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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樟樹下,外婆家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8期 | 朝顏  2020年08月27日11:16

一群老樟樹,時常綿密地鋪進夢境里。順著它們揮舞的長臂,童年,外婆,鄉(xiāng)愁,時間的經(jīng)緯,無數(shù)次重新映現(xiàn)在一座名叫樟樹下的村莊深處。

許多年過去,你仍固執(zhí)地將這一片地方稱作外婆家。正如現(xiàn)在,大巴車從瑞金市區(qū),經(jīng)沙九公路,往西北郊進發(fā)八公里,一路暢行開進了村委會門前的寬闊停車場。車上走下來一群來自全省各地的文藝家,作為其中的一員,你忍不住動情地向眾人指認它在你生命中的特殊意義——外婆家。

其實,外婆十幾年前已長眠于村后的一座山岡中。踏上這片土地,既熟悉又陌生。兒時鉆進鉆出的土房子、老洞水、泥巴路、豬欄牛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黛瓦白墻的徽派建筑,還有整潔的水泥路、青磚地。原來供全村人洗衣服的泥堰池塘,如今已用片石砌得方方正正,成了荷花池。一口用來汲取飲用水的簡易水井不見了影蹤,你還記得,井面上墊著一塊濕滑的木板,上面長滿青苔。媽媽說,有孩子從那里滑下溺亡過?,F(xiàn)在,人們用的是自來水。

唯有那群老樟樹還在,還記得一個小女孩曾爬上一棵駝背的樟樹,嬉鬧、唱歌、捉迷藏。還用寬大的枝葉覆蓋一座村莊的日升月落、炊煙裊裊。五十六棵這樣的老樟樹,圍繞著一個村莊,已經(jīng)活了一百年甚至幾百年了,它們用自己的存在和氣息,成就了一個村組的符號,也豐滿了幾代人的記憶。

樟樹,是贛南人的風水樹。在房前屋后,在溪河兩邊,在村頭村尾,人們栽種它,熱愛它,崇信它。炎夏時坐在它的濃蔭下歇歇涼,盛大節(jié)日時在它腳下敬炷香,有了折磨人的難腸事時拜一拜它,對它傾訴一番。樟樹下村組所在的行政村,叫作潔源村,是贛南許多遍植樟樹的村莊中的一個。如果再往前追溯,早在蘇區(qū)時期,整個潔源村名叫樟樹鄉(xiāng),隸屬于下肖區(qū)。

村里的人,大半姓歐陽。一座祠堂,承載著他們的姓氏或宗支的脈絡。而村史館,則記載著整座村莊的歷史。在村支書的指引下,從村委會辦公樓登上二樓的村史館,你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還有過去的生活一一復現(xiàn)??戳四切├衔锛犃四切├瞎适?,你猜想,在那些老樟樹鋪就的綠底色之上,最鮮艷的莫過于紅色了。

這是一座地道的紅軍村,“那個時候,潔源的天是紅的,地是紅的,人心也是紅的。”村支書說。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有“七個兒郎當紅軍”的故事,也有“一家五兄弟齊革命”的故事。要活命,要翻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每一個普通人,朝著一個相同的方向迅疾奔涌。

“七子參軍”故事中的主人公歐陽汝明,是在苦水中泡大的潔源村人。父親早逝,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常靠要飯度日,飽受土豪地主的欺負。十幾歲開始,他便是田間地頭的勞作主力,但二十八歲才得以結(jié)婚。1928年,當革命的火種在瑞金點燃時,歐陽汝明決定把兒子們送去前線當兵。他做好了老母親劉氏的思想工作,又挨個說服了兒子投身革命。他的大兒子歐陽克茂參軍時,不到三十歲,他的小兒子歐陽克榮隨紅軍北上時,剛滿十六歲。悲傷的是,他的七個兒子,全部壯烈犧牲在了長征路上。

你不知道作為烈屬的村民歐陽汝明,是怎樣度過了他的余生。但是你知道,1934年,在擴紅運動中,潔源村榮獲過一面“擴紅第一村”旗幟。你還知道,蘇區(qū)時期僅一千余人的潔源村,支紅支前人員共有四百多人,其中一百八十六人參加紅軍或在蘇維埃政府工作,一百零五人為革命犧牲。新中國成立后,被正式認定為革命烈士的有八十九人。

那時候,為了支持革命,潔源村人民不僅踴躍報名參軍,還甘愿吃紅薯渣、挖野菜充饑,慷慨捐糧捐款,踴躍獻鞋獻物,幾乎窮盡了自己的所有。潔源村人是這樣,瑞金縣人是這樣,整個贛南,整個江西的所有紅色區(qū)縣和村莊都這樣。在樟樹下村組,參加紅軍后一去不返的人有許多,回來的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外公的滿叔叔。只是,他受過傷,回歸的已是病體殘軀了。

你還記得,外婆家常年住著一個老人,叫觀發(fā)娣奶奶。她的丈夫,丈夫的兄弟、堂兄弟,全都去參加紅軍了,沒有一個人回來。孤身一人的觀發(fā)娣奶奶帶了一個養(yǎng)女,與三舅從小青梅竹馬,結(jié)為夫妻,成了三舅母。后來,觀發(fā)娣奶奶搬到了外婆家生活,成了全家人的奶奶,被恭順養(yǎng)老,直到高壽送終。

這樣的故事,村子里每家每戶都能講出一兩個。離樟樹下不遠的村莊里,還發(fā)生過一個流傳更廣的故事——“八子參軍”。下肖區(qū)的楊榮顯老人,八個兒子去當紅軍,一個都沒有回來。而今,故事早已搬上了贛南乃至全國的舞臺,每演一場,泣聲一片。

潔源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沙洲壩,是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也是“二蘇大會”召開的地方。距村子兩里開外,還有一口聞名中外的井,叫紅井。挖井和吃水的故事,印在了小學一年級的課本里,也印在了沙洲壩世代人們的心上。現(xiàn)在,懷著飲一口紅井水的心愿,來到沙洲壩的人,男女老幼,絡繹不絕。

也許,正因為這里的顏色赤紅赤紅,正因為這里的人們傾其所有,時代留給這里的創(chuàng)傷,竟綿延了幾十年。落后,竟一度成為潔源村的代名詞。窮,是樟樹下人命運中無法繞開的一段過往。

幾聲鳥鳴隱入稠密的枝葉,陽光在葉隙間跳蕩,你聞到樟樹的香氣,像聞到一股源自光陰的醇釀。時間過去了幾十年,從你圍著其中一株樟樹的斑駁枝干轉(zhuǎn)圈圈開始,老樟樹似乎還是那樣老,又還是那樣年輕、壯健。它們一直在生長,在見證,在擁緊整個村子的世事沉浮。

你的思緒游離了人群,無法遏止地沉陷于深情,沉陷于往昔的回憶。

念書前,你是外婆家的???。父母忙得腳不沾地的年月,一個無人看顧的野孩子,多么需要一個隨時可以倚靠的溫暖懷抱。外婆給了你一張共臥的床鋪,還有許多個在鼾聲中入夢的夜晚。只是,她和三舅三舅母共同生活的這個家很窮,給不了你像樣的吃食。有一年夏天,三舅母種了一大塊地的胡蘿卜,于是到了收獲季節(jié),餐桌上便每天都是這一樣菜,葷腥就更別提了。你瘦弱,敏感,膽小,食欲總是不佳,又從不敢像表弟妹那樣無所顧忌地吐露愿望。外婆擔心你瘦得不成人形,便每天晚上在你飯碗底下悄悄埋一個煎荷包蛋,用眼神暗示你到門口屋坪趁黑吃掉。那時候,雞蛋是不舍得自己吃,要拿去賣錢的。外婆甘冒婆媳不和之風險,給予你的特殊慈愛,何嘗不是窮人不可言說的心酸。

那時候,村子里除了樟樹,長得最多的是松樹。屋后山岡上的黃土地總是那么貧瘠,密密麻麻的松樹永遠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面黃肌瘦的,像你。你喜歡爬駝背樟樹,也喜歡跟著外婆去松樹林里摟松毛,外婆拿竹筢子一路筢過去,將松毛一層一層壓進畚箕。你避開那些不會說話,但總是自帶神秘和恐怖的土墳堆,提一個小竹簍去撿松蛋子,撿一會兒,就喚一聲外婆。天色向晚的時候,你們踩著夕陽的尾巴,滿載著戰(zhàn)果回家去。這些東西,都是引火做飯的好燃料。外婆還要戴著硬邦邦的帆布手套卷蔗毛,將帶茅刺的甘蔗葉子抓住,團成一個個結(jié)實的小卷兒,曬干,堆在雞圈的上方,以備送進灶膛,燒出一日三餐的熱飯菜。

那時候你怎么會想到呢,現(xiàn)在的樟樹下人,再也不用四處尋找燒灶的燃料了。你隨意走進一戶人家的廚房,電磁爐、電飯煲、液化灶……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物資匱乏、與窮為伍的日子已經(jīng)像一本舊書翻了頁。如果你問一個村里的小孩,能天天吃上雞蛋嗎?說不定會收獲一個瞧不上的白眼:“天天吃,膩死了?!?/p>

村后頭,松針一日一日地爛在黃土地上,似乎連土地也變得肥沃了。出松樹林往前走一里路,有大舅承包的臍橙園,一年四季長得郁郁蔥蔥,賣果的收入,供大舅和表哥表弟各自建起了氣派的新屋。后來,他們又加種了奈李、甜柚,還在果園里散養(yǎng)母雞和花鴨,讓它們吃蟲子,啄青草,一只只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賣土雞蛋,也賣土雞土鴨,價格比市場上貴,卻依然搶手。受了大半輩子窮的大舅和大舅母,笑聲一日比一日爽朗。

2013年冬天,表弟在村委會旁邊的祠堂里辦圓屋酒。你開著新買的帕薩特,載著爸爸和女兒去吃酒席。村前的余坪上,停車位畫得明朗大氣,車技不佳的你順利將車停得穩(wěn)穩(wěn)當當。祠堂里擺滿了大圓桌,大舅正滿面紅光地招呼客人。他說,自從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后,在祠堂里辦喜事就闊綽多了。酒席上用的幾十只雞和鴨,全是自己果園里養(yǎng)的,嘗一口,果然味道鮮美。

沿祠堂后側(cè)的石頭小徑往上行,是一個寬闊的休閑廣場。表哥和表弟的新居,并排安置在廣場的東南面。他們家的大門,正對著“開元通寶”的藝術(shù)造型。藏風、聚水、奔富,包含著人們最樸素的愿景。你還記得原址上的老屋,一層,土坯,正中是客廳兼飯廳,兩間房,其中一間做了廚房,大舅全家五口人擠在另一間房里睡。門前的屋檐下,見縫插針地搭著雞圈,四邊堆滿了雜物。

以2011年為例,全村人均生活性支出僅九百六十八元,近七成村民住在土坯房中。自然,你的大舅三舅也在其中。幸運的是,這個紅軍村和贛南諸多紅軍村一樣,終于等來了時代的關(guān)注與厚愛。2015年,一場前所未有的精準扶貧攻堅戰(zhàn)在這片紅色土地上拉開。短短的幾年時間,全村環(huán)境好了,產(chǎn)業(yè)做起來了,土坯房也消失了。變化之快,簡直令人一時緩不過神來。

同行的文藝家,許多都已經(jīng)去過全省各地的脫貧攻堅示范村,但走進樟樹下,仍為這里的潔凈和秀美深深嘆服。甚至,疑心自己進入了高檔別墅區(qū)。在樟樹的濃蔭遮蔽下,青磚地、綠草坪、石圍欄、藝術(shù)雕塑各據(jù)其位,一塊不高的假山石上書寫著“美麗潔源”四個行草大字。字,是瑞金市一個知名書法家題寫的。感受著它與周圍環(huán)境的完美契合,你忽然覺得,樟樹下,其實原本就是一件時間的藝術(shù)品?;蛘哒f,是脫貧攻堅的藝術(shù)品。

2017年夏天,你曾與一些文友專程駕車來此散心。你們在村莊各處合照或自拍,荷花池、馬頭墻、桂花樹,只覺處處皆景,詩意盎然。徜徉其中,這哪里像一處鄉(xiāng)村圖景,分明是一座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園林。你一次次地尋找過去的蹤跡,又一次次地陷入恍惚。你一遍遍地問自己,這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的外婆家嗎?你的心里充滿了矛盾,既希望這還是諳熟多年的外婆家,又愿意它就是現(xiàn)在這般美好的模樣。

暮春的微風搖動著古老的樟樹,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就在文藝家們被香樟灌醉,發(fā)出嘖嘖稱贊的當兒,八十多歲的歐陽釗老人,正拿著竹掃帚刷刷地清掃著青磚地上稀疏的落葉。老人腰不彎,背不駝,著綠色解放鞋,戴白色棉紗手套,笑模笑樣的,仿佛全身心地專注于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人們說,他在這里義務掃地已經(jīng)好多年。

他和外婆當屬同輩,也同樣在苦日子里煎熬過?!皻W陽釗老人,是真正的心腸好,當了幾十年村干部,行了一輩子善?!眿寢屓滩蛔∫湍阒v述他的故事。因為擔心沒錢娶媳婦,歐陽釗的父母像許多農(nóng)村人那樣,早早地為他帶了一個童養(yǎng)媳。可是長大以后,倆人死活不愿意在一起。童養(yǎng)媳嫁了,歐陽釗單著。那時他的父母已逝,為了給他娶一門親,已成家的哥哥到處去當挑夫,一分一厘地攢錢。由于經(jīng)常翻山越嶺趕夜路,勞累過度,哥哥壯年時不幸患病去世。后來,歐陽釗夫婦一直與嫂嫂和侄兒女共同生活,他顧全著一個大家庭,即使內(nèi)部發(fā)生一些矛盾,也總是說理勸和,不曾分家,直到侄兒女們各自成家立業(yè)。20世紀六十年代末,伴隨著一場全國性的運動席卷城鄉(xiāng),許多地方許多家庭陷入悲痛欲絕之境。而樟樹下在時任治保主任的歐陽釗極具定力的維護下,全村老幼平安度過。時至今日,許多村民仍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念著他。

現(xiàn)在,歐陽釗已是兒孫滿堂,全都住上了新房,再也不用為娶親和衣食事操心了。“國家政策好,讓我們過上了好日子。我還有力氣為村里掃掃地,就當是鍛煉身體。”你在想,這應該是一個人對新生活最崇高的致敬了。他用一輩子,領(lǐng)受了命運給予的困苦和甘甜,他有他最質(zhì)樸的回報與感恩方式。

從休閑廣場出來,你又信步走進村民歐陽羅發(fā)生的家里。按照輩分,他應該是外婆的侄兒輩。二層半的小洋樓,粉刷潔白的外墻,中檔裝修的內(nèi)室,一應俱全的家具家電。如果不是村干部的介紹,你不會相信,他曾經(jīng)是地地道道的貧困戶。夫妻二人站在敞亮的客廳里,黧黑的面龐上,有微笑隨靦腆的神色一圈圈漾開。

歐陽羅發(fā)生夫婦是不幸的,他們的兒子患有唐氏綜合征,先天愚型,屬于二級殘疾。2006年,歐陽羅發(fā)生自己又查出患有肺結(jié)核和肺膿腫病,經(jīng)過兩次大手術(shù),最終右肺全切除,才撿回一條命。高額的治療費,三個孩子的撫養(yǎng)教育費,欠債,還債,讓夫妻二人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的生存困境。

生活的變化,從精準扶貧工作隊的進駐開始。他們了解到,建檔立卡貧困戶歐陽羅發(fā)生家有一口魚塘,因為身體和資金原因閑置了。于是他們找上門來,商量養(yǎng)魚的事情。沒有投入的資金,工作隊幫他申請了五千元的產(chǎn)業(yè)獎補金,又幫他爭取了五萬元的財政貼息貸款。為了把魚養(yǎng)得更好,還為他請來水產(chǎn)專家做技術(shù)指導。養(yǎng)魚,是輕體力勞動,他正好能夠適應。僅2015年一年時間,魚塘就實現(xiàn)了一萬二千元的純收益。今年,工作隊又為他擴大養(yǎng)魚規(guī)模申報了精準到戶項目補貼。魚越養(yǎng)越多,他們的日子也就越過越紅火。

養(yǎng)魚賦閑之余,依著村莊環(huán)境整治的契機,工作隊又鼓勵他買了一臺割草機。出去幫人割草,日工資可得兩三百元。他還被推薦為村里的保潔員,月工資七百元。潔源生態(tài)陽光餐廳開業(yè)后,他的妻子去做服務員,月工資有兩千元。走到哪里,人們都開玩笑說他們夫妻是“雙職工”。

2019年,歐陽羅發(fā)生已實現(xiàn)家庭年收入六萬多元,與2014年相比,增加了三倍多?,F(xiàn)在,歐陽羅發(fā)生一家已經(jīng)順利脫貧。還債,清欠,建設家園,只要人勤手快,再不愁回到窮苦日子了。有產(chǎn)業(yè),有工資,醫(yī)療有保障,他們和所有的貧困戶一樣,駛?cè)肓撕箢櫉o憂的幸??燔嚨?。

同樣的蛻變,還發(fā)生在全村六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十五個村組八十四戶貧困人口身上。他們種白蓮、種油菜、種臍橙、養(yǎng)雞鴨,2018年便實現(xiàn)了全部脫貧。順風順水間,到2019年,潔源村級集體經(jīng)濟經(jīng)營性收入已達十二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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