一小撮松樹林,心踏實下來。這山岡是村子通往外界最重要的標識,翻過去,我很快就會看到父親原有的家了。

我不想開車翻越山岡,山岡有個胳膊肘似的彎道,在霧氣里很難看清,我不想冒險。正在想著怎么走比較合適,路旁一家院落的兩扇漆黑大鐵門吱嘎嘎拉開,開門人是一個彎腰駝背老漢,他的腳不靈便地拖住一塊磚頭,橫在了鐵門一角,手扶門框,招呼我進去。

“費用多少?”

“一分不收?!?/p>

我信任地將車徐徐開進了院子,停在一個雞窩旁。

彎腰駝背老漢說:“放心,我這里常年有人停車。”

我走出院落,走向山岡。沒霧時,過了胳膊肘彎道,我可以看見村子里散落各處的房屋,還有我父親那座房子。十多年前,父親拆掉我出生就存在的土坯屋,用我寄去的十萬塊錢,蓋起了一座磚瓦房。那時我父親身體硬朗,張羅事情風風火火,他帶著足夠的體面,完成了他一生可謂最為重要的事情。

父親去世我沒能趕回來,現在我聽了妹妹的一句話,或為了一棵野山參借著夜霧回到村子,著實有些不太磊落。置身霧嵐之中,我好像忽然分不出方向,只能手扶能夠觸摸到的陡峭石壁,亦步亦趨。成溜的霧水從掌心滑落,冰冰涼。霧氣里,植物的馨香繚繞而來,我有一種吞食這種味道的臆想。小時候,我常在這樣的天氣里,張大嘴巴,享受著清涼可口的味道。

十幾年沒踏過的山路,沒什么改變,我邁著深淺不一的腳步,向前行進。

“是你嗎?”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她手里手機屏幕幽光搖搖晃晃,不規(guī)則地切割著夜幕,繼母香蘭迎接我來了。

我不知該怎樣張口。

“我估摸著你應該到了。”手機舉過了頭頂,她歪頭探向我這邊,雙腳磕磕絆絆踩著支棱八翹的石土,加快了腳步,身子裹起的霧氣里,有一股煮玉米的氣味,這是早年我母親身上特有的氣味,如今在繼母香蘭身上重復出現了,不可思議。

繼母香蘭神秘的身事,成為我們村里人很多年不解之謎。據說她年輕時遠離過村子,去了一家?guī)装倮锿獾摹叭€”工廠,村里人以為她永遠不會回來了,可有一天,她帶著與村里人不一樣的氣息和傲慢,悄沒聲息出現在村頭,從此再也沒離開村子。這樣一個女人,晚年闖入我們家里,與我父親如膠似漆結合在了一起,讓我們難以接受。我們把這一事件視為家里的一場災難。那段日子,父親已不是原來的父親,家已不再是我們原有的家。我們兄妹幾個成了那個家的客人,誰都不愿意回去。很多年以后我想,父親跟繼母香蘭在一起,也算是他一個正確的選擇,在他病倒在炕上的日子里,繼母香蘭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絕塵而去,而是毫無嫌棄地留下來,整天為我父親喂水喂飯,洗臉洗身子,接屎接尿。父親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都由她一人打理。我想這件事情要是放在我們姊妹身上,很難承受,我們都有自己的家和事,不可能廝守在父親身邊。我還想,自從她跟我父親走到一起,便顯示了一個見過世面女人應有的長處,她從沒因為雞毛蒜皮小事紅過臉,更沒有無事生非吵吵鬧鬧。這一點不同于我母親,我記憶中的家里從前所有不愉快,都來自母親的斤斤計較。在她咽氣的頭兩天,還用最后一絲力氣,對我父親怨氣橫生。

在村里,母親脾氣不好與能干是出了名的。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們爭爭搶搶,哭喊抱委屈,討公道,母親從沒時間耐心傾聽過,她每天做的事就是燒豬食,喂雞喂鴨,沒完沒了忙著手頭上的活兒。我父親每年春天去鎮(zhèn)里集市抓一口小豬羔,養(yǎng)到年底屠殺或賣掉,都由母親一手操辦。我家成群的雞鴨沒少過三四十只,也都由母親喂養(yǎng),母親一邊喂養(yǎng),一邊整天不停地罵著那幫家禽們。有母雞趴窩,孵出新的小雞小鴨,母親又是高興又是罵,然后跑進菜園子,撅起屁股沒時沒晌蒔弄菜地的白菜、菠菜、韭菜、豆角,到了做飯時間,順手拔起一把白菜或菠菜,叭叭把泥土甩得四處飛濺,進屋燒火做飯。有一次,母親沒能及時做午飯,她先是從園子里撿回的一筐爛菜葉子放進鍋里,撒上一層玉米面,給豬烀食。她打算豬食烀好了,喂完豬再做家里的午飯。那天我父親從外面干活回來比平時早,他看見母親在菜園子撅著屁股忙碌,沒吱聲,自己掀開熱氣騰騰鍋蓋,盛了一碗菜葉玉米糊,吃了起來,吃了一碗沒吃飽,再次掀開鍋蓋盛第二碗,母親大呼小叫跑出菜園子,說:“你咋吃豬食?”我父親當時傻了眼,他沒想過家里的飯菜和豬食有啥區(qū)別。我父親干嘔了幾聲,什么都沒吐出來,他操起燒火棍朝母親掄去,母親閃身躲開了,我父親繼續(xù)掄,母親跑出院門,跑到街上,我父親緊追不放,他們從前街跑到后街,又從后街跑回前街。母親跑不動了,停下來跟我父親扭打在一起,又被前來看熱鬧的香蘭強行攔下我父親,站在香蘭背后的母親,氣得不行,她跳著腳指著我父親鼻子罵:“你個屬豬的,就得吃豬食!”我父親蔫下氣來,對香蘭說:“男人在外面干體力活兒,身子消耗大,回家第一件事必須把飯吃到嘴里,這是我家的規(guī)矩,也是全村所有人家的規(guī)矩,她不是不知道。”

20世紀80年代,我考入財校住進省城那年,母親病倒了,得的是什么病,至今不清楚。母親如一盞熬油的燈,耗干了最后一滴油水,無奈撒手人寰。我父親曾領著母親去過一次縣城醫(yī)院,抓了幾副貴重的中草藥,回來后悶聲悶氣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家里所有細糧都留給母親熬粥。我家每日三餐主食是玉米面和高粱米,有限的幾斤大米全是用粗糧交換而來。玉米是有數的,換了幾次,我父親不敢動用粗糧了,再動用下去,全家就得餓肚皮。這種艱難可想而知,但我父親還是想竭盡全力將虧欠母親的東西補回來。

母親生過八個孩子,活下來五個。除了一個孩子兩歲時病死,有兩個是母親上廁所不小心便到了糞坑里。我從這樣的家里逃出來,上了財校,那種心情可想而知。我曾一度發(fā)誓,只要走出來,我輕易不會回去了。財校食堂有大米,有饅頭,每頓飯吃得我腮幫子溜圓,沒到月底,飯票沒了,我向同學借,借不到,就裝病躺在床上琢磨起制造假飯票。每次造假我都膽戰(zhàn)心驚,最后不得不及時收手。那時,最盼望的是快點畢業(yè),快點工作,快點讓自己脫胎換骨。

我參加工作第一天,單位給每名職工分兩袋大米,一桶豆油,我腦子里第一個念頭是把這些東西運回家里??晌乙幌氲侥赣H死了,她到死也沒吃上我的大米,淚水忍不住流下來,看得周圍同事都莫名其妙。

“你先回去,門鑰匙在雞窩棚上,鐵盆扣著,我辦點事,一會兒回來?!崩^母香蘭對我說。

原來,她來到這濃霧彌漫的山岡,并不是來接我。說過話,她順著車轍往下走去。霧嵐遮蔽的夜晚,她每邁出一步都如臨深淵,讓人很不放心,但轉眼間,她便消失在大霧之中了。

過了胳膊肘彎道,是連接進村的路,我越過山岡,走在平緩的水泥路面上,兩側是一片玉米的波濤,無邊無際隱藏在霧嵐里。離家去財校讀書前,我常鉆進晨霧繚繞玉米地,掰下沾有露水的玉米棒,剝掉它身上綠色裙衣,牙齒咬向漿汁豐盈的顆粒,香甜清脆的滋味至今口齒留香。早晨玉米地十分泥濘,每一次走進去,鞋底都粘滿厚重的泥坨,很容易損壞鞋子,可與吃到嘴里香的甜玉米相比,我情愿壞掉鞋子。

不遠處,紅磚瓦房在霧嵐中出現在眼前,那是父親當年精心建筑的房子。以山岡為參照,那土坯房的原址,我不會忘記。穿越大霧疾走幾步,院門隱隱約約出現了,我輕手躡腳踏進院子里,不見任何動靜。

空寂的雞窩搭在一側墻根,里面沒有一只活物,潦草的棚頂堆放著樹枝、瓦塊,還有晾曬過勁兒的一串蘿卜干。掀開一只倒扣的鐵盆,摸出了一把門鑰匙,我轉身打開了房門。

室內一片漆黑,憑感覺,我手摸向門框旁邊的墻壁,有電燈開關,按下去,燈光閃爍中,我心似乎也亮開了。這是一塊我從沒涉足的陌生領地。父親建房時,我沒能回來看過一眼,只是用電話表達了關心,等他去世時,我也沒回來,那時我正在國外進行二十天考察,我可能被罵成最不孝兒子。

一口水缸立于墻角,上面探出一只水龍頭,沒有擰嚴,寂寞地滴著水。我在父親建造的房屋里,見到這樣的水龍頭,確實感到十分好奇與新鮮,我試探著把它擰開,迅猛的水柱濺出響亮的水花,噴向缸里。趕緊將其關閉。這是新農村建設新產物——通自來水,通下水。去財校讀書之前,我家院子西側有一口水井,每天晚上我都要搖起轱轆把,吱吱呀呀拽出一桶桶帶有草棍腐葉之類的井水,兩手輪換著拎起,左搖右擺跑進屋里,掀起桶底,嘩啦啦地倒進水缸。

打水最難的日子是在冬天,大地封凍得一片僵硬,井沿的冰凍成了厚厚一坨,轱轆把的繩索掛滿了冰溜子,井口小得只好用斧頭敲打,嘩嘩冰塊落入井水里,飛濺到我臉上、脖子里,激得我渾身打起一個又一個冷戰(zhàn)。有時,我會掰下井繩上冰溜子,放進嘴里,咯嘣咯嘣咀嚼,品不出任何味道,但我喜歡咀嚼時發(fā)出的冰冷脆響。

我輕輕搖起轱轆把,往井口叮叮當當放進水桶,僵硬的繩索松開了,水桶一路歡唱著奔赴下去,嗵的一聲沉沒井底。所有水桶底部都有個拳頭大的窟窿,從里面釘有一塊巴掌大的半封閉膠墊,桶落到水面一剎那,遇到壓力,膠墊自動張開,洶涌的水擠進桶里,繩索往上一提,膠墊自動關閉,一桶水磕碰著井壁爬出井口。

有一年我腳踩在井沿上,突然一滑,腦袋朝向井沿栽去,我滿臉罩在井口上,感覺那幽深的黑洞就要拖我進入井底,我已經聞到了水的氣息,可我的兩手不知怎么就抓住了凍在井沿上的一塊石頭,是那石頭將我從死神那里攔了回來。這樣的事以前我們村子里沒少發(fā)生,人一旦掉入井中,很難短時間打撈上來,即便費盡周折把人拽出井口,那人早已硬成木樁,井不能再用,只好填了。

20世紀80年代,每家水井進行改造,填掉所有大口井,修建壓水井。這種井在地面只露出一根胳膊那么粗的鐵管,一米多高,打水之時,往壓水口倒上一瓢引水,按壓井把,引水呼嚕嚕翻江倒海,水花四濺,地下水就嘩嘩抽出來了。

井,成了我一個隱痛。

我躲開了水缸和自來水龍頭,行動詭異地向屋里走去,我不知道為何走向那里。屋門口面對著的北面,有一個隱蔽的小屋。推開屋門,一個衛(wèi)生間展露在眼前。

墻壁上貼著從棚頂一直落到地面的瓷磚,在齊腰高的地方,有三塊瓷磚改成了一組蘭花。再往下,布滿灰塵暴土的座便池蓋上,壓著廢棄的紙盒。

掀開紙盒按下水鈕,水箱里沒有水。底下接水管掐斷了。我早就聽說,很多農民都不愿意把漂亮的衛(wèi)生間當成排泄糞便的場所,即便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他們也要身披棉襖跑到室外,哆哆嗦嗦蹲在北風嚎叫的雪地,咬牙切齒進行如廁。眼前的衛(wèi)生間,成了裝飾完美的儲藏室,顯然是按照規(guī)劃改造出來的,見多識廣的繼母香蘭同樣沒舍得使用。

打量著這小屋的棚頂,我猜想父親那棵野山參,很可能藏匿在上面橫桿吊掛的包裹里,那一個個包裹被一張破損的蜘蛛網連接在一起,我有一種急于見到那棵野山參的渴望,如果我現在把它拿到手,不等繼母香蘭回來,我會轉身回去,我好像又不打算跟她說什么了。搬來一把椅子,放在下面,目測了高度,我踏上椅子,摘下包裹,放在椅子上。

揭開那些粗糙的草紙,里面呈現出一個發(fā)酵過度的豆醬塊,表層已長了綠絨毛,這醬塊應該在春天投放醬缸里,到現在還沒有落入缸中,可能不用了。草紙按原樣重新包好,放回橫桿,我又看好了另一只包裹,準備再登上椅子,外屋房門吱嘎一響,繼母香蘭回來了。

她手里拎著一只血淋淋的公雞,顯然是剛殺過的,雞腦袋軟塌塌悠蕩著,有兩滴血悠蕩在地上。

我停下行動,不知怎么才能裝成若無其事,轉過身來說:“待一會就走,今晚我早點趕回去。”

那只死公雞放在一只鋼盆里,繼母香蘭掀開缸蓋,舀出一瓢水,嘩嘩潑入大鍋里說:“雞都殺了,怎么走?你多少年沒回來一趟,今晚先吃了飯,明早你啥時走我不管?!?/p>

我說:“我不想吃,我什么都吃不下去?!?/p>

她說:“你嫌棄我不是?”

我說:“絕沒有那意思?!?/p>

灶坑里的火點燃了,柴草在灶膛里嗶叭作響,火舌從坑口翻卷出來。繼母香蘭又往灶坑塞進一把干樹枝,火勢壓下去,鍋蓋四周縫隙繚繞起熱氣,水開了。她掀開鍋蓋,抄起搪瓷盆,舀出半盆熱水,澆在公雞身上,腥臭的氣味散發(fā)出來。她攥住兩只雞腿,反復翻轉,摘起雞毛。很快,一只光溜溜雞身呈現出來,她開始用手指甲精細地摘起遺漏的毛茬。

“往后,不要給我拿那些東西了?!?/p>

她指了指我身后墻根。那里堆放的大米、豆油,是春節(jié)前,我托中學同學小邱給她送來的。父親去世后,我念及著她的孤單和之前照顧我父親的情分,每到年底,便麻煩中學同學小邱看望她,送去一些年貨。我不能讓她感到我們兄妹們冷酷無情。

這也許是繼母香蘭非要殺一只公雞不可的原因。公雞從哪兒搞來的,在哪兒殺的,我沒有多想,反正她在山岡上匆忙與我分手,就是為了拎回一只殺死的公雞。

掏出雞內臟,整條雞放在木板上,噼噼啪啪剁成碎塊,把大鍋里剩余的熱水舀出來,鍋底干爽了,雞塊推進鍋里,扔下大把大把蔥姜和花椒大料,很快翻炒出濃厚的香味。

我不是回來大快朵頤的,我想說起正題,但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無從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