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尋?!钡囊饬x ——關(guān)于西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新趨向的對話
凱倫·科茨
趙 霞
2020年4月17日上午,劍橋大學兒童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凱倫·科茨教授與劍橋大學訪問學者、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趙霞副教授,就兒童文學的相關(guān)話題展開了一場對談。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原本約定的面談改為線上視頻進行。預(yù)定一個小時的對談,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這里發(fā)表的是關(guān)于當代西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新的審美趨向及其批評意義的部分。
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趨向
趙 霞: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時間,面對不同尋常的病毒,就讓我們從一組“不同尋?!钡淖髌烽_始我們的對談:《丑魚》《蝌蚪的承諾》《這不是我的帽子》《大丑怪和小石兔》等等。在我看來,這些作品代表了當代兒童文學美學的一種“不同尋?!钡男纶厔?。
這種“不同尋常”使它們越出了人們對兒童文學的一般理解?!冻篝~》中的霸凌者丑魚,結(jié)局是被另一條更大的魚吃掉;《蝌蚪的承諾》,原是蝌蚪與毛蟲之間愛的承諾,看看它是怎么結(jié)束的:蝌蚪變的青蛙吃掉了毛蟲變的蝴蝶;《這不是我的帽子》,大魚可能欺凌或吃掉了小魚,里面似乎隱含著某種叢林法則——當然,那只是表象,我不認為真是這樣;還有《大丑怪和小石兔》。我清楚地記得你在課堂上朗讀這個作品的場景。這是一個孤獨的故事,它始于寂寞,終于永恒的孤獨。但它是如此感人。
所以,讓我們先來談?wù)剝和膶W中的這種“不同尋?!?。怎么看待這種審美發(fā)展的趨勢及其意義?
凱倫·科茨: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顯然,為了辨識“不同尋常”之物,首先肯定有一個模式,它打破了這個模式。我認為,所有兒童文學,甚至實際上所有文學的模式,都是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與愿望之間的一場商榷。也許可以說,兒童文學的模式是更強調(diào)我們的愿望。它通常從我們對世界的認識開始,最后以我們對世界的愿望結(jié)束。就拿《丑魚》來說,我們認識到的真相是: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霸凌者,他們卑鄙而且令人恐懼。孩子們也知道這一點,他們甚至非常了解這一點。但我們的愿望是,一個勝者可能會出現(xiàn)并擊敗惡霸?;蛘?,我們最希望孩子看到的是,霸凌者認錯、轉(zhuǎn)變,洗心革面。但是《丑魚》這樣的作品,把我們帶到了我們通常對孩子隱瞞的關(guān)于世界的另一個真相:為了擊敗一個霸者,有時候需要另一個更大的霸者。那是一個更大的真相。我們最初期待一個英雄。但這里是另外一種事實。關(guān)于《蝌蚪的承諾》,它觸及的真相也許乍聽之下令人不大舒服。人們期待的肯定是蝌蚪和毛蟲之間的愛是永遠的。
趙 霞:一種羅曼蒂克的想象。
凱倫·科茨:是,不論大寫還是小寫的羅曼蒂克。但更大的真相是,天真的愛情不持久,它也許會毀掉你,這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教訓。所以,如果你的愛是幼稚的,它就不會持久,也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摧毀你?!洞蟪蠊趾托∈谩肥且粋€很難的故事,因為它揭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這個世界不喜歡怪物,怪物太恐怖、太丑陋,是它不能容忍的。通常我們想要的是一個“丑小鴨”式的故事,丑小鴨克服了它的“丑”,長成了美麗的天鵝?;蛟S,我們對故事里這個丑陋的大怪物的愿望也是如此。然而,更大的真相是:人們認為沒有怪物世界會變得更好,就像故事里沒有了巨怪之后,一切都回歸正常。
趙 霞:我對這個作品的理解跟你剛才的解釋有些不同。我以為這個作品講的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實際上都有某種孤獨感。某種程度上,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大怪物。你感到孤獨,你可以跟你心中的“石兔”說話,哪怕它是沉默的。這會暫時排解你的孤獨,但最終,你還是孤獨的。人生而孤獨,死時一樣寂寞。這是某種浸透我們存在的孤獨感。這大概也是一個好作品的象征——我們總是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讀它。
你提到,這些作品與尋常的兒童文學故事美學相距甚遠。我在想,大約在1960年代前后,西方兒童文學界也出現(xiàn)過一股新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潮流。作家們呼吁,讓我們接受兒童的生活中也有悲劇,讓我們告訴孩子生活中有些冷酷的真相——那也是所有人生活的真相。但是,跟這個趨勢相比,眼下的這一波變化又有所不同。這些作品帶著一種非常奇特的趣味。一方面,我們知道,它們正在談?wù)摰氖俏覀兩钪心承├渚氖聦?。但另一方面,它又帶著某種幽默的愉悅。這一點非常有意思。為什么會這樣?比如《這不是我的帽子》,讀到最后,大魚從水草叢里戴著帽子游出來,我想許多讀者會有一種比較復雜的感覺。想到我們看不見的其間,小魚到底遭受了什么樣的命運,這無疑是有些殘忍的。但與此同時,你也會想笑。大魚可能欺凌了小魚,甚至可能吃掉了它。但小魚確實偷走了它的帽子。那么何者是錯,何者是對?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一樣,似乎很難判定孰是孰非。
我在想的是,當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種“不同尋常”的新趨勢,這種面向孩子的生活表現(xiàn),是不是在把我們帶向兒童文學美學思考的更深層次?
凱倫·科茨:確實如此。我想這里存在著一種反諷的哲學。其反諷的意味在于,盡管我們并不愿意這一切是真的,但我們必須承認,這就是世界運轉(zhuǎn)的方式。這也許令人悲觀,但作為人類,我們生性不能接受徹底的悲觀。所以,我想說,這可能是一種幽默理論。一方面,如果想要文學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我們必須承認那些可懼之物的真實性。另一方面,我們不沉迷于這種恐懼,而是用一些幽默的陳述來翻轉(zhuǎn)它,并獲得控制權(quán)。你剛才說到的幽默,比如作品采用的漫畫式插圖,就使故事與我們保持著距離。幽默是一種應(yīng)對機制。我一直在想它是怎么運作的。它可以通過提供某種語言或態(tài)度上的掌控感,來幫助我們應(yīng)對問題。
趙 霞:實際上,透過這種“不同尋?!钡内厔?,我們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貫穿兒童文學發(fā)展史的一種趨勢:讓孩子明白,只有當你了解了生活和現(xiàn)實的所有面孔,你才能真正理解生活的幸福。如果只是盯著浪漫的一面,你從故事中獲得的幸福感實際上是虛假的,虛構(gòu)的。
思考兒童文學的意義
趙 霞:是不是可以說,這種“不同尋?!钡陌l(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對它的認識和認可,是貫穿兒童文學發(fā)展史的線索之一?
凱倫·科茨:我想是的,同時,我認為在談?wù)摪l(fā)展時必須謹慎,它不一定是進步的。僅僅因為發(fā)生了某些變化,并不意味著舊的已經(jīng)成為過去。更準確地說,是出現(xiàn)了一種創(chuàng)新、一個變化。所以,仍然會有許多故事表現(xiàn)對世界的樂觀看法,有些孩子也許更喜歡那類故事。同時,也有人更喜歡反諷和對黑暗面的表現(xiàn)。這跟兒童的氣質(zhì)和經(jīng)驗有關(guān)。
趙 霞:如果說兒童文學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即是不斷發(fā)現(xiàn)、認識、書寫那些過去傳統(tǒng)中認為的“不同尋常”之物,能否談?wù)勀銓和膶W價值的理解?我知道這是一個太大的問題。但在你的《布魯姆斯伯里兒童與青少年文學導論》里,你關(guān)心的正是為什么以及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兒童文學對個體和整個人類大家庭的發(fā)展來說,顯得如此重要?
凱倫·科茨: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一些核心因素。我們是人,人的大腦需要故事,我們通過故事思考。而我們在孩提時代閱讀的故事,許多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是跨文化的,它們是關(guān)于存在于世界和交往中的“人”意味著什么的核心故事。所以有人在幾個核心故事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故事的分類法,這些核心故事在不同的文化里被一再重述。它們講述的是人類文化與社會如何建構(gòu)的故事,在我看來,不僅是關(guān)于人類,還包括那些超越人類(比如超自然)的領(lǐng)域。所有這些結(jié)構(gòu)都在兒童故事里得到建立。隨著兒童故事變得日益復雜,它越來越關(guān)注內(nèi)在性,包括心理、思維的發(fā)展。那些我們不會大聲講出來的事情,我們都會在故事里讀到。所有這些將建構(gòu)起我們對世界的期望和希望。再說一次,這就是我們的認識和愿望之間的搖擺與商榷。
趙 霞:我們正在談?wù)摰倪@種“不同尋?!敝锏臅鴮?,實際上也是一種填補我們的認識與愿望之間差距的方式。我們都知道,兒童文學作為一種文類,始于人們開始認識到它與成人文學的不同,也始于人們認識到兒童與成人的不同。而在書寫、表現(xiàn)那些“不同尋?!敝飼r,我們是在試圖將這些原來在兒童生活中被認為“不同尋?!钡膬?nèi)容,納入到他們“尋?!钡默F(xiàn)實當中來。就此而言,我們似乎既認為兒童有別于成人,又不斷強調(diào)著兒童跟成人是一樣的。
凱倫·科茨:就像瑪拉·古巴爾說的“親緣關(guān)系模式”那樣,我們不認為孩子與我們完全不同,以至于成人無法理解他們,但我們也不認為他們是成年人。如果我們誠實地反觀自己童年時代的某些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成年的我與小時候的我之間存在著驚人的連續(xù)性。這里既有可以追溯的線索,但也存在一些根本差異。我們可以從很多方面來解釋這些差異。首先,從大腦發(fā)育的角度。我認為這是兒童文學需要更多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之一,關(guān)于認知的發(fā)展及其變化的發(fā)生。隨著大腦的成長,人的某些氣質(zhì)因素也會發(fā)生改變。如果你是個慢熱型的人,它可能會是你一生的模式,除非發(fā)生了某些抑制這一模式的事件。
趙 霞: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談?wù)搩和膶W的意義,其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是借此提供給孩子盡可能多的認識生活的模板,讓他們知道有很多種理解世界、自我和周圍事物的方式,進而做出選擇。事實上,只有了解了一切,才談得上做出最好的選擇。
文學批評中的自我顯現(xiàn)
趙 霞:你在《布魯姆斯伯里兒童與青少年文學導論》一書中使用了非常特別的敘述人稱——“我”。實際上,我們讀學術(shù)著作時,常常會忘記“我”的存在。但在“作者的話”中,你擺出了作為本書寫作者的“我”,它貫穿整本書的闡述過程。這個“我”是中產(chǎn)階級,白人、女性,已婚。你把“我”的歷史和現(xiàn)狀、本性和經(jīng)驗都奉告讀者。我想,這也是一種跟你對兒童文學意義的思考有關(guān)的寫作實踐。通過讓讀者了解關(guān)于作者的一切,他們就可以在真正全面的意義上閱讀理論。
凱倫·科茨:這個評價非常好。我的背景是人文科學,這是一個廣泛的理論領(lǐng)域,著眼于人類置身于交往的方式。人類使用語言,它容納個性化。但它也承認一個事實,即我們處于一種文化結(jié)構(gòu)中,這種文化結(jié)構(gòu)將以有別于我們自己的方式來解讀我們。就像我們在電子通信時看到的那樣。當我看見自己在說話,我想的是,那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所以,我從外部被感知的方式與我從內(nèi)部被感知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之所以選擇那樣定位我自己,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希望人們知道我是站在什么立場上寫作的。他們可能不同意這個立場,或者他們可能也持這個立場。認為談?wù)撏瘯谋镜臅r候,有一種完全中立的科學思維,那是不正確的。
趙 霞:但那是學術(shù)著作通常的寫作方式。所以你的寫作方式也是一種前沿的探索。學術(shù)寫作也許需要很久才會意識到并最終接受這種方式,即讓讀者明白,理論和批評也是主觀的,但與此同時,主觀的思考同樣有它的價值。
凱倫·科茨:當然。主觀的思考并非不可通用。有時我們會說,這不過是你個人的真理罷了,但你需要明白這些真理。另外,還有一種說法認為,你其實沒有自己的真理,一切都來自你的文化及其他經(jīng)驗。我們常說“用自己的話說”,但其實沒有“自己的話”。雅克·拉康曾說,我們身份中最核心的內(nèi)容,總是與更廣泛的文化融合在一起。因此,當我們尋找自我時,總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半以上是他人。在西方文化中,我們都重視自主性。就有理論家反駁說,我們其實都是主體間性的產(chǎn)物。但每個人整合這些文化和氣質(zhì)因素的方式,卻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們的表達中有獨特的東西,同時也充滿了借來的結(jié)構(gòu)和思維方式。對個人和社會文化的強調(diào)之間,總是存在這種來回擺動的現(xiàn)象,永遠不可能安定。
學術(shù)寫作中的自我顯現(xiàn),在我的本科時代就開始得到倡導。我們有位修辭寫作課的教授彼得·阿爾伯特曾說,我們不該裝作學術(shù)寫作背后是無我的。但你說得對,許多學術(shù)寫作都想把“我”排除出去,以使自己看起來權(quán)威,其實毫無意義。
趙 霞:談到自主性,首先應(yīng)該明白,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們并非自動獲得自主性。你得學習很多,才能真正了解自主性的真相,進而最終找到自己的自主性。同時,它也不是固定的,只要個體繼續(xù)學習和成長,它就會發(fā)生變化。
既然說到了拉康,我還想問一問,在《鏡子和永無島》一書中,你頻繁地使用代詞“她”。在我看來,你的這一選擇,也是對兒童文學學術(shù)寫作——或者一切學術(shù)寫作中——“他”霸權(quán)的一種反制。
凱倫·科茨:是的。有時候這是出于實用考慮,因為我談的是母親,就用“她”。有時我也同時談到孩子,為了跟母親區(qū)別開來,就使用“他”指代孩子。但很多時候,我使用這么多“她”,正如你說的,是對那種霸權(quán)的抗議。要是換在今天,出版商、編輯等可能會建議我使用“他們”而不是“他”或“她”,因為從教育角度看,那樣更符合英語語法。我的語言學家朋友們都跟我說,我這么用是不對的。
趙 霞:我想,作家發(fā)明一種表達來傳遞自己獨特的思考,并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這樣的例子有不少。
經(jīng)典重讀與批評重構(gòu)
趙 霞:在《鏡子和永無島》中,你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分析尤其吸引我。我認為,這背后有個現(xiàn)象,即兒童文學經(jīng)典的當代重讀。我想,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讀者來說,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仍然是一部兒童文學的經(jīng)典。記得是在1932年,西方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英國學者哈維·達頓的《英格蘭童書:五個世紀的社會生活》。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因為作者在書中提出了一種判斷兒童文學的新標準?;蛟S也是這部著作確認了《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在英語兒童文學史上的里程碑地位,認為它代表了兒童文學對童年荒誕的想象力的意義和價值的認可。法國學者保羅·阿扎爾在他的《書、兒童和成人》里也表達了關(guān)于兒童文學批評標準的類似觀點。但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新解讀。除了你的解讀,我也從瑪麗亞·尼古拉耶娃的《兒童文學中的權(quán)力、聲音和主體性》里讀到了這樣的解讀。這種經(jīng)典的重讀,在當代西方兒童文學批評中很有代表性。它不再僅僅把“愛麗絲”認作是兒童想象力的代表,而是像你說的那樣,揭示“在卡羅爾安排的這場愛麗絲的冒險經(jīng)歷里,愛麗絲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身份或者行動”,這是很新穎的讀法。
凱倫·科茨:達頓和阿扎爾都是男性。他們所受的教育,用瑪麗亞·尼古拉耶娃的話說,是一種視男性規(guī)范為權(quán)威的教育。這種規(guī)范也被認為是閱讀的最佳角度。當他們說“愛麗絲”代表了兒童的想象力時,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這個女孩身上帶著的其實是作者卡洛爾對兒童的欲望,而不是孩子自己想要的樣子——一個孩子決不會那樣來寫愛麗絲。在我看來,卡洛爾想要將愛麗絲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欲望,在達頓和阿扎爾的解讀中得到了復現(xiàn)。重思其中的關(guān)系,其實是成人想要把孩子想象成為像愛麗絲那樣,富于想象力,充滿歡樂。但我希望把她想象成為一個叛逆的孩子,因為她一直在質(zhì)疑成人的權(quán)威。在我看來,童年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質(zhì)疑成人權(quán)威。
趙 霞:說到孩子的富于想象、充滿歡樂,我認為,在一個多世紀之前,這種關(guān)于兒童的觀念在兒童文學領(lǐng)域恰恰是先鋒性的。更早的時候,人們認為孩子應(yīng)該規(guī)范、聽話,等等。當愛麗絲以這一形象在她那個時代出現(xiàn)時,不也是一個具有先鋒性的兒童角色嗎?
凱倫·科茨:我想是的。我把她和彼得·潘放在一起來談。詹姆斯·金凱德談到彼得·潘如何體現(xiàn)了成人對兒童的珍愛和保護。我恰恰認為,那本書里有不少恨意。就彼得·潘本人而言,他實在不是一個討人愛的角色。我們可能欣賞他的叛逆態(tài)度,但故事里的他是個怪物。
趙 霞:我始終無法從內(nèi)心深處喜歡上彼得。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角色,有時也很打動我。但總有些什么,使我無法打心底里愛上他。他也是那種“不同尋?!钡膶ο?。他代表了童年的某些非常珍貴的特性。許多成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這些,他們懷舊地戀想它。但與此同時,他也代表了人身上的某些“惡”,這使你在閱讀彼得的某些行為時感到非常沮喪。
凱倫·科茨:我認為《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就是這樣。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有種懷舊感,認為自己永遠地失去了童年。但那種叛逆其實只是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根本不必在意后果如何。那不是我們想要成為的人。
趙 霞:如你所說,我們不想成為愛麗絲,因為愛麗絲意味著停止成長——不論在故事的開頭還是結(jié)尾,她總是同一個愛麗絲,從不改變。
凱倫·科茨:是的。孩子想要改變,想要成長。巴里在《彼得·潘》的結(jié)尾說,溫迪長大了,對此她并不感到難過,因為她是那種喜歡長大的人。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童年時代都是那種人??偟膩碚f,孩子想要擺脫童年。他們想離開這里,擺脫生活中一切由他人控制的情形。然而,一旦到了那一步,一旦生活不再受到其他人的控制,他們就會突然意識到,天哪,我必須對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我真的懷念過去那種隨便撒野的自由,可以隨意拒絕那些我不喜歡的東西,哪怕最后還得屈服。這是一種成人的感覺,而不是孩子的感覺。
趙 霞:這讓我想起了中國當代極有才華的兒童文學作家和評論家班馬。班馬在1980年代曾經(jīng)提出“兒童反兒童化”的觀點。他認為,我們成年人經(jīng)常忽略的事實是,在兒童身上有一種反兒童的沖動。他們不想當孩子,不想被控制,他們渴望長大,長成成年人那樣,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能做更多事情。這跟你的觀點正好是呼應(yīng)的。
但我也認為,你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閱讀實際上是一種當代閱讀。只有在最近幾十年間,由于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到了這個程度,我們才開始以這種方式閱讀“愛麗絲”,閱讀“彼得·潘”。
凱倫·科茨:是的。
尋求一種“包容”的兒童文學
趙 霞:讓我們回到那個詞,童年和兒童文學中的“不同尋?!敝铮约皟和膶W批評對這種“不同尋?!敝锏闹刚J、肯定、闡釋。你怎么看待這種面朝“不同尋?!敝锏呐?,或者說,這么做的意義何在?
凱倫·科茨:很大程度上在于我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過去人們認為,隨著人類的進步,我們會變得越來越完善。我們正在朝著烏托邦式的社會秩序的愿景邁進,它將使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然而,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我們做不到。沒有完美的社會結(jié)構(gòu),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從根本上解決人的這個問題。比如,跟過去相比,我們對懲罰的接受度可能變得更低了,但我們?nèi)匀粡挠^看他人受到懲罰這件事情上獲得快感。這是耶魯嬰兒認知實驗室的發(fā)現(xiàn),最早在3個月大的嬰兒身上,就能發(fā)現(xiàn)這種傾向。因此,我們做不到完全修復文化。這是1940年代以來,我們必須承認的一種事實?,F(xiàn)代主義樂觀地認為,通過現(xiàn)代技術(shù)、醫(yī)療、心理學等,我們最終將使人類變得更好。整個教育規(guī)劃都是這么想的。通過讓孩子變得更好,就能讓世界變得更好。然而,今天兒童文學中的那些“不同尋?!敝锊粩嗟靥嵝盐覀円庾R到,這種規(guī)劃可能是失敗的。這樣,我們就得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一切是不完美的。我們關(guān)于一切應(yīng)該變得完美的想象,同樣是不完美的。我想到的是那些有著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的人,或者那些被稱為有缺陷的人。有時候,一個完美社會的想象是不容納這些人的。
趙 霞:我想,書寫那些殘障者、被忽視者、所有的弱勢者,正是兒童文學中“不同尋?!钡牧硪徊糠帧和膶W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這個“不同尋?!钡牟糠郑舱俏覀儜?yīng)該珍視的部分。
凱倫·科茨:沒錯。比如有些作品關(guān)注自閉癥或者有這方面傾向的人,它們會表達出某種態(tài)度。馬克·哈登的《深夜小狗離奇事件》是其中之一。有些書談到自閉癥時,并不將他們視為一類不正常的群體,而是承認他們的思維方式跟別人不一樣,跟主流不一樣。他們也許給人怪異的印象,但他們其實并不怪異。他們只是不同尋常。他們思考的方式也不同尋常。而且以這樣的方式,他們有力地挑戰(zhàn)著既有的規(guī)則。
趙 霞:我們看見兒童生活中的“不同尋?!敝?,通過兒童文學表現(xiàn)這種“不同尋?!保ㄟ^兒童文學批評傳遞對這種“不同尋?!钡奈膶W表達的認可和肯定。事實上,我們是在致力于將這種“不同尋?!睔w回常態(tài),努力讓人們認可、接受所有這些看上去的“不同尋?!薄K鋵嵤俏覀冋I畹囊徊糠?。
凱倫·科茨:我在想,要是有人不大喜歡“正?!边@個詞,換成“包容”怎么樣?思維方式的不同并不意味著你不正常,而是意味著你將帶來某些不一樣的內(nèi)容。這種包容會使我們變得更明智一些,更好一些。如果我們把這些人包容進來,他們就是我們的一部分。
趙 霞:“包容”是一種精神,同時也意味著藝術(shù)上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