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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生長》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曾劍  2020年07月31日14:57

作者:曾劍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530220382

竹林灣竹園闊大,竹子繁茂,因此得名。無論冬夏,橋北河灣沿岸一片碧綠。北灣攔河截壩,筑起一口池塘,名曰秀水塘。秀水塘的水是流動的,那個土筑塘壩,等同于過濾器。秀水塘常年是清凌凌的水映照著藍瑩瑩的天。水塘邊那株老槐樹老成了精。據(jù)說大煉鋼鐵那年,灣子里的人,拿著斧鋸,要把它鋸掉燒火煉鋼,一下鋸,那樹汁噴涌出來,顏色血紅。眾人嚇得丟斧棄鋸,落荒而逃,自此無人敢動這個老妖精。

時光的流逝,把傳言變成了遙遠的難以忘懷的真人真事,現(xiàn)在的古槐,落滿塵埃,顯得更加蒼老。它老了,不再開花,不再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夜里,樹干上的洞穴,在風(fēng)中嗚咽,像野鬼的哭泣,很是駭人。而白天,枯枝上的嫩葉,在陽光下閃動,像無數(shù)只鳥在揮動翅翼。樹蔭和清水帶來的涼爽,無疑是竹林灣人夏日的最愛。于是,老槐樹雖然成精,夜里鬧鬼,人們對它敬而遠之,也只是在夜晚。白天,樹下那方土地,成為竹林灣人的樂園。塘壩上那些石頭,就是露天桌椅。竹林灣的人,從畈田回來,在這里坐著歇息、抽煙、喝茶,談古論今。

夕陽下的石橋河水,像微風(fēng)中的巨幅彩布,輕曼柔和地涌動著。光線從河水反射到我家門前那片坡地,黃昏昏黃的光線,讓春日的坡地充滿暖意。刺槐的陰影,從坡地漫過屋頂,屋子暗下來。我從堂屋里,搬出一高一矮兩只木凳,在門前擱穩(wěn)。

這年我九歲,是一名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我展開作業(yè)本,未及寫字,一道陰影罩住我,是母親。她仰頭,看一眼西天的落霞,不緊不慢地將目光落在我臉上,說,四郎,天熱了,你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擠不下,你上聾二那兒去睡吧,今黑夜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紅的夕陽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重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線隨即抽絲一般消逝了,一股陡起的涼意浸入我的脊背。

聾二是村里一個寡漢條子,一個人過著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大歲數(shù),好像三十多,或許四十,也可能過五十了??傊?,在我們山里,他已經(jīng)是個小老頭。他有著寡漢條子特性:孤僻、怪異,似乎還有些清高,少與人來往。

去寡漢條子聾二那兒睡,倒沒什么,畢竟他那個茅棚還很寬敞。關(guān)鍵他是個窯匠,成天與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頭發(fā)沾上塵土,像戲子頭上的琉球。塵土其實也不是臟東西,何況他每天傍黑都要在清水凼里抹脊背,不像別的寡漢條子那么邋遢。我不想去他那兒,是害怕窯場北面的松林,那里有一片墳地——最北是劉姓的祖墳,南邊是野死的人——喝農(nóng)藥死的,被車撞死的,跳橋死的,在河水里淹死的。未成年的小孩子死了,用涼席一裹,也埋在那里,進不了正墳,只能埋在這野地。而這樣死的人,都是冤死鬼,不甘心,急著尋替身。我每次到窯場,那些死人的臉,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總會嚇出一頭冷汗。

我沒理母親,埋頭寫作業(yè)。母親用一種商量的口氣說,我同聾二說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唄。母親天生一副大嗓門,除非不說話,一說話,響遍半個竹林灣。她這樣低眉下氣,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

我打岔,說揭人不揭短,你別成天聾二聾二的,我叫他二父。母親這下聲音恢復(fù)到她的原始狀態(tài),震得我耳膜生疼。母親說,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難怪聾二那么喜歡你,一聽說我讓你住到他那里去,高興得像是得了兒,里里外外,又掃又擦。別看是個茅棚,弄得可干凈咧。我看啊,你就當(dāng)他的兒吧。我不吱聲,厭煩地躲著母親。母親視我的不吱聲為默許,說,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書讀到屁眼里去了。

毛刺是聾二的侄兒,與我一般大小。

我嫌惡地瞥母親一眼,收起我的作業(yè)本,往書包里一塞,說,不寫了,討人嫌!

我轉(zhuǎn)身,父親從田里收工回來,他把一只長把秧耙靠在墻角,疼愛地望著我,一副討好的表情。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剩米粥,滿肚子不舒服。

憑啥?憑啥是我?我上面有三個哥哥,大郎二郎三郎,為何不讓他們上聾二那里去?。课胰酉伦鳂I(yè)包,坐到石拱橋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橋上常有人往下跳,不是半大小伙子玩水的那種跳,而是尋死。若大人們逼著我們做一件不愿去做的事,我們也會站到石拱橋的最高處,這時候,大人們多半不會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親母親床上去睡時,父親的眼瞪得像電燈泡,眼神是嫌惡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煩我,我懶得理他,爬上床,悶頭就睡。從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們睡在一起。我知道我大了,該分開睡了,可哪有房屋,哪有床?半夜里,我聽見哼哼唧唧的聲音,床像木筏子在水里漂蕩。我睡眼微睜,看到父親赤裸的身體。他像一只蝦,弓著,腿彎曲。他在母親身后,像一架移動著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從三塊明瓦里,探照燈一樣,正好照在他們身上。

我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我不小了。母親想要個女,這話她白日里說過。母親說,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不行,光有兒子也要不得。看咱們竹林灣的女人,還是有女的享福。兒媳婦有幾個對婆婆好的?母親自問自答:沒有,一個沒有!都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忘了娘是好的,最后都成了冤家。母親說,她當(dāng)初以為我是個女,才把我留了下來。

我想裝睡,但我不能。我從初春的薄被里鉆出來,像一條魚麻溜地躍出水面,游走到哥哥們的住處。他們就住在下半截房里,一人多高的半堵墻,將他們和父親母親的住處隔成兩處,阻擋視線卻不隔音。一張床,睡著大郎二郎和三郎。他們旁邊,是一個大谷池子。整個小屋,都快下不去腳。

我往床上爬,二郎半夢半醒中,一腳踹在我的腰上,我跌落在地,屁股生疼。我聽見二郎說,哪有地方?語氣帶著火。他扯起一個床單,隨手一扔,床單在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下,像一朵云的陰影,落在谷池子上。他說,你就睡谷池子吧,里面還有小半池子谷,暖和。

我沒感到暖和,我感到渾身刺痛。我爬起來,把床單還給他們,走到外屋。

外屋也沒地方。外屋一分為三,緊挨大門的是堂屋,中間是二奶逼仄的睡房。說是睡房,連床都沒有,只在幾塊土磚上,搭了一張門板。最里側(cè)那一小間,就是我家的灶屋。灶屋是不能睡人的。我跑到二奶那逼仄的房里,明瓦上射進來的月光,打在二奶的臉上。二奶頭發(fā)凌亂,細眼斜睜,腮幫塌陷,嘴大張著,沒有牙齒的嘴空蕩蕩,亮出一條灰白的舌頭。二奶死了!我嚇得叫出聲來,二奶動彈了一下。她沒死,她還活著,但我分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用母親的話說,那是老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老氣。

父親是瘸腿,他無力為我們多蓋一間屋。

我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房間。夜靜下來。父親母親的床上,有著溫暖而神秘的氣息。我在床的最外側(cè),貼著父親赤裸的身體躺下。父親身上滑溜溜的,一股潮潤的汗酸味,與很淡的腥味混雜著。他已響起香甜的鼾聲。我遲遲睡不著,故意把呼嚕打得像旱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