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李云:喜鵲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 | 李云  2020年08月05日08:44

1

周菊沒有想到,胡宗平那年在柿子樹下對自己說的話,會是一個不好的預(yù)兆。那話當(dāng)時聽來就有點不舒服,可再想想,也沒什么大礙。加上跟胡宗平是第一次見面,她拽著王世成的胳膊站著,看上去關(guān)系親密——這種時候,心里就算有點消化不良,也只能擱下,不去計較什么。不計較的同時,還得和顏悅色熱情周到地跟她打招呼。

就這樣,周菊便成了胡宗平來長村遇到的第一個人。不管她對周菊的印象如何,周菊倒是記住了她略帶沙啞的聲音。最后,又記住了她那天的打扮,她燙著拉絲頭,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粗跟皮鞋。很洋氣的一個女人,也很漂亮,只是漂亮得有點不著邊際。有點逮不住的感覺,今天看眼睛是這樣的,明天看鼻子又是那樣的。

而她身邊的王世成,因為隔著一頭拉絲頭蓬松著,俊朗的國字臉落下一層陰影,五官便像浮在霧氣里,隱約、躲閃。其實躲閃的是他的眼睛,他沒有想到爬了半天的路這狗啊貓啊都沒有遇見一個,單單遇見了周菊。周菊剛結(jié)婚,身上喜氣洋洋的,在她的喜氣洋洋下面,王世成看到了自己腳上一雙灰不溜秋的運動鞋——這雙鞋子呵,真該好好擦洗一下了。

前兩天,他就穿著這雙鞋子,肩膀上扛著一蛇皮袋菌子氣呼呼去了河邊賣。他的背后鞭炮聲陣陣,這天是周菊跟潤子結(jié)婚的好日子。王世成追求過周菊,陣仗鬧得還蠻大的,第一次賣完菌子,他就用賣菌子的錢給周菊買了一只潔白的奶罩回來。周菊怕羞不敢收,他就用竹竿挑著袋子將奶罩從窗口塞了進(jìn)去——然后,手指放在嘴巴里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但是,周菊還是聽從父母的話嫁給了潤子,潤子跟他是一起穿著開襠褲長大的小伙伴,王世成生著悶氣,便沒有去喝喜酒,自顧自扛著一蛇皮袋菌子下山了。

恰逢柿子樹開花。柿子花是由果綠色漸變?yōu)槟贪咨㈤_的,意思是剛開始花是果綠色,但真正盛開了就成了奶白色。一小朵一小朵,肉肉的質(zhì)感,跟女孩的臉蛋一樣,很想摸摸。周菊走到柿子樹下,禁不住一陣歡喜,順手摘了一朵拿在手上仔細(xì)地瞅,王世成說她是村花的話就在耳邊響起。他還說村花就是柿子花。奶白奶白的,好想摸摸呢。王世成生平機靈,就算說深情的話,也有一絲插諢打科的腔調(diào)。但是,周菊就是喜歡他這個樣子,他一開腔,一抬眉毛,一揚頭發(fā),就特別快樂。不像潤子,好是好,可總有點沉悶……想著,周菊就將手中的柿子花朝辮梢上的紅頭繩里插——而就在這時,胡宗平跟王世成上來了,站在她俊俏的背影里,沙啞的聲音也從背后傳來:哎呀,這花是白色的,插頭發(fā)里不吉利!

長村的女孩子都是插著野花長大的,一會兒鳶尾花,一會兒桃花,一會兒紫丁香。紅紅紛紛紫紫藍(lán)藍(lán),都?xì)g喜。周菊轉(zhuǎn)過來的臉,懵里懵懂地盯著胡宗平看了看,又去看王世成,臉突地就紅了!柿子花從指間落到地上,她很疑惑,這個洋氣的漂亮女人是誰呢?嘴角也就疑疑惑惑地笑了,雙手落在胸前,拽著辮梢拉在指尖繞。繞來繞去間聽得王世成在介紹:這是我媳婦。但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胡宗平一味地強調(diào)戴白花到頭上不吉利的聲音里,便急了,將臉轉(zhuǎn)過去,黑著臉對胡宗平阻止道:就你多嘴,就你知道得多,啥白花不白花,這是周菊妹子,住我們隔壁。

柿子樹的西頭是王世成的家,東頭則是周菊跟潤子的家,兩戶人家之間僅僅隔著一棵大柿子樹。柿子樹是誰種的,有人說是王世成的爺爺,也有人說是潤子的爺爺,幾代人過去,爺爺們也都去了地下,這段歷史就是一筆糊涂賬。王世成不在乎這些,手一揮,管他誰的呢,我一個人能吃多少,柿子你們打,我要是正好遇到給我吃一個就行。

按說呢,西頭不成也不好嫁東頭,怪就怪王世成不爭氣,被阿爹數(shù)落了幾句“不成器”“吊兒郎當(dāng)”就跑到不見人影了,有頭沒尾的。周菊悄悄給了他一個月,等他帶媒人來提親,可他就是沒有來。再見,自己成了潤子的媳婦,他也領(lǐng)了胡宗平回來。算是各自成了家,有了各自的生活。雖然大家都生活在一棵大柿子樹下。

好在,兩家人家之后的相處無礙,胡宗平的心思不在這里,她好吃懶做,每天呵欠連天,手指上夾著紙煙看著遠(yuǎn)處心事重重;而周菊忙忙碌碌,屋前屋后,身邊圍繞著叫喚的雞群和豬崽,將日子過得朝氣蓬勃。

只是,偶爾,她坐在院壩里擇菜,或奶孩子,會看著柿子樹想起胡宗平那句話:哎呀,這個白色的插在頭上不吉利!再看柿子樹,眼前就晃蕩著一片綠和一片白。

之后,又是王世成的話:哎呀,你最美了,就是我們的村花,嘍,像我家門口的柿子花那樣奶白奶白的,沒人比得過你。

2

誰知道呢,十年后,周菊的頭上會戴上一朵小白花。小白花被月光打著,顯得更白,仿佛一朵柿子花遺落在頭上。這個時候,潤子剛走,是跟著王世成去礦上打工埋在井底去世的。從礦上領(lǐng)骨灰回來,操辦好喪事,在屋里轉(zhuǎn)幾圈,周菊就再也無法在空落落的家里坐下來,這才來到柿子樹下坐著。

青柿子掛滿了枝頭。與茂密的葉片擁擠在一起。月光落在上面,形成比樹干還濃的黑團(tuán)覆蓋著,鬼影重重,身前身后擠滿了憂傷和哀悼。地上落著幾粒過早夭折的小柿子,酒盅大小,臟兮兮的,身上裹滿泥漿水。潤子走的時候說過,等我年底回來澆院壩啊,用水泥澆,平平整整,干干凈凈。澆筑院壩是周菊心中所想,因為水泥院壩,曬谷子最好,再也不會有碎石子摻和進(jìn)來。走一步路也干凈清爽,再在院壩邊種上夜茉莉梔子花,多美呀!但,終究因為手頭緊,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從而一直沒有澆成。

也就是說,在沒有遭遇變故之前,一切都還具備著希望,還有盼頭?,F(xiàn)在呢,話還在,人呢?一大顆眼淚滾下來,周菊抑制著內(nèi)心巨大的悲痛,將頭埋進(jìn)手掌心里,仿佛只能依偎掌心力求安定下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有時間開始悲傷,身子不停地打擺子。一遇到棘手的問題,她就會打擺子。好像很冷,嘴唇哆嗦著。但不能哭出來,哭聲會令屋里的孩子害怕。咽口唾沫,非常艱難地將哭聲咽回肚子里,頭從膝蓋上抬起來,手掌撥弄著沾在腮邊的頭發(fā),她便淚眼閃爍地仰望著黑暗的蒼穹,道:多健康多好的一個人啊,應(yīng)該長壽啊!

潤子出事的電話是后半夜打來的。王世成在電話里不敢多說,但是村子里跟著出去的人已經(jīng)傳話回來,說潤子好慘啊,頭都癟了!半夜三更來電話,已經(jīng)預(yù)告沒啥好事情,深一腳淺一腳趕到隊長家聽電話,周菊就盡量將事情想到最壞,潤子可能出了事故,斷了腿,或,少了只胳膊,怎么也沒想到人會——沒……了!王世成斷斷續(xù)續(xù)地在電話里說:周菊呀,怪我,潤子,出事了……略微停頓一下,才急切地吩咐道:你趕緊過來,到了電話我我到車站接你!周菊就這樣握著話筒像電線桿杵著,身子在抖,腮幫子在抖,上牙磨著下牙,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這個聲音是從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來的,空洞地哀嚎著,像有無數(shù)的鑿子在鑿,連胳肢窩都疼——再是冷,非常的冷!

這也是周菊第一次出遠(yuǎn)門,火車的速度太慢了,簡直是慢騰騰的!世界大得出奇,人一離開村子,就會找不到了。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捂著口袋,生怕接潤子回來的路費丟了。

潤子是被裝在一只黑色拉桿箱里帶回來的。出去一個活生生的人,回來是一捧骨灰!周菊捧著骨灰盒站在院壩里,有氣無力地:我們……回來了。房檐下,站著兩家人的老父老母,以及趕過來關(guān)心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大家的眼睛都聚焦在她手里的骨灰盒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動彈。一時之間,天地之間寂靜得出奇,都眼巴巴地看著,仿佛在辨別那到底是什么……

柿子樹也耷拉著滿樹的葉片,沉重得站不起來,突然,一只小柿子從樹上落下,咚一聲打在地上。地,顫動了,驚動了默哀著的人們,潤子的娘這才張開嘴巴爆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呼喚:兒啊,我的兒啊——,一把老骨頭踉踉蹌蹌地?fù)淞诉^來……

之后,便是辦喪事,入棺,叩頭,行禮,出殯,安撫老的小的……潤子是死在外面的,骨灰不得進(jìn)屋。他的骨灰盒就直接從院壩里被放進(jìn)棺材。院壩上搭了一個棚子,漆黑發(fā)亮的棺材擱置在兩只長凳上。棺材頭上刻著一個大壽字。壽字下面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擺著糯米蒸糕和三支青煙裊裊的香。棺材底下則點著一盞長明燈。王世成的兒子陪著潤子的兒子雙手握著一根香、一臉瞌睡地圍著棺材轉(zhuǎn)。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反正王世成關(guān)照過大魚,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大海。后來他倆就頭挨著頭靠在長凳腳上打起了瞌睡。黑壓壓的送葬人群,走來走去,忙著哭泣,忙著做菜,忙著倒茶,忙著抽煙,忙著點爐子——初夏的夜啊,涼意叢生,也不知是誰將爐子點燃了,紅汪汪的火苗子噗嗤直跳,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嫂連連嚷著:哎呀,火在笑,來客了,來客了,肯定是潤子回來了!

周菊擠在人群中間,被叫著找這找那。她一臉恍惚,本能地應(yīng)著,本能地配合著,耳朵聾了,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感到人們在動,手在動,嘴皮在動,漆黑的人頭,白茫茫的孝衣,好像一部無聲電影,世界只剩下一片白一片黑。在這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又覺得地皮在朝下陷,一只腳就要掉進(jìn)去了。焦急時刻,她看見了潤子,潤子也站在人堆里,在喚自己,他好像還在笑,木木的笑意里露出雪白的牙齒。但是,一個黑影晃來,遮住了他,遮住了那張木木的笑臉,周菊一急,喊著“潤子”,眼一黑,身子一歪,直接暈倒在了地上。

當(dāng)被掐著人中喚醒,眼睛看著對面的板凳,周菊又見潤子正坐在上面搓繩子。他沒事就會坐在板凳上搓繩子,下雨天不好下地干活,搓;晚上烤火手閑不住,搓。搓出的繩子繞在板凳頭上,繞不下了,才會站起來,拉著繩子繞成一個繩圈放到閣樓上碼著,為今后做蠶架、扎瓜棚和捆玉米稈做足了準(zhǔn)備。

周菊想起來了,出門那晚,他就用繩子繞在自己的胸脯和肩膀上量了一圈。繩子變成尺子,銘記著自己的胸圍和腰圍。他說掙到了錢回來給你帶件好衣裳??!然后將繩子放進(jìn)口袋帶走了。估計是想等到買衣裳的時候再拿出來比劃。

周菊還記得,他出門那天由于自己心慌,做事不順手。拎包碰到一只碗落在地上,瓷碗頓時碎成兩瓣。潤子怕她多想,趕緊安撫著“歲(碎)歲(碎)平安、歲(碎)歲(碎)平安”。揣著那截記錄著胸圍和腰圍的繩子出發(fā)了,周菊從他的背影里收回來的眼睛,落在柿子樹上,便發(fā)現(xiàn)柿子樹該修一修了。下面的枝葉長得太重,黑壓壓地罩在屋頂上,怪不得灶屋總是不夠亮堂。

3

按說,這事周菊自己可以做,爬上去拿把鋸子鋸掉多余的枝丫就可以——你周菊是啥人,地里屋里,都是好手,用鋸子扛鋤頭上灶頭,哪樣不會呢?但每次看到柿子樹,她想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

柿子樹的樹冠已經(jīng)高過屋頂,枝丫一部分搭在王世成家的屋頂上,一半搭在潤子家的屋頂。像一個巨人和藹可親地?fù)Пе@兩間屋子,也像是柿子樹在依托著這兩間房頂生長。這邊搭在潤子家的灶屋,那另一半則遮在王世成的房間上。房間的窗戶上掛著一條酒紅色的絲絨簾子。這是胡宗平帶來的第三樣時髦東西。她蹲在窗戶上掛簾子時,就隔著窗戶問過周菊好不好看?周菊看一眼墨綠的柿子樹,再看一眼酒紅色的絲絨窗簾,一愣,又去看了一眼奶白奶白的柿子花,又看了胡宗平漂亮的臉蛋一回,待看到她還是那么漂亮,皮膚奶白奶白的,眼神就沉到湖底,嘴上笑吟吟道:紅紅綠綠,蠻喜慶的!

胡宗平也看看柿子樹,又看看手中的簾子,哼著小曲兒慢慢悠悠地掛上了。

這天晚上,王世成就蹲在這道簾子下,默默地陪著周菊悶聲不響地抽紙煙。用力吸一口,煙頭就亮一下。一臉的沉重就閃現(xiàn)了,而背后的紅絲絨簾子卻成為一塊黑色的幕布幽暗地垂掛著。他在等周菊哭,只有他知道,她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哭出來,一定憋壞了。起初不哭,是忙著處理潤子的事,坐車,談賠償款,安撫老人小孩,再是操辦喪事。現(xiàn)在事情都辦好了,是該哭一場了??捎峙滤?,若真哭了,咋弄呢?潤子依舊回不來!自己又不能幫她做點啥呢?說白了,連句安慰的話都不知道怎么說,也不好多說,如果說了,反而會……也就在這一刻,他決定還是盡早出去,不能留在這里給她增添負(fù)擔(dān)。

因為,這事一出,即使在悲痛的葬禮上,人們還是會說出內(nèi)心的猜測:哎呀,潤子這一走,倒是好了王世成啊,可以跟周菊來第二春了。

對啊,周菊都給他帶大了娃,早好了也說不定!

這些話太難聽了,要是周菊聽見如何受得了,她是怎樣一個女人,心有多善,別人倘若不知,我王世成是明白的。自從胡宗平走后,大魚可好在有她呀。雖然大魚也挺懂事的,清秀,聰明,志向遠(yuǎn)大。跟周菊也親,一口一個嬸,嘴巴甜得好似抹了蜜。跟大海住在一個房間里,情同手足。大海的性格則像潤子,溫暖、寬厚,踏踏實實。兩個人的性格正好形成互補,就像是周菊生了兩個兒子。但現(xiàn)在要為周菊考慮,再好也不能都丟給她,大魚可以出去讀民工子弟學(xué)校。這個決定一旦形成,王世成就重重地舒出一口氣??匆谎勖媲暗闹芫?,只見她的身上彌漫著厚厚一層悲傷,黑黢黢的背影孤獨又可憐,好像隨時會從石頭上掉下來。

一根煙抽盡,煙頭丟到地上。地上早已落有一大攤煙頭。一包紙煙也抽完了。周菊仍舊坐著不動,露水升騰上來,空氣潮濕了。她咳嗽兩聲,大概受了涼。王世成的心一陣抽搐,猛然站起來,朝前走兩步,又停下來,退回到窗簾下。摸了一把被露水打濕的頭發(fā),艱澀道:你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黑黢黢的背影一悸,估計沒有想到他在背后。繼而,長長地嘆一口氣,明顯是強忍住眼淚在搖頭,鼻音粗重地說:不哭了??蓿猩队媚??

王世成說:憋著更難受,你不是不曉得。

黑黢黢的背影說:我曉得。

繼續(xù)沉默。夜風(fēng)吹拂著發(fā)絲,吹拂著柿子樹的葉子,吹拂著紅絲絨窗簾。螢火蟲在夜空里綠瑩瑩地閃。又隔了一會兒,王世成道:我對不起你呀,也對不起他,這都是我的錯!

潤子在自己組里,那天巧得很,大家都出來了,就他慢一步壓在里面了。事情的發(fā)生僅在幾秒間,一個井道就塌了。事故原因礦里的領(lǐng)導(dǎo)仔細(xì)解釋過,但王世成心里清楚,自己這輩子算是愧疚上了周菊——如果可以,他希望死的是自己!

雖說當(dāng)初沒有娶到周菊,對她嫁給潤子有不服之意,可王世成知道自己還是希望大家都好好地活著。當(dāng)時,潤子想出來掙錢,他就勸他不要出來,他說娃讀書的錢有我呢,你出來做啥?其實只是怕周菊孤單,大好的年華一個人留在家里干活太苦。潤子沒有聽他的,堅持要出來,他說大家都出來掙到了錢,年底回去給媳婦給娃帶了好看的衣裳和好玩的玩具,就覺得自己特別窩囊!王世成知道他想對周菊好,建議他在屋里養(yǎng)菌子,跑出來有啥好的,像我這個沒媳婦的人才出來,你犯不著。潤子說:正因為有媳婦,才要出來,我出來掙點回去,總是好的,那屋子今后總歸要翻建吧,院壩總歸要澆吧!話都這樣說了,還能說啥,只巴望著平平安安忙到年一起回去過大年。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這事一出,自己和周菊,就成了一個死了男人,一個跑了老婆,可以再度續(xù)緣的人!就連胡宗平離家出走,也跟周菊扯上了關(guān)系。她們說胡宗平走周菊是見的,她知道,但她就是不去阻攔,他們就隔一棵柿子樹怎么會不知道呢?

這事讓周菊渾身長嘴也解釋不清。帶胡宗平走的男人,先是到了自家,用三十塊錢買了自己的頭發(fā)后,就去了胡宗平家。當(dāng)他看見胡宗平坐在院壩里梳頭發(fā)就愣了好一會兒的神。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認(rèn)識,但見他徑直朝她走了去。胡宗平的嘴巴里正含著一根煙,見到有人過來,就側(cè)頭看了一眼。男人跟她對視一眼,就笑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紅塔山,并抽出一根含在嘴巴里,再伸手將她嘴巴里的煙頭拿下來對著點。點燃的紅塔山他沒有自己抽,而是送到了她的嘴巴里,他自己則抽從她嘴巴里拿下來的一點點煙頭。不知是嫌棄臟,還是因為被調(diào)戲,噗嗤一聲,胡宗平吐掉了煙,嘴巴里還跟著罵了句什么。不想這個男人又摸出紅塔山,照樣點上一根,又塞進(jìn)她嘴巴里,嘴皮子嚅動著,說了句什么。轉(zhuǎn)眼,就看見胡宗平咯咯地笑了,帶著他進(jìn)屋了。

王世成在開拖拉機拉煤炭,幾天回來一次,等他再回來,胡宗平跟這個男人就不見了。大魚被周菊接到家里吃飯,王世成抹著一臉黑煤灰過來,氣呼呼地蹲在地上說:這個女人跑了——穿著那雙鞋子穿了。

如同來時一樣,胡宗平又穿著那雙保管得很好的高跟鞋跑了。王世成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就回來了,他說她要走,找有啥用!之后,自己就出門去了。他將大魚委托給周菊和潤子帶著。關(guān)于這件事,還是潤子做的主,他坐在板凳上搓著繩子,對周菊說道:一個娃是帶,兩個也是帶,我看這事成。潤子都這樣說了,周菊自然用心帶著。自己娃吃啥他一樣吃啥,有時候只有待他更好點。

王世成偶爾會匯一筆錢回來,匯款單上寫的是潤子收。潤子將匯款單拿給周菊,說:咱們娃有的吃,他就有的吃,這錢你去幫大魚存著。

問題的最終結(jié)點還是落在孩子身上,他們才讓人揪心啊。一咬嘴唇,周菊跟王世成道:我沒怪你。你莫說了。要怪只怪我沒福氣,也怪潤子命短。

王世成說:可我心里清楚,要是我最后一個走就好了……

周菊站起來道:不許瞎說!他都走了,讓他安心吧,你應(yīng)該知道他是啥人,不會怪你的。

王世成愣愣地看著她,也聽到了她氣呼呼的喘息,猶疑半晌,道:……那,明天早上我?guī)Т篝~出門去了,你照管好自己啊。我會給大海寄學(xué)費的。

你要帶大魚出門?那他讀書咋辦?周菊急了,轉(zhuǎn)過來的臉,淚花亮晶晶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我是不允許你帶他出去的,他叫我嬸呢!

繼而,倔強道:大魚還是給我?guī)е?,過繼給我也行!我告訴你,王世成,你別小瞧我,我不會垮的,孩子都那么好,你怕啥呢,急啥呢?你出去可以,明天早上來陪大魚吃好早飯你走吧。你聽我一句,不要去礦上了——孩子還小,我們,我們都好好地……活著吧!

聽周菊這般一說,王世成就沒有主張了,唉唉地應(yīng)著,眼睛落在她頭上的白花兒上,心里就狠狠地罵了句:“胡宗平,你這個賤貨!”轉(zhuǎn)身間,又聽到周菊站在屋角說道:你明天早點起來,柿子樹你去修一下,不然屋頂都要被壓塌了。

4

夏天過去,小孩讀四年級了,得去街上讀書。周菊便帶著兩個孩子去街上租了一間小房子陪讀。房子靠近學(xué)校,三個人擠在一小間里,廚房臨時搭在陽臺上。即使這樣小的一間,租金也很貴?,F(xiàn)在很多家庭都這樣,家里的其中一個男人和女人在外面掙錢,留下的一個就跟著陪讀。周菊這樣做,實則是沒有辦法。

婆婆自潤子離世,就變了一個人,她生硬,刻薄,不容商量,站在院壩里指著柿子樹說:這柿子樹的一半也是我兒潤子的,如今我兒不在了,就是大海的。而你還弄個野娃子在身邊,用我兒的錢(事故補償款)來養(yǎng)人家的娃,你的心啊太狠了,潤子瞎了眼看上你,他就不該娶你——是你克死了他!

柿子已露星點橙色,開始告別青澀走向成熟,力所能及的樣子。周菊盯著一只柿子看著,盡量不讓眼淚流下來。

于心來說,潤子走了,自己這個大兒媳婦,得替潤子照顧好兩個老人,盡好孝道——她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將悲傷深深地壓在心底,妥善地照顧好家里,每天還去老人那邊走走,仍舊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和勞動力??善牌趴匆娝偸呛谥?,當(dāng)外人看,張口閉口全是責(zé)怪:你說他突然跑出去干啥呢?你咋不出去進(jìn)工廠呢?他這一年肯定犯沖,他出發(fā)的那天有沒有看日子……

這些問題也是周菊要追問的問題,可是再問也沒有人回答了。不久,老母親來了。她來借錢。特意梳了頭來的。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盡顯威嚴(yán)。她來借潤子的十五萬賠償款,她說自己是潤子的娘,這錢得交給她保管。這個錢就當(dāng)是跟你借的,等大海長大了,錢再還他。她端端地坐在堂屋中間,是如此地嚴(yán)厲和端莊,腰桿子直直地抻著,不容分說。

曾經(jīng),她是多么喜歡自己的呀,說自己賢惠,最會勤儉治家。逢人就夸,說了活路好,還說針線茶飯也好,模樣還俊,一樣不落人。然后就將柿子樹下的家交給了自己打理,他們則住到堰溝邊看水去了。那幾年啊,是家里最得意的幾年。潤子的弟弟華兒書讀得好,是長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分到街上吃商品糧,鐵飯碗穩(wěn)穩(wěn)妥妥的。老兩口可算是功德圓滿。大兒子留在身邊,相互有個照應(yīng)。小兒子的未婚妻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他們肯定是要住到街上去的——咱家街上總算有人了!苦了一輩子的老母親,突然覺得揚眉吐氣、事事如意。只是,沒如意幾天,潤子就出事了……

哎呀,我的兒啊,你命苦啊,你在我身邊好好地活了二十幾年啊……兒啊,你在天堂聽得到媽的心有多痛嗎……

見周菊愣神著,老母親忽然就將上半身朝桌子上一趴,手掌抓著桌面嚎啕大哭了起來??奁魂嚤纫魂嚫撸宦暠纫宦暠瘧Q,頭發(fā)亂了,散落在臉上,沾在淚水里。周菊站在邊上跟著默默地流淚,心想要是也能說哭就哭就好了。可自己的眼睛哭腫了,大海會問,不能讓大海每天活在痛苦中。這個孩子跟潤子一樣,不善于表達(dá)感情,但心里啥都明白,會暗暗心疼人。只能咬著牙盡量將日子過得祥和一些。

媽,你莫哭了,都是我沒照顧好他……

老母親依舊哭著,眼淚跟下雨一樣多,很快,眼睛像個桃子紅腫著。身子骨萎縮成一團(tuán),來時穿著還合身的藍(lán)布衣,大了,空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嘴巴有氣無力地哭訴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啊,看到我兒站在屋角,他回來了,血肉模糊的,喊我照顧好他的兒……

潤子是怎樣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會不信自己的。眼見著老母親哭累了,像一個樹疙瘩擱置在椅子上,不停地咳嗽著,上氣不接下氣。上半身久久地彎在膝蓋上起不來,周菊就走過去,拍著她的背說道:媽,我這就去給你拿存折,你莫哭了。

這十五萬賠償款還是王世成拼了命去“周旋”來的。礦里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個油頭肥耳,根本不肯給,王世成說干了嘴也沒有用??粗闹芫?,來來回回地踱了一陣步,他沖到周菊面前說了句“我一定要要到!”,轉(zhuǎn)身便沖了出去。當(dāng)周菊跟上來,他已經(jīng)身上綁著雷管站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他高高地舉著打火機說:我兄弟這么年輕就走了,丟下一家老的小的,你們做事要講良心!不給十五萬,我就跟你們同歸于盡!說著,就打燃打火機要去點導(dǎo)火線!

紅汪汪的火苗一閃一閃,周菊的心跟著抖了,拽著王世成說:咱們不要了,回吧。

王世成一把推開他,又繼續(xù)喊著:你們看見了,這么年輕的漂亮女人,成了寡婦,你們看見了,她今后怎么過!那一刻,他高大威猛,無懼生死,只有周菊知道,他在為自己賭一把,如果不給,他是真心會炸死的。他害怕今后的日子成天面對自己的孤苦伶仃。這會讓他生死不如。最關(guān)鍵的是,他走不出潤子是在他的組里出的事。好像他成心要害他一樣。

當(dāng)然,十五萬對于長村人來說可是一筆巨款。潤子的娘拿走存折后,七大姑八大姨也相繼來借錢。口口聲聲說要去買種子,要去買煤炭,要動工造房子,一千八百隨你,你現(xiàn)在可是咱們長村最有錢的人!周菊正在剁豬草,話聲一響起,她的手就停在半空,左手狠命地捏著豬草。剛打來的豬草,綠汪汪的草汁在指間黏糊。周菊看著來人的架勢是非借到不可。只好繼續(xù)剁豬草。菜刀落到手指上,疼痛傳來,左手的食指便被菜刀剁掉了一塊肉。

有時,人們直接到地里去找她。她正在薅草,熱得渾身是汗,滿面通紅,捏在手心里的薅鋤就在來人的腳尖前薅。汗珠淌進(jìn)眼睛,又澀又辣,再出來就變成淚珠兒了。整個下午她都拼命地不停歇地薅著,直到筋疲力盡地坐到地上不能再動彈了,才大口地喘出一口氣。

5

只有周菊知道,當(dāng)拿到十五萬賠償款的時候,王世成大哭了一場,他舉著支票,開心地跑來,手舞足蹈地,說錢來了,錢來了。但是,一看見周菊,他才笑著哭了,他將支票遞給周菊,又點著上面的數(shù)字證實,個十百千萬……突然,他數(shù)不下去了,抱著周菊的肩膀哭道:其實我是想死的,我欠你一條命啊。周菊任他哭,知道他其實是害怕,別看那天英勇無比,也是被逼急了才這么干的。

王世成自小多波折,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是去山上伐木回來,一腳踩空,人和木頭一起滾到水溝里當(dāng)場去世的。留下的媳婦一生也沒有走出早年喪夫的悲痛,將日子過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將身子依靠在門框上,失魂落魄地幽幽地看著遠(yuǎn)方唉聲嘆氣,逢人就闡述自己的命苦。起初人們可憐她,會駐足聽聽,也陪著唉聲嘆氣幾聲,再說幾句深情飽滿的安慰話。可時間一長,沒時間管了,任她自個兒怨天怨地——沒幾年也走了。所以,當(dāng)胡宗平失蹤之后,潤子發(fā)話幫帶大魚,也是善心之舉。感念著這份好,也就想通了周菊不嫁自己是對的。潤子家來自“五好家庭”,加上又是一個實誠人,再喜歡周菊,卻從不多說啥,也沒有跟自己爭斗。只會在農(nóng)忙季節(jié)趕過去幫襯,甚至還跟著周菊的父親跳進(jìn)豬圈掏過豬糞。所謂的身為新時代農(nóng)民的優(yōu)良品質(zhì)他都具備,經(jīng)他手種的田,收成也好。

而自己除了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就是一棵浮萍,注定一生飄蕩。根本不配擁有一個好女人!他這一走,就不見人影了——他什么時候才能穩(wěn)定下來呢?才能不叫人操心呢?才知道體諒別人呢?周菊的二老看著默默地替周菊著急,周菊裝著不見,一聲不響忙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王世成那天修剪完柿子樹,并沒有來陪大魚吃早飯??赏跏莱芍乐芫毡镏蹨I做了酸辣子炒臘肉,他只是站到柿子樹下看了看這邊很久,聞了聞菜香,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他不想再見周菊,覺得自己讓她受苦了。周菊似乎也知道他不會來,帶著兩個孩子在飯桌邊等著,卻沒有吩咐大魚去叫他。當(dāng)聽到鎖門聲響起,便知道他出發(fā)了。

這一走,直到快過年,才來消息。他通過郵政局找到周菊,匯了兩千元錢過來。郵戳上顯示的地址是江蘇鎮(zhèn)江。周菊看著匯款單,面前又站著潤子:我們娃吃啥他吃啥,這個錢你去給大魚存起來。

這時候,周菊已在街上的周大嫂餃子館做幫廚。剛開始去做小工,打打雜,掃掃地,端端餃子,洗洗盆子啥的,但她手腳麻利,又會包一手好餃子。餃子館老板很開心,忙不過來了就叫她一起包餃子,或進(jìn)廚房打湯。這一來,她的好茶飯手藝就有機會顯山露水。老板本來是一個喜歡舒服的人,見她這般便美滋滋地坐到吧臺上去數(shù)票子去了,將廚房全部交給她打理。忙進(jìn)忙出,忙上忙下,干凈利索。事后,又發(fā)揮了腌泡菜的手藝,餃子館可是離不開好泡菜的,由她腌制的泡菜做出的酸湯餃堪稱一絕。很多食客專門為這碗酸湯餃而來。他們一進(jìn)門,就直接喊道:周大嫂,來碗大份的酸湯餃。要辣要酸啊!

好嘞!馬上好。周菊應(yīng)著,一陣叮當(dāng)響,又香又酸的酸湯味飄了出來。而她包的餃子,褶皺會變換著來,有的像魚兒,有的像星星,小孩子特別喜歡。常鬧著要去吃“小魚兒”。餃子館的老板不姓周,為啥叫周大嫂餃子館,直到兩年后,餃子館老板的丈夫發(fā)財進(jìn)城建房去了,一家人搬到城里住,餃子館轉(zhuǎn)給了周菊開。大家才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事,為啥不叫馬大嫂餃子館呢?老板拍著周菊的肩膀歡歡喜喜道。

周菊盤餃子館的錢都是娘家兄弟姐妹一起給湊的,他們一邊數(shù)錢一邊數(shù)落著:“哪有這樣的人家,兒子走了就將你攆了出來,還不管孫子!”周菊聽著不回復(fù),能將餃子館開起來,還是很高興的。緊接著小孩讀初中了,花銷大了,為了節(jié)省開支,她就一個人忙。從凌晨起來買菜,到深夜發(fā)面,好在大海跟大魚懂事,不讓她操心,上好夜課也會過來幫忙,作業(yè)多半是在餃子館里做的。周菊看著他們,又疼又憐,眼睛落在大魚臉上,就覺得他長得越來越像王世成了,就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欣慰地一笑。又去看大海,看著他拙笨地學(xué)著包餃子,跟潤子一樣,總想多心疼點自己,正在揉面的胳膊里就又增添了一股力量。對了,這是咱的希望呀!有他們一切都好!

忙忙碌碌中,一晃,孩子讀高中了。高中得進(jìn)城去讀,周菊只得轉(zhuǎn)了街上的店又跟著進(jìn)城。經(jīng)過一番找店,很快又盤下一個小炒店,重新開張營業(yè)周大嫂餃子館。城里到底店多,生意并不好做,而店鋪租金又高。幾經(jīng)周轉(zhuǎn),才在嵐河邊找到一間租金便宜、位置還算過得去的店鋪。全靠好手藝維持。

這些話看似幾句就說清了,實則有很多的難題需要處理和克服。但周菊下過決心,都經(jīng)歷了喪夫之痛,還有什么不能承受和經(jīng)歷的呢?所以,很少愁眉不展??傄砸桓睒酚^、豁達(dá)的樣子,與隔壁鄰居親親熱熱地相處。有一個常年來吃餃子的雜貨鋪老板,他四十來歲,熟悉后,會問一些私人問題給周菊:周大嫂,你男人做啥的呀?咋從來不見他呢?

周菊正好端著一碗酸酸爽爽的餃子湯出來,看著香氣撲鼻的餃子湯,她回應(yīng)道:他在天堂寨呀。

天堂寨是哪里呀?

這個地方啊,在長村呢。

長村是哪里呀?

哎呀,長村在天堂寨的山腰腰上啊。那里呀,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

潤子的墳塋的確在天堂寨。但這個人不知道,只當(dāng)真以為天堂寨里留守著她的男人在看家,那里種著一棵大柿子樹,那個地方很美,人不能全都出來。但這個人投射在周菊身上的眼神非常曖昧,笑一笑,他又道:看你樣子,他很疼你啊,只要說起他你眉眼里都是歡喜。

周菊一愣,是啊,多好的一個人??!又聽得男人說:他疼你是應(yīng)該的,你看你多能干,性格又好,不貪小便宜。說話也俏皮。那酸湯餃么,又這么好吃。你這樣的女人不疼疼誰呀!

6

如周菊所料,王世成這次走不會輕易回來。有長村人下來看病或出門等車,來店里吃餃子,看見周菊會問道:那個王世成還沒有回來呀?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呀?

周菊微笑著搖頭。對方又說:不對呀,他都為你綁過雷管,不會不告訴你的吧?周菊依舊笑著,努一下嘴,說:你的餃子湯冷了,趕緊吃啊。

嘴上雖沒心沒肺地笑著,但心里卻更加清楚明亮??磥硗跏莱稍缌系绞裁唇腥搜钥晌肥裁唇虚e言碎語!只有他人在外地,自己才能安靜地過日子。為此,寧愿選擇常年飄落在外也不回來。他這樣做真夠狠心的,他怎么可能不想念自己的親骨肉呢?但是,他也只能這樣做,如果他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的話……

這天,店里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來一個人。自稱是跟在王世成手下跑腿的,他從車站一出來,就趕到餃子館來解饞,好像一年半載都沒有吃過餃子。一邊吃一邊說話。從他嘴巴里,周菊知道了些許王世成的現(xiàn)況。他人在南京,已是一個建筑工地的包工頭,賺了些錢。跟一個大胸脯女人住在一起。那個女人是寡婦,男人早年死在礦上。王世成可憐她,收他在工地上做飯,晚上就一起睡。最后還感嘆了一番:我這個哥啊,有魄力,招人喜歡。

其實,王世成跟周菊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用的是手機,非常方便,還互加了微信。有些近況,兩人要是愿意說都是可以知道的。但兩人并沒有過多的聊天,翻開頁面,只有幾句淡淡的寒暄,各自說過幾句天氣情況,再是收到大魚的生活費后周菊會返回去一個微笑的笑臉。當(dāng)王世成問起大魚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收到后也會返回一個微笑的笑臉過來。平常,周菊也只是打開他的微信對話頁面看看,再安靜地關(guān)閉掉。感覺這個人很遠(yuǎn),卻又在身邊,再看,還是很遠(yuǎn)。

這晚,周菊失眠了。無法入睡的同時,她聽到嵐河水流淌的聲音是復(fù)雜的,淙淙的,嘩嘩的,嗚嗚的,遇到石頭,或是彎道,會慢走,會停滯,也會激越。電視塔倒影在嵐河里,蔥蔥郁郁的連綿起伏的山巒也倒影在河水里。河水因此綠油油藍(lán)盈盈的。傍晚時分,一個扛著救生圈的男人帶著女人和小孩去河里玩耍,他們一會兒蹲在沙灘上挖沙子,一會兒爬到石頭上拍照,一會兒走到水里嬉戲,歡樂的笑聲跟著河水奔跑著,嘩啦啦的,又歡喜又暢快。

回想著這一家人家的幸福,周菊的嘴角不由得慢慢地打開微笑了。身體里有一個部位就開始調(diào)皮著動了一下。是的,輕微的一下,跟微風(fēng)拂過河面那般,輕輕地蕩開一層細(xì)細(xì)的漣漪。仿佛嵐河水跑到身體里來了,它在攪和著什么,帶動著什么。這情況不妙!心慌意亂地將手掌落在胸口上去壓著。慢慢地,又加大了力度摁了下,再松開,再摁下一個漩渦。心慌慌的,像是一個無法填塞的黑洞。周菊只好又將手掌從胸口拿開,摸到手機拿在手上捏。后來又打開手機找到王世成的名字寫道:大魚星期五開始高考了。

隔一會兒,又補充道:你回來陪他參加高考吧,這可是人生大事啊!

半夜三更的,他可能在睡覺。周菊也不等他回復(fù),將手機關(guān)閉睡覺。但一閉上眼睛,不禁又皺起眉頭來:他真的跟那個大胸脯女人住在一起了嗎?他會帶她回來嗎?那個女人的男人也死在礦上,多像……對呀,多像自己呀,別人不好這樣比,自己是知道的,只是她長得好看嗎?有多大年紀(jì)呢?

本以為聽到這些心情會依舊平靜,日子啊得繼續(xù)朝前拼,睜開眼想的是餃子館,閉上眼念的仍舊是餃子館。因為餃子館養(yǎng)活了自己也帶大了大海和大魚,是富有恩澤的。但,此刻,心跟著窗外的嵐河水失落著,害怕著,又想到多年前胡宗平來的情景。她的樣子啊還是那么清晰明了,一點也不像是消失了多年的女人。只是一開始她的心沒有跟上來。

——這個人雖聰明,卻閑不住,用村里人的說法就是到底不靠譜,成天牛里牛氣的。暗自嘀咕一句,也算是責(zé)備了王世成一通。后來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卻是一堆亂夢。在夢里,周菊又看見了潤子。他站在柿子樹上,身上穿著一件胸口上印有一條藍(lán)色的魚的圓領(lǐng)衫。柿子樹依舊枝葉繁茂,樹大根深,柿子花一半白一半綠。他看見自己,就咧開嘴巴笑著從柿子樹上跳了下來。但整個動作只看見他胸口上的魚長上了翅膀,輕盈地一飛就飛來了,魚嘴巴翕動著:我走了啊,投胎轉(zhuǎn)世去嘍。

緊跟著又劃拉兩下翅膀,一扇,不見了。

潤子——

驟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身子黏糊糊的,全身是汗。孩子們已經(jīng)去了學(xué)校。看來睡過頭了。他們沒有叫自己,估計是想讓她多睡一會兒。這倆娃啊,真叫人放心。手放在胸口,周菊喚了聲“潤子”,道:是呀,你安心去吧,孩子們都好著呢。

7

喜鵲叫,喜事到。

喳喳,喳喳……

站在水槽邊洗碗時,周菊聽到了喜鵲叫。叫聲從嵐河邊傳來。波光粼粼的河面,對岸群山環(huán)繞,綠樹成黛,瞪大眼睛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找到喜鵲站立的位置。農(nóng)村人最怕的鳥是烏鴉,它一叫就感覺“大事不好”。從枯樹老屋頭頂飛過,暗沉沉的——對了,潤子走的前幾天,周菊就聽見烏鴉落在柿子樹上叫。叫得人心惶惶的,呱呱呱,只圖自己快活。

而另一種鳥叫喜鵲,這就很不一樣,它在哪里叫,哪里就有喜事降臨。它是吉祥的象征,周菊家的堂屋里,就張貼著一張有喜鵲的年畫。它跟穿著紅兜兜胖娃娃的年畫連在一起,喜事連連。所謂自古畫鵲兆喜的風(fēng)俗不假,那年月,家里的確順利,潤子跟自己結(jié)婚了,生娃了,小叔子畢業(yè)了,分配了工作,成了街上人,老人吉祥安康。

那么,現(xiàn)在,喜鵲帶來的是什么呢,我一個餃子館,有什么喜事降臨呢?莫非,莫非……周菊突然興奮起來,莫非兩個娃高考會有好成績?是呀,如同中國所有父母一樣,高興之外,還有緊張,畢竟高考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即高興又緊張的情緒里似乎還有點別的。禁不住從衣袋里摸出手機又看著王世成的回復(fù):馬上啟程,等我!

他的這句回復(fù),是很快發(fā)來的。只是周菊故意關(guān)機才沒有看到。第二天早上一開機,信息就跳了出來,時間顯示的是一點三十五分。這個時間跟周菊發(fā)送的時間只相差了四十秒。好似他就在等著她的召喚一樣,只有得到她的召喚,他才能放下包袱回來。所以,他很高興,還有點驕傲。從他的語氣里,能感受到年輕那會兒的樣子,口氣很容易就牛起來。

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dá),從南京回來,估計也就一天多點的時間。明天也就到了。一晃,他離開也有十來年了,山上的家早已荒廢。只能讓他回餃子館坐坐——就當(dāng)他是親人吧,周菊苦澀地抿抿嘴,轉(zhuǎn)身打開冰箱,想找一塊臘肉準(zhǔn)備煮,他最喜歡吃臘肉炒酸辣子了。

喳喳,喳喳,喳喳……

喜鵲叫得甚歡。被水龍頭沖刷著的雙手,由于常年要和面揉面包餃子,為了餃子保持原味,再冷都不用護(hù)手霜,怕護(hù)手霜的香味包進(jìn)餃子,這樣就很難吃了。手因此沒有得到保養(yǎng),很是粗糙。擦干雙手,周菊在手背上抹了點豬油膏,便帶上門,跟著喜鵲的叫聲來到了河邊。

得想想啊,他回來了該如何面對他?昨晚沖動了,咋就發(fā)了信息給他呢?大魚是他的兒子,高考一到,電視機里天天呼喊著,哪個家長不會知道馬上要高考了呢?他若真惦記他的兒子,自然會想辦法回來。不回來,自然是不想回來。他不是跟那個女人,對了,說不定那個大胸脯女人不讓回呢?……周菊糾結(jié)著,徒生煩惱,他回或不回這種心情都很折磨人。

更折磨人的事還在后面,她居然想他在外這些年想過自己沒有?他出門這些年,除了給大魚寄生活費,沒有一句話是給自己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那么多的時光,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自己也在潤子的悲痛中走不出來,可昨天晚上怎么就突然明白了呢?手掌摸摸發(fā)燙的臉,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了。不是自己那么這是誰呢?

嵐河水藍(lán)盈盈的,是縣城唯一一條河流。它一會兒呈之字形走,一會兒像一條緞帶直飛,河中央有時候是深潭,有時候則是大石頭,還有長著大柳樹的灘涂。水從邊上走過,風(fēng)從天上來,頭發(fā)和衣領(lǐng)被吹起來。周菊蹲下,對著河水看見自己一張充滿忍耐和堅守的臉,笑了——對了,他說叫自己等他,等他什么呢?怎么等呢?

喳喳,喳喳——喜鵲似乎就在對岸叫,就在那棵最大的柳樹上。手搭涼棚罩在額頭上,拼命地看也沒有看見喜鵲的身姿。繼而,又聽得喜鵲在叫,喳喳,喳喳,駐足傾聽,還在前方。前方是電視塔,電視塔在山頂上,每天都要看著人們睡去又醒來,萬家燈火,愛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在它眼里。塔尖上的黑點,便是喜鵲的窩,它落在的位置正好對著餃子館!

仰著腦袋,聽喜鵲的叫聲時,周菊的手無意間落在胸口,捏著一粒紐扣把玩著。紐扣嘣一聲跳出了扣眼,王世成俊朗的臉就出來了;繼而,扣子又呼啦一下扣上,王世成不見了。一驚,又去抓扣子,扣子嘣一聲跳出了扣眼,王世成渾身綁著雷管說話的聲音就響起來了——你們做事要講良心,像她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就此一個人過了……

扣子被扣上,再扯開。實則只有一個動作和程序,一??圩訋е嫉淖藨B(tài)突破出來,扣眼就顯得徒勞無力??圩拥玫结尫?,胸口一松,壓抑的胸口一彈,被一顆紐扣喊醒了,它開始松弛,不再壓抑和窒息,的確是該好好地呼吸一下嵐河的風(fēng)了。

當(dāng)嵐河水蔓延到皮膚上,從扣眼里灌進(jìn)胸膛里,又順著乳溝流淌下去,好像是站在嵐河水里的石像,正在沐浴夏日的沖洗和水的撫摸。水呀,多么體貼人心啊,像一只只小手,要將每一寸皮膚都清洗一遍。清洗掉痛苦,哀怨,憂愁——讓生活多一絲清朗。周菊就這樣站在水里洗澡,慢慢地清洗著,頓覺肉身被水漂浮著,虛妄又真實,還有點得意忘形,與人為的不顧一切……

8

于是,從河邊回來的人,身上帶了一絲水汽,鬢角和發(fā)梢濕了,褲子、衣服也濕了,水滴從鞋子里擠了出來,一路跟了回來。直到看到餃子館門口站著的好幾個客人,周菊這才意識到荒唐——對了,怎么就跑到水里去洗澡了?那還是周菊么?

難為情地笑笑,難以掩飾的是幾許春色,邊走邊摸褲子口袋找鑰匙開門。只聽客人在問:你這是掉到河里去了啊,你再不回來,我們還以為你跟哪個男人跑了呢!你看你,有啥想不開的呢?

也有人關(guān)心道: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出啥事了呢,你可從來沒有關(guān)過門!

那個開雜貨鋪的男人也在,他走出人群,急切道:這咋跑到河里去了呢——你,沒事吧?

人群中還站著自己的小叔子。小叔子平日里對兩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有所照料和幫助,估計也是來關(guān)照小孩高考的事情的。不想?yún)s是替他的母親來的,他叫了聲嫂子,將一個信封放到周菊的手上,并告知說:我媽病了,在醫(yī)院,肺癌。晚期。這個是她托我轉(zhuǎn)給你的,她說該物歸原主了。可惜她已經(jīng)走不動了,沒辦法親自來,你多包涵啊。

小叔子到底是當(dāng)官人,處事不驚,再急的事都說得客客氣氣。一聽他的話,周菊急了,急乎乎地問道:那媽住在幾號病房?小叔子說:806,你要去的話找后面那幢樓。說著,關(guān)照周菊放好信封,自己則急吼吼地趕回去開會??闯鏊麑π欧獾闹匾?,周菊這才將信封舉起來對著太陽照,待看到里面的那張類似存折一樣的東西,心中一顫,這是潤子的……

只是,現(xiàn)在,這張存折婆婆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

客人在店里叫:周大嫂,快來一大碗酸湯餃。對,我也要一碗。

信封捏在掌心,就像抱著一塊大石頭。迫使身子只朝下墜,雙腿發(fā)軟,跟當(dāng)年得到潤子去世的消息一樣!街上,載著小叔子的汽車正像一條黑魚游過綠燈——與此同時,綠燈閃爍,切換成紅燈。一綠一紅間,周菊猛地朝屋里回應(yīng)道:一大碗酸湯餃啊,好嘞,馬上……就來!

但她真實想法是得趕緊去醫(yī)院看病入膏肓的婆婆。生活巨大的霧氣和悲喜交集又一次從四面八方涌來,打一個噴嚏,眼淚一涌而出,她知道自己就要哭出聲來了!

 李云,1976年生人,現(xiàn)居蘇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xué)》《鐘山》《山花》《作品》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50萬字。小說《翁先生》入選《2018短篇小說年選》。短篇小說《盛夏》獲2019年葉圣陶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