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8期｜林袁：木屋
早些時候，他們把車停在了山腳下。她想沿礫石路走上去，一直走到他的山間小屋。他說眼下路況還好，越野車可以一直開上去。到了冬天的時候，路面將堆滿像云朵一樣厚實又綿軟的白雪。雪面不斷地壓實，拋光。到最后，小路會變成滑雪道。那時候他們?nèi)绻獊砟疚?，便只能坐附近滑雪場的纜車上山，然后一路滑到他的木屋。
他語氣溫和，但精神頭很足，就跟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讓人難以抗拒。
于是他們繼續(xù)向前開。他開得很快，似乎在集中精力對付這條讓雨和雪弄得到處是車轍和水坑的礫石路。樹木飛快地向后倒退。大抵是常綠樹，云杉，松樹，或是雪松。也有一些落葉闊葉樹，葉子快掉光了。她知道他不想在大白天和她在一起走路被別人看見。這么說并無根據(jù)，不過是她的胡亂猜測而已。其實也并不會有人看見他們，這里是哈當(dāng)厄爾高原的深處，從城里開車過來一小時，一路上也沒幾個人。
一路上，他的話明顯比以前多一些，也許是為著照顧她情緒的緣故。他們的車經(jīng)過一個險惡陰沉的大湖，他破天荒跟她說起了湖水深處的水怪傳說。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他說到這是霍達蘭郡雨量最為充沛的地方。半小時前車子開始爬坡的時候，他告訴她翻過這個山頭，他們便真正進入了高原。
她的心怦怦跳著。每次他們的車經(jīng)過一條通往房屋的車道而沒有拐上去的時候，她便有了一種得到緩刑的感覺。
“是這個房子嗎？”在他放慢車速的時候，她問道。
“不是?！彼Φ??！拔抑皇窍氡苓^這個水坑而已?！?/p>
現(xiàn)在車子終于停了下來。車外的空氣新鮮而寒冷。他下了車，走到她這一側(cè)來。他是細高個兒，足足比她高了兩個頭，腿很長，走起路來大步流星。盡管上了年紀，他仍然腰板挺直，像極了此地生長的樹。那些高瘦的松樹，為了爭取稀薄的陽光，都是卯足了勁往天空長。
“房子是我們自己設(shè)計的?！彼f?！皝?，到這兒來?！?/p>
她說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他有個度假用的木屋。因為他的木屋上過雜志的專訪。他的妻子站在他們稱之為山間小屋的房子前面。房子建在山坡的高處，帶著一股輕藐的神氣俯瞰著高原。木頭和玻璃的構(gòu)成看上去是北歐最現(xiàn)代的建筑師的手筆，讓她想起奧斯陸的阿斯特魯普費恩利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她夏天的時候去那里看過一個叫做“中國的夏天”的展覽。木屋有著利落的屋頂和開闊的大窗，夏天的話陽光必然很寬綽。那建筑是如此的摩登，和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儉省的度假小屋大不一樣。占據(jù)封面一整頁的女人也是摩登的，戴著碩大的金色耳環(huán)，頭發(fā)往后梳，皺紋已經(jīng)爬上她嫵媚的圓臉，那雙棕色的眼睛，也許比年輕時候略為黯淡了一點，依然閃耀著神采。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姿態(tài)代表著她所屬的那個階層。建筑師，他們是這么說的。當(dāng)然，她一早便知道的。
這是他們爭吵的開端。人們總是把愛的希望寄托在不合時宜的人身上，不是嗎？她承認，去他的木屋不是什么好主意。難道只是為了想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
冬天的太陽是淡的一圈白暈。她手里還拿著紙質(zhì)咖啡杯。那是她來挪威之前在杭州生活的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喜歡用剛買來的豆?jié){，或者奶茶暖手?？Х仁莵淼穆飞腺I的——那家大楓樹后面的雜貨店，挑著國旗，出售一些應(yīng)季的蔬菜漿果和本地特產(chǎn)。楓樹的樹根擠裂了路肩，裂紋像鱷魚，在光禿禿的泥土地面上爬了開來。他說他下車去買兩杯咖啡，而她，只需在車里舒展一下四肢，欣賞一下哈當(dāng)厄爾高原的秋色便可。
不知為何，她竟有些別扭。不過她點了點頭，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朝他嫣然一笑；坐在車里，看著他往雜貨店走去。她想象著他推開門進去，門上懸掛的鈴鐺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屋里很暖和，不大的空間里充滿了植物的辛香料的氣味，大抵是丁香、迷迭香和肉豆蔻。她想象著收銀臺后面的紅發(fā)女人，懶洋洋的起身給他接咖啡，然后砰的一聲把兩杯咖啡放在桌上。“五十克朗?！彼纳ひ麸枬M而濃烈，像極了收音機里的英國女歌手阿黛爾那悅耳的嗓音。
她想象靠窗的地方有一個小桌子，因此可以看到外面駛過的汽車。那是他和妻子一直坐的固定的座位——在他們每次來木屋度假的時候。他們握著手，互相凝視，就像一對普通的上了年紀的夫妻一樣。在機場、酒店或餐館，她經(jīng)常會看見這樣的老夫妻，他們攜手漫步，或低聲私語，或不發(fā)一言。那種長期生活建立起來的微妙的平衡，時常令她嫉妒。
他推開門出來了，手里拿著兩杯咖啡。他的防風(fēng)外套是黑色的，面料的最外層經(jīng)過防水處理，足夠應(yīng)付深秋變化無常的天氣。那外套上還帶著一縷淡弱的香水味。她自己也穿著輕盈保暖的羽絨外套——來之前，他們都看過天氣預(yù)報，而且他還特地發(fā)消息提醒過她。只不過他是在位于海邊的家里剃胡子的時候聽的無線電。海邊的溫度總是比她的公寓低上一兩度。他說昨晚的風(fēng)很大，把花園的籬笆都給吹歪了。
雖然有時候他們會談到生活中的這些瑣屑細節(jié)——他的房子，他的花園，他泊在碼頭的船，他的左鄰右舍。甚至他也描述過他的家庭。他的兒子們，三年一個，排著隊有規(guī)律的出生；眼下都大了，最小的都已經(jīng)快上高中了。他有一次說，“如果我能有一個女兒，我肯定把她寵到天上去?！彼龁査遣皇沁€想要個孩子，他又馬上搖頭，說他大半輩子盡職盡責(zé)地做一個父親，現(xiàn)在是時候享受生活了。但他從來沒有描述或提及過他的妻子，對那些信息，她依然保持著未知。
她知道他的房子在哪里。那所白色的木造房子位于城市最南端的半島上，半島和陸地通過窄窄的橋相連。半島的一面靠山，一面臨海，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貴。有時候，一早，不，比那還要早很多，是一大清早，她送他回家。在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夜晚，他在她的公寓中度過，一起睡到天亮。有時候是他的妻子去辦展覽。有時候他大概找個借口，說是要出短差之類。找個待兩天的借口并不難，以他在公司的位置，其實連借口都不必。她能想象他吩咐秘書時候的口氣，溫和而威嚴。
清晨的薄霧飄蕩在通往半島的小路上，周遭景物的大部分像是浸潤在牛奶玻璃瓶里，從邊緣浮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可以辨認出泊在港口的帆船那高高的桅桿。好幾次，從濃霧里她看見對面來的公交車的龐大的影子，小路是如此的狹窄，她的車不得不往后退到略寬一點的路段，好讓公交車經(jīng)過。這時他會抓住她的手，指尖輕輕叩打她的手背，或者把她拉近，用手指給她梳理頭發(fā)。這是他常有的舉動，那些簡短親昵的小動作。她閉著眼，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他用手指給妻子梳理頭發(fā)的畫面。妻子那順滑的金發(fā)已經(jīng)沾染上灰白的絲縷，但她并未試圖去掩飾，而是讓這一中年來臨的痕跡毫無保留的自然呈現(xiàn)。碩大的耳環(huán)和項鏈，通常是金色的，讓她的風(fēng)姿顯得更盡善盡美。那畫面是如此真實，讓她的身體不覺一陣顫抖。
他和她的約會總是從午餐開始，通常都是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她的領(lǐng)地，是她熟悉的地方，讓她感到輕松。那樣的日子必定是提前幾天安排好的。她在家工作，從陽臺上她便能看見他那輛白色的越野車下了高速，拐進林木繁茂的小路，又拐出來，上了山坡，來到她這一片黃色的房子。
通常她們喝的是咖啡，吃她做的小圓面包。有時候，他會帶火腿奶酪三明治過來，還有店員額外推薦的甜點，通常是肉桂面包卷。落地門對著陽臺敞開著。從陽臺望出去，遠處的山和海連成一體。整個住宅區(qū)靜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了。秋日的午后真是個愜意的所在。然后，她把窗簾放下來，點燃蠟燭。他起身，把吃過的午餐袋扔進垃圾桶。屋子里回旋的是瑞典歌手拉爾森柔軟沙啞的嗓音。時間一點一點流逝著。盡管天色尚未暗下來，他卻開口要走。在回家給孩子們做飯之前，他還得去一趟辦公室，吩咐秘書這樣那樣的事情。
他們也嘗試過在別的地方約會，見面。一次，他們開了很久的車，來到城市的另一頭。那條街道，還有幾條類似的街道，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陌生的，街區(qū)高大靜默的石頭房子有了年紀，散發(fā)出一股巍峨之美。這反而讓他們感到心安。他們不用擔(dān)心見到朋友或者熟人。那個西班牙餐館，小而明亮，地上鋪著彩色瓷磚，女招待托著烤鱒魚和白葡萄酒，或是點綴著薄荷葉的通心粉和大杯的啤酒，在隨意擺放的幾張桌間穿梭。他和她并肩坐著，街道一覽無余。天空忽然飄起零星的雨點，街上的行人們緊了緊領(lǐng)口的圍巾，開始快步趕路。
她不知道餐廳里跑堂的人會怎么想他們：一個上了年紀有身份的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剛認識他的時候，她的活潑里有一股無拘無束的神氣。但隨著他們相處的進展，她的態(tài)度漸漸變得拘謹。身量豐滿的女招待給他們遞上菜單，把檸檬水放在他們桌上的時候，免不了會多打量她幾眼。她不是他的妻子。他不是她的丈夫。她相信他們一眼便可看出。
她的臉龐映在窗戶玻璃上。她看見吧臺后面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那些酒瓶和懸掛著的玻璃長腳酒杯；看見自己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耳朵上小巧的金色耳環(huán)——那是他送給她的。她看著他的側(cè)臉和他已經(jīng)基本全白的頭發(fā)。
她閉了下眼，細雨氤氳的鵝卵石街道消失了。她被領(lǐng)到一個寬敞明亮的儲藏室。來之前他已經(jīng)把屋子里的暖氣遙控打開了。安排這些事情他向來是拿手的。
從儲藏室穿過門廳，便是一個大大的，向陽的起居室。屋子是空曠而樸素的，卻散發(fā)出一種高雅的氣息。她看到隨意散落在屋子里的沙發(fā)和椅子，經(jīng)典的幾何造型提示她這是丹麥當(dāng)代風(fēng)格大師的作品，價值不菲。她認出靠窗的是一把阿諾雅各布森設(shè)計的天鵝椅。墻壁上并無太多裝飾，只掛著幾幅抽象的水彩畫和版畫，有一種屬于他那個階層的趣味，漫不經(jīng)心地隱藏其中。起居室的一側(cè)是開放式的廚房，看上去造價昂貴。角落里設(shè)著一個裝著真的銅桿的酒吧。她粗略掃了一眼，只覺得眼花繚亂。四周都是窗，窗戶很大，很優(yōu)美，望出去一覽無余的是哈當(dāng)厄爾高原。屋子周圍的樹木：毛茸茸的常青樹，紅枝干的野草莓樹，那些可能遮擋住落日余暉和高原風(fēng)景的樹都被砍掉了，只剩下一棵小松樹在入口的地方。他說這是他們今年的圣誕樹。此刻凜冬未至，但秋天顏色最熱烈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
“那是哈當(dāng)厄爾冰川嗎？”她問。
“沒錯?！彼氐溃拔蚁矚g從房子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冰川。”
房間里沒有一樣多余的家具。女人常用的那些小零碎，小擺設(shè)，在這里也找不到痕跡。但對于她來說，屋子的女主人依然以某種方式宣告著自己的存在。這間屋子里的東西不知怎地讓她想起了自己人生的另一個時期。
下午的時候他們出去了。離木屋不遠有個大湖，順著小路可以一直走到湖邊。入冬了，湖面結(jié)著一層碎冰。然而冰并沒有覆蓋住整個湖，僅僅鑲嵌在湖的四周，就像是寶石戒指的錨花的托。他說，夏天的時候湖邊野草繁茂，有野刺莓樹，醋栗樹，倒掛金鐘；有云雀和水鷗從湖面飛快地掠過。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她問。
“只要有機會?！彼卮稹?/p>
“不用和家人待在一起嗎？”
“我喜歡獨來獨往。”
“我結(jié)過一次婚。”她突然說?！八莻€好男人，可惜那次婚姻沒有維持下去。離婚簽字的那一天，我們互相看著對方，就好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說到這兒，她放聲大笑起來。
婚姻就是這樣，總是從不妙走向更糟。先是為了一些特定的事情爭執(zhí)，吵架，之后發(fā)展到為事事而爭執(zhí)，吵架。但即便這樣，她也承認，人世總是有美滿的婚姻。
“我從那個家搬走的時候，花園里的草長得正繁茂。四周異常高大的喬木像是哨兵一樣包圍著我的院子。樟樹、楊梅樹、柚子樹，這些樹的濃蔭讓我心滿意足。我們有個園丁，他侍弄花花草草很在行。當(dāng)時園丁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過了半天，他對我說，太太，楊梅還沒熟呢?！彼中α?。“就這樣，我永遠失去了那個花園?！?/p>
“你的耳環(huán)很漂亮?！彼崧暤驼Z。像是故意打斷了她。
那對金色的耳釘是他買來送給她的，與他送給他妻子的那種碩大的首飾不一樣。耳釘簡單小巧，戴在她的耳垂上，似乎起到了一種畫龍點睛的效果。
她沒有告訴他，一切都是從她接到上海的電話開始的。有兩本雜志寄到了家里——經(jīng)年累月令人疲憊的爭吵過后，那時她已回到了挪威。她不知獨居上海的前夫有沒有讀過。如果讀過的話，里面的細節(jié)，他應(yīng)該可以分辨出來。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便離了。一切似乎都波瀾不驚，但也許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
三個月前，她還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他這么個男人。她在飛機上哭了又哭。她乘坐的波音飛機做了下降之前的最后一次盤旋，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跑道上。輪子在跑道上滑行，發(fā)出長長的，單調(diào)而刺耳的聲音。她從舷窗往外望去，外面是云層低垂的北歐的天空。現(xiàn)在，那變幻不定的一切看來都很遙遠了。
那天早上醒來，她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雨聲，很響地打在屋頂和露臺欄桿上的聲音，第一場雨的到來預(yù)示著夏天的結(jié)束。她擰亮臺燈，在等待他的時間里讀一本書。雖然字跡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像是蚊蚋一樣胡亂飛舞。她的手指光禿禿的，結(jié)婚戒指取了下來，只剩下一個經(jīng)久佩戴的凹痕。
那天屋子里沒有開燈，她記得他深藍的襯衫，黑色的長褲，手指上的結(jié)婚戒指，俯下身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灰白的頭發(fā)，突起的肩胛骨和脖子上有些松弛的皮膚。他的眼睛是藍灰色的，不大，但很銳利，藏在威嚴的眉毛下面。她摸到了他下巴上那道淺淺的凹痕，想要把這道凹痕印在眼睛里，記在心里。他那天一定是太緊張，才往自己身上噴了太多的香水。
透過敞開的窗戶，她能聽到雨還在下。她聽見他起身，穿衣服，扣上皮帶的聲音。她背對著他，閉著眼。她聽到他上樓，離開，門落鎖時嗒的清脆一聲，把他隔在了門外。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我自由了?！彼龑ψ约赫f。她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顯得荒唐而刺耳。她拿起書，找到先前讀的那頁，細細地讀完了整個故事的最后一句。后來，她睡著了。她睡得很甜美，就像個孩子。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午夜夢回，她怔忡倘恍，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后她在驀然閃現(xiàn)的意識里爬梳搜羅，四下尋覓，記憶的源頭逐漸清晰起來。她一定是太累了，從湖邊回來之后就睡著了。回來剛好趕上太陽落山，她看到了世間最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
此時她站在蓮蓬頭下面沖洗著自己的頭發(fā)，把水溫調(diào)到她可以忍受的最高的溫度。水從她的肩膀流下來，她看見泡沫沿著自己的雙腿之間慢慢流下去，流到低洼的出水口。那里聚起幾縷黑色的頭發(fā)，形成一簇，打著圈，遲遲不愿消失。
擦干凈身體，她開始慢吞吞地穿衣服：先是羊毛內(nèi)衣，然后是毛衣，褲子，最后套上襪子，之后又在梳理臺上找到了自己的那對金色耳環(huán)。最后她戴上手表。打扮完畢，她慢吞吞地下了樓梯。她知道此刻他正在起居室里。因為她聽到了壁爐里木柴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盡管這個季節(jié)燒壁爐顯得不妥。
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她拐到房子的另一側(cè)。那里有一排門，她挨個打開，往里看。她一眼便辨認出了主臥室。深色窗簾拉得低低的，她只瞥見深藍色的單人被子，和一邊一盞的閱讀小臺燈。他和妻子來到木屋度假的無數(shù)個周末，在黎明的天光里，他也許會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遠處的冰川在清晨淡粉色的霞光里發(fā)著白光。他把窗簾放下，回到床上，試著去想一些別的事情。妻子還沒有醒，在睡夢中發(fā)出輕微的一兩聲囈語，一只手無意識的，自然而然的伸向他這邊。他妻子睡覺的時候臉是朝向他的，因為愛他的緣故，她喜歡看他睡覺的樣子。
當(dāng)然，這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關(guān)于他妻子的片言只語?；秀遍g她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她還只幾歲的時候，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院子門口等母親從縣城回來的情景。那是暮春的天，馬路上的人來來往往。她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明明很近，卻又渺茫，像是隔著無形的玻璃罩。無數(shù)的陌生人。
“你來了?！彼ь^笑道。
他正坐在壁爐前大大的皮椅子里讀一本書，是尤奈斯博最新的犯罪小說。小說并沒有引起她的興趣，她早就看過，而且讀之前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天色暗下來了。石頭壁爐的上方是一個馴鹿頭，犄角的枝椏在地毯上投下長長的朦朧的影子。音響開著，盡管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她一早便注意到，邦及歐路夫森的音響那樸實而高雅的設(shè)計和這間屋子再搭配不過了。
“在這個該死的世界里，你不會找到一個女孩可與我相比?！蹦峥藙P夫和英國女歌手波莉簡哈維的呢喃，更像是細雨中的低喊?！耙院笪颐看温犇峥藙P夫的時候，都會想起你。”
他喚她過去，給她看手機上的預(yù)定信息。是尼克凱夫來年六月在巴黎的演唱會。他告訴她，他已經(jīng)訂好了門票，拉丁區(qū)的高級酒店和看紅磨坊表演的包廂?！耙驗槲抑滥隳穷B皮的小腦瓜里，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彼呛切χ４蟾攀且驗樗人贻p許多，所以他對她的態(tài)度幾乎是一種帶著溺愛的親昵。
在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們一起去奧斯陸看了一場演唱會。出發(fā)的時候，他說他在機場等她。她故意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一點，因為想顯得矜持的緣故。她穿著惱人的高跟鞋——似乎這樣能把她的身段拉得頎長。機場是冷淡而摩登的，她也是冷淡而摩登的。她老遠便看見他在咖啡店等她，桌子上放了一杯扎啤。店里的一個越南女招待在拖地。她向他走了過去。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和著久已失傳的東方詠嘆調(diào)的譜子。這時候，越南女人突然停了下手頭的活計。
“你是來退稅的嗎？”女招待問。
她睜大了眼看著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之后他起身，朝她微微彎下腰，他們輕柔地抱在一起。她貼著他的胸膛，聞到了他輕薄的防水外套上淡弱的香水味，耳邊是越南女人喃喃的抱歉聲。
“從來沒人問過我退稅的問題?！彼d致很高，反復(fù)拿這個話題打趣。
“因為我長著一張亞洲面孔。”她在飛機上疲憊地回答道。
他們一起在奧斯陸度過了令人精疲力盡的兩天，走的那天她醒的很早。天剛蒙蒙亮，外面是奧斯陸的玫瑰色的早晨。城市的聲音從一窗之隔的地方傳過來，越發(fā)襯得他們像是漂浮在半空。吃早飯的時候，她無精打采。晚上，他將在本地最高級的餐廳替母親做八十大壽。
“她是個圖書管理員。學(xué)歷不高，但是讀過很多書。那家餐廳是我認為她唯一不會挑刺的地方。”他是這么告訴她的。
他們并排坐在機場快線頭等車廂寬大的座位上。列車疾馳，只消二十分鐘，便會把他們從那巨大的白色塔狀蛋糕似的酒店送往機場。車廂里靜默的空氣令她感到非得說一點什么不可。她問起壽宴的菜單。他說，頭盤不外乎是煙熏鮭魚，鱷梨干酪之類的?！皩α?，主菜我選的是燉麋鹿肉配棕色沙司。你吃過麋鹿肉嗎？”她說她以前在北邊上學(xué)的時候吃過，肉質(zhì)粗糙，她并不是頂喜歡。他們聲音很小，是戀人間絮語特有的聲調(diào)。
這時候突然有個女人扭過頭來。
“這里是靜音車廂?！蹦鞘潜睔W女人冷淡傲慢的嗓音?！叭绻銈円f話的話，麻煩移步到別的車廂。”
她看著他，他看著她。從他的神情，她猜測到這必定是在他獲取如今的身份地位之后，第一次經(jīng)歷的尷尬局面——和她在一起。他們之間那種旖旎的氣息消失了。他假裝閉目養(yǎng)神，他們手拉著手。雖然她不想那樣，而且還努力了一番，但她還是把一種在她體內(nèi)開始滋生的情緒，那種如同被細小獸齒動物追著你不斷咬噬的、惱人的焦慮不安傳遞給了他。盡管他的行為舉止一如既往地從容不迫，但她從他的眼睛里還是覺察到了。
遇見他之后，她從未問過，也不清楚，他為什么不能放棄他的婚姻。他的理由，她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盡管眼下也不再重要——無非是那些早已有之的常規(guī)老套吧。他一路做到那個位置不容易，當(dāng)然也得益于他妻子的幫助。他們的婚姻生活平靜非常，完全沒有過驚濤駭浪?；蛟S他只是想要一些給他的生活帶來溫和的刺激的東西罷了。
他點上綠色的蠟燭，找出紅色的餐巾，在餐桌上擺放亮晶晶的刀叉。他做得慢條斯理，動作異常嫻熟。晚餐的菜譜很簡單，煎牛排配烤蘆筍。做晚餐的時候，他開了一瓶葡萄酒，她注意到他只拿了一個紅酒杯給她，自己只喝水，因為待會他們還要開車回去。意大利來的紅酒散發(fā)出花草香——那是托斯卡納夏天的芬芳氣息。在等待主菜上桌之前，不知不覺半瓶已經(jīng)下肚。待到把酒瓶里最后一滴絳紅色的汁液倒入酒杯的當(dāng)口，她已經(jīng)醺醺然覺得人生無憾。
她坐在沙發(fā)上，翻著一個紅色的皮質(zhì)大本子。那是一本老式留言簿。木屋對她來說并不是個新鮮事。每年夏天，她都會租一個鄉(xiāng)間木屋住上一兩個星期。有時候在山里，有時候在海邊。徒步，或者垂釣。冬天則去專門的滑雪木屋。寧靜的山野環(huán)境似乎有助于她的寫作。但每次她都是獨來獨往。挪威人的山民氣質(zhì)似乎也浸染到了她。和挪威人建立聯(lián)系不是個容易事。即便有，也是脆弱的。但是所有的挪威木屋里，都會有這樣一個本子供人留言之用。有時候是租下小屋的滑雪客，有時挪威人會把木屋免費借給親人或朋友使用。據(jù)說不寫點什么，是對主人的不尊重。然而她對贊美之辭向來是異常慳吝的，每次不過是敷衍了事的幾筆。她一直覺得這是挪威人想要沖破那種脆弱的、可笑的關(guān)系所做的最巨大的努力，盡管這努力可能是徒勞無功。
她從后往前細細的看，懷著一種簡直是慷慨赴死的心情。不出所料，那個女人讓無情的幻覺似有似無，將她的一部分依附在了這個紅色本子之上。不光如此，屋子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似乎寫著她的名字。實際上，文字寫得相當(dāng)風(fēng)雅有趣。她注意到兩周之前的秋假，他們一家人出去徒步，欣賞著哈當(dāng)厄爾高原的迷人景致。如她所料，三個孩子的花體簽名簇擁在父母的周圍：亨里克、威廉和馬爾紐斯。她念出來。她想起儲藏室里堆放著的雪具，高爾夫球桿，和幾套半大孩子的滑雪服。她看見至少有五副滑雪板，從長到短，整齊劃一地放在專用的托架上。那些滑雪板沉默著，似乎在宣告他們是一個銅墻鐵壁的整體。他的家。她眼前出現(xiàn)這樣一幕滑稽的場景：正在打游戲的半大孩子被興致勃勃的母親拽過來，不情不愿地拿起筆，然而最小的那個，以后要繼承母親建筑師衣缽的，順便在那一頁上加上幾幅插圖，畫面一下子生動鮮活了。然后，每個人的額頭照例得到一個母親響亮的、親密的吻。半大孩子們紅著臉，掙脫而去。
最后一頁就是上周末。只有他和妻子兩個人?！敖裉斓奶鞖夂芎?。一掃昨天來時的愁云慘霧。外面結(jié)了一層薄霜，這層薄霜到太陽出來便會化掉。我一起床便叫道，熊，快來啊，我們在霜上做個小天使吧。”她開始大聲地讀出來，聲調(diào)抑揚頓挫的。“就像我們以前在雪地里做的那樣?！?/p>
他走過來，“這都是我妻子的主意。”臉上看不出表情。壁爐里畢畢剝剝跳動的橙紅色的火苗，讓他臉上的線條呈現(xiàn)出一絲她以前不曾察覺的堅硬。她閉了嘴。想到他們白天在這個木屋里面的魚水之歡，一股不潔凈的、黏膩的感覺便像是雨天的蝸牛爬過了她的皮膚。
“干杯?！彼麄冞€是把酒杯碰了一下。酒杯里面的液體水波蕩漾。她看見他手上的戒指金光閃閃。
“我只是想——”她開口，隨即看到他在搖頭。
“我們得走了。時間不早了?！敝笏鹕恚严灎T熄滅。
走之前他洗干凈了水槽，清理好了垃圾，關(guān)掉了暖氣，把一切恢復(fù)了原狀。他熟練地在并不寬闊的路肩上倒車。車燈雪亮，穿透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照亮了前方的礫石路。他開得很快，似乎在集中精力對付這條讓雨水弄得滿處是車轍和水坑的礫石路。道路空寂而曲折，除了細瘦的黑色云杉和一片片蔓延開去的刺柏和沼澤之外，什么都沒有。偶爾會有一叢掛著漿果的灌木匆匆出現(xiàn)，大概是黑醋栗或者藍莓。
她最終什么也沒說。但她心里知道，今天晚上以后，她將不會看到他出現(xiàn)在她公寓的門口——那里原本已經(jīng)成為他的第二個家，盡管他在那里還沒有很熟悉很自在。他們不會一起經(jīng)過城市另一頭那燈光朦朧的小酒館，她也不會再到這間木屋來了。
她看著車子前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心里知道兩人共同經(jīng)歷的朝云暮雨，一起攜手度過的花晨月夕，馬上就要宣告終結(jié)。眼下這繁花似錦，風(fēng)姿綽約的盛年時刻將被老邁歲月的殘山剩水覆蓋湮沒。她覺得她的世界清靜了。這就是她想要的。
“你看，那里是極光。”他忽然說道。
他們真的看到了極光，綠色的，變幻著形狀，扭曲跳躍著。
回去之后，她打電話給他，告訴他她把那對金色的耳釘放在木屋的洗手臺上了。她能想象出電話線那端的他的臉色不會出現(xiàn)一絲波瀾。他向來是不動聲色的。她知道他掛了電話，一定會找一個理由一個人去一趟木屋，把那對金色的耳釘取走。他的妻子將在周末和他來到木屋。她會像是一個真正的女主人一樣巡視著她的領(lǐng)地。只是她什么都不會發(fā)現(xiàn)。那里干凈而空虛，什么闖入者的痕跡都不會留下。
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用一個惡作劇來結(jié)束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許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果。她知道，他不會怪她。而她也樂在其中。她是在洗澡的時候把那對耳釘取下來的。自從收到那份禮物，那對熠熠閃亮的金色耳環(huán)便再不曾離開過她小巧的耳垂。事實上耳環(huán)和她的耳垂已渾然連為一體。甚至耳環(huán)從她耳洞里取出的時候，耳垂那一小塊的皮膚還有著撕裂的感覺，好在只有一點點疼痛，并不要緊。
他圣誕時候和妻子去了斯德哥爾摩。在那篇采訪里，女建筑師明白無誤地提到了這點。他們將一起去看瑞典歌手拉爾森的演唱會，那是他們長期相伴的歲月里的共同愛好。在她的想象里，他和妻子會在圣誕來臨之前住在斯德哥爾摩住慣了的一間高級旅館。他們漫步于蜿蜒曲折的鵝卵石巷子，漫步于連接陸地和海之間一座又一座的鋼索吊橋。還有嘉年華。那些閃爍的彩燈和高聳入云的摩天輪。他們會出現(xiàn)在他妻子感興趣的圣誕市集，停下來看姜餅屋，薩拉米肉腸和色彩斑斕的達拉木馬。而到了晚上，他們會換上正式的晚裝：他會穿上黑色的西裝，而他的女伴，或許會穿一件露肩的黑色晚裝，帶上蛋白石的珍珠項鏈。他們會點一瓶香檳，配上一打牡蠣，彼此碰杯，輕酌慢飲。
林袁，1979年生于湖南。浙江大學(xué)畢業(yè)，后赴挪威科技大學(xué)取得工科博士學(xué)位。軟件開發(fā)架構(gòu)師，業(yè)余小說創(chuàng)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