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黎采：采采蓼花（總第二十七期）
本周之星：黎采
黎采，本名蔡黎彩，漢族，湖北建始人，編輯。迄今發(fā)表散文作品20余萬字，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網(wǎng)等媒體?，F(xiàn)就職于建始縣融媒體中心。
作品欣賞：
采采蓼花
秋漸深，蓼花次第開放了。
山野里，到處都有她們的身影。一串串，一叢叢，一片片，紅艷艷，輕盈盈，嬌媚媚。于我而言，低頭看見蓼花，是一種什么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
蓼花是花，也不是花。蓼花也稱葒草、水葒、紅蓼。“山有喬松，隰有游龍?！?蓼花，即那根被古人叫做“游龍”的草，自《詩經(jīng)》中走來，亭亭裊裊，繽紛了幾千年的時光。
秋天里，蓼花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一顆熱烈激蕩的心，傾盡所有的靈氣，乘風(fēng)破浪般地，沖入紅塵之中，化為朵朵紅花，在秋風(fēng)里搖曳，在秋雨里靜默?；ǘ涫悄菢有∏赡菢涌蓯?，像羞答答的眼波，如恍惚惚的幽夢。任你心似寒冰，也頓生縷縷溫情。
多少次，我在村莊里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四處閑逛。若是停下來了，可能就是看見了蓼花。那是一種甘心情愿的停。沒辦法，誰叫我無可救藥地迷戀蓼花呢？不過，我估計蓼花一點(diǎn)也不喜歡我。因為我一陷入迷戀，就會做出傷害蓼花的事——我采蓼花，采了又采，采上一大束，拿回家，泡在玻璃瓶中。一抹紅顏，滿屋清雅。我微笑地做著這一切，我簡直陶醉了！蓼花呢，無可奈何地住進(jìn)人的家，不情不愿地美給一家人看，當(dāng)真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我采蓼花，是為賞而采。還有一種采，是為吃而采。采些蓼花用來泡柿子。那些年，鄉(xiāng)村里許多人家都做過泡柿子。迎著暖暖的秋陽，爬上高高的柿樹，摘下一筐青黃青黃的半熟的柿子，再采些蓼花，分別洗凈，然后一起裝入壇子里，加清水泡著，密封。過二十天左右，蓼花就完成了人交給她的秘密“使命”——暗中施展“功夫”令一個個青澀的柿子成為農(nóng)家人舌尖特有的美味。開壇，撥開蓼花，取出柿子，刮去表皮，咬上一口，柿子的澀味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滿口的清脆與甘甜。仿佛平淡的日子一下子都跟著變得甜滋滋。那甜呀，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一絲甜徹心扉的甜，一嘗永難忘。
如今，家鄉(xiāng)那些老品種柿子樹已所剩無幾。也沒有幾戶農(nóng)家依然在秋天做一壇泡柿子了。當(dāng)然，也就沒有什么人在秋天里采蓼花了。蓼花呢，早已忘記了前塵往事，一年一年，從春天啟程，蓬蓬勃勃地生長，抵達(dá)秋天，便一絲不茍地開花。有人采，蓼花不會躲閃。沒人采，是蓼花的福氣。
我也好多年不采蓼花了。離開了鄉(xiāng)村，久居城市，看見蓼花的日子，越來越難得了。如今，不論在哪里看見蓼花，我都只安安靜靜地看著那些跟記憶中似乎一模一樣的花朵。
看著看著，我就看見從前那個采蓼花的我。我采呀采，在老家的屋后；我采呀采，在村頭的小路邊；我采呀采，在山腳下的清溪畔……我的長裙在陽光里映著蓼花的倩影，我的頭發(fā)和著蓼花一起在風(fēng)中輕舞，我的思緒散落在蓼花叢中，我的歡欣隨著蓼花一同綻放……我采了一束又一束，花影在我眼眸里閃爍，清香在我呼吸里流淌。我舉著一束蓼花在田野里如風(fēng)一般地奔跑，花瓣紛飛，詩語飄灑。我仿佛就這樣采了好些個秋天的蓼花，童年就過完了。仿佛只有一瞬，就過完了。我忽然感到，天地之間，蒼遠(yuǎn)遼闊得近乎虛無，我孤獨(dú)的影子被一陣大風(fēng)刮得很瘦，很瘦。
我想回去，就算是在夢里回去一次，也好。去把那些親親的蓼花再采一遍，把那些簡單的快樂一一拾起來，密封，凍住，保鮮。就像把一部分自己保鮮。
我還看見，村里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也在采蓼花。她們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采呀采，表情很模糊，動作快狠準(zhǔn)。她們采蓼花時在想些什么呢？她們的腳步踩在了誰的心上？她們的身影溫柔了誰的蒼涼？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如蓼花一樣美，美得樸素又高貴，美得低調(diào)又神秘。她們只是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采呀采，采了一束束蓼花，放在竹筐里，或是拿在手里，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她們就要大顯身手，讓蓼花去遇見柿子，釀造生活的甜味。她們，各采各花，各做各的泡柿子，各甜各家人。這甜，穿越時空，在一村一村人的唇齒間久久留著清甜。
遠(yuǎn)去的蓼花，眼前的蓼花，重疊，交織，如夢，如幻。蓼花不語，我不語。有些東西，一出聲就碎裂了。有時，靜默是最虔誠最質(zhì)樸也最深刻的交流。
那個在蓼花間發(fā)呆的我，不知從何時起，對蓼花生出了羨慕之情。每一秋，蓼花都綻放，好像從來不曾枯萎，好像始終是活力滿滿的樣子。而我，在人間行走，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啥作為也沒有，徒留一紙空文。
是的，我常常感到空。曾經(jīng)的理想，如云一般下落不明；曾經(jīng)的愛戀，如風(fēng)一樣不知所蹤。像我這樣的人，走遍了萬水千山，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終于把自己走空。有點(diǎn)可笑。那就一笑而過。
空也不是件壞事?？樟?，或許就懂得了慈悲。目之所見，萬物生長，或是凋敝，皆是風(fēng)景。一朵蓼花，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一朵花，而是一個世界。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的雙手，臨花輕顫。我的歡喜，更勝從前。
蓼花，遍地蓼花，一再枯榮，一秋又一秋，風(fēng)姿不改，從容自如。蓼花明明是一副不問世事、無憂無慮的樣子，卻也擁有叫人心潮蕩漾、情絲飛揚(yáng)的本領(lǐng)。不信你看——
“蔟蔟復(fù)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黃菊，冷淡過清秋。” 蓼花的雅致，化為鄭谷眼里一抹淡淡的清愁。
“淡煙楓葉落，細(xì)雨蓼花時。”蓼花帶雨，在文天祥的心里暈染出萬千風(fēng)情。
“曾向江湖久釣游，極憐紅蓼滿汀洲?！币粋€憐字，道盡了舒岳祥對蓼花的深情以及藏不住的絲絲惆悵。
“花穗迎秋結(jié)晚紅，園林清淡更西風(fēng)?？棗l盡日差差影，時落釣璜溪水中。” 蓼花那參參影的呀，不由分說地勾了宋祁的魂。
“晶晶紅染累垂糝，裊裊涼搖軟弱枝?！鞭せㄒ粨u，就搖軟了董嗣杲的心。
“秋到梧桐我未宜，蓼花何事已先知。朝來數(shù)點(diǎn)西風(fēng)雨，喜見深紅四五枝?！鞭せǎ谒尾实男闹?，開成四五枝喜悅。
“老作漁翁猶喜事，數(shù)枝紅蓼醉清秋。”蓼花數(shù)枝，如醇濃的酒，醉了陸游的清秋。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狈泵霓せ?，溫柔了秦觀的失意。
“紅蓼花香夾岸稠。綠波春水向東流。小船輕舫好追游?！鞭せǖ姆曳?，終究沒能化開晏殊的兩眉愁。
蓼花，在時光深處的扉頁里，在唐詩宋詞的筆墨里，搖曳生姿，風(fēng)采絕然。于詩詞中“采”蓼花，每一“朵”都別有韻味，驚心動魄。
那就繼續(xù)采?！奥度A凄冷蓼花愁?！薄拔嗤┞?，蓼花秋?！薄皵?shù)枝蓼蕊吐芳叢?！薄扒锷诤卧S，蓼花含淺紅?！薄吧徎ㄓ辏せL(fēng)。秋恨幾枝紅?！薄稗せ魅~萬重灘。”“蓼花楓葉忘西東。”“蓼花楓葉雨霏霏?！薄稗せㄓ肺栉黠L(fēng)。”……花影綽綽，忽遠(yuǎn)忽近，時濃時淡；詩意漫漫，縱橫時空，起伏跌宕?；?，亂了人的情絲；人，攝了花的魂魄?；ㄒ彩侨?，人也是花。
忽地，我笑了。如秋風(fēng)里的蓼花一樣，笑得了無煩憂。浮生一夢，誰都逃不開命定的羈絆，所有的悲喜，都是生命的底色。正是這些底色的交融、碰撞、沉浮，才于漫漫無盡的時空里，于最純的歡喜里和最深的孤寂里，悄然綻放出一種真實而絕美的“花朵”——它可能是一首詩、一闋詞、一幅畫，也可能只是一抹微笑、一滴眼淚、一聲嘆息……是它們，組成了完整的生命。是它們，靈動了平淡的生活。你采或不采，它們都在那里，閃耀著人間某些情懷與思想的光輝。你懂得了，你就釋然了。
閉上眼，有一個我回到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那里四野開滿蓼花，秋風(fēng)起，花輕搖，香飄遠(yuǎn)……
采采蓼花，悠悠我心。
本期點(diǎn)評1：余良虎
采采蓼花，悠悠我心
《采采蓼花》是一篇詠物抒情散文。作者借用樸實無華的蓼花抒發(fā)自己思鄉(xiāng)情懷。文筆清秀含蓄，情感飽滿。透過“一抹紅顏，滿屋清雅”，讓人充分感受到“一抹鄉(xiāng)愁”漫過心湖。那是一種久違的美麗邂逅。
蓼花，是一種平凡的野花。在作者筆下，蓼花卻是如此之美。至于美到什么程度，作者巧妙地運(yùn)用一個比喻讓你讀了會怦然心動?！坝谖叶裕皖^看見蓼花，是一種什么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边@就是語言藝術(shù)的魅力，用不著華麗詞藻去粉飾，美感從心底里由然而生。這應(yīng)該叫“妙不可言”吧。
采蓼花一是為賞而采，二是為生活所需。作者黎采采蓼花完全是心中所愛?！皼]辦法，誰叫我無可救藥地迷戀蓼花呢？不過，我估計蓼花一點(diǎn)也不喜歡我。因為我一陷入迷戀，就會做出傷害蓼花的事——我采蓼花，采了又采，采上一大束，拿回家，泡在玻璃瓶中。一抹紅顏，滿屋清雅。我微笑地做著這一切，我簡直陶醉了！蓼花呢，無可奈何地住進(jìn)人的家，不情不愿地美給一家人看，當(dāng)真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p>
這是為賞而采，而另一種采蓼花的場面讓人為之動情?！拔疫€看見，村里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也在采蓼花。她們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采呀采，表情很模糊，動作快狠準(zhǔn)。她們采蓼花時在想些什么呢？她們的腳步踩在了誰的心上？她們的身影溫柔了誰的蒼涼？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如蓼花一樣美，美得樸素又高貴，美得低調(diào)又神秘。她們只是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采呀采，采了一束束蓼花，放在竹筐里，或是拿在手里，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她們就要大顯身手，讓蓼花去遇見柿子，釀造生活的甜味。她們，各采各花，各做各的泡柿子，各甜各家人。這甜，穿越時空，在一村一村人的唇齒間久久留著清甜?！?/p>
作者采用比興手法，以吟詠蓼花作為起興，引起對家鄉(xiāng)人民的贊頌，這樣寫，使文章顯得更形象，更含蓄。想必應(yīng)該是作者寫《采采蓼花》的落腳點(diǎn)吧。盡管文章最后羅列了許多贊頌蓼花的古詩詞，那只不過是一種襯托罷了。
結(jié)合黎采在中國作家網(wǎng)發(fā)表的大量散文作品，從整體看，她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成熟的作者。寫作手法嫻熟，形成了自己獨(dú)特的風(fēng)格。語言干練，描寫細(xì)膩，富于情致；善用比興排比等手法，增強(qiáng)了文章的可讀性和感染力。譬如《像早晨一樣清白》《一夏傾村》《小城醒來》等等，這些作品都算是上乘之作。
本期點(diǎn)評2：盧靜
作者具有敏銳的感受力，文字真摯，行文從容而涵藏韻味，于細(xì)微處絲絲入扣，寫得傳神?！坝谖叶?，低頭看見蓼花，是一種什么感覺呢？還真是說不清，我只能說，就像抬頭就遇見彩虹一般美妙?！边@樣的句子直擊人的靈魂深處，一筆點(diǎn)醒全篇，并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再如小花“像羞答答的眼波，如恍惚惚的幽夢。任你心似寒冰，也頓生縷縷溫情?！贝槿诵幕?，不乏高明，讀者會心一笑的同時，會遐想無盡。
文字之所以感人，因采擷于黎采心井的最深處，樸實純潔甚至隱秘的情感。
娓娓道來的句子，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她內(nèi)心流動的熾熱。生存與生存者，始終在她的視線上涌冒著。“秋天里，蓼花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一顆熱烈激蕩的心，傾盡所有的靈氣，乘風(fēng)破浪般地，沖入紅塵之中，化為朵朵紅花，在秋風(fēng)里搖曳，在秋雨里靜默?！?/p>
打鐵一般，蓼花久久嵌入她的生命脈絡(luò)。像山野上一層層攤開的日光亦或風(fēng)雨，作者用細(xì)膩的文筆，通過童年采擷中的長裙、頭發(fā)、呼吸、歡欣、呼吸等等，刻劃了蓼花如何熔入她的本真。而多年后再回首之筆，更上一層樓，她與蓼花有著深刻的默契“有些東西，一出聲就碎裂了。有時，靜默是最虔誠最質(zhì)樸也最深刻的交流。”人世的變幻，使她感受頗深，花亦師，亦友，從容不迫的筆調(diào)，正來自于人生霜雪洗滌后的寵辱不驚。同時，一篇散文在陶冶情操中，隱約增廣見聞是受歡迎的。作者處理得不錯。“山有喬松，隰有游龍。”在接近文章開端處，作者寫道，那根被古人叫做“游龍”的草，自《詩經(jīng)》中走來，亭亭裊裊，繽紛了幾千年的時光。這里不僅與文章臨近尾聲時，采來許多古詩寫蓼花驚心動魄的神韻與悲喜，前后照應(yīng)，通過幾千年時光的縱深，為全文增加了歷史文化的重量，而且關(guān)于蓼花的一切眷戀，同自身水乳交融，而“我”又終將溶于千年的生命之流，迂回縈繞中，一拈筆毫無僵硬之感，抬腕自如，若蜻蜓一點(diǎn)，使全文也水波一般靈動了。
這僅僅是一縷紅。既然蓼花一點(diǎn)點(diǎn)涂了土地，蓼花上方的命運(yùn)跌宕與生命暗香，也就淌入了更多的人生。村里的“玉姐、萍姐、敏姐，七嬸、六嬸、大嬸以及侯婆婆、康婆婆、楊婆婆”采蓼花，為給柿子除苦澀增清甜。在作者一筆筆的細(xì)描下，村子里的女人們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里，一縷縷紅蓼般搖曳著，咽下無數(shù)艱辛，甘甜了全家老小。逐層蓄勢之下，黎采對家鄉(xiāng)勞動人民的由衷贊嘆，自然噴薄而出：她們不曉得自己美得樸素又高貴，低調(diào)又神秘，只知采啊采……古人曾言，苜蓿一名懷風(fēng)，時人或謂之光風(fēng)，風(fēng)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過去的時間與現(xiàn)在之間的間隔是閃爍著強(qiáng)烈光輝的。作者遙憶嬸子大娘們采蓼花，這擊穿厚重歲月的力量，使上述勞動細(xì)節(jié)更具感染力，而作者一句句的追問，使一整幅鄉(xiāng)村圖景，綿綿不斷潛入我的心底，而最終也將溶入千年的泥土脈動。
我讀過黎采的一些作品，她頗有靈性，情感充沛，筆法已然嫻熟，以女性的細(xì)膩呈上了《像早晨一樣清白》《野有蔓草》《村語村色》等佳作。
黎采，采來了動人的蓼花。通觀此篇，也許，材料的穿插運(yùn)用，可以更靈活一點(diǎn)，使文章寫出來更獨(dú)到而新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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