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8期｜荊歌：永遠的毛豆
“在她家不遠處的小河邊，她埋葬了毛豆。她把它埋在一棵櫻花樹下，她用眼淚澆灌了泥土，她知道，明年的櫻花，一定會開得特別盛，特別艷麗而凄美?！?/span>
毛豆是一只多俊的狗狗??！爾雅要去大連參加夏令營，很舍不得離開它?！翱梢园阉鼛幔俊彼龁柫诉@個問題，自己都覺得荒唐。邱莉萍對她說：“放心吧，我會幫你好好照顧它的！”
爾雅是含著淚跟它告別的，她抱著它說：“毛豆，親愛的毛豆，好好的，等我回來！”
可是爾雅剛走，她親愛的毛豆，就被一輛汽車撞死了。邱莉萍牽著它去遛街，一輛摩托車沖上人行道，把邱莉萍撞倒了。毛豆嚇得跑到馬路上，一輛汽車飛過來，就把它壓在了輪下。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它連慘叫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只是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就葬送了這個鮮活可愛的生命！生命太脆弱了，慘痛的事實，來得太突然了。邱莉萍抱著毛豆，叫喚著它的名字：“毛豆！毛豆！”它沒有反應(yīng)，在她的懷里，就像一件舊衣裳。
邱莉萍傷心極了！但她更感到絕望的是，怎么向爾雅交代？爾雅得到這個消息，心就會碎了！想象爾雅那悲傷的樣子，邱莉萍的心更是疼痛得一陣抽搐?！霸趺崔k？怎么辦？”她問自己。
在她家不遠處的小河邊，她埋葬了毛豆。她把它埋在一棵櫻花樹下，她用眼淚澆灌了泥土，她知道，明年的櫻花，一定會開得特別盛，特別艷麗而凄美。
邱莉萍實在不忍心把噩耗告訴爾雅，“這太殘酷了！”她想。于是她決定編造一個謊言，她在電話里對爾雅說：“爾雅，毛豆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醫(yī)生說，必須馬上送到犬場去，必須隔離，它才能活下來！”邱莉萍實在不忍心說出一個“死”字，編一個謊，至少可以讓爾雅不至于難過得崩潰。
聽到電話里女兒的哭聲，邱莉萍的心碎了，真的碎了，就像玻璃，她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但是她不能哭，不能讓爾雅聽到她的哭聲。她安慰道：“爾雅別哭，毛豆沒事的，它只是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醫(yī)生說，只要把它送進犬場，它就沒事了，它會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慢慢恢復(fù)健康，它會很快樂！”邱莉萍繼續(xù)她的謊言：“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犬場，明天就把毛豆送過去?！?/p>
“那，我回來后可以去看它嗎？”爾雅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的悲傷。邱莉萍強作歡笑地說：“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然可以！不過醫(yī)生說，最多一年去看一次，而且只能遠遠地看，因為它的病不宜和人接觸?！?/p>
邱莉萍為自己不得不編織謊言而感到痛苦，但是她別無選擇，只能將謊言進行下去。邱莉萍覺得自己說謊的本領(lǐng)一點也不高，她這么說，自己都不會相信，爾雅會相信嗎？但是爾雅好像相信了，她說：“好吧，媽媽，那我回家就去看它，好嗎？”
邱莉萍又喜又悲，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但她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假裝高興地說：“好的好的，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去看它！”
毛豆已經(jīng)長眠在櫻花樹下，爾雅回家，卻要去看它，邱莉萍又會怎么辦呢？可憐的邱莉萍，在爾雅結(jié)束夏令營回家之前，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個犬場。她哀求犬場的人，讓她在眾多柴犬中找一只和毛豆長得很像的，讓它冒充毛豆。這樣，女兒回來，她就可以帶她來這里，看望“毛豆”。
犬場的人說：“那你為什么不把這只柴犬買回家呢？就跟你女兒說，它就是毛豆！”
邱莉萍說：“不像的，它其實還是和毛豆很不一樣，我們家爾雅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且，毛豆和她感情太好了，他們彼此熟悉，就像熟悉他們自己一樣！”
犬場的人于是答應(yīng)，允許爾雅過來遠遠地看“毛豆”。
“但是，它還是和毛豆不一樣！”邱莉萍仔細打量這只柴犬，愁眉苦臉地說。
“什么地方不一樣呢？”
邱莉萍說：“其他都差不多，但是毛豆的腦門上有兩道好看的花紋，它沒有。”
犬場的人說：“那就沒辦法了，整個犬場的狗你都看了，你說只有這只最像，那還有什么辦法！”
邱莉萍提出來，能不能用褐色的顏料，在這只柴犬的頭上畫兩道花紋，這樣它看起來跟毛豆更像了。邱莉萍的全部心思，就是不要讓爾雅太傷心。她完全無法做到向爾雅說出實情，她知道，爾雅是一定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犬場的人非常理解邱莉萍的心情，他說：“好吧，那你把毛豆的照片給我，等你們來看它的那一天，我提前給它腦袋上畫兩道花紋吧！”
爾雅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邱莉萍的心情，越來越緊張。她祈愿爾雅去犬場看不出破綻，能夠遠遠地看到“毛豆”，也就不至于太難過。她祈愿爾雅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至少“毛豆”是活著的，它看上去很好，她也就不會太悲傷。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日子，母女倆去犬場看望“毛豆”。雨綿綿不絕地下著，就像邱莉萍那憂愁的心。但是為了不讓爾雅懷疑，她一直裝出很高興的樣子?！盃栄牛R上就要見到毛豆了，你開心嗎？”爾雅說：“開心！”她的笑容真美啊，但是，卻也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憂愁。
到了犬場，母女倆在一個窗子口，遠遠地看到了“毛豆”。邱莉萍說：“爾雅，你看，毛豆看到咱們了，它在對你笑呢！”
爾雅呆呆地，一眼不眨地盯著“毛豆”看，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遠處的“毛豆”，她就像一個雕塑。
邱莉萍擔(dān)心極了，她害怕爾雅認出來，那不是她的毛豆，她的毛豆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毛豆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是她熟悉的。它的眼神，更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雖然隔得很遠，她會認不出來嗎？
邱莉萍偷眼看爾雅，發(fā)現(xiàn)她依然一動不動。她是怎么啦？她認出來了嗎？那不是她的毛豆！那么，她為什么沒有反應(yīng)呢？既不哭，也不責(zé)怪媽媽騙人，她只是愣在那里，眼珠子都不動一下。邱莉萍想，女兒接下來一定會放聲大哭！邱莉萍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她會把爾雅抱在懷里，讓她哭，等她哭完了，就告訴她，狗和人的相處，再怎么樣，終究也會是生離死別，因為狗的壽命實在是太短了。毛豆去了，它終究會離開我們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有那么一天的。我們只能讓自己不要太悲傷，我們感恩，畢竟一只天下最可愛的狗狗，和我們相伴，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們珍惜這份緣，我們雖然失去了毛豆，但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共同的時光。它會活在我們的回憶里，從這個角度上看，它是永生的。
但是爾雅沒有哭，她美麗的眼睛有些黯淡。她收回了她的目光，轉(zhuǎn)身對邱莉萍說：“媽媽，我們走吧！”
邱莉萍說：“你不跟毛豆說再見了嗎？我們明年再來看它，它在這里會生活得很好的?！?/p>
爾雅走近窗子口，對著遠處的“毛豆”揮揮手，輕輕地說：“毛豆，親愛的毛豆，再見！”
接下來的日子，爾雅有空就畫毛豆。她愛好美術(shù)，跟著老師學(xué)了兩年畫，畫的是山水和花鳥。但是從現(xiàn)在開始，她除了毛豆，什么都不畫了。她只畫毛豆，各種神態(tài)的毛豆，帥氣、聰明、頑皮的毛豆，在爾雅的筆下，那么生動，那么可愛，又是那么的萌。美術(shù)老師說，爾雅以前的畫，都是習(xí)作，而她畫的這些毛豆形象，完全就是創(chuàng)作了，對的，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
許多時候，她也會和媽媽聊起毛豆。她們回憶它在她們身邊的點點滴滴，種種令人發(fā)笑的溫暖的細節(jié)，她們享受著這種回憶，她們仿佛在這樣的回憶里和毛豆親近，和它玩耍，和它在一起。她們在回憶里歡笑，有時候，也會流下淚來。她們不知道這眼淚，是因了歡樂還是悲傷。
而在邱莉萍的心中，這份回憶，是親切的、甜蜜的，但是，更多的是苦澀。而這種苦澀的感覺，她是無法跟爾雅交流的。因為她相信，爾雅還一直認為毛豆是活著的，它生活在犬場，在那里愉快地活著。只有邱莉萍自己知道，毛豆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它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爾雅的畫進步太大了，她畫的毛豆越來越精彩。她筆下毛豆的故事，不僅有生動的情節(jié)，更有豐富的細節(jié)，還有瑰麗而詩意的想象。美術(shù)老師說，爾雅的這些作品，經(jīng)過整理，完全可以成為非常好的繪本，如果交給出版社出版的話，一定會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
美術(shù)老師的老師，就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他看到了爾雅的畫，以及和這些畫相配的簡短文字，稱贊它們是既有真情實感，又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的好作品。
就這樣，爾雅系列繪本《我和毛豆》出版了！里面有歡笑，也有淚水；有幽默，更有詩意；還有感人至深的人間溫情和生命哲理。它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一時間竟然成為了暢銷書。
有一家電影公司，還打算把毛豆的故事拍成電影，他們派人聯(lián)系到爾雅，要買下電影拍攝權(quán)，并且希望爾雅能夠成為這部動畫電影的主創(chuàng)人員。
毛豆，也成了一條著名的狗狗，很多人都知道了它的名字，很多人念叨它的名字。許多讀者寫信給爾雅，希望能夠見到作者，也希望能夠見到可愛的毛豆。
邱莉萍讀爾雅的書，百感交集，她一邊讀，一邊流淚。尤其是讀到最后一本《媽媽與毛豆》的時候，她禁不住失聲痛哭。
這本薄薄的繪本，只有十五幅畫，文字部分是這樣的：
1）爾雅去參加夏令營，媽媽在家照顧毛豆；
2）毛豆不幸被車撞死了；
3）媽媽悲傷得不能自已；
4）媽媽沒有把毛豆的死訊告訴爾雅，她獨自承受悲傷；
5）電話中，媽媽對爾雅說，毛豆是患了一種奇怪的?。?/p>
6）送去犬場，只是一個善良的謊言；
7）媽媽以為爾雅相信了她的話；
8）媽媽去犬場找一只長得跟毛豆一模一樣的狗狗；
9）它與毛豆長得很像，但它不是毛豆；
10）爾雅和媽媽一起去犬場；
11）爾雅看出來了，它不是毛豆；
12）爾雅忍住悲痛，讓眼淚默默地在心里流；
13）為了不讓媽媽傷心，爾雅假裝相信了媽媽的謊言；
14）母女在謊言里生活，因為愛；
15）毛豆因此而永生。
邱莉萍萬萬沒有想到，爾雅其實早就知道，毛豆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她們。她真是個堅強而孝順的孩子，她太懂事了，她清楚媽媽的良苦用心，為了不辜負媽媽的善良，為了讓媽媽的心有所慰藉，她假裝相信了媽媽?？梢韵胂螅瑺栄诺膬?nèi)心，忍受了多么大的悲痛??！
邱莉萍緊緊地擁抱著她的女兒爾雅，她們感覺到了愛的偉大，她們?yōu)楸舜硕湴痢?/p>
她們的毛豆，因為她們的愛，而獲得了永生。
可愛的毛豆，親愛的毛豆，它永遠活在愛的里面，它成為了無數(shù)人心中的愛犬，它是狗狗里的明星，它幾乎成了快樂、有趣、機靈和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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