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戲團》:黑土地上的猴行者
(摘自《猴戲團》,張忠誠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內(nèi)容簡介: 在闖關(guān)東的人流中,男孩黑雀像一只孤飛的鳥,不知父母,無有親人,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更不知道未來在何方。機緣巧合之下,他遇到了耍猴戲的高師父和藝猴老妖。從此,一老、一小、一猴的“高家猴戲團”生死與共,相依為命,在關(guān)東大地上四處漂泊。 他們經(jīng)歷戰(zhàn)亂,挨過苦寒,無數(shù)次在饑餓的邊緣掙扎,見識到大宅院里的人情冷暖,體會過葦?shù)犊偷暮乐绷x氣,翻過一座座山,蹚過一條條河,與一個又一個在苦境中艱難求生的人相識又別離。黑雀用腳步丈量著時間,在行走中感受著生命的悲喜與情義的分量,逐漸從一個懵懂無知、隨波逐流的孩子,成長為一個有擔當、有主見的少年。那些他和猴戲團一起走過的地方,那些他一路上認識的人物、遭遇的坎坷,都成為黑雀的童年地圖上一處處永不湮滅的印記,將陪伴著他,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和更遙遠的未來。
躲疫居家,我和家人不由得聊起一些老大連的往事。
1940年,自天津衛(wèi)闖關(guān)東而至大連的爺爺,和日本人、俄羅斯人、德國人、朝鮮人還有山東老鄉(xiāng)們在一條名為“昆明”的街道上比鄰而居。街坊老魏家太太小腳而富態(tài),碎嘴子愛攬事。她與左鄰右舍的肥城老鄉(xiāng)大多沾親帶故,坐船回山東老家,她便順帶捎上一群半大惹閑的小子。真叫人生如戲,穿越渤海灣的船先遇上海盜,后又遭遇國民黨抓丁,幾個孩子被抓去,隨國民黨軍隊潰撤臺灣島。20世紀60年代,山東小子們自臺灣島寄錢回昆明街,家里人自然是不敢收的,直到80年代,他們才尋親歸來。據(jù)說,當天在街角處就能聽到幾戶團圓人家的哭聲,一別半生,恍若隔世。
怎么不出個作家,寫寫這條街上的事!我家老爺子感慨道。懸河的口水和他吞下的酒水大抵相當,大時代下每個人物的命運都是一波三折,令人唏噓。我的小女兒側(cè)坐在旁,聽得津津有味。
20世紀的中國大地,處處沉睡著離奇而真實的故事,何處不需要作家?一百年來的東北,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的土地上出現(xiàn)了許多銘刻中國巨大變遷的歷史坐標、東北往事,與今天中國的地緣政治、國家安危密切相關(guān)。
《猴戲團》的作者張忠誠,同我一樣,是扎根東北的關(guān)東客播撒在黑土地上的“種子”,被祖輩的傳奇,舌尖上纏繞的未改的鄉(xiāng)音,“胰子”、“布拉吉”之類的舶來語,齊魯?shù)亩Y俗,關(guān)外的朔風,遼闊的黑土滋養(yǎng)長大。他深知這片黑土地豐腴的土壤里,埋藏著中國故事和中國人的骨血精神,撒一把種子就能長出莊稼。
張忠誠是一位有志氣的小說家,他決心講一個給孩子的故事,記錄這片黑土地和歷盡千難萬險在這里扎下根的親人的歷史?!逗飸驁F》以一百年前中國人口遷徙史上的“壯舉”——闖關(guān)東為背景,講述了流浪孤兒黑雀逃荒出關(guān),為求生計,加入了一個江湖“猴戲團”,從此在東北大地上遭遇的驚奇歷程。
逃荒,是故事開啟的前提——作為小說家的張忠誠秉持還原歷史的謹慎態(tài)度,把人物安置在異常貧瘠的窘?jīng)r下。須知,對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背井離鄉(xiāng)地闖關(guān)東不是為了實現(xiàn)“淘金夢”,而僅僅是為了“活下去”的生存要求,去關(guān)外,在廣袤的、無主的黑土地上,找一塊可耕之地,養(yǎng)活自己和子孫后代。于是,《猴戲團》注定不是《湯姆·索亞歷險記》《綠野仙蹤》《愛麗絲夢游仙境》等“白日夢”式的少年歷險記,在那些奇妙迷人的故事里,湯姆、多蘿西、愛麗絲們有家可歸,小說敘事包裹著不容置疑的動力——孩子回家。然而,黑雀卻不知道,天下之大,何處安身。整部小說里,張忠誠以考古精神去呈現(xiàn)一種紀實的模式,以插圖、地方志、日記式的筆法串聯(lián)起黑雀和“猴戲團”的行跡,然而,他與黑雀、與我們一樣迷惘,關(guān)外沃土,山寒水冷,哪里可以給“猴戲團”一個安穩(wěn)的家?黑雀只能一直走,闖,挨餓,受窮,賣藝,冒險,與和他一樣的關(guān)東客相遇、相互扶持、訣別。黑雀唯有扛起“猴戲團”的旗,把關(guān)東客的精氣神扛在肩上,繼續(xù)走下去,在行走中成長為一個堅毅果敢的男人。
也許察覺了如上前提,才能體會到《猴戲團》蘊含的迥異于常識的特殊意義。譬如,今天我們熟悉的給予是富足的善心,是有余裕的慷慨,我有兩支筆,不妨借一支給可愛的同桌。然而,我們無從想象一貧如洗時的傾囊相授?!翱谒恕?、帶著膻味的“羊拐”、“黑羊屎蛋兒”般的糖疙瘩,對黑雀、瓦瓦、銀花這些逃荒的孩子來說,是救命的口糧,也是絕佳的美味,他們互相推讓,吃一口,活下去。
今天,我們懂得愛家人、愛師長、愛友人。這些是倫理之愛,是切己的愛、與“我”相關(guān)的愛,事實上,愛他們,就等于愛自己??墒牵覀儫o從想象無緣無故的愛。在中國文化里,一個高尚的人,除了“孝悌”“忠貞”之外,還應(yīng)該注重追求儒家提倡的“仁義”?!傲x”,是超乎個人利益之上的道德范疇和準繩。在廟堂之外的江湖上,在千古文人俠客夢里,俠士們最講究“義”。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也能肝膽相照,一諾千金,士為知己者死。耍猴兒的藝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體系中就屬于江湖,他們有“義”,也有規(guī)矩,比如,“把式不空走”,黑雀給老高練了幾下把式,老高就得給他口吃的,這是對懷有絕技的藝人的敬意。同樣,藝人對技藝要回報同等甚至更高的敬意,耍猴人靠猴為生,人再餓,不能餓著猴子,黑雀搶了猴子老妖的食物,老高就得把他逐出師門。
民間社會里的“義”,有時甚至高于血緣連接的親情?!逗飸驁F》里,黑雀和師父途經(jīng)一戶富庶人家,妙趣橫生的猴戲給身染頑疾的小少爺帶來生命中難得的亮色,他與會“學猴”、機智勇敢的黑雀結(jié)下了跨越貧富的友誼。然而,好似賈寶玉的小少爺?shù)摹按笥^園人生”卻真真是一處“太虛幻境”,對于家人來說,多病的他只是差強人意的傳宗接代的指望,當健康的弟弟們出生后,失寵的小少爺因受到家人的懲罰而死去。意氣相投的黑雀把小少爺視作猴戲團的一員,在他被家人“遺棄”后,依然對他念念不忘,哪怕冒著生命危險,黑雀也要實現(xiàn)自己在小少爺生前許下的諾言。
對尊嚴的敬畏、珍視與捍衛(wèi),超越人的生理需求的追求和滿足,這是江湖之“義”的內(nèi)涵,唯有依靠這份“義”的支撐,關(guān)東客們才能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至小說的尾聲,“一老一少,一猴一旗”的“猴戲團”僅剩下黑雀一人,此時的黑雀既是師父老高,也是猴兒老妖。他凝聚了他們的技藝之能和仁義之心,他是“猴戲團”的化身,他是行走在黑土地上的歷經(jīng)磨難、堅忍不拔、血性不屈、俠膽仁義的“猴行者”。
《猴戲團》不是一部輕松愉快的小說,然而沒有人能保證我們的孩子永遠安穩(wěn)無憂地面對詭變的生活,孩子們需要知道,在百十年前,他們的太爺爺們可能曾經(jīng)面對饑餒、貧窮、無家可歸和死亡威脅,以及他們曾經(jīng)怎樣高尚地互相扶持,共度艱辛,將根扎在了肥沃的黑土地里,瓜瓞延綿,才有了如今的我們。當張忠誠講這一段東北往事時,愿更多的孩子安靜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