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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黃慶云誕辰百年: 一座愛與美的紀念碑
來源:文藝報 | 徐魯  2020年07月24日09:15

黃慶云

1950年代初期,黃慶云(右一)與冰心(右二)、廖夢醒(左一)、日本作家松岡洋子(左二)

2012年秋天,“海外華文女作家協(xié)會第十二屆雙年會暨海外華文文學論壇”在武漢東湖邊開幕,我應約作了一個主題演講《在冰心先生的慈輝里——華文女作家對兒童文學的引領與貢獻》。在這篇演講中,我分別以中國大陸的葛翠琳先生、香港地區(qū)的黃慶云先生、臺灣地區(qū)的林海音先生為例,描述了她們的創(chuàng)作對冰心所倡導的兒童文學精神的傳承,以及她們在不同的地區(qū)對兒童文學的引領與貢獻。在這三位女作家的作品里,我們能感受到冰心生前對兒童文學所寄予的那些美好的信念,那就是:對孩子們的熱愛,對兒童文學事業(yè)的熱愛,對真善美的永恒的熱愛與追求。

黃慶云是繼葉圣陶、冰心等第一代作家之后,第二代兒童文學作家里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編輯生涯起步于20世紀40年代,從18歲那年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算起,一直到2018年仙逝的前一年,她都在勤勤懇懇地為少年兒童們工作。黃慶云先生享年98歲,為兒童們寫作、服務竟持續(xù)了80年,畢生創(chuàng)作、編寫和翻譯的各類兒童文學著譯作品有500多種、1000萬字之巨,這在整個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兒童教育史上,也是罕見的。她不僅是一位真正的“老祖母級”的女作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巨擘,也是香港地區(qū)兒童文學事業(yè)、兒童教育和兒童讀物編輯和出版的拓荒者、奠基人。她的一生,稱得上是“為孩子們的一生”。

終生不渝的愛與追尋

黃慶云祖籍廣東省南海番禺,她的童年時代是跟著父母在香港沙田度過的。她在童年回憶錄《親親小時候》里說:“如果你問我,香港我最愛哪個地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沙田!”在她的心目中,“沙田,是我最初懂得什么叫做世界,從而走進世界的地方”。

1938年,18歲的黃慶云還在中山大學文學院念書時,發(fā)表了第一篇童話《跟著我們的月亮》。這個時候,她深受魯迅先生“救救孩子”的感召和影響,暗自立志,要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兒童教育。1939年她從中山大學文學院畢業(yè)??嚯y的中國和整個世界,正在進入戰(zhàn)火紛飛、風雨激蕩的40年代。她的童話寫作,以及她后來的全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都不是從虛無縹緲的幻想城堡和象牙塔里飄出來的故事,而是在時代的風雨、現(xiàn)實的泥土中長出的茁壯的幼林。正如她后來所說的:“我做孩子的時候,也是很愛讀童話的。從前,我以為童話里說的都是人們頭腦里幻想出來的事。后來,我長大了,也寫童話了,才知道,童話都是有現(xiàn)實做依據(jù)的……世界上發(fā)生了強者欺負弱者的事,童話家便寫了以弱勝強、以小勝大的童話……童話既是反映了現(xiàn)實,又是寄托人們的理想的?!保ㄍ捈对铝恋呐畠骸泛笥洠?/p>

1941年,黃慶云創(chuàng)辦并主編了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本兒童文學半月刊《新兒童》。當時,現(xiàn)代文學家許地山(落華生)正在香港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黃慶云向這位名作家約稿,許地山在《新兒童》創(chuàng)刊號和第二期上分別發(fā)表了《螢火蟲》《桃金娘》兩篇兒童文學名篇。可惜的是,也就在這一年,許地山溘然長逝。黃慶云后來一直視許地山為“恩師”,說自己是許地山播撒在香港的一粒兒童文學的種子。她還在《新兒童》上開辦了一個和小朋友談心的“云姊姊信箱”,解答幼童們的各種提問。一時間,《新兒童》和“云姊姊”在香港和東南亞地區(qū)的很多家庭和小朋友中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許多小讀者都成了云姊姊的“粉絲”,其中不少小讀者長大后也成了作家,如香港兒童文學家何紫;豐子愷的女兒、畫家豐一吟;現(xiàn)在在哈佛大學任教的女作家木令耆(劉年玲),都是黃慶云當年的小讀者。幾十年后,《新兒童》當年的小讀者們,甚至相約著“組團”從海外各地齊聚香港,看望他們心中最美麗的“云姊姊”。木令耆教授回憶說:“云姊姊”和她的作品與通信,為那一代小朋友“帶來了光明的世界,也帶來了愛的教育”。

后來因為戰(zhàn)亂,黃慶云離開香港,輾轉(zhuǎn)桂林、廣州等地,繼續(xù)為小讀者寫作和編輯出版《新兒童》。無論是從她的童話作品里,還是從她編輯的兒童刊物中,讀者們都能聽到她在冬日里期盼春天、在黑夜里呼喚黎明的聲音,能看到她給孩子們送來的光明、進步和安慰的力量。她帶著《新兒童》,在戰(zhàn)亂年月的顛沛流離中,斷斷續(xù)續(xù)堅持了15年之久,無數(shù)的小讀者深受其惠。

1948年,黃慶云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攻讀兒童教育和兒童文學專業(yè)。對此,黃慶云的知心老友、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葛翠琳后來評價說:“中國去海外的留學生中,選這個專業(yè)攻讀學位的學子,恐怕只有她一人??梢娝菑娜松缆返拈_始,就立志為兒童文學事業(yè)貢獻一生的。這是十分難得的決心?!?/p>

新中國成立后,改天換地的新時代和朝氣蓬勃的一代代新人的成長故事,為黃慶云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絢麗和取之不竭的題材,也給她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無限的活力和多姿多彩的氣象。20世紀五六十年代,她繼續(xù)為孩子們編輯報刊讀物,勤奮筆耕,迎來了第一個引人矚目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

伴隨著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春天,已經(jīng)從“云姊姊”變成“云奶奶”的黃慶云在兒童文學和兒童教育事業(yè)的園地里,從沒停下過辛勤耕耘和孜孜探索的腳步。她曾在一首小詩里,如此表達過自己畢生對兒童和兒童文學事業(yè)的熱愛:“我走過九十九條河,我描繪過花兒一千零一朵,只有童年的花園,永遠永遠地占有我,這道理我無法說出來,別問我十萬個為什么?!?/p>

植根民族文化土壤的中國故事

從題材上看,黃慶云的兒童文學世界可謂遼闊博大、豐盈多彩。她用80年的歲月和數(shù)百本作品集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一座“兒童文學的青山”,既巍峨聳立,又嫵媚多姿。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能顯示“云奶奶”創(chuàng)作個性的,是以下三類題材的作品。

以《奇異的紅星》《月亮的女兒》《七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小鳥天堂》《小魚仙的禮物》等為代表,這些短篇童話帶有民間故事風味和神韻。黃慶云早期的童話創(chuàng)作,有安徒生童話那種與現(xiàn)實生活和人間悲歡息息相關的幻想故事的影響,更多的是汲取了中國民間故事、鄉(xiāng)土文化的滋養(yǎng)。《月亮的女兒》全篇用擬人化的手法,用民間故事的單純明快的敘事方式,講述了善良無私的月亮和孩子們之間不為人知的故事。故事最后說:“這就是月亮的女兒——星星的故事。沒有月亮的晚上,星星總是替月亮照著大地。孩子們也最愛星星,他們唱著星星的歌,用小手指數(shù)著星星。星星是數(shù)不盡的,因為它們是要陪伴許許多多的小朋友的。天下的小朋友數(shù)不盡,星星也是數(shù)不盡的。”這篇童話,就是置入全世界最美的短篇童話寶庫里,也熠熠閃光、毫不遜色。我記得葛翠琳曾對黃慶云的另一篇童話代表作《奇異的紅星》也極為推崇,認為是用童話形式表現(xiàn)革命題材的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僅內(nèi)容生動,寓意深刻,充滿浪漫的激情,而且童話意境優(yōu)美,極富藝術感染力。

也不僅僅是這個時期。從黃慶云在改革開放新時期里創(chuàng)作的一些童話和兒童故事里,也不難感受到,她一直都在默默地、自覺地把自己的文學之根深扎在豐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去汲取養(yǎng)分,去發(fā)掘故事,去淘洗出閃光的金子。因為作家的心靈、情感和精神氣度時刻連通著國家、民族和兒童的世界,所以她每個時期的作品都能很接“地氣”,洋溢著飽滿的家國情懷和鮮活的“中國式的童年”氣息。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當代的,越是歷史的。黃慶云的童話再次證實了這些樸素的真理。從世界兒童文學史上看,其實也是如此:安徒生與丹麥和北歐民間故事,格林兄弟與德國民間故事,卡爾維諾與意大利民間故事,普希金、托爾斯泰與俄羅斯民間故事,埃梅與法國民間故事,聶姆佐娃與捷克民間故事,小川未明、新美南吉與日本民間故事……無不有著密不可分的水乳交融的關系。

給香江的孩子們講述香江故事

香港的歷史和文化,香江孩子們的童年生活,是黃慶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題材特色。在她的一生中,童年時代、青年時代和老年時代里,有許多日子都是在香港生活和工作的。她不僅了解和洞悉香港的歷史、文化和生活風習,也熟悉飲著香江水長大的一代代香港孩子的童年生活和心靈秘密。所以,她的不少作品都取材于獨特的“香江故事”。其中以長篇歷史小說《香港歸來的孩子》、長篇游記故事《可愛的香港》等作品為代表。此外,她還有不少兒童小說、童話、兒童生活故事和兒童詩等,描述和表現(xiàn)的也是香江風情和香江孩子們的生活。

《香港歸來的孩子》是我迄今見到的唯一一部以中國現(xiàn)代“香港大罷工”事件為背景,給今天的孩子們講述香港那段漸漸被人淡忘的風雨歷程的小說。這部小說的故事從1922年發(fā)生的香港海員大罷工開始,以兩個海員家庭及其年幼子女的經(jīng)歷為主線,再現(xiàn)了1925年省港大罷工爆發(fā)后,覺醒的一代年輕人,冒著腥風血雨,勇敢地沖破黑暗,紛紛離開香港北上,最終走上追尋光明、真理和遠大理想的征程的真實故事。“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萬水千山,不忘來時路”。香港的一代代青少年都應該好好讀一讀《香港歸來的孩子》。它是一部真實和生動的香港“歷史教科書”,又是一部汩汩流淌著中華民族滾燙的愛國熱血,講述香港奮斗、抗爭和追求光明的光榮傳統(tǒng)的文學佳作。

童年生活和童年故事,作為兒童文學的一個永恒的“母題”,也是黃慶云一生中“百寫不厭”的題材。這類題材,她的長篇童年回憶錄《親親小時候》可以作為代表性作品。這部追憶自己在香港度過的童年時光的長篇散文,是一部充滿童趣盎然、童年親情的回憶之書。全書由30多篇短小而完整、可以單獨存在又互有銜接的小美文組成,以童真的眼光、細膩的感覺、明亮和單純的文筆,講述了作者童年時代點點滴滴的成長細節(jié),描畫了那個年代的香港孩子們的真實生活情景。整個作品不是以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取勝,而是像一幅幅童年生活的明麗的風俗畫,憑借許多細小的、溫暖的、真實的、充滿童真童趣的細節(jié),撐起了韻味悠長和調(diào)子明亮的敘事。通過小女孩眼中的現(xiàn)實生活、周圍世界、自然環(huán)境、鄰里關系、小伙伴之間的友誼的觀察和描寫,真實和準確地呈現(xiàn)了孩子們純真、友愛的成長心理狀態(tài),刻畫了小女孩在日常生活中對生活、對世界、對未來的好奇、夢想與渴求。

杰出的兒童文學作家總是具有一項異于一般作家的才能,就是這個人能夠“返回童年”,能夠“再來一次童年”,或者說,能夠去“重新發(fā)現(xiàn)童年”。瑞典的“童話老奶奶”林格倫有一句名言:“為了寫好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必須回到你的童年去,回想你童年時代是什么樣子的。”她說,“童年時代的‘那個孩子’活在我的心靈中,一直活到今天?!痹凇队H親小時候》里,我們看到,那個純真、友善、好奇和美麗的小女孩,也一直“活在”黃慶云奶奶的心中。就像她在那首童詩里所寫的:“我走過九十九條河,我描繪過花兒一千零一朵,只有童年的花園,永遠永遠地占有我。”

兒童文學事業(yè)是純凈的天使和仁慈的圣母般的事業(yè);兒童文學是愛的文學,是真善美的文學,也是廣闊和博大的“大文學”。只要人類的童年如涓涓的溪流奔騰不息,兒童文學事業(yè)的薪火也會代代相傳,永恒發(fā)揮作用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