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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傅菲:盆地的深度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 | 傅菲  2020年07月29日06:38

白晝開始了,而我匿名地存在著。

可發(fā)生了的事情比這還要多得多。

——費爾南多·佩索阿

這個世界,以前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知道得十分有限;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們更無從知道。我們知道的,僅僅是遺忘的一部分。如南風吹過草木灰,揚起來,落在了我們的頭上。

春分時節(jié),南風從靈山牽著紙鳶飛來。夕陽將沉山梁,如一只火烈鳥。鄭坊盆地來了第一批白鷺。白鷺從峽谷中,沿著河畔的洋槐林飛來,河面閃動著魚群的墨影。啪啪啪,白鷺拍打著響亮的翅膀,飛過低矮的山岡,落在田疇。秧田漾著水光,白白地晃。夕光一撮撮落下來,在秧田勻細撒開,垂絲海棠花一樣紅撲撲。撒不了夕光的地方,是錐形山影,一秒一秒地被拉長,向田疇覆蓋,如大地之夢。白鷺在秧苗田,一邊覓食一邊揚起長頸,嘎嘎嘎。先是一只白鷺叫,叫了三兩聲。山梁浮出最后一縷霞光,整個盆地響徹白鷺聲聲。白鷺即刻歸巢,大地陷入巨大的寧靜。

南風撩開了鄭坊盆地虛掩的門簾,簾鈴桑啷桑啷響。桑啷桑啷作響的,還有提燈師傅手上的搖鈴。銅鈴串在一根銅圓棒槌上,棒槌頭鏤空雕著四條青蛇。提燈師傅穿一件斜襟藍灰色棉袍,腳上的草鞋黃白色,他邊走邊唱:

宛宛神州地,巍巍眾妙壇。

鶴袍來羽客,鳧舄下仙官。

玉斝斟元醴,瑯函啟大丹。

至誠何以祝,四海永澄瀾。

……

他沙啞的吟唱有著重金屬的音質(zhì),瑯瑯之聲特別爽脆。他張開的喉嚨似乎有河水噴射,嘩嘩嘩。他棉袍的下擺,沾著早露,始終未干,以至于,我們以為他來自澤國之地,或者來自高聳的靈山之巔。他穿過了薄霧稀稀的草洲,或者下山時穿過了潮濕的樹林;他的搖鈴聲,時遠時近,如白鷺時而盤旋時而遠去。他沒有停下自己輕快卻略顯疲乏的腳步,他臉寬闊險峻,印著無人讀懂的碑文:肉瘤葡萄一般大,掛滿了懸崖(臉的一個比喻)。黑色的紗巾遮住了臉廓,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顯得既陰沉又慈愛。他的前襟織著兩條鯉魚,鯉魚一半藍色一半灰色。鯉魚在前胸(前胸如一口清澈的池塘)擺著鰭尾,游得多么暢快,像兩個在田野上奔跑的兒童。他的袍袖寬大,藏著春風,袖口包著深褐色的布邊,密密的白麻線針腳有致,如婆婆納花沿著田埂盛開。在盆地中央的一座孤墳前,他繼續(xù)吟唱:

云霧浮空瑞無交騰于百和,

感天動地祥煙普遍于十萬。

萬年之心地之生成,

七寶靈仙根之就重。

……

看起來,他剛剛從天邊歸來,帶著歸來者深重的念想與大地千里的開闊。他帶來了馬群奔騰的群山,帶來了充沛的雨水和越來越長的白晝。他的眼睛溢滿向晚的露水。他鴿子一樣的眼睛,蒸騰著水汽。他素白的眉毛微微下垂,孵化兩朵積雨云。他跺著腳,揮著袍袖,搖鈴聲啉啉啷啷,響得越來越急切,他頭上圓尖的斗笠一抖一抖地旋轉(zhuǎn)。他旋轉(zhuǎn),盆地也旋轉(zhuǎn),天空也旋轉(zhuǎn)。他的草鞋落在地面上,濺起干燥的灰塵。鳥呼嚕嚕,飛回了山岡的樹林。他從背袋里抽出一把桃木劍,豎起來,朝東揮舞,朝南揮舞,朝西揮舞,朝北揮舞。桃木劍三尺長三寸寬,雙面劍鋒,劍脊刻著一串圓環(huán);劍柄六寸六長,陽面雕著一條青龍,背面雕著一只白虎。他的背袋也是藍灰色,河水退去了岸邊叢林倒影的顏色。他揮舞的劍,發(fā)出剛硬的風聲,風車瀉出來的那種聲音,咕咕咕,咕咕咕。他不再吟唱了,他的嗓子干涸了——他的嗓子有著被火干烤的焦躁。也或許他的吟唱之聲,成了無焰的火苗——黃昏來臨時的最后一道太陽之光。光照亮了他,他照亮了光。光和光抱在了一起。光在光中彼此熄滅,又彼此助燃。光溶解了光,光凝固了光。他的藍灰色棉袍成了大地的灰燼。烏鴉作最后一次巡游,再也沒了蹤影。

他婆娑的舞影如一件飛旋的斗篷,在盆地的上空,如一雙巨大的翅膀在盤旋。他挪移著輕快的舞步,半弓著腰身,翹著干癟的臀部,雙手夸張地半抱張開,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如檵木的根須。他羊毛一樣的胡須在飄動,風鼓起袍服。他木然的表情,干裂。

可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屈膝而坐,閉目歇息。他的額頭儲滿了黃昏將暗之色。他的斗笠變得沉重如山峰下墜。野草吞沒了他。野草青青,曠野浮蕩。他聽到了灶膛發(fā)出木柴噼啪爆裂的燃燒聲。鍋里沸騰的熱水,喚醒了他。他又吟唱:

心存方寸地,誠達九重天。

切以道以齊為先,修繕乃還山建燈之時。

……

孤墳里埋著他曾經(jīng)的妻子茹貞。茹貞死的時候,已不是她妻子,也不是別人的妻子。她死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人住在一個叫麥冬嶺的山上。他下山,茹貞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上麥冬嶺之前,他還不叫提燈師傅,叫楊紹醒。是楊家自然村的一個泥灶和泥墓(“泥”作動詞,意為“壘”)的泥瓦師。他泥的柴火灶,是盆地方圓十里最好燒的灶:灶膛斜躺下去,抽風上來很快,火苗聚集在鍋底,貼著鍋,滾球一樣裹著熱鐵,煙囪把白煙拉出來,呼呼呼。一大鍋水要不了幾分鐘,突突突,翻出大顆大顆的水泡。水先從鍋底冒細細水珠,白白,透明,密密麻麻;接著,整個鍋圈冒出水珠,如夏日之夜的晴空,繁星綴點;再加一把柴火,水珠變大,變得更圓,咕嚕嚕,咕嚕嚕,從鍋圈升上來,像一朵朵藍雪花,瞬間盛開了——花快速凋謝又快速繼續(xù)盛開,千萬朵花同時凋謝,又同時盛開。水沸騰了,整個灶臺熱得暖烘烘,撲騰的熱氣縈繞。柴火在灶膛里,快樂地呼叫。木柴被火苗舔出白圈。木柴在死去,火在復活?;鸫唛_了水的花朵。水完全盛開的時候,正是黎明到來之時——能夠以火迎接早晨的人,是即將與山川萬物重逢的人。

泥一個柴火灶需要三天。他泥好了灶,洗了泥刀,凈了手,抱來柴火,他要燒第一鍋水。灶膛紅紅。他坐在灶前,唱:

灶神降人間,飯香升九天。

柴火旺人丁,厚德耀宗門。

……

他還是一個泥墓的好手。墓穴深入地下,泥三邊墻,上頂泥一個拱頂,棺材推進去,封一個墓門。他一天泥一個墓,他泥的墓不下塌。他泥的墓,比他泥的灶臺還多。他說,墓是陰間的屋舍,要干燥要透氣,和灶的原理差不多。泥完了墓,他圈墳,沿著墓,走七圈。他邊走邊唱:

超度三界難,地府魚無樂。

悉歸太上尊,尋言嵇首禮。

酆都開玉湖,幽冥巃對分。

三度誅惡罪,吾今招亡魂。

悉往諸靈府,逆于生天堂。

恭惟闖閤開黃道,金爐生紫煙。

人無神不立,燒香乃達圣之門。

這兩支泥灶泥墓的歌,是他師傅教給他唱的。

他師傅說,灶是一個家最大的臟器,和谷倉一樣重要。人一輩子都離不開灶和谷倉。墓是最后的廟宇,屬于一個人的廟宇,要莊嚴要寧靜,要向陽要拙樸。

他提著斗燈,在盆地四處唱。無人知道他唱什么。他口腔里發(fā)出來的嗡嗡嗡之聲,讓人覺得他的聲帶是銅質(zhì)發(fā)聲器。他很少會想起這個叫茹貞的女人,也不會想起其他女人——除了他一輩子寡居的老娘。當他走在官葬山(官葬山為自然村地名)丘陵的時候,他會想起白狐貍。是哪一年呢?他可沒忘記。他看見了白狐貍。

白狐貍把他帶到了茹貞的家里。他還是一個健壯的后生。他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泥瓦匠。

這年三月,楊紹醒到夏家墓(夏家墓為自然村地名)為一個老人泥灶。吃了晚飯,他沿田畈回楓林。田野開滿了紫鳶尾,如一群群蝴蝶貼在草葉一般。白額雁在長滿葦草的湖塘,嘎嘎嘎地叫。傍晚的盆地,縈繞著白白的霧氣。他似乎迷路了,交錯的阡陌,一下子讓他難以辨明方向。這個村子離楓林四里地,他常走。也可能是天太灰暗,又沒完全黑下來,罾魚的人還穿著蓑衣收魚籠子,把魚罾倒入魚簍里。饒北河邊村鎮(zhèn),沒有他不熟悉的。他沿山岡邊田塍道,往東走。繞了山岡兩圈,月亮晃著出來了,白霧稀稀,他才看清,他到了官葬山。

這一天很奇怪。在官葬山岔路口,楊紹醒看見一只白狐貍站在溪邊,看著他。白狐貍沿著山邊往湖塘走,走走停停,半瞇著圓眼睛,還不時親昵叫,嗚嗚嗚。黧青青的山巒聳立。過了湖塘,入一條山壟,下一個斜坡,往右拐,是一條進入石煤洞的山道。山道中間,是一座蓋瓦木柱砌墻的四角飛檐涼亭。楊紹醒停下了腳步,白狐貍在涼亭,也停了下來,朝他嗚——嗚——嗚,叫得他揪心。楊紹醒抓一把石子扔它,它也不走。他便跟著狐貍一直往山道走,快到石煤洞了,白狐貍不走了。楊紹醒聽到了男人輕微呻吟聲,哎呦,哎呦。

在一叢茅草里,楊紹醒找到了呻吟的男人。男人四十出頭,坐在地上,衣服單薄,一雙手抱著右腿膝蓋。男人是砍柴時,從山崖滾下來的,右腿摔斷了。他背著男人,去山下的方家村。楊紹醒又去了鄭坊,請來接骨郎中米八先生。

方家男人見楊紹醒肥頭大耳,手粗腳寬,眉宇開闊,說,你不背我下山,我會被豺狗吃了,真是大恩。你是哪家的后生,怎么會去煤石山呢?

“我是個泥灶頭的,在官葬山路口,看見了一條白狐貍。白狐貍帶我去的。不是我救大叔,是白狐貍救大叔?!?/p>

米八先生和方家人,聽了連連稱奇。米八先生說,白狐貍通人性,懂天道,真是莫大的福報。方家男人說,若后生不嫌棄我殘漏之家,想拜托米八先生一件事。說著,他把女兒喚到廳堂面前,對后生說:方家小女茹貞,十七歲,愁一個好后生,拜托先生,說個媒,把小女許配后生,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茹貞扎兩根長麻花辮,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圓頭布鞋,暗自睨了睨身邊的泥瓦匠,見他身板如牛,憨笑如佛,她露出淺淺羞赧的笑容,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廂房。楊紹醒見茹貞晶瑩玲瓏,嬌俏可人,說,我是個泥瓦匠,我雖窮,但我有一身力氣,我不會讓你女兒吃苦的。

米八先生合手笑,說,白狐貍是仙狐,牽紅線的仙狐。楊紹醒說:我以后把你當作自己的亞供著。方家男人摸摸楊紹醒的頭,笑了,說,你是楊家人。楊紹醒點了點頭。方家男人說,四鄉(xiāng)八村,只有楊家人不喊爸,喊亞,也不知亞有什么來歷。楊紹醒說,清初南豐發(fā)生饑荒,楊氏先祖攜妻兒老小,一路討飯,來到鄭坊。先祖在鄭坊死于饑寒,妻小被楓林葉氏人家收留。葉氏人家待楊氏妻小如親人。先太祖母告誡兒子:凡自你及后人,稱父為亞,以示對葉家養(yǎng)育之感恩和尊重。

“在楊氏先祖的話語里,亞,是對土地恩謝的意思,以父之名,以赤子之心,對待厚養(yǎng)我們的土地?!睏罱B醒說。

“你是個泥瓦匠,你還讀了不少書呢?!狈郊夷腥苏f。

楊紹醒說,我爸叫世喜先生,做夏布生意,穿長衫戴眼鏡,留山羊胡子,長得風流,年輕時在上海讀過教會學校,1943年,賣了家產(chǎn),在上饒參加過抗日活動,后被抓捕,臨刑前半個月,他的兩個眼球被獄警用紅鐵燙壞了,眼睛留下兩個洞。當時我娘懷我八個月,生活艱難,我十三歲便去學了泥瓦匠。我識字讀書,都是我娘教的。

“你不嫌棄茹貞,你回了楓林,請你娘托米八先生來,定個親,明年正月過門?!狈郊夷腥苏f。

茹貞就這樣來到了楓林。楊紹醒也沒錢請一頂花轎接她。她穿大紅棉襖,頭上扎了兩絲紅綢,腳上的布鞋繡了兩朵芍藥花,她跟著接親的人,自己走路來。茹貞嬌小玲瓏,性情活潑。楊紹醒在家等不及,跑到官葬山土嶺上,見了她過了溪,他跑過去,一把抱起她,一直抱進家門。

“我不能讓你受苦。我得讓你過上好日子。我除了一雙草鞋一把泥刀,什么都沒有,你爸把你許配給我,我得好好守著你。”他對茹貞說。他沒日沒夜地干活。開荒種地,筑塘養(yǎng)魚,泥灶泥墓,種豆栽瓜。他像一頭牛,犁田拉貨。他是一個不知道疲倦的人。

過了十幾年,他兒子楊其白八歲了,他的臉上漸漸沒了什么感覺。冷風吹臉,不冷;砂礫吹臉,不痛;炭火靠近臉,也沒有灼熱感。郎中看了幾次,說,面部肌肉運動正常,不是面癱,緩兩個月再看看。他也沒在意,說,可能是被寒風吹麻木了。

過了三個月,已是農(nóng)歷七月了,正搶收一季稻(一季稻也叫早稻,二季稻也叫晚稻)。鄭坊盆地黃藹藹一片,烘暖的大地烤出醺醺的谷香。稻浪起伏,已收割的稻田灌了水,等待翻耕。男人們赤裸上身干活,渾身爆汗,油滋滋,赤銅色的皮膚,曬出釉色。雨打在皮膚上,像落在荷葉上,輕溜溜滑走。太陽越曬,釉色越深,如酒甕的深褐色。楊紹醒的上身,也是深褐色,但散出很多黃斑,不規(guī)則,也沒有明顯的邊沿,也沒有鱗屑。他的臉上也有。和他一起做工的人取笑他,說:茹貞對你太好了,天天給你摸癢睡覺,也摸得太深了。這樣的斑,誰也沒見過。

有人私下傳言,說楊紹醒的肉身注了很多毒,毒發(fā)出來了,變成了滿身的皮癬。身上的毒,是積毒,積毒就是人毒。人毒會害人。

傳言像墨在水里一樣擴散。再也沒人和楊紹醒一起做工了。生產(chǎn)隊也不給他派工。他孤零零地站在田畈,不知所措。他好幾次問隊長。隊長避著他,說,誰愿意和你搭工,我就派工。他找了自己的堂兄弟,找了房上的小叔,找他們搭工,他們都避著他,側(cè)臉看他,一句話也不說。茹貞去問了房上的人,楊紹醒才知道,他們防著自己身上的斑。

巷子里的人,看見他,便關上門,嘭隆一聲,門框震動,門甩得格外響,還狠狠地瞪他一眼,用腳踢自家的狗,唾口水罵:臭狗滾得越遠越好。狗汪汪汪狂叫,亂闖,一溜煙跑出巷子。有一天早上,他挑擔水桶,去橋頭的水埠挑水。開門時,他發(fā)現(xiàn)門上貼了一張大白紙,大白紙上寫著:你身上有死魚臭,你不要出門了,全村人厭惡你。

挑了水回家,他坐在灶膛前,嘩嘩嘩地哭了。茹貞問他,有什么事啊,讓你這樣傷心。楊紹醒也不說。茹貞也不說話了,和他一起哭。他望著她哭,她望著他哭??蘖撕靡粫?,他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個惡人,有沒有作惡。茹貞說,你是惡人,我爸也不會一眼看中你了。他再問:我是不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拖累了別人糊口。茹貞說,你白手起家,我們自己建了大瓦房,比你勤快的人,村里找不出三個。他又問:我是不是一個不愿援手的人,對鄉(xiāng)親麻木不仁呢?

茹貞哭得更兇了。

再也沒人請他泥灶了。也沒人請他泥墓。村里的三片拔秧苗死在田里,還是個短命鬼,四十七歲。他拔了一把秧苗,弓著身子在水里蕩泥漿,蕩著蕩著,一頭撲下去,死了。楊紹醒拿著泥刀,趕到三片家里,說,泥墓,我在行,雙搶了,大家忙,我來泥墓,也不收工錢。三片的老婆把他攔在門外,說:你有力氣,把自己的墓泥好了,免得以后沒人給你泥墓,你泥了三片的墓,三片的棺材也沒人來抬,你說,你不是害我嗎。

楊紹醒用泥刀拍打自己胸脯,說:我下作,我作踐,我剁手。

楊紹醒再也不去找人搭話了。走在路上,遇上人,他遠遠地避開身子,靠路的邊沿站一會兒,等人過去了,他再走路。有一次避讓人,他站在溪邊,可能心里煩,也可能想別的什么事了,他一走神,摔下溪,全身濕透,膝蓋碰出淤青。他狠狠地掌自己耳光。

楊紹醒挑來黃泥,在自己身上搓,搓得全身都是泥。大馬蜂蟄了人,腫出雞蛋大的腫塊,痛得人打滾,用童子尿和泥漿,涂在腫塊上,半天消腫。這是土方子——黃泥解毒。他天天用黃泥搓身子,搓了七天,黃斑還是黃斑,還轉(zhuǎn)深色了。他皮肉都搓腫了,腫得像下水焯了一樣。他又去掏苦草,泡熱水洗。一天泡一次。一天泡三次。他用艾葉泡,用茶葉泡,用何首烏葉泡,用三百草泡,用扛板歸泡。

淚水流在臉上,他也感覺不到熱度。他用指甲摳臉,出血了也不痛。

他去抓毒蛇吃,去抓蜈蚣吃,去抓蝎子吃,去抓螞蟻吃。他把馬蜂窩磨成粉末,泡水喝。

斑越來越多,蓋了他的臉。

一日,源塢(源塢為自然村地名,與楓林相隔一座高山。楓林在山南,源塢在山北)來了一個賣核桃的中年人,挑著籮筐,走巷串戶,搖著叮叮當當?shù)捻戔?,叫著:想生活過好,就多吃核桃,吃了核桃,挑擔腿腳好。楊紹醒聽了叫賣聲,拿出小畚斗,想買兩斤給孩子吃。賣核桃的人,看見楊紹醒,挑著籮筐撒腿就跑,邊跑邊叫:麻風,麻風,那個人得了麻風。跑到了祠堂廟,他緩了氣,停了下來。曬谷子的三個婦人,圍著他,問:誰得了麻風?。?/p>

“就是柿子樹下那戶人家,有人得了麻風病?!?/p>

“這話可不能亂說。他是身上長斑。”婦人說。

“他麻風剛出麻,出了麻很麻煩,很會傳染?!辟u核桃的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二十幾年前,我外公得了麻風病,被活活燒死?!?/p>

三個婦人嚇呆了。她們?nèi)酉鹿润?,沿著村街叫:紹醒得了麻風病,紹醒得了麻風病。

傍晚,楊紹醒家大門,被人抬了三根木料,把門堵死了,不讓他們一家人出來。兩個把門的人,是他楊家房上的堂兄弟。一個人手里拿著三眼銃,一個人手里拿著剁骨刀。楊紹醒拱手作揖,對堂兄楊紹鮮說:我們同一個太爺下來,你今天是不是下了要和我打夜命(饒北河一帶方言,打夜命意思是鬧人命的事,鬧通宵,不決斷不罷休)的心?能不能放我一家人一馬,我做弟弟的,從來沒得罪你一家呵。

“這一條巷子里的男丁,都姓楊,紹字輩都是兄弟。不是我要和你打夜命,是你放我們一馬。你死一家人,巷子里的人還在,楊姓人不斷丁。你不放過我們,楊姓滅了,幾百年的人丁毀在你麻風病里,你說你對得起先祖嗎?”楊紹鮮說。他把炭硝一孔一孔地灌進三眼銃,銃栓拉得噼啪響。

“要殺人,你先殺我。我也是活夠了?!睏罱B醒的娘,攔在兒子前面,說,“你有什么權(quán)利,殺我全家。我和誰家有不世之仇呵?你們說來聽聽?!?/p>

“誰和誰,什么仇也沒有。我們是怕惹麻風病。麻風病比仇還更讓人痛恨、恐懼。我們只有斷了麻風病的根,巷子里的人,才可以保平安。紹醒,你說,巷子里的人要不要保?滅你全家,不是誰一個人的主意,是十八歲以上男丁,在族里開會定的,大家都通過了。今天,誰求情,也都沒用。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你離開這里,管你去哪里生活。限你三天考慮,因為是族人,才寬限你三天。外姓人的話,一個時辰也不留?!睏罱B鮮說。

其白躲在娘身后,拉著茹貞的衣擺,嚇得嚎啕大哭。茹貞雙手護著兒子的頭,僵尸一樣站在楊紹醒身后,臉色煞白,眼淚直流。

院子里,亮起了火把,圍滿了人。楊紹醒看著一張一張臉,老臉是叔伯,稚臉是侄孫。叔伯都抱過他,他都抱過侄孫。他們都是平時異常親熱的人,遞煙,喝酒,蹲在墻根下,談論年收,談論村里的女人。特別那些堂兄弟,上山一起砍柴,一起墾荒。為了多墾一塊山地,他們搭茅棚,在山里住了半個月。他看看他小叔,他小叔也舉著火把,站在楊紹鮮身后。小叔是他最親的人,是一個曾祖父延下來的血脈。楊紹醒在八歲的時候,過年的米都沒著落,是小叔送來米,送來肉。小叔說,紹醒呵,我們一支人丁不盛,有我小叔粥喝,你就有米湯喝。楊紹醒一直記得這句話。他看著小叔,小叔低下了頭。他淚水,嘩嘩嘩,直流了下來。他跪了下去,對院子里的人說,你們散了吧,留兩個人守我大門就可以了,天要滅我楊紹醒,我沒什么求了。

第二天早晨,鎮(zhèn)衛(wèi)生院來了人。是李干部陪醫(yī)生來的。醫(yī)生三十來歲,檢查了楊紹醒的身體,說,病人患了麻風病,不能住在村里,他家人沒有感染,和正常人一樣,可以繼續(xù)在村里生活。

楊紹醒一下子癱坐在地上。那個賣核桃的人,說的話,是真的。村里無人得過麻風病,誰也沒見過麻風病。誰會想到他得麻風呢?

醫(yī)生詳細地問了楊紹醒情況,什么時間臉麻木了,什么時間出斑了,之前有沒有接觸過麻風病人。楊紹醒說,一個泥瓦匠,一年到頭都是在本地做事,沒出過十五里之外。醫(yī)生說,你再想想,三年之內(nèi),你見過鼻塌裂嘴,或者滿臉掛瘤,或者手指腳趾斷損,或者截肢的人嗎?楊紹醒想了好久,也沒想出一個這樣的人。醫(yī)生臨走的時候,楊紹醒說,兩年前,去五羊塢,泥灶,回來的時候,過蛤蟆嶺,遇見過一個吊死的人,頭上套著麻袋,我把死人從樹上放了下來,抱到路邊,通知嶺下的人埋人。我也沒脫開麻袋看他。通知了嶺下的人,我就回家了。

醫(yī)生說,十有八九,那個人是得了麻風病,上吊死了。我明天去一下蛤蟆嶺,實查一下,就知道。

隔了一天,醫(yī)生又來楊紹醒家,說,那個蛤蟆嶺吊死的人,是得了麻風病,被村人逼著上吊的。茹貞拜跪下去,婆娑淚眼,哀求醫(yī)生,說:“救救我家紹醒,救救他。我給你做牛做馬,我都愿意。”

“麻風病可以治,但我們這里沒有藥,藥得從上海調(diào)過來。調(diào)這個藥,很難。治麻風,治療效果好,需要三年痊愈,慢的話,需要五六年。病沒好,不能接觸人,得一個人住一個地方。”醫(yī)生說。

麥冬嶺是一個高山的山頂,有一大塊平坦的草甸,如牛背。山便稱為牛背山。上麥冬嶺,須走三華里的山道。山塢有一條終年不息的溪澗,在山腰積水潭,有一座木板橋,連接山上山下。楊紹醒住在麥冬嶺,三餐到木板橋取飯。茹貞或者楊紹醒的娘把飯放在橋上,第二餐送飯時,把上一餐的碗筷帶下去,人不得接觸。這是族里人開會規(guī)定好了的:楊紹醒下橋,巷子里的人可以把他打死;茹貞或家人,過了橋上山,全家必須離開村子,另謀生活。

橋上有一個吊籃,送上去或帶下來的物品,都在吊籃里。

誰也沒見過楊紹醒,誰也不愿見到楊紹醒。村里人說起他,就說:哦,那個瘟神,一個雷劈下去,燒出木炭是最好的。

茹貞和楊紹醒的娘,還是常常見到他的。他娘很想看兒子,便去送飯。楊紹醒在橋那頭吃,娘在橋這頭看。他坐在橋板上吃,胡須遮住了頸部,長長的頭發(fā)蓋住了棉襖的衣領。他明顯瘦弱了。他的臉黑不溜秋,長起了豌豆一般大的肉瘤。他吃著飯,低著頭,一會兒就吃完了。在山上才住了一個月,楊紹醒便糟蹋了自己。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么,他雙手箍在胸前,裹緊棉襖?!敖B醒呵,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蹦锶滩蛔】蘖?,淚如雨瀉,說:“紹醒呵,要體面地活著,胡子自己剪剪,頭發(fā)自己剪剪。你亞在天之靈,看到你這個樣子,會作何想。人吃五谷,誰不生???有的人病生得早,有的人病生得晚,有的人一輩子生病。在任何時候,我們都別作踐自己,別糟蹋自己。人來世上走一遭,誰容易過呢?你亞,死了,尸骨都沒人收,骨灰在哪里都不知道。我生下你,圖個啥?你亞死,圖個啥?我就圖你活得堂堂正正。”

娘的話,讓他深深自責。他自責自己成了娘和妻子擔驚受怕的人,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成了沒有魂魄的人。一座五米來長的松木板橋,隔在他和娘之間,像一條咫尺銀河。橋兩邊的人,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一邊哭,一邊說??蘅拚f說,說說哭哭。楊紹醒對他娘說,家家糧食短缺,我就在山上種包谷種番薯種大豆種馬鈴薯吧,我也養(yǎng)兩只羊。

過了半年,鎮(zhèn)醫(yī)院才送來了藥。一個偏遠山村,從上海調(diào)藥來太難了。

在巷子里,再也無人和茹貞一家來往。也無人和她們拉家常話。茹貞做了豆腐,端一碗送給對門的鄰居,還沒踏進門檻,被鄰居攔在門外,說:豆腐是好吃,可萬一把麻風帶到了豆腐里,等于給我們一家下毒了呵,茹貞,你說是不是呵。

其白已經(jīng)上小學了,班上沒一個同學會和他坐在一起,也沒人和他說話。老師安排他坐在最后一排,一個人一排,抵墻坐。放了學,有同學在背后罵他:你爸爸得了麻風病,你不要來上課了。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五個女同學一直在他背后哈哈笑。他回頭看她們,她們還是哈哈笑,笑得很噴。他也不知道她們笑什么。他用手往后拉衣服,拍了拍,也沒什么東西落下來。回了家,他脫下衣服,看了看衣背,他氣得兩眼發(fā)直。衣背上,被綠粉筆畫了一只烏龜,烏龜殼上寫了“麻風病”。他知道是誰畫的,他端起白菜刀往屋外走,被他奶奶拉住了。他奶奶一把抱住他,說,刀是殺器,殺人是犯法的,你要報羞辱之仇,就是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比他們有本事,比他們有見識,比他們過得更好。你爸是得了麻風病,這只是一種病,而不是一種罪。我們沒有罪,他們加給我們的罪,是他們自己的罪。我們低頭做人,不是擔罪,而是不張揚他們加的罪。

藥是斷斷續(xù)續(xù)吃的。上海來的藥,并不及時,藥吃完了,有時隔一個多月,才能續(xù)上藥。他的鼻梁慢慢塌下去,他的指關節(jié)變得更脆。他的臉,像油鍋里翻炸的油餅。一日,茹貞的爸爸提了一個菜籃上山,看望楊紹醒。老丈人帶了谷燒來。兩斤的酒罐灌得滿滿當當。菜是鱔片燒蒜芯。正是四月,蒜芯抽芽,入口真是香呵。老丈人站在橋頭,和他說著話。他說,茹貞不容易,吃食都很難,你放心吧,有我?guī)椭?,孩子會一天天長大,孩子好著呢。他說,巷子的人都是癩蛤蟆,呱呱叫,癩蛤蟆咬不死人,吵死人,茹貞真是過得好苦呵,我就這一個女兒,當年是我看中你心地好,把茹貞許配給你,你心地好,又怎么樣呢?她活著,和守寡有什么區(qū)別呵。老丈人說著說著,哽咽了起來。

“亞,我守著這個山,我就是要活著下去,我要養(yǎng)大兒子,要好好養(yǎng)茹貞,養(yǎng)我老娘。我沒出生,我亞便死在監(jiān)獄里。我娘孤苦呵,我茹貞孤苦呵。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我有力使不上,這是我活著的罪呵。亞,我活著的罪?!睏罱B醒喝著酒,喝得滿臉淚。

“你痛快地喝吧,喝醉了就暢快了。你大聲哭吧,哭痛快了就敞亮了。你大口喝吧,喝個地倒天移,喝個九死九生。喝吧,喝個翻江倒海?!崩险扇吮凰f得泣不成聲。老丈人拉開嗓子,吼。

酒下去。酒罐干了。碗空了。他醉了。他鼾聲如雷。他老丈人提著菜籃下山,一路嚎哭。到了山底,他老丈人安靜了,抄山邊長滿了芭茅的小路回方家去了。

第三天,茹貞送飯去,發(fā)現(xiàn)頭一天的飯菜沒吃。她慌了。她在橋上喊:紹醒呵,紹醒。她嗓子喊干了,也沒人應。她哭了,坐在橋上,哭聲如奔雷。她守了好長時間,也沒守到男人下來提飯。茹貞回到家,領著婆婆一起上山。她們找到了山頂?shù)哪九裎荩匆娊B醒睡在床上,渾身滾燙,病得很厲害。

過了半個月,茹貞送飯去,楊紹醒坐在橋上等她?!耙院?,你不要送飯來了。我自己做飯。山上種了包谷土豆,種了菜,讓我自生自滅地活吧,活一年算一年,活三年算三年。你去嫁人吧,你為自己作打算吧。為我付出這么多,你不值得。你還年輕,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別人的照料,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作為妻子,作為孩子他娘,你盡心盡責了。我楊紹醒虧欠你太多。我不想再虧欠你。我活著,和死了是一個樣。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死了的樣子?!睏罱B醒說。他看都沒認真看她。他看著橋下的溪水嘩嘩流淌。他說得很冷,也說得很沉。

“我們是夫妻,你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其白,其白還那么小。”茹貞說,“我有什么地方?jīng)]做好呢?我用命在護著這個家,護著其白?!?/p>

“你活得太累了,因為我,為了護著孩子,你拼盡了全力。但我不想你因為我,受盡后半生的屈辱和歧視,遭受白眼。我們解除夫妻關系吧,你可以繼續(xù)和孩子一起生活,也可以嫁人,你自己定吧。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明天,你和娘一起來,也請族長老煙公和村民組長紹鮮一起來,當他們的面,我把話說清楚。勞累你把孩子養(yǎng)大,你們撇清了和我的關系,你可以挺胸做人?!?/p>

站在麥冬嶺,可以俯瞰整個盆地。太陽從古城山的凹口緩緩升上來,如一朵向日葵。南瓜葉形的田畈,在五月,稠密黏濕的雨飄飄灑灑。清朗的田野,田埂以豆類植物織出網(wǎng)格。雨聲和稻子灌漿的聲音,在日與夜中,找到了路的分岔。饒北河從一抹峻峭的山巒中,破出夾縫,如蟒如鯤,奔瀉東去。荷木在牛背山,呼吸著河中泛過的濕氣,長得特別壯實。在麥冬嶺,楊紹醒再也不焦躁了。初上麥冬嶺的半年,他度日如年。他望著山下的村子,他大聲吼茹貞吼其白,吼他媽媽。他吼稻谷,吼河里的魚,吼田野上空一行行的白鷺,吼日落,吼日出。他吼得聲帶出血,吼得眼冒金星。他如一條野狗,在山上闖來闖去。他要瘋了。他想殺人。他想跳崖。他想把山燒了,自己直接投入火海。死了,徹底干凈了,自己干凈,家人干凈,巷子里的人干凈。家人和巷子里的人又親如一家,互不相怨。他想起楊紹鮮手上的三眼銃,拉響的銃栓,噼啪作響。人,在生與死關頭,多么殘忍。他想起了小叔,小叔待他為至親。他把事情順了半年多,他順清楚了,族人開會過于迅速,小叔沒有時間去找人周旋,任憑大家一起決斷。那種氣氛下,誰敢說,不要把他楊紹醒一家趕出村子呢?誰都不敢。李干部帶著醫(yī)生,早早來到自己家里,一定是小叔去了鎮(zhèn)里,托了人,磨破了嘴皮,才請來的。小叔是要保其白,小叔不會讓其白流落在村外。每次想到這里,楊紹醒哭了。

再也不能去死了。楊紹醒從死中活了過來。他決意和茹貞解除夫妻關系,是因為他從死中醒來。他丈人請他喝酒,他記得。他丈人怎么下山的,他不記得了。他爛醉如泥。他落下積水潭,幸好積水潭漂著幾根粗粗的浮枝,他的頭擱在浮枝上。他泡在水里,渾身濕透。他醒酒了。他身子灌了鉛一樣,爬上橋頭,足足睡了一個下午。楊紹醒臥病在床,他理了理醉酒的事。他發(fā)覺,是他丈人推他下水的。他是茹貞的沉重負擔,一輩子抬不起頭的負擔。他山一樣壓著茹貞。她負重不起。她的爸爸懂女兒,唯有他楊紹醒死,茹貞才喘得了氣。所以,他必須死。這個發(fā)覺,讓他無比驚訝,和悔恨。

死,卻解救了楊紹醒。他要做一個了無掛礙的人。他無能掛礙別人,那么別人對他的掛礙,便是一種不可解脫的負擔。他要活下去,必須做一個獨立的人,做一個與任何人無關的人,哪怕是妻子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娘。

坦坦蕩蕩地生病,坦坦蕩蕩地活。哪怕死,也是坦坦蕩蕩。他正視自己滿是肉瘤的臉,他每天用水照自己的臉。他接受這張骷髏一樣猙獰的臉。他曾多么討厭這張臉——擁有這樣臉的人,必是作惡的人,鬼魅一樣陰險的人,一個丑陋得無法示人的人。他摸摸自己的臉,沒有任何感覺,那是神經(jīng)壞死,皮膚老化。他不再害怕了。他坦然地笑了。病毒會吞噬自己的臉,鼻梁斷裂,嘴唇裂開。他的臉會成為這個世界最讓人無法忍受的丑。要活下去,他必須先接受這種丑。他知道,自己丑得像個鬼,但不是鬼。

有一段時間,他三天兩頭做白狐貍的夢。白狐貍幽靈一樣跑進了他的夢里。白狐貍的眼睛吸著他,眼神溢滿了溫情和哀傷。他抱著頭,小孩一樣哭了。盆地平坦,開闊。饒北河千萬年堆積出來的肥沃土地上,稀落又密集的人煙沿山邊攤開。山中林木茂密,常有狐貍出沒。有一次,楊紹醒睡著了,朦朦朧朧之中,聽到有人打開他水缸蓋板,用舀水勺舀水喝。水勺伸進水里的聲音,蓋板扣上缸沿的聲音,喝水的聲音,他聽得真切。他翻身起床,問了一聲:誰呵。

“還有誰呵。我口渴,咽喉燒一樣痛,喝口水就好了。”廚房里的人應答。

“茹貞。是你吧?!彼牫鍪侨阖懙穆曇簟K趬衾飭柡人娜?。沒有回答。他夢見白狐貍,在草甸上跑,跑到了山崖,摔了下去。楊紹醒驚嚇出一身冷汗。他披衣下床,坐在灶膛前,點了一把黃茅草,扠進灶膛?;鹨幌伦蛹t了鍋底,他扠進木柴,給鍋里打水。鍋了除了水,什么也沒有。他泣不成聲。他臉上淌滿了淚水,一邊燒灶膛,一邊敞開嗓子唱:

元始安靜,普告萬靈。

岳涢正宮,土地祗靈。

左社右稷,不得妄敬。

回香正道,內(nèi)外澄清。

……

歌唱完了,他大叫一聲:茹貞,我的茹貞。一口鮮血從他口腔里噴出來,噴進了灶膛。一股白煙冒了出來。

第二天清早,小叔上山來報,說茹貞丑時三刻,落氣了,走得很順,也沒什么痛苦。茹貞走的時候,還叫著:“紹醒,紹醒?!比阖懯且钟舳赖?,年方三十六歲。他上山已四年。

楊紹醒站在麥冬嶺,看著送葬的隊伍,穿過金色的稻浪,沿著小溪的下游走。小溪像一條死去的蚯蚓,爛在田畈里。晚上,他跑下了山。這是他第一次下山。他坐在墳前,坐到天亮。

他常常來到墳前,坐到天亮。

天抹晚,四野無人。他提著一個斗燈,穿一件厚重的蓑衣,去茹貞墳前坐。斗燈是他自己做的。用一個小圓木桶(一斗米的體積)裝上半升稻谷,燭臺固定在桶底,桐油燈插在燭臺上,蓋上合桶口的小圓篩,桶口兩邊的栓口束一根棕繩,繩端扣一個結(jié)口,結(jié)口固定一根大拇指粗三尺長的竹竿。他握著竹竿,提著燈,沿溪流往田畈走。他唱起了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謠曲。

在我十四五歲,我就熟悉他提著斗燈,穿過黑夜,去田畈深處的背影。星光打濕了他的謠曲。他從來只有一個人。即使他麻風病痊愈之后,他仍然住在山上。他兒子其白,考上華中科大,后來去了美國,把老奶奶也帶去了,再也無音訊。楊紹醒的房子一直閑置著,上了鎖。這棟有著橢圓形院子的大瓦房,像一只趴窩的大烏鴉。

除了買生活必需品,楊紹醒幾乎不進村。他常年戴著斗笠,一塊黑紗遮臉。他不會示人的臉,仿佛是人世間最大的秘密。也似乎人世間的真相,都藏在這張臉。他的臉,是一部寫著隱秘咒語的經(jīng)文。村里有人死了,他會去墳地唱歌。為死去的人唱七個夜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生產(chǎn)之外的事)。

麥冬嶺上,有些羊,已經(jīng)成了野羊,爬上山崖,站得高高,咩咩咩地叫。

楊紹醒在他六十來歲的時候,他四處唱。春花開了,他唱。鳥北遷了,他唱。人生之日,他唱。他對著暴雨唱。他在蒙蒙亮的清晨唱,在晚星稀稀的夜晚唱。他的斗燈,從木桶里發(fā)出瑩亮的光。

在饒北河邊。

在峽谷的荒地。

在竹林。

在麥地。

在墳場。

在土廟。

他在唱。

在麥冬嶺的木篷屋,也從無人去過。村里很少人會談起他。當說起他的時候,談論的人會哦一句,說:那個提燈師傅,活得像個少年一樣無憂無慮,幾十年都提一個斗燈,也不知道他要照什么。

2019年5月,我在饒北河上游很僻遠的一個小山村,我獲得了手抄本《申陰文科》。我如獲珍寶?!渡觋幬目啤饭?1卷,我借閱了9卷。這是家藏之本,代代相傳,不外傳。我奇異地發(fā)現(xiàn),提燈師傅唱的歌,均出自《申陰文科》。幾十年,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申陰文科》。我知道了,他為什么悲憫,開闊,通透,因為《申陰文科》浸透了他的苦難。

因為我每次讀《申陰文科》,我都會淚流滿面。那些文字,都是生與死的箴言,蘊藏著對大地深深的敬畏。

傅菲,江西廣信人。南方鄉(xiāng)村研究者,自然倫理探究者。散文作品獲三毛散文獎散文集大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獲多家刊物年度獎。著有《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河邊生起炊煙》等10余部。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天涯》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