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8期|鄧一光:猜猜云彩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8期 | 鄧一光  2020年08月06日06:36

那一年,我在內(nèi)地的飯碗砸掉了,心血來潮,決定南下深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來得匆忙,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落腳處,借常早的房子住了兩個月。

深圳沒有電影工業(yè),電影人不多,基本屬于候鳥,干活時飛去北京上海,活干完回到深圳,讀書喝茶修行撩妹。常早九十年代來深圳,電影圈的人都知道他,一頭高加索人自來卷發(fā),一張?zhí)m陵王迷人臉,北電畢業(yè)的科班攝影師,第一部掌機(jī)片就是博得大名的《王村》,說起來前途無量,可卻偏偏迷戀上消失的事物,不正經(jīng)接商業(yè)片,籌集了大量寶貴膠片拍嶺南一帶的蠔田和涼帽女。二十多年過去,如今他的學(xué)生都成了國內(nèi)一線電影攝影師,他還樂此不疲地在一千九百九十七平方公里土地上尋找比野牛還要稀少的涼帽女。

當(dāng)年我和常早是同事。不是完全意義上那種。他掌機(jī)拍片,自己也做導(dǎo)演,我在廠里器材部做保管,他常來調(diào)器材,來時從不給清單,張口要這個那個,一副自家糧倉里抓蠶豆的自主樣。有一次,他想找一位剛火起來的編劇寫劇本,那位新晉編劇恰好是我舅媽家鄰居,他托我打聽,能不能給個友情價。事情我給他辦了,他特別感謝,送了我兩張他的電影簽名碟,我高興地收下。我沒告訴他,那位新晉編劇多要了兩成劇本酬金,多出的兩成六四開,六成歸了我。還有,劇本不是那位新晉編劇完成的,是戲文系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捉刀,這個我也沒說,不能說。

話說回來。我來深圳那會兒,正趕上房價猛漲,我雖賣掉了內(nèi)地的物業(yè),兜里有幾個錢,在深圳買房遠(yuǎn)不夠,只能租房,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合適的物業(yè),來之前電話里談好的工作也吹了??傊?,落腳處和工作的事情不怎么順利,這讓我有點沮喪。我每天早出晚歸出門找工作,找房,順便看看日新月異的深圳,回來后在煤氣爐上煮點面條什么的,吃完躺在床上發(fā)呆,打發(fā)掉一天,然后期待第二天事情能有轉(zhuǎn)機(jī)。

現(xiàn)在,可以說說常早的房子了。常早的房子位于羅湖區(qū)赤灣六路,坐落在一大片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建起的工廠和陸續(xù)蓋起的居民樓中,一室一廳,五十來平,常早花幾萬塊錢買下的。常早后來在南山買了房,一百來平,相當(dāng)不錯的海景公寓,花了幾百萬。當(dāng)然,海景公寓和我沒關(guān)系,反正我出不起這筆錢。

我繼續(xù)說。南方瘴氣重,二十多年過去,當(dāng)初興致沖沖蓋起的六層樓房早已銹色斑斑,看相不佳。不過,房子雖然舊了點,有煤氣和熱水,廳房里還有一張帶兩只塑料靠背凳的簡易餐桌,可以說,相當(dāng)闊綽。像我這樣沒有什么專長的人,工作不好找,只要能省幾個錢,有地方睡覺,總比睡橋洞強(qiáng)。我這人有點信靈異,特別警惕沾上什么不好的東西,這方面比較節(jié)制。我住進(jìn)來以后,把房間打掃了一遍,平時外出回來,在煤氣上煮好面條,我也不坐,就站在廳房朝北的窗戶前,邊吃面條邊看屋外的風(fēng)景。有時候我會放下碗,掏出手機(jī),從站著的地方往外拍幾張照片。是一些云彩照片。每天出門之前和回來之后,我都會站在窗前,在同一個角度沖著天空拍兩張。最初的想法,是想不出我死以后,有什么可以陪葬,如果和殯儀館的人商量一下,征求他們同意,說不定那些照片能和我一塊燒掉。至于為什么是云彩,我也沒有想明白。

要說,那真是一扇好窗戶,從那兒能看到什么?能看到大片的天空,天空下有一座體量不小的老舊建筑,需要探出半邊身子才能看完整。我試過,手摳緊窗戶沿,半邊身子探出窗外,腦袋偏左,再偏右,不眨眼,這樣就看清楚了。老舊建筑大約長寬各百步,三人高的青磚墻,四角各豎一棟二層碉樓,模樣像個寨子。為便于敘述,我就叫它寨子。我看到,不時有神魂不定的鳥兒飛來,落在寨墻上,探頭探腦朝寨子里窺視,就像我站在窗前看它們,然后它們再彈射出去,消失在四周的建筑群中。那些鳥兒羽翅別樣,各美其美,降落和飛走的姿勢完全不同,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有一天,我出門找工作和房子,回來得早,那會兒下面條或者發(fā)呆都不合適,于是我決定去看看那座寨子。

寨子大門向南,鑲著一堵粉紅石墻,門樓上嵌著塊石匾,仰頭辨認(rèn)半天,看出“元勛舊址”四個字。石墻兩邊還有副對聯(lián),慢慢也認(rèn)出來了,是“筍得栽培解籜春池龍已化”“崗鐘靈瑞和鳴麗日鳳來儀”。我十二三歲進(jìn)樂團(tuán)敲揚琴,以后改行器材保管,沒讀過什么書,不明白對聯(lián)什么意思,索性丟開,邁腿進(jìn)了大門。

寨子里空蕩蕩的,一個居民也不見,窄窄的街巷,橫六縱三,老舊的房屋,多是罩式大門,兩進(jìn)帶天井格局,大概上百間,沿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排開,有個不大的土地廟,還有座祠堂,門口掛著“同福堂何氏”牌子。我有一搭沒一搭在寨子里逛著,好幾次隱約聽到什么,像是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的風(fēng)吹過去,停下來掬耳傾聽,聲音還在。就是說,聲音不是我弄出來的,但卻見不到人。沿街的屋子大多門窗緊閉,不像有人居住。有一家倒是開著門,門口擺放著老式玻璃貨柜,柜子腿脫了漆,柜子里放著幾封蒙了灰塵的云糕片和一些裝在塑料袋里的烏欖,旁邊支著一口油鍋,鍋里的油早冷了,一把漏勺架在油鍋上,勺子里還盛著兩只蔫塌塌的煎堆。我打算買包云糕,夜里失眠時充饑,叫了兩聲沒人答應(yīng),一只貓答應(yīng)了,它在我身后說,喵。我回頭看貓,它站在街對面的滴水檐下,一身鐘馗黑皮毛,一雙狐仙媚眼,尾巴又長又粗,不像誰家的寵物。我不知道怎么和它對話,關(guān)鍵彼此不認(rèn)識。貓像是有同感,微微仰了仰臉,不待見地拍一下尾巴,斜過身子走掉了。

離開寨子,回到住處,我一邊燒水煮面條,一邊仔細(xì)回想,最終得出結(jié)論,剛才在寨子里聽到的聲音是管樂聲。嗯,一把圓號,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吹奏,聲音豐滿優(yōu)雅,可以說,高貴的它在努力擺脫自帶的陰郁。要知道,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你得把音符往上提,找準(zhǔn)音,除非口輪匝肌相當(dāng)發(fā)達(dá),而且有一把號嘴匹配的巴哈牌閥鍵號,否則難以做到。我這么說,是因為這正是我的痛處。當(dāng)年在樂團(tuán)敲揚琴,患上腱鞘炎,我仗著嘴大,鬧著改行去管樂組,最終沒去成,連民樂組也待不下去,被踢去搞后勤了。

好了,現(xiàn)在我要說到這個故事最重要的內(nèi)容了。說起來,幸虧常早關(guān)照,我暫時落下腳,有個權(quán)衡之計,因為如此,也認(rèn)識了常早的幾個朋友。當(dāng)然,說不上真正認(rèn)識,比如王不空,他正經(jīng)職業(yè)是洗片師,也做攝影師,替香港幾家娛樂刊物拍封面。不過,我們只是一面之交。實際上,目前關(guān)于這個也存疑,就是說,我們是不是見過很難說,反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就說王不空吧。那天他一大早來找常早,我正站在窗前吃面條,打算吃完面條洗過碗,出門去找工作和房子。我去開了門,門外站著個中年男子,高高的個頭,是那種無依無靠的單薄高,一只肩膀向一旁耷拉著,樣子像北方平原上的樹,被朔風(fēng)吹歪了身子,一雙不大的眼睛,透著碎銀般的細(xì)光,讓他有了點神豐之氣。中年男子看我一眼,問你是誰。我把目光從他臉上移向門框,稍作評估,確定門框正著,不是管沉或者地震現(xiàn)象。然后我回答了男子的問題,我說了我是誰,再問他是誰。中年男子說他姓王,叫王不空,老常的朋友,來取東西,早先放在這兒的,明天要用。我問老常知道嗎,我意思是,我不是主人,你得拿主人條子來。那個叫王不空的男子看著我,目光閃爍,身子往回收,就像慢慢拉開的龍舌弓。我倒沒害怕,要知道,他身子歪得厲害,就算他真有箭矢發(fā)射出來,不知道怎么找準(zhǔn)頭,我覺得有點勉強(qiáng)。

接下來,叫王不空的男子掏出手機(jī),滴滴答答撥通了電話。他電話收音效果不好,能聽見常早在那頭大聲沖誰叫喊,拉上去,繩子拉上去!不要松,千萬別松!王不空皺了皺眉頭,愛惜耳膜地移開手機(jī),遠(yuǎn)遠(yuǎn)伸出胳膊遞給我。我搖搖頭。我不是自戀者,不替誰受過,而且,我覺得常早這會兒工夫肯定在自甘墮落,繼續(xù)把不菲的資金砸在不值當(dāng)?shù)膽雅f片上,反正房子得我自己掏錢租,他不會贊助我,我干嗎要陪他悲哀。我拉開門,從門口退開。

叫王不空的男子進(jìn)了屋,熟門熟路,徑直去了臥室。臥室門敞著,我能看見他。他朝兩邊看了看,沒找見搭腳的,床墊掀起一角,脫下只鞋,單腳上床,金雞獨立,伸出胳膊拉開床頭上方的儲藏柜,夠著身子在里面摸索。他個子高,胳膊也長,一下下踮著腳,倒不顯吃力。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當(dāng)年學(xué)揚琴時,老師講倒垂簾法,講錯落有致的高低音階,提到白樂天兩句詩,猿攀樹立啼何苦,雁點湖飛渡亦難。我那么一想,覺得有種窺視者的羞恥感,于是收回視線,去廚房洗碗,洗完碗出來,聽見臥室里窸窸窣窣,我沒再往里看,拿過桌上的手機(jī),沖窗外拍照。還好,朝霞還在,沒爛成魚糜粥。

一會兒工夫,王不空出來了,聽見他噗噗拍打著什么,腳步朝大門方向去,到門口猶豫一下,腳步收回,向我走來,在我身后停下。

“你干嗎?”他問道。

“拍云彩啊。”我感到他喘息吹得我脖子發(fā)癢,隱約有股早餐腸粉醬汁的姜蔥味。

“這樣拍不行,知道嗎,你會讓云彩死掉!”

我回頭看王不空。他一臉怒氣看著我,鬢角上掛著一縷蛛網(wǎng),活像不爭氣的廉價頭飾。我心里暗笑,他說死掉什么的,好像云彩真有生命,他又不是這套房子的主人,哪來的怒氣?我沒理睬他,轉(zhuǎn)身繼續(xù)拍我的。

“喂,注意前景!”他在我身后繼續(xù)大聲叫喊,“沒有前景的風(fēng)景照全是狗屎。還有比例,比例知道嗎?云彩不是你碗里的縮水棉球,你得強(qiáng)調(diào)真實比例。瞧見那只鳥了?抓住它,別讓它溜掉!”

真是煩死了,我再次回頭,這次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王不空,如果他叫這個名字的話,他完全沒有看出來,口欲期未得到滿足,試圖在圓號上找回自己,最終沒能實現(xiàn)愿望的我最討厭別人多嘴??墒牵瑳]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把一包東西放在桌子上,從我手中一把奪過手機(jī),毫不客氣地把我從窗戶前擠開,自己站到那個位置上去,兩只胳膊軌道車似地平推出去,熟練地使用起我的手機(jī)。

“喏,看著,看到滴水檐了?拉進(jìn)來,注意對角線,拍風(fēng)景不是攤大餅,得有景深明白嗎?人的視線超九成從左到右檢索,要引導(dǎo)人們的視線。測光,對焦,快門,看到?jīng)],這樣云彩是不是活了?是不是比你爹拍得好?”

我氣壞了,伸手去王不空手里奪手機(jī),我的手機(jī),花兩千多元買的。王不空像猩猩一樣架起雙臂把我隔開,快速查閱手機(jī)設(shè)置。

“你有多傻,這機(jī)子配了HDR,能連續(xù)欠曝、正曝和過曝,整合出最佳曝光圖片,用它你什么細(xì)節(jié)都丟失不了?!彼{(diào)整完設(shè)置,長長舒出一口氣,手機(jī)大方地拍在我巴掌里,慫恿說,“來,你試試?!?/p>

遇到這么個喜歡指手畫腳的人,我很生氣,但有什么辦法,他說得頭頭是道。我朝桌上瞟了一眼,看他放在那兒的東西,是一包紙封陳舊的柯達(dá)牌16mm電影膠片,傲慢地趴在桌上,像是替主人站臺。接下來,借我生澀地擺布HDR設(shè)置的時候,王不空說了一些他的情況,身份啊資歷啊這一類硬通貨,聽上去,他干的活挺復(fù)雜,涉及到在復(fù)雜的光線層次中不遺余力地捕捉無所不在的細(xì)節(jié),把微妙的場景和真實色彩還原到最佳狀態(tài)這一類令人暈眩的手藝,按他的說法,這方面他挺牛,他為林嶺東的《監(jiān)獄風(fēng)云》和程小東的《倩女幽魂》洗過片子,以他在行業(yè)中的地位,就算優(yōu)等生常早也給不起價請他洗片,他沒必要和我這種連取景都哆嗦的雛子較勁。

這家伙那樣一說,我就沒話了。要知道,我非常尊敬專業(yè)工作者,我自己也想做高貴的人,比如用圓號吹奏莫扎特第一協(xié)奏曲,如果某個人在某行是大家公認(rèn)的翹楚,我又有什么必要太看重脆弱的自尊?為了表示對專業(yè)工作者的尊重,我按照王不空的指教,擺好姿勢,端穩(wěn)手機(jī),兩只胳膊做成軌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推出去,貓學(xué)虎樣地取景。

“蠢貨,別那樣!”王不空在我身后吼道,“干嗎使用縮放?只有傻子才會那么做!如果不能爬到天上去撫摸你的云彩,那就用后期裁剪!”

這次我沒反抗,憋足了掙表現(xiàn)的勁兒,按他說的試了幾張。還別說,真管用,照片質(zhì)量立刻不同了,怎么說呢,我覺得照這個樣子拍下去,很快我就能拍傳說中的情緒片,說不定能在常早面前顯擺一下。

“看到了?”王不空得意地嘖了兩下嘴,有股很受用的成就感,“再教你一手,別只盯著柔光拍,那和自拍大媽沒什么兩樣。暴雨前的滾滾烏云,耶穌光,地表光折射,積水倒影,都能拍出好云彩,知道了?你根本不需要天氣眷顧,你就是自己的老天爺?!?/p>

那話怎么說?事實勝于雄辯。我轉(zhuǎn)變了對王不空的態(tài)度,沖他投出敬佩的一瞥。王不空根本沒接我卑微的眼神,伸手從桌上抓起膠片包,朝門口走去。我有點遺憾,或者說,不點不舍。我來深圳十幾天,每天和朝氣蓬勃的前移民們談工作談房租,卻沒人正眼看我,更別說掏心掏肝地和我說這么多話。說真的,我喜歡這座城市,我猜我會愛上它,我希望能和早來這座城市的人們有更多交際,那會讓我早點進(jìn)入一個全新的大家庭。

“這就走?”我說,“要不,喝口水再走?”

王不空已經(jīng)走到門口,拉開門了,他停在那兒,回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眼神里是那種看明白了一切,卻不說破的揶揄。我有點不好意思,回頭看窗外。不是看云彩,云彩已經(jīng)變了樣子,別說耶穌光,啥啥都沒了,不適合拍了。要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識別什么是好貨色。

“那什么,那是誰家的寨子???”我沒話找話,朝窗外那座老舊建筑看了一眼。

“你不知道?”

王不空邊說邊往回走,走回窗前,和我并排站在一起,我倆一塊兒探頭朝外看。窗戶有點小,但足夠了。

“當(dāng)?shù)厝私泄S崗老圍,東莞何家人集資為老祖宗何真建的宗祠,最早只巴掌大一塊,后來何真的四世孫何云霖買下旁邊的地,擴(kuò)建成現(xiàn)在的樣子?!?/p>

“何真是誰?”

“明朝開國元勛,正二品東莞伯?!?/p>

“東莞伯是什么官?”

“呵呵?!蓖醪豢粘铱戳艘谎?,眼里的碎銀色收去,不像嘲諷,“省長知道吧?相當(dāng)于省長。那會兒沒有書記,這兒也不叫深圳,叫東莞,比現(xiàn)在地盤大多了。放在那兒會,你我都是東莞人。”

原來元勛舊址是這么回事。我想起來,之前去寨子里,見宗祠內(nèi)墻上嵌著塊石碑,寫有“本族始祖諱真,明封東莞伯,贈侯爵恭忠靖”字樣,落款是民國初年。我喜歡地盤大這個說法,多好的山海之地,植被妖冶,氧氣充足,魅影似的大白鷺滿天飛,干嗎不大點兒?但得有份工作,不然再大也沒法活。但是,東莞人?這個沒想過,我怎么知道明朝的那些事兒?

“明白了,就是說,寨子是個叫何真的明代官員的老宅子。”我說。

“他可不是隨便什么官。從他身上,能看到嶺南人的影子?!?/p>

王不空視線離開窗外,回過頭來面對我,身子靠在窗前,懷里抱著那包膠片,樣子像是隨時打算離開,這讓我有點不安。

“怎么說呢,何家是官員世家出身,何真大個頭,美髯公,能文能武,相當(dāng)驍悍,十八歲就在大元人軍隊里做副指揮長,二十歲轉(zhuǎn)到淡水鹽場做管庫,肥差?!?/p>

王不空停下來,皺了皺眉頭,好像不太想說下去。我有點緊張,擔(dān)心他就這么結(jié)束。但沒有,他又繼續(xù)下去,我明白過來,他是在整理思緒。

“元末那會兒,到處都亂了,何真有個叫王成的同鄉(xiāng),糾集一眾地痞匪盜魚肉鄉(xiāng)民,何真向元帥府投訴,狗官受過王成賄賂,下令將何真抓起來。何真一看不妙,官也不做了,帶著老母親逃到泥岡村,征集義兵,攻打王成,沒攻下,轉(zhuǎn)擊惠州叛將黃裳和王仲剛,把黃裳趕走,殺掉王仲剛。大元人見何真能成事,讓他當(dāng)了惠陽路同知、廣東都元帥,令他鎮(zhèn)守惠州?!?/p>

“嚯。”

我夸張地喝了一聲彩,意思是我不在乎這個叫何真的東莞人能當(dāng)什么官兒,只要有人和我多說話,無論說什么我都信,讓何真當(dāng)丞相都行。

王不空沒有看出我的心思,繼續(xù)說:

“伶仃洋有個叫邵宗愚的大海盜,趁著天下大亂,攻入廣州,殺掉大元人的江南行侍御史八撒刺不花,大肆屠城。本來沒何真什么事,可他不干,率兵北上,一頓箭矢,楞是把廣州收復(fù)了。大元人看出何真是厲害角色,提拔他做了廣東分省參政。再以后,何真帶著何家兵打遍閩贛粵,一直做到江西福建行中書省左丞,成了嶺南一代霸主。”

沒想到,這家伙還真當(dāng)上了丞相,雖說行省丞相只相當(dāng)于省府秘書長,也算光耀門楣。我不由朝窗外看了一眼,立時感到,幾十米開外那座寨子有點熠熠發(fā)光的模樣。

“話說,到了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在應(yīng)天府稱帝,國號大明,派兵征討四方?!蓖醪豢諞]留意我,繼續(xù)說故事,“廣東各支民軍紛紛協(xié)助大元人抗明,嶺南勢力屬何真最大,可就他沒動靜。何真有個部下叫陳符瑞,勸奔大衍之年的何真,不如學(xué)南越武帝趙佗,借這個機(jī)會割據(jù)稱王。何真笑著反問,我若稱王,朱王不肯,兵戎相見,嶺南萬千生靈如何處置?”

“他沒聽這個?”我猜。

“嗯?!蓖醪豢拯c點頭,眼里閃過一串碎銀光,透露著看好我覺悟的贊許,“何真不由陳符瑞分說,叫人把他推出去斬了,然后問手下人,誰讀過朱王的《諭中原檄》。部下無人讀過,何真就把朱王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華的政治綱領(lǐng)從頭到尾說給部下聽,隨后招來地方官員,令其幫助嶺南百姓安居樂業(yè),再招來糧草官,令其帶足兵糧,遠(yuǎn)迎南征的明軍,自己則率十?dāng)?shù)偏將輕騎,前往赤灣坐等明軍到來?!?/p>

“這樣啊?!?/p>

這個我可沒想到。一員驍將,打遍嶺南無敵手,卻選擇不戰(zhàn)而降,這算什么?但我更擔(dān)心的是,這不會是故事的結(jié)束吧?

“天下事興廢有數(shù),那一年,大元人對華夏九十八年的統(tǒng)治結(jié)束了,嶺北打成一片,嶺南卻兵戈未動,何真以保民達(dá)變,易亂為治為策,交出戶籍官印,讓明軍坐收領(lǐng)地。明武帝老朱沒想到這個結(jié)果,對何真刮目相看,再一問,何真字邦佐,老朱大喜,立刻任命何真為江西行省參政,以表來歸之勛,何真八個兒子,也都弄到新朝中做了官?!?/p>

“明白了,開國元勛,指開朱家王朝的國。”我有點佩服王不空,難怪他能替香港導(dǎo)演洗片子,還能把云彩拍活,人家肚子里有貨。

“老朱是雄視六合的人物,用人有一套,”王不空繼續(xù)說,“他看出何真能治理地方,真把何真往刀刃上用,不到十年功夫,他就叫何真就在山東、四川、山西和湖廣行省布政使位子上轉(zhuǎn)了一輪,不光用何真,還用嶺南兵,隔兩年就讓何真返回嶺南去召集舊部,帶去嶺北打仗?!?/p>

“老朱玩韜略,”我笑了,“調(diào)虎離山不算,還把老何勢力收羅干凈,不讓坐大。”

“你當(dāng)何真不知道?二十年,他楞就沒吭一聲,忠心耿耿替老朱賣命,每年按時到京師朝覲,禮帶最大份的,三拜九叩一絲不茍,老朱在朝上戒諭,他在下面趴著嗯嗯點頭,一句廢話也沒有,在京師待著的日子也不亂跑,絕對不和武官們來往,只和宋濂交往?!?/p>

“宋濂是誰?”

“明初詩文三大家,翰林院學(xué)士,太子師,比何真大出一輪。倆人是忘年交,何真沒事就去宋濂家,和宋濂討論《元史》?!?/p>

“討論《元史》?”

“老朱重修史,修元史是他交給宋濂的活?!?/p>

“后來呢?”我隱隱覺得老何不簡單,心里憋屈著,就是不說。

“宋濂快到古稀之年那會兒,不想干了,鬧著告老還鄉(xiāng)。老朱勸不動,親自為太子師設(shè)宴餞行,朝中有臉面的都叫來湊興,用成華斗彩高足杯喝秋露白,打十番鼓,唱時曲,留下史上美談?!?/p>

“那,宋濂一走,老何在應(yīng)天府豈不是沒地方可去了?”

“何止這個,上宴太子師這事兒沒過三年,宋濂的孫子宋慎牽進(jìn)胡惟庸案,宋家落得滿門抄斬,宋濂本來也在名單上,馬皇后和太子朱標(biāo)苦苦陳情,老朱才放過太子師一馬,人貶徙去四川,結(jié)果還沒走到流放地,人就病逝于夔州途中?!?/p>

我打了個哆嗦,感到一股險氣撲面而來,不禁下意識扭頭看了看身后窗外那座寨子。

“歲月如斯,何真到六十多歲時,也干不動了,向老朱請辭。老朱也不挽留,給了他個正二品銜,人召回應(yīng)天府,說你哪兒也別去,就在我身邊待著,我賜你世鐵券,只要不謀逆,一切死罪你免二死,你兒子各免一死?!?/p>

“就是說,不許回嶺南,也別反我,就待我身邊,殺人都行?”

“那會兒何真彎腰都困難,如廁得人扶著,你覺得他殺得動誰?”

“倒也是。”

“老頭兒沒辯解,捐了惠州的私第私田給地方辦義學(xué),自己在京師待著,心如止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讀鄧牧的《伯牙琴》和老友宋濂的《周禮集說》,沒多久燈油熬干了。朱元璋聽說后趕到老頭家里,問老頭兒有沒有后事交代。老頭兒說了三件事?!?/p>

“哪三件?”

“國禮補遺,喪禮服制補遺,國史補遺,件件都是老朱關(guān)心的朝廷禮儀大事。他當(dāng)年不是和宋濂交好嗎,宋濂和他討論過這個,老頭兒一直在心里溫習(xí)著?!?/p>

“他沒提嶺南?”

“別說嶺南,連何家他都一字未沾,一代嶺南霸主,就這么闔上了眼睛?!?/p>

“這樣啊?!蔽矣行┎唤?,不是說何真身上有嶺南人的影子嗎,難道嶺南人不思故鄉(xiāng)?

“何真一閉眼,老朱慢慢起身,扭頭看案幾,案幾上堆積著《鐵榜文》《資治通訓(xùn)》《臣戒錄》《志戒錄》什么的,全是他老朱頒布給公侯們的申誡和勸諭文件。老朱瞟一眼跟在身后的內(nèi)府官員,清清喉痰說,朕平定天下時,邦佐有聚眾之勢,卻領(lǐng)一方百姓率全土來歸,從此無一字言及家事,實乃真男子,今以年高善終于家,朕甚悼焉。他不是說說,親自寫了悼文,下令朝中百官素服三日,將何真厚葬于京師城南八里崗。”

“完了?”這故事越聽越硌意,但我猜它還沒完,何真八個兒子,就像天上的云彩,這朵沒了,后面還跟著。

“沒完?!蓖醪豢湛次乙谎?。

這樣,王不空就能再待一會兒。我琢磨是不是該叫他暫停,我替他把腦袋邊上的蛛網(wǎng)弄下來,免得頂在腦門上,他身子斜得厲害。

“但凡是個人,就想做福奕萬代的事情,老朱也這么想?!蓖醪豢盏箾]有頭上沉重的負(fù)擔(dān),繼續(xù)說,“為保太子朱標(biāo)接位,老朱精心打造了武人集團(tuán),可朱標(biāo)沒這個福氣,壯年早逝,老朱計劃落空,只能重起爐灶,扶植皇太孫朱允炆繼位?!?/p>

這個我懂,世襲制跟腫瘤一樣,別說六七百年前的明朝,眼下東方西方也能拎出一大堆。那就得把之前為太子保駕的武人集團(tuán)鏟除掉,不然太孫接不上班,老朱只能干著急。

“那些年,除了跟退回大漠以北的殘元死掐,老朱就一門心思清洗太子集團(tuán),那都是他親手扶植起來的功臣宿將。先殺了丞相胡惟庸和太師李善長,累及黨羽三萬余,宋濂家沾上的就是這個案子。之后又捉了征虜大將軍藍(lán)玉,直接剝皮揎草,連坐黨羽景川侯曹震、鶴慶侯張翼、舳艫侯朱壽、定遠(yuǎn)侯王弼等,凡萬余五千人?!?/p>

我心里一緊。要這樣,老何八個兒子在朝,就算是云彩,到底在老朱的天上,躲得過蒸發(fā),未必能躲過致雨。

“何真的兒子沒能幸免,長子何榮,次子何貴,六子何宏連坐藍(lán)玉黨案,身首異處。何真的胞弟何迪害怕禍及自己,干脆叛了,被捉住砍了頭,何家半數(shù)男丁做了冤死鬼?!?/p>

“這就,完了?”

我突然感到憤怒,被王不空的故事一步步帶進(jìn)迷宮,按說何真驍勇不讓他人,半生仰人鼻息,也算個獨清獨醒的人物,八個兒子,故事應(yīng)該是老何乘以八這么長,怎么腦袋卻不經(jīng)砍,一頓就砍光了?

“記得何真的忘年交宋濂嗎?”

當(dāng)然記得,老何拿來打掩護(hù)的翰林院大學(xué)士,慘死在貶徙途中的太子師。

“宋濂是明代大儒,著名的米上提字,說的就是他在一粒米上寫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楷書??珊苌偃酥?,何真生前也在一粒米上寫下了八個字,據(jù)說是他給兒子們留下的家訓(xùn)?!?/p>

“哪八個字?”

“宋濂見過,從沒對外人提起過,這個秘密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世人一直在猜測?!?/p>

王不空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簡直是碎銀割心,是個人都受不了。然后,他手肘一撐離開窗前,抱著膠片包往門口走。

我特別失望。不是失望他這就走,而是他的故事留下一堆云彩般的疑問,讓人怎么猜?也許因為這個,或者還有別的,我沒忍住,在他身后大聲說了一句:

“這算什么破故事,要我看,全是你編的。”

王不空停下拉門的手,回頭看我,明顯有點不高興,因為平衡關(guān)系被打破,他腦袋歪得厲害,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感到一陣目眩。

“你意思我撒謊?”他眼神沉重地反問,“你什么都不懂,那話怎么說?一張白紙?!?/p>

他把門關(guān)上,再度轉(zhuǎn)回來,手里的膠片包嘭地放在桌上。能看出來,他有點累,拉過一張靠背椅,在上面坐下,那種騎馬式地跨坐,一只胳膊耷拉在靠背上,人斜著,兩條腿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讓人擔(dān)心他會從“馬背”上滑下來。

“再給你說個故事吧。知道一九九二年那張著名的偉人眺望香港照片嗎?”

“你是說,國貿(mào)樓上那張轟動世人的照片?”

他難不住我。來深圳前,我熟悉過這方面的資料,他說的一九九二年對深圳非常重要,那一年那位偉人在深圳的所有照片我差不多都看過。

“這不怪你。”王不空嘴角露出一絲揶揄,“那年偉人來的時候,先后幾十位攝影師跟著拍,照片上萬張,攝影師私下公認(rèn),拍得最好的不是你說的那張,是我拍的。”

“呵呵?!蔽也铧c沒笑死。

“別不信?!?/p>

“拿出來我就信?!?/p>

“不行?!?/p>

“我猜也不行。”

“照片按規(guī)矩都得審,”王不空沒有被我的嘲諷打擊住,“內(nèi)部挑選了一下,我拍的那張連底片一塊收走了,說是要用,可最后沒用,一次也沒用,它失蹤了?!?/p>

“怎么可能?”

“我問過,上面查了檔案,說沒有那張照片的登記信息,他們就是這么告訴我?!?/p>

“那,你拍的什么?”

“想知道?”

“當(dāng)然?!边@一次,和留他下來陪我說話沒有絲毫關(guān)系。

“記得是一月十九日,天沒亮,我跟著一臺紀(jì)錄片攝影機(jī),和一群紀(jì)錄片攝影師、新聞圖片和文字記者一起守在皇崗口岸。我的攝影師說了個笑話,大伙兒都笑,有個當(dāng)官的過來要我們嚴(yán)肅點。大概上午十點左右,車隊過來了,那位偉人從面包車上下來,口岸站長跑過去敬禮,攝影機(jī)快門聲響成一片。本來沒我什么事,我那天的活就是跟機(jī),當(dāng)時我?guī)Я伺_柯尼卡C35EF3,那種自動曝光的135相機(jī),我打算拍兩張工作照??赡苤皼]旋緊,我把相機(jī)從包里取出來時,濾色鏡從鏡頭上掉下來,落進(jìn)一叢草叢中。我俯身去拾,身后一位攝影師搶到前面去占機(jī)位,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wěn),帶人帶過濾鏡一起滾下了河岸。

“那一跤摔得夠狠,直接摔進(jìn)河里,幸虧我抓住草稞,沒淹著。我從河里爬起來,還好,手肘和手掌擦破點皮,別的沒傷著。我抹掉身上的泥,脫掉上衣,在草稞中找到相機(jī)和過濾鏡,準(zhǔn)備爬上河岸,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不對。

“河岸是自然落差,七八尺高,水泥砌的,什么援手都沒有,沒人幫助根本爬不上去。那會兒大家都在工作,盯著大人物,唯恐錯過鏡頭,保衛(wèi)人員比他們更緊張,就算他們爹媽掉進(jìn)河里也不會管。我被人們遺忘了,很狼狽,尷尬地站了會兒,只能沿著落馬河岸走,想著找個地方爬上河岸。那個地方還真被我找到了,就在落馬洲橋下不遠(yuǎn),有條被荒草掩蓋了一半的石梯,可能是維修橋基用的。我打算從那兒上橋,再返回人群中。就在這個時候,一件事情發(fā)生了?!?/p>

“什么?”

“那個大人物,他離開人群,走上了落馬洲橋,沿著橋向南走來。隨從們不敢跟太近,攝影師和記者們之前也沒有得到允許上橋,人們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你知道,那個大人物他是小個子,人們一直在私下議論他的個頭和心臟的比例,他走得很快,急匆匆的,像一粒彈射出來的種子,又像要丟掉身后的什么。他一直走到邊界線前,停了下來,回頭望了一下來處,再轉(zhuǎn)回身去,目光投向南方。他站在橋上,身子筆直,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yuǎn)處,那是他從未去的地方,他為它拼過命,在晚年的時候,他把一生的榮辱都賭上了,他說他想去橋的那邊看看?,F(xiàn)在,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那是他和那邊距離最近的一次?!?/p>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這種情況過去沒有過。

“我就在他腳下,仰頭就能看到他的臉。那個角度特別奇怪,我猜沒人從那個角度觀察過他。可我看見了他的臉,他臉上有非常豐富的光線,它們奇異地從他臉上掠過,我不知道是不是云彩的反射造成的,可云彩不會有那么復(fù)雜的光線。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你要知道,那種眼神,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目光,不是人們一生中必定可以見到的。我當(dāng)時像被電擊了一下,完全沒有意識過來,舉起手里的相機(jī),摁下了快門?!?/p>

有一段時間,我倆都沒說話。王不空沒說,我也沒問。然后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慢慢說:

“他站在那兒,云彩從他頭上掠過,他的眼神,我說了,那是一種非常復(fù)雜的眼神,我完全無法形容出來,可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p>

關(guān)于云彩的事情,我一直沒有問,眼神的事也沒有問,我好像被什么事情懾住了,開不了口。王不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那天我隨后也出了門,去找工作和房子,和之前一樣,它倆都沒有下落。但那天的情況有些不同,無論我去什么地方,進(jìn)門之前,出門之后,我都會下意識抬頭往天上看,看看那里的云彩。我覺得,我和云彩之間,應(yīng)該發(fā)生了些什么吧。

過了兩天,常早來了,帶來一箱母帶,他要把那些母帶放進(jìn)臥室的儲藏柜里。常早在床頭爬上爬下,我在下面幫助他。也許儲藏柜提醒了我,我想起王不空,就從兜里掏出手機(jī),找出這兩天拍的云彩給常早看,問他我的拍照技術(shù)是不是有飛躍。常早不怎么上心地瞟了一眼,說還行。我說是你朋友王不空教的,他點化了我。常早停下來,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取出來的東西一樣樣放回儲藏柜。干完這些,他關(guān)上柜子,從床上跳下來,去衛(wèi)生間里洗手,洗完回到廳房,在靠背椅上坐下,看著我。

“王不空是誰?”

“你朋友啊,忘了?前兩天他來拿電影膠卷,順便教了我這手?!蔽倚ξ卮稹?/p>

“我不認(rèn)識王不空。我沒有這樣一個朋友?!背T缯f。

我笑了一下。我想,作為科班出身的攝影師,常早有對純粹藝術(shù)堅守的固執(zhí),這容易產(chǎn)生技術(shù)潔癖,因為我這個雛子學(xué)有上進(jìn),貶低了他技術(shù)主義者脆弱的尊嚴(yán),心里不舒服,才這么說的。

“儲藏柜里沒有膠卷。”常早繼續(xù)說,“圈內(nèi)規(guī)矩,器材借出,不替人保管,器材會生氣。”

“別逗,他的確是你朋友?!蔽依^續(xù)笑,看著常早,然后不笑了,“我云彩拍得不一樣了,用他的話,沒有死去,是他教的,這是實事吧?”

“能說明什么?什么都不能說明。”

“怎么可能?”我有點急,“他給你打電話,就在門口。我以為門框歪了,其實不是。你有沒有在電話里面說繩索的事,你說別松手,把繩子拉上去,你沖人喊?!?/p>

“繩子?”常早困惑地看我,“我愛干什么干什么,最討厭約束,干嗎要繩子?”

“好吧,”我覺得,這會兒工夫的我,就像個手藝稀爛的小偷,特別無能又特別無恥,“你的意思,兩天前沒有一個叫王不空的朋友撥通了你的電話,你否認(rèn)這個?”

“干嗎否認(rèn),我說過,我就不認(rèn)識王不空?!背T绮荒蜔┝?,“我在大鵬待了五天,手機(jī)忘在家里,昨天回市里才取到,這五天,我連電話都沒沾過?!?/p>

我沉默了。

常早是那種一根筋的人,不和人開玩笑,也從不撒謊,我認(rèn)識他時他就這樣,他顯然被這件事情弄得有點惱火。但這不可能,我的確在王不空那個收音效果不好的電話中聽到了常早的聲音,他朝人喊繩子什么的,這個不會有錯。而且,就算我做白日夢,繩子是我臆想出來的,我歷史課濫成渣,最好的成績不超過三十分,我來這兒才十幾天,根本不可能知道何真這個人,不可能知道這里的人們七百年前都是東莞人,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拿什么去臆想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復(fù)雜的家族經(jīng)歷?

現(xiàn)在,我和常早兩個人呆在那兒,他坐著,我站著,我倆都覺得事情有點不對,無論他還是我,我倆面對一件蹊蹺的事情,而我倆對這件事情都無法負(fù)責(zé)。

接下去的事情對故事沒有什么意義,說了多余,就不說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忘了說,常早借給我住的這套房子,它的結(jié)構(gòu)有點怪。我這么說不是挑剔,更不是說房主和建筑者的壞話,只是某種奇怪的理由,我開始沒有介紹清楚。實際上,這套房子的臥室里沒有窗戶,是完全封閉的四堵墻,廚房和衛(wèi)生間也沒有,好像專門為鼴鼠、土龍、鉤盲蛇、螞蟻,或者囚徒設(shè)計的。好在,廳房破了例,有扇單開的窗戶,感覺設(shè)計師已經(jīng)做不到完全避開窗戶,黔驢技窮,才無可奈何地讓窗戶出現(xiàn)在那兒。不管怎么說,如果你人在廳房,站到如此寶貴的窗戶前,一點也不影響從窗戶里看到天空中的云彩,而且拍攝下它們。

鄧一光,現(xiàn)居深圳。著有長篇小說《我是太陽》等十部,中短篇小說集《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等二十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郁達(dá)夫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國家圖書獎等文學(xué)獎項,入選收獲文學(xué)年度長篇小說榜、當(dāng)代文學(xué)年度長篇小說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長篇小說榜、亞洲周刊》全球華人十大中文小說榜等榜單,并以英、法、德、日、俄、韓、蒙古等文字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