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
作者：安德烈斯·巴爾瓦 著，童亞星 劉潤秋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ISBN：9787559826060
《小手》
他們羞辱我們。他們和我們說：“看?！?/p>
他們給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們呵斥我們：“看看你們干的好事?！?/p>
事物的名字讓我們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閉在一個名字里，從此永不見天日呢？任何東西，一旦有了名字，就會變得更強大，我們不懂這一點，所以才玩游戲，對彼此說：“這游戲挺好玩的，是吧？”
我們心懷愛意，游戲就是我們的愛。我們看著抽屜上組成我們名字的那些字母，想象著一個洋娃娃就像一種色彩，如色彩般生動、閃耀。然后他們命令我們：“看?！爆旣惸鹊难笸尥蕹闪宋覀兊耐\，我們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而她依舊可愛，總會說：“來吃我呀，來喝我呀。”有那么一瞬間，洋娃娃是可愛的，她堅持去愛。但我們不能事事遷就她，應(yīng)該讓她學(xué)會等待，直到焦慮也成為她渴望表達的一部分。直到她反復(fù)哀求：“來吃我吧，來喝我吧?！毖笸尥奘菑哪膬簩W(xué)會這些話的？然后呢，只要我們不回應(yīng)，她就會平靜下來。
一個個上午就這么過去。
一個個下午也這么過去。
瑪麗娜躺在花園的草地上，拿草葉編辮子玩。我們跳繩時，她就玩這奇怪而愚蠢的游戲。多么愚蠢的行為?。河貌萑~編辮子?？伤偸悄敲磳Ｐ摹⒗淠?，仿佛她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卻需要編出能填滿整個花園的辮子。我們總愛找到那些辮子，把它們拆掉。我們總對她說：“看，瑪麗娜，你的辮子?！彼哪抗馊匀焕潇o而專注，仿佛除了屈從，她什么都不會。她始終安安靜靜的，然后，用幾乎是殷勤的口吻喃喃道：
“是的呢?！?/p>
還有些時候，她什么也不記得，仿佛一下子忘了我們就在她周圍，在她身旁。她舒展開來，像一張面巾紙，一塊細膩的布料。
可只要一蘇醒，痛苦就會卷土重來：“來吃我吧，來喝我吧。”我們說不出心底渴望的究竟是什么。終于有一天：
“今天我來當(dāng)洋娃娃！”
“可你不行啊，瑪麗娜。”
“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可我想當(dāng)?！?/p>
“可你不行，你不行。”
于是，她的哀求匯集在唇邊，她在飄搖的夜色中抿緊嘴唇。我們與那哀求只有一步之遙，我們害怕觸碰它。
“可這游戲是我想出來的?！?/p>
“這不重要?！?/p>
從那時起，瑪麗娜的眼神就開始變得像洋娃娃。其實每一天，她都越來越像。
“可我想玩?！?/p>
“可你不行，你不行?！?/p>
仿佛她生來就注定被排斥。每次做完游戲，她都會站到陽光下，閉上雙眼。拋開自己的身份，仿佛呼吸中都透著幸福。在休息的時候她也可以忘掉我們，等到她醒來，來到我們玩耍的地方時，我們總是假裝從未偷偷地觀察過她。我們身體里有種黑暗的愉悅，摻雜著努力和疲倦。
我們總盼望著她向我們靠近。
“可我也想當(dāng)一次洋娃娃?！?/p>
她很清楚，只要堅持，她總會做到的，總有那么一天，我們會拿她沒辦法。她會改頭換面，重新出現(xiàn);她的雙手、雙腳、頭和緊張蜷縮著的軀干。她的聲音里不再有卑微和哀求，就像那些發(fā)現(xiàn)自己體內(nèi)有著某種可怕東西的人，不再恐懼或羞恥，只會感到驕傲。
她搖搖擺擺地走到黑色雕像旁的鐵拱上，身子突然繃緊，仿佛要發(fā)起進攻。她從鐵拱上縱身跳到我們中間，大喊：
“看著我！”
我們并不敢抬眼看她。
“看著我！你們這群蠢貨！”
然后是漫長的寂靜，我們知道當(dāng)天夜晚會發(fā)生什么。我們咬緊牙關(guān)，那是種日復(fù)一日地滋養(yǎng)著我們的恐懼。可這一切之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漸漸響起的笑聲、問候、尖叫和交談交織在一起?，旣惸鹊拿济偷偷貟煸诮器锏碾p眼上方，臉龐突然變得小小的，兩只大耳朵讓人聯(lián)想到一只搖尾乞憐的狗。
是，這就是我們追尋的：洋娃娃那小巧而粗陋的身體。轉(zhuǎn)眼之間，夜幕降臨在我們每個人頭上。大人馬上就會來關(guān)燈了。二者仿佛被一些神秘的東西聯(lián)系在了一起：瑪麗娜和夜晚。
先是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響起。隨后，這聲音在黑暗中變得甜美。我們仿佛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仿佛它第一次來到我們中間，從未被人吟唱過。
齊哩齊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學(xué)道德，學(xué)詩論，學(xué)文章
齊哩齊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有人去跳康康康！
是的，我們知道，黑暗與聲響的的交會之處，就是洋娃娃的身體所在。眼下她是如此安靜，充滿期待。她第一次將臉龐向我們的好奇心敞開。她那細細的眉毛。她那圓圓的眼睛。她那彎彎的嘴唇里藏著的溫柔。她脖頸皮膚上那桃毛般纖細的絨毛。她的頭發(fā)變得更加烏黑，柔順。這飄逸的頭發(fā)讓人充滿渴望，就像一片微型的森林，如果我們能變得跟蚊子一般大小，就能深入探險。我們渴望著那一個個即將被傾訴的秘密，因為她已經(jīng)近在咫尺，她愛著我們?，F(xiàn)在，我們近距離地欣賞著好幾個月以來都只能遠遠仰慕的東西：耳朵上褶皺的皮膚;眼皮上微弱的反光;鼻子上的兩個洞;脖頸光滑的皮膚，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再那么細膩;還有肩胛骨勾勒出的輪廓。
“要脫掉她的衣服?！?/p>
“內(nèi)褲也脫嗎？”
“嗯，內(nèi)褲也脫?！?/p>
她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她的身體袒露出來。在她的雙腿和雙手間，我們感受到了那種過于脆弱的東西特有的溫柔，就像必須小心呵護的玩具。對于她的軀干，我們卻不知作何感受，仿佛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思想在來回拉扯我們。她肩上的傷口已經(jīng)不太明顯了，在胸膛之下，小腹以上，有一個小洞。我們覺得它好美。
“好美啊?！蔽覀冑潎@道?，旣惸鹊纳駪B(tài)似乎很鎮(zhèn)定，可這鎮(zhèn)定僅僅持續(xù)了一秒。她把頭向后仰去，眼瞼低垂，突然綻放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洋娃娃，有一回我上課時尿褲子了，被發(fā)現(xiàn)時我恨不得去死，不停地想：要是我立馬死掉就好了。
好幾分鐘里，瑪麗娜臉上的表情一直捉摸不定。眼睛鼻子嘴巴擰在一起，可看上去又毫無關(guān)聯(lián)，必須死死盯住她，才能想起她很漂亮，我們喜歡她。變化是從皮膚開始的，最表層的皮膚。仿佛在那之上又添加了許多層皮膚，立馬變厚不少。她臉上的光彩也很快消褪了。我們開始游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突然飄遠了，但她又一直在這里，這種不可思議的場景只可能發(fā)生在小說和電影里。
洋娃娃，我有時會鉆進被窩，不停地說：你媽逼的！婊子！雞巴！我操！媽的！
隨后，她小心翼翼地閉上雙眼，我們則注視著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轉(zhuǎn)動。那里之前還長著眼睛，如今卻只有一層薄薄的、閉合的、靜默的皮膚，困在眼皮下，看得見摸得著，我們用手一摸，它就一陣抽搐，皺起眉頭，像是一個小小的夏天，那里面有一個太陽，也是小小的。我們總是喜歡小小的東西。
洋娃娃，有一次我夢到了魔鬼，它朝我走來，吃掉了我的雙腿，我沒腿了。
是啊，總是喜歡小小的東西。我們發(fā)現(xiàn)，娃娃的身體變得前所未有地小。越小，就顯得越發(fā)可愛。因為小小的東西才能捧在掌心，才可以撫摸，移動，猜測它的作用，研究它的構(gòu)造。有人拿起娃娃的手，用它拍打自己。這傻乎乎的玩法，洋娃娃也接受了，因為她是洋娃娃，洋娃娃必須接受一切。因為洋娃娃都干癟而空洞，一言不發(fā)，身體像睡著的人一樣沉重，還傻傻的。
洋娃娃，你剛來的時候，我好想變得跟你一樣，總是偷看你。有一天，我走到你身邊，想著：我要是摸摸她的裙子，就能跟她一樣了。然后我摸了摸你，可什么都沒發(fā)生。
其實洋娃娃還有些抗拒，我們拿起她的手，正要拿它去拍打她的臉時，她稍微使了點勁兒，讓那拍打不那么用力。打了好幾下后，她睜開眼睛，堅定地說：
“我不玩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洋娃娃?！?/p>
洋娃娃僅僅復(fù)活了三秒鐘，就又縮了回去，像是最終還是選擇繼續(xù)這個游戲，而其他的一切，我們到那時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開始。她又閉上了雙眼。
洋娃娃，我有時候會說：我媽是個婊子，她拋棄了我。
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游戲突然變得詭異。仿佛其中有什么東西被打破了，一切都不再簡單，無論是洋娃娃，還是我們。我們開始給她化妝，給她畫了個大嘴巴，一對大眼睛。因為嘴就該是那樣，鮮紅鮮紅的，眼睛就該是烏黑烏黑的。我們畫得很用力，像被催眠般，筆頭簡直要扎進皮膚，嘴唇幾乎要涂到腮邊。我們吸進口紅的氣味，又甜又膩，洋娃娃似乎已經(jīng)像夾心糖果一般汁水四射，那汁水是紅色的，我們可以舔掉它。
洋娃娃，我打過你，其實我很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我們開始互相推搡，似乎每個人都擋了別人的路，卻不知道是為什么。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都餓了，仿佛午飯的時間到了，據(jù)說是煎奶酪里脊，于是每個人都急不可耐，豎起耳朵，攥緊雙拳。一種強烈的感覺籠罩了整間屋子，籠罩了每一張床，每一個用彩筆寫著我們名字的柜子。我們不知道該不該笑。我們很高興，圍成一個圈，開始繞著洋娃娃打轉(zhuǎn)。
洋娃娃，我一直很害羞。
洋娃娃驚訝地看著我們，睜開了一只眼睛，右邊的，只睜開了一條縫。她的雙手還安放在膝
蓋上，等待著某種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越轉(zhuǎn)越快，知道有東西即將像彈簧一樣彈出，知道這圈會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快，直到消失在空氣中，而我們也會隨之消失，一切都將消失。
洋娃娃，我弄折了你的胳膊和腿，把你跟毛毛蟲埋在了一起。
是誰跳了出來？是我？是你？是誰穿過了干燥的空氣，隔在快速旋轉(zhuǎn)的我們和洋娃娃之間的空氣？是誰第一個撲了上去？憤怒成了我們唯一的感覺。一只只胳膊、一雙雙小嘴間，全是唾沫和憤怒。是的，我們無法理解的、我們愛著的，粉嫩、平滑的指甲?？隙ㄓ腥宋孀×搜笸尥薜淖彀?，不讓她叫出聲來。是我？是你？肯定有人把她推了下來，因為現(xiàn)在我們都在地板上，壓著她?？隙ㄓ腥丝`住了她，所以她現(xiàn)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個洋娃娃都安靜，安靜得讓我們忘了呼吸。
洋娃娃，我哭了好多天，我想你。
我們就這樣跟她玩了一整個晚上，她一動不動。
然后，我們圍著她坐下，滿懷感激與歡喜，一個個慢慢吻過她的雙唇，仿佛要把她吃掉。
《正當(dāng)意圖·馬拉松》
他很容易便在起點處找到了埃內(nèi)斯托，在為了占據(jù)有利位置而聚集起來的人群中。在派發(fā)號碼牌的隊伍中他們認出了彼此，他們希望能夠被排在一組，沒有說一句話來曲解沉默。他感到強大、亢奮，從專業(yè)運動員出發(fā)到允許他們開跑，在那段長達三十分鐘的等待里，這種強大和亢奮的感覺在不斷滋長。跑步的人們喘息著，像一只被繩子牽制的怒獸，盡管他們看起來像是聚在了一起，可實際上卻是互相觸碰一下都會帶著嫌惡，任何胳膊或者腿的摩擦，都會像在極度敏感的肌膚上蟄了一下一般令人暴躁。埃內(nèi)斯托嘟囔了一句他沒聽懂的話，兩個人第一次看向?qū)Ψ健Ｋ麄兂龊沽?，不是因為努力，而是出于對努力的期待，在那個凌亂而緊密的人群中沒有人講話，但是在所有人的眼中，在不停擦干雙手的方式中，在呼吸中，這些人有著共同的地方。起跑槍聲就像是一場幻覺的開端，而聚集在隔離帶周圍的人群的喊叫聲則像是從一個洞穴的深處傳來，從某個遙遠而荒誕的地方傳來。跑步的人們分散了，又合攏了，然后稍晚一些時候又再一次分散開來，就像是消化過程中的內(nèi)臟器官。由于隔離帶會不時地輕微收窄跑道，也由于擔(dān)心某個跑得比自己慢的家伙會趕上來，跑者們?yōu)榱吮Ｗ∥恢枚茧p肘大開，有時候會毫無緣由地互相碰撞。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屬于完全模糊的范疇了。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自己救了自己還是別人救了他。第一個絆倒的男人離他只有半米遠，當(dāng)時他正看向別處。他只知道那個人并沒有絆到他，有什么東西（或許是他自己，或許是自己的本能）使他跳開了。之后他一邊聽著跑在他后面的人無法避免的撞擊聲，聽著觀眾們看到這種意外場面時的驚呼，一邊想到，應(yīng)該是埃內(nèi)斯托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免于跌倒。他沒有朝后看，根本不需要回頭看便可以知道，在那樣的速度下摔在柏油馬路上絕對意味著比賽的終結(jié)?；蛟S，正是埃內(nèi)斯托救了自己這件事，一瞬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將其變成了敵人，也可能是他自己救了自己，而埃內(nèi)斯托并沒有做任何事。但這并不重要。
開始的十五公里就像他與迪亞娜談戀愛的八年時光：任何表情，任何反應(yīng)似乎都符合別人對他們的期盼，這使他們不再是單獨的個人，超出了個體的存在，從屬于一個更為強大的秩序。他覺得，在那一刻，每一個在他身旁喘息的跑步者都有可能大聲喊出自己的快樂，然而，實際上，他們發(fā)出的不是快樂的呼喊，而是像一群攻占城市的怒馬一般大步奔跑的聲音，頻繁拍打著地面的聲音。任由自己被這種感覺驅(qū)使，就像是將自由獻給了一種更為強大的意志，享受著一種令人幸福的臣服感，不管在做什么都不會犯錯的幸福。之后的兩公里，真正的馬拉松開始了：在這場馬拉松中，他們孤身一人，他們的孤獨散開又合攏，就像是一片空無一物又充滿囈語的廣闊空間。
到了第十八公里，他感到自己越發(fā)年輕，越發(fā)有力，比實際上更有力，利用埃內(nèi)斯托輕微落后、似乎是在故意讓他的機會，他嘗試了一下超越。在六公里多的路程里，他的孤獨分崩離析，仿佛墜入了一場巨大無比的荒唐之中，他贏了，是的，但他似乎將自己的目標(biāo)拋在了腦后，雖然自己贏了，但是卻看不到埃內(nèi)斯托，不知為何，這似乎使他遠離了自己的初衷。到達一個陡坡的時候，焦慮使他加了速，同時也讓他倍感疲憊。有幾秒鐘的時間里他無法呼吸，然后大口喘息著，直到感受到埃內(nèi)斯托在他身邊的存在，他才恢復(fù)了正常的呼吸。他的號牌是1476，他定定地盯著他的號牌看，仿佛這樣做會使之喪失真實感，會給他比實際上擁有的更多的力量。與迪亞娜之間也是如此，只是現(xiàn)在的世界只是簡簡單單地不讓埃內(nèi)斯托距離自己半米以上，一切都濃縮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隔離帶旁圍觀群眾的呼吸，迪亞娜所做的翻譯，她的身體幾乎不帶任何分量地沉入他身邊的床上，被單上展開的手掌，以那種荒誕、簡直是幼稚的方式乞求著不敢用其他方式來乞求的東西（真令人難以置信），祈求他轉(zhuǎn)向她，祈求他與她做愛，可是在馬拉松的前一天晚上怎么能做愛呢?怎么能明知道（迪亞娜應(yīng)該早就知道這一點）會削弱他的體力卻還要在比賽的前一晚去取悅她呢?他翻過身，不去看她，重復(fù)道“明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她說“是”，縮回手的時候盡量不發(fā)出一絲聲響，似乎她也為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感到羞愧。那一刻，他對她的沉默感到愧疚，于是決定做愛，決定去取悅迪亞娜，盡管只是想草草了事，然后盡快入睡。訊號發(fā)出之后，他不想再明確說出來，因此他在被單下用自己的腳探向她的腳。二十四公里。沉默中的迪亞娜的身影不停地出現(xiàn)在埃內(nèi)斯托的旁邊。再一次，他的腳探向她的腳，卻沒有碰到，因為她也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不看他，就像現(xiàn)在，埃內(nèi)斯托稍稍領(lǐng)先一些便可以不看他：男孩的腿在他前面奔跑著，像極了前一天晚上迪亞娜的腿，臀部陷入床單中，就像一朵肉做的海浪，他差點兒叫出她的名字，叫出“迪亞娜”，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出口，就像現(xiàn)在他一直沒能趕上埃內(nèi)斯托，沒能追上他。
三十公里的危機并沒有因為預(yù)先知道就變得不那么難熬。危機先是從懊惱做了超越開始，之后一點一點地攀上手臂，肩膀，頭部?；蛟S，如果不是在最近幾公里的路程里想了那么多關(guān)于迪亞娜的事情，如果能夠更加專注在跑步上，現(xiàn)在可能不會那么疲憊。埃內(nèi)斯托好像永遠都不會累。他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從七公里前趕上他時起，便一直保持著同一種呼吸節(jié)奏，他突然覺得他的堅韌簡直超出了人類范疇。有人扔給他一瓶水，打濕了他的短袖和號牌。上面寫著1476，一千四百七十六，而埃內(nèi)斯托已經(jīng)跑遠了，半米變成了一米，一米半，“我不行了”與1476一起撞擊著太陽穴，迪亞娜在嘲笑他，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迪亞娜肯定會嘲笑他的，嘲笑他的失敗。他想著要在埃內(nèi)斯托看不到他的時候放棄，不再跑下去了。要不是因為埃內(nèi)斯托回過頭來看他，他在三十四公里的牌子后面便已經(jīng)這么做了。他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一記使他全身顫抖的鞭笞，此刻，將兩個人分隔開來的距離正在縮短，他感到很不可思議。
“只剩下八公里了?！彼舐曊f道，似乎說出那幾個字能夠給他力量，或者能夠在冥冥中減輕接下來需要付出的努力。當(dāng)埃內(nèi)斯托再一次與他并肩的時候，他有種強迫了別人的感覺，因為埃內(nèi)斯托落后的方式（也許）完全是不自然的，似乎再一次與他并肩完全是出于他的主觀意愿，似乎他一直在等他。他想說給他聽，但是最終什么都沒說。他之所以還在跑，那是因為他覺得他必須要跑完，而不是因為要跑贏埃內(nèi)斯托。從五公里之前起，他便知道不可能突破自己的記錄了，而這，所有的一切，包括關(guān)于迪亞娜的回憶，都讓他覺得可笑。那種感覺又持續(xù)了四公里，但是，在穿過三十八公里的壁壘之后，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崩潰了，就像是所有的意志都再一次傾入了戰(zhàn)勝埃內(nèi)斯托這個唯一的目標(biāo)。他嘗試了一次新的超越，但是這一次只不過是超過了一米遠。如果有人問他的話，他會回答說他恨他。他恨埃內(nèi)斯托，也恨自己，恨隔離帶后面人群的叫嚷，恨自己對于戰(zhàn)勝他或被他打敗這兩種可能都覺得心安理得，那種仇恨如同一股怒火將他死死扼住。他想毀滅他，然后自我毀滅;戰(zhàn)勝他，然后在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滅亡。
最后四公里，他跑步的狀態(tài)近乎歇斯底里，牙關(guān)緊咬，甚至使自己受了傷。埃內(nèi)斯托在最后兩公里的時候做了一個小小的沖刺，仿佛是想證明什么（可是證明什么呢），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他再一次聽到了人群的喊叫聲，當(dāng)他們給他扔水的時候，他也再一次感到了對他們的仇恨。想超過埃內(nèi)斯托的嘗試差點兒使他失去平衡跌倒，而他之所以最終沒有跌倒，那是因為埃內(nèi)斯托扶住了他，推了他一把。他沖過終點線，帶著那種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的人那種徹徹底底的不滿足感，回頭看向埃內(nèi)斯托的時候，他只看到了一群人，那群人聚集在埃內(nèi)斯托周圍，而埃內(nèi)斯托則躺在距離終點十五米遠的地上?！拔亿A了?！彼搿?/p>
“我還是贏了他?！彼f，仿佛說出那幾個字就能消除頃刻之間涌上喉嚨的不滿足感。他帶著愧疚想，埃內(nèi)斯托的跌倒對他來說倒無所謂?？墒牵肟纯此?，不是為了獲得戰(zhàn)勝他的滿足感，而是為了證明，只有看到他倒在地上才能找到自己一直在尋找（卻沒有找到）的滿足感。但他們不讓他過去，他太虛弱了，別人只要稍微推他一下他便放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