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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3期|孔亞雷:李美真(節(jié)選)
來源:《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3期 | 孔亞雷  2020年09月04日08:54

天主以曲線來寫直線。

——葡萄牙諺語

第一章?幸存者俱樂部

一切都是從那張照片開始的。一張黑白老照片——大約攝于20世紀(jì)初,一九〇幾年,或者一九一幾年——一張中年婦人的正面半身照。說實話,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確認(rèn)她的性別,依據(jù)是她耳垂上隱約的耳環(huán)。不知為什么,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無可辯駁的、奇異的中性色彩。也許是因為她的發(fā)型(她的發(fā)髻大概盤在腦后,所以從正面看就像短發(fā))。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相(濃眉,單眼皮,挺拔的鼻梁,臉頰兩側(cè)從鼻翼畫至嘴角的法令紋)。但更可能是因為她的表情,或者說毫無表情:她的嘴唇微微閉攏,她的眼神堅毅、清澈、平靜——她一只眼睛的眼神,準(zhǔn)確地說。她是個斜眼。她的右眼有三分之二全是眼白,只在眼角靠上處有半個黑眼珠。但這與其說讓她顯得丑陋或怪異,不如說讓她顯得更為寧靜。她的斜眼似乎賦予了她一種鎮(zhèn)定與超然,一種神秘的冷漠,一種特權(quán)。這種感覺很難解釋——就像后來發(fā)生的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一樣。我久久盯著手里的照片,盯著她左右眼球中兩個不對稱的小光點。有那么一瞬,就像某種電影特效那樣,我周圍的一切——人潮、聲響——都變成了一團慢動作的模糊光影,而手拿照片站立不動的我,則被靜靜地包裹在這團光影旋渦的中心。但這只是一剎那,隨即一切恢復(fù),人潮、聲響、世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我要為她寫本小說。

那是2012年1月8號。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有三個原因:一、1月7號是我的三十五歲生日。二、那天也是我跟出版商簽訂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的交稿日。第三個原因我們稍后再說。很久以前——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我讀到過一篇文章,說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應(yīng)該將自己的人生中點設(shè)為三十五歲。也就是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將自己的正常壽命設(shè)定為七十歲:既不算長,也不算短。這樣我們就能為人生畫出一道分界線,一座分水嶺:三十五歲之前在這邊,三十五歲之后在那邊。如果把人生看成一段旅程,那么三十五歲就是山頂:之前我們的視野里只有那座山,我們走向它,攀登它;之后我們開始下山,我們已經(jīng)可以隱約看見遠方的目的地,終點——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片灰色平靜的大海。當(dāng)然,那片海就是死。那篇文章到底是說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惟獨這個觀點像三葉蟲化石一樣永遠地印在了我心上。三十五歲,人生中點。而且,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為“中點”這個詞——它總讓我想到但丁《神曲》中那著名的開頭:

在人生的中途,

我進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事實上,我本來打算用這兩句詩作為我第二部長篇小說的題記。這部小說我已經(jīng)寫了三年,但至今仍然只有一個標(biāo)題(《極樂寺》)和這個題記。一片空白。我寫了刪,刪了寫,然后再刪,再寫,再刪……惡性循環(huán)。也許是我要求太高,或者能力不足。總之,我牢牢地卡在了小說開頭。我陷入了對一個作家來說最恐怖的狀態(tài):寫作瓶頸。按照原計劃,我將花三年時間完成一部六十萬字左右的大部頭小說。故事將圍繞一樁神秘的謀殺案展開:一個擅長變裝和易容術(shù)的應(yīng)召女郎在新年前夜被殘殺于市中心的一間高級公寓。隨后各種人物紛紛登場:有特異功能、從容不迫的女警察;特立獨行的報社女同性戀記者(她的偶像是專拍畸形人的美國女?dāng)z影家阿勃絲);深陷寫作困境、不得志的中年小說家(顯然是以我自己為原型——一個不祥之兆);受地下黑手控制的應(yīng)召女郎集團;某個神秘宗教組織的狂熱信徒……他們交織構(gòu)成了一張錯綜復(fù)雜、閃爍對應(yīng)的關(guān)聯(lián)之網(wǎng)。它將是斯蒂芬·金與??思{的結(jié)合體——既有可讀性,又有文學(xué)性。從結(jié)構(gòu)上看,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綜合小說,由無數(shù)短小跳躍的章節(jié)連綴而成,散發(fā)出一種既宏偉又微妙的宇宙感——仿佛無數(shù)閃耀的星光,形成一幅巨大的圖案。各種看似相悖的元素不可思議地融為一體,正如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本身:若隱若現(xiàn)的懸疑,后現(xiàn)代的非線性敘事,荒誕的黑色幽默,神圣的宗教感,以及薩德式的情色和暴力。最后,最重要的是,這將是一部超級暢銷小說。

現(xiàn)在看回去,上面這些話顯得可笑、不切實際,甚至恬不知恥。但在三年前它們卻似乎頗有吸引力,并為我贏得了一紙出版合同,他們甚至還破例付了我一筆雖然數(shù)目微薄(兩萬元)但卻令人感動的預(yù)付金。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在北京度過我的三十五歲生日。我是來見我的出版商——前出版商,準(zhǔn)確地說——商談關(guān)于解除合同的事。我們姑且稱他為F。我們約好7號下午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他并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但他或許意識到了那天對我有某種特殊意義——我還記得我特意要求將交稿日定為2012年1月7號時,他臉上那種好奇的微笑。在我的心底,我想把那部書稿作為送給自己三十五歲的秘密生日禮物,作為進入人生另一邊的祝福。但結(jié)果呢,我最終收到的禮物是一片虛空,一個空殼:什么都沒有。不,也許應(yīng)該說,我真正收到的禮物是一份兩萬元的欠債。

“不用擔(dān)心錢的事。”F說。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也許是因為一口京腔,F(xiàn)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特殊的輕描淡寫,這種語氣能使他說的任何話——無論好壞——都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壓力。

我們在一家叫“旋轉(zhuǎn)木馬”的咖啡館。咖啡館的整個地面是一張巨大的、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轉(zhuǎn)動的圓盤。這是我第二次來,上次是三年前簽訂合同時。旋轉(zhuǎn)木馬。諷刺和象征。

“除了這部哈利·波特,你最快要多久能寫出本新書?我是說,薄點兒的,不用那么長?!惫げㄌ厥俏覀儗ξ夷遣俊熬拮鳌钡膽蚍Q。

“不知道?!蔽叶⒅媲暗目Х缺?,然后抬起頭看看他,“估計世界末日前不行?!?/p>

“你也信這個?”他笑起來,“12月21號,對嗎?要是真的就好了,大家就都不用折騰了。”他嘆了口氣,“其實我很想把你的前兩本書重新再出一下,但是,你也知道……”他揮了揮手掌,似乎剩下沒說的話是某種蚊蟲或煙霧。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說的前兩本書是指我的長篇處女作《不失者》和短篇小說集《火山旅館》。

“作家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職業(yè)?!彼嗣约焊咄ζ恋谋亲樱ê芸赡茏鲞^整容),“其次是出版商。永遠如此。這個時代并不比以前更糟?!栋材取た心崮取纷畛跏窃趫笊线B載的,你能想像嗎?托爾斯泰寫連載小說!更不用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疾病纏身,四處欠債。為了掙錢,他甚至辦了份叫《作家日記》的雜志。跟我手里那幾個當(dāng)紅的青春文學(xué)作家沒什么兩樣?!?/p>

“你還在吃藥嗎?”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我正在研究他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圖案是各種各樣的動物:山羊,鳥,老虎,獅子,鹿,大象,還有條綠色的橄欖枝。挪亞方舟領(lǐng)帶。

我搖搖頭?!白罱鼪]有?!蔽姨痤^,“你呢?”

他沒回答。他喝了口面前的黑咖啡,讓身體陷進皮沙發(fā)的椅背?!捌胀ǖ乃幰呀?jīng)沒用了。”他說,“再說,焦慮是無藥可治的。前幾天我在雜志上看到,焦慮已經(jīng)成為人類最普遍的第一情緒,超過了愛、嫉妒、仇恨、悲傷和憤怒。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箲]嗎?因為我們無法活在當(dāng)下——就像動物,孩子,或者禪宗大師那樣。我們總是思前慮后。比如說我們此刻在喝咖啡、聊天,但我總?cè)滩蛔∫ハ胫芤灰_的會,公司的上市報告,版權(quán)官司,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而你呢,”他用手指做成槍的樣子對準(zhǔn)我,“我敢保證,在你心中的某個角落,你還在想著你那可怕的哈利·波特?!?/p>

我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他放下手,臉上露出滿意而疲倦的笑容。他面色蒼白,看上去有點像衰老版的阿蘭·德隆。

“不過我現(xiàn)在好多了,有一種新療法。對了,”他坐直身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是7號,對嗎?——你什么時候回上海?”

“明天晚上的飛機?!?/p>

“今晚你有什么安排嗎?”

“沒有——暫時沒有?!?/p>

“聽我說,今晚有個活動?!彼诺吐曇?,看了看四周,似乎怕有人偷聽,“你可以過來。我保證你終生難忘。專門針對重度焦慮癥患者?!?/p>

“就像《搏擊俱樂部》那樣?”我特別喜歡那部電影。

“唔——有點,但更……你來了就知道了。我把地址發(fā)給你?!彼闷鹱郎系氖謾C。

“晚上10點開始。進門要密碼。密碼是……好,地址發(fā)給你了。”他放下手機,“密碼是20121222。2012年12月22號?!?/p>

“世界末日之后?”

“對。世界末日之后。我們都是幸存者——”他揚了揚眉毛,“幸存者俱樂部?!?/p>

我迷路了。F給的地址很難找。我在迷宮般的胡同里繞來繞去,徹底迷失了方向。天空開始飄起小雪。我豎起大衣領(lǐng)子,裹緊圍巾。F的電話打不通。我又胡亂走了一會兒,感覺寒氣像看不見的冰針一樣刺進身體。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那個門牌號突然像奇跡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它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瓷先ハ駛€小四合院。帶銅環(huán)的古舊木門上嵌著式樣簡潔、宛如太空產(chǎn)品的銀色密碼鍵盤,在屋檐射燈的照耀下仿佛一件藝術(shù)裝置作品。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密碼。世界末日之后。沒有反應(yīng)。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10點半。

我正在想要不要回酒店,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個穿朱紅色侍者套裝的兔人——他(她?)戴著一副咧嘴大笑的“兔八哥”面具。簡直像愛麗絲漫游仙境。見我愣在那里,對方把門完全打開,略微躬身做出“請”的手勢。一個寬敞的四合院,隱藏在屋頂和角落的光源勾勒出古老建筑的曲線輪廓。我跟在他(她)身后穿過院子,院中聳立著一棵枝丫光禿的大樹,幽暗中就像一尊龐大的后現(xiàn)代雕塑。雪還在下,石板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淡藍色的薄雪。我踏著前面的腳印。我們走上幾級臺階,來到正房外面的游廊,高高的屏風(fēng)似的雙開門無聲無息地朝內(nèi)打開。

里面是一個類似玄關(guān)兼更衣室的空間。地板,墻壁,甚至天花板,都是某種既像金屬又像玻璃的黑色材料。如星座般不規(guī)則排列的吸頂燈投下一束束光柱。右手邊是存衣處,同樣黑色材質(zhì)的柜臺后站著另一位紅色兔人侍者,他(她)身后是個金色的立式掛衣桿,上面已經(jīng)掛滿了大衣、羽絨服和各色圍巾??吹侥切┮路也乓庾R到里面異常溫暖。我脫下大衣和圍巾,遞給兔人二。我在想要不要說點什么,或問點什么,但不知為什么,開口說話似乎會打破那里所散發(fā)的夢幻般的超現(xiàn)實氣氛。我轉(zhuǎn)過身,兔人一已經(jīng)佇立在被兩片厚重的黑簾子遮住的入口處等著我。入口的兩邊,就像對聯(lián),掛著兩幅真人大小的門神像,濃墨重彩,姿態(tài)威武而妖嬈。兔人一動作敏捷地鉆進入口,從里側(cè)為我掀開簾子。

顯然,這是一家高級的,大概是會員制的小型影院。總共只有二十多個座位,幾乎都坐滿了。但奇怪的是,我前方的銀幕上是一片扭曲閃爍的彩色光點。而且——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每個觀眾頭部都戴著一副特殊頭盔般的裝置。那讓我根本看不出哪個是F。兔人一用細微的手電光指向倒數(shù)第二排靠近入口走道的一個空位。巨大柔軟的皮沙發(fā),感覺就像陷進了一個巨人肥碩的手掌。那道微光又指引我拿起固定在沙發(fā)扶手側(cè)面的那個“特殊頭盔”,我試著也把它戴到頭上。雖然有點沉,但戴起來卻驚人地合適、舒適。兩邊的一體式耳機完美地攏住耳孔。只是眼前一片漆黑。隨即,嘀的一聲,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有人在輕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一張巨大的兔子面孔。見我醒了,兔人侍者站直身體,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入口。我環(huán)顧四周,燈光明亮,所有其它座位都空了。我頭上的頭盔裝置已被摘除放回原位。我在沙發(fā)上又坐了一會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既像是夢,又不像是夢。一切都如此真切:觸覺、嗅覺、視覺。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必須問問F。我感到清醒而虛脫,但那是美好的虛脫,美妙的虛脫——仿佛突然被卸去了重?fù)?dān)。

我做個深呼吸,站起身走出去。兔人捧著我的大衣和圍巾等在門口。金色掛衣桿上已經(jīng)空了。

外面空氣清冽。雪已經(jīng)停了,但地面和臺階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屋檐和樹枝都被鑲上了粗粗的銀邊。一條被雜亂腳印踩出的黑色小徑通向大門。我再次跟隨前面的紅色身影穿過院子。

木門在我身后吱呀一聲合上。我決定在拐上大街之前在胡同里隨意走走。冰冷的空氣讓我感覺更加清醒和輕盈。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萬籟俱寂。雪夜的胡同看上去就像一幅攝影作品。數(shù)百年歷史的老舊木門。墻角的幾輛自行車。接在電線桿上的路燈??罩辛鑱y的電線。雪像睡眠般覆蓋著它們。也許是因為剛下過雪,抬頭竟能看見清澈的星空。我停下腳步,注目凝視著那幾點星光。星光——很難想像你竟能看見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東西。我腦海又閃過剛才夢中——出于方便,讓我們暫且稱之為夢——的場景。那也是不存在的東西。而我不僅看見了,還聞到了,觸碰到了,甚至……

所謂存在,到底是指什么呢?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現(xiàn)在的時間?,F(xiàn)在幾點了?我舉起手腕看手表。凌晨1點過6分。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我已經(jīng)進入人生的另一邊。

F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路邊一家小店里吃老北京炸醬面。早午餐。我一直睡到11點才醒。

“我正想給你打電話?!蔽艺f。

“昨晚我有事先走了。怎么樣?印象深刻吧?”

“……不可思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叫VR催眠。VR知道嗎?虛擬現(xiàn)實。通過VR技術(shù)將你催眠,再將你的潛意識場景VR化。最新高科技。人稱機器弗洛伊德?!?/p>

“機器弗洛伊德?!蔽也唤貜?fù)一遍。

“我就不問你看到什么了?!彼l(fā)出低低的訕笑,“那是隱私——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感覺好多了,對不對?”

“還行?!?/p>

“你下午準(zhǔn)備干嗎?我今天帶女兒。正等她鋼琴課下課?!蔽衣犚姶蚧饳C點煙的聲音。

“去潘家園逛逛,然后去機場?!?/p>

“好,咱們保持聯(lián)系。”他停頓一下,大概抽了口煙,“對了,昨晚的事不要告訴別人。”他戲劇性地壓低聲音,“幸存者俱樂部可不是誰都能進的——瞧,你欠我一個大人情?!?/p>

“我還欠你兩萬塊錢?!?/p>

“嘿——開個玩笑。你什么都不欠我,只要在世界末日前給我本小說就行?!彼尚陕暎爱?dāng)然,如果世界沒被末日掉的話?!?/p>

“但愿?!?/p>

我不知道自己說的“但愿”是指什么。但愿能在世界末日前寫出本小說?但愿有世界末日?但愿沒有世界末日?

我不知道。

一如以往,周日的潘家園人潮和假古董洶涌。我直接走向?qū)Yu舊書的區(qū)域。一如往常,這里充斥著新舊書籍、雜志、地圖、“文革”海報、毛主席語錄、老的《人民畫報》、過期的《時代周刊》、老唱片、舊筆記本、舊信件、各類中外畫冊、《圣經(jīng)》、佛經(jīng)、辭典……簡直就像時間的萬花筒,所有年代都被五彩繽紛亂七八糟地拼貼纏繞在一起。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其間。我根本沒想到,十分鐘后,我會遇見一張照片,而我的一生將由此改變。

……

第三章?李美真(1)

我叫李美真。美麗的美,真理的真。這個名字是師父替我改的。我的本名是李美珍——珍寶的珍。但師父說我命中五行與金相克,所以把珍寶的珍改成了真理的真。師父救了我的命。六歲那年我得了場怪病,連續(xù)九天高燒不止,白鶴鎮(zhèn)上所有的醫(yī)生都束手無策,最后母親只好請來了一位盲眼神婆。她用一包藥粉就治好了我。后遺癥是我成了斜眼。神婆告訴母親,是白鶴山的神鶴叼走了我的半個眼珠,因為我開了天眼。她還告訴母親,正如她后來常常對我說的那樣,這是天賦的代價。

但在最初,那更像是厄運的標(biāo)記。就在我病好后不久——也就是我成為斜眼后不久,父親的裁縫鋪在一天深夜著了火。大火燒了好幾個時辰,直到天亮才漸漸熄滅。雖然我們一家三口毫發(fā)無損地逃了出來,但其余的一切——樓下店鋪的工具布料,樓上住所的家當(dāng)財物——全都化為了灰燼。失火的原因不明。那是冬天,有人說是因為店鋪里用來取暖的火盆殘留的火星。有人說是父親生意上的競爭對手蓄意縱火。也有人說是父親的風(fēng)流韻事惹怒了哪個吃醋的丈夫——方圓百里,父親以相貌俊美和高超的旗袍縫制手藝而聞名。當(dāng)然,還有人說是因為我,因為我那可怖的斜眼帶來了厄運。

沒過幾天,父親就自殺了。投河自盡。從白龍溪里被撈上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就像睡著了:衣衫齊整,連發(fā)際和辮子都沒有絲毫紊亂。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那也是我第一次發(fā)覺父親是多么英俊。他那蒼白的膚色,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梁。他的劍眉,薄唇和形狀漂亮的下巴。而纏在他脖頸上的一根水草簡直就像某種特別的裝飾。我等著他睜開眼睛,告訴我這是一個玩笑。但是沒有。他們用一卷涼席將他裹起來。他永遠地消失了。

我?guī)缀鯖]有看見母親哭。她只是長時間地坐在那里發(fā)呆。似乎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過于突然,以致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而當(dāng)她確實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錯過了適合悲傷的時機——債主已經(jīng)在我們借住的親戚家門口圍成了一堆。

半年后,母親嫁給了第一個愿意替她還債的男人。一個剛成為鰥夫的木匠。一個矮小、強壯,但卻眼神柔和的中年男人。他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和母親去鎮(zhèn)上趕集。他的手上布滿老繭,摸上去就像柔軟的石頭。有時候,他會讓我站在旁邊看他做木工活。他用多余的木料給我做一些小玩具。小推車、小兔子、小房子。他動作熟練地用刨子打磨木頭,然后讓我去摸,去感覺那些原本粗糙的木頭變得多么光滑而平整。屋里彌漫著刨花的香味。我現(xiàn)在仿佛還能聞到。

母親很快就懷孕了。母親和繼父都希望能生個男孩。母親的肚子神奇地越變越大,大得好像母親只是那個巨大肉球的多余部分。世界充滿了期待。但期待落空了。不僅是落空——期待的結(jié)果是一樁悲劇。又一樁。母親死于難產(chǎn)。即使到今天,那仍然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場景。到處都是血。長達一整天的嘶叫,哭喊。突然降臨的一片死寂。那是真正的死寂。母親死了。只生出一半——下半身——的嬰兒也死了。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推諉責(zé)任,鎮(zhèn)上開始傳言,傳言接生婆說嬰兒不愿意從肚子里出來,因為他害怕看見自己的姐姐。這種說法雖然荒謬,卻令人信服。我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據(jù)。只要看我一眼。我學(xué)會了盡量不看鏡子,因為連我自己也會被嚇一跳。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這接二連三的厄運——失火,自殺,難產(chǎn)——是不是因我而起。

鎮(zhèn)上的人開始躲著我。大家都對我避而遠之。就好像我會傳染瘟疫。大人們嚴(yán)禁自己的孩子接近我,更別說跟我一起游戲玩耍。偶爾會有幾個調(diào)皮的少年隱藏在角落用小石子襲擊我,高聲重復(fù)著大叫“斜眼!斜眼!”,然后等我走近時一哄而散。

我在木匠繼父家又待了一年出頭。我擔(dān)負(fù)起所有的家務(wù),做飯、洗衣、打掃房屋、種菜澆田。他不再讓我看他干活。他會厭倦地?fù)]揮手讓我走開。我們會一連好多天不說話,眼神對視更是無從談起。晚飯時,他酒喝得越來越多。

那年夏天,我開始頻繁地做一個同樣的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有人——我不知道是不是繼父,我看不到那個人——在用刨子慢慢地、仔細地刨著我的身體。隨后有條魚游進了我的手心。我握住那條魚。那條魚在我手里迅速長大,繼而變得濕乎乎,黏糊糊……就是那樣的夢。但有天半夜我從夢中醒來。月光使屋內(nèi)明亮如晝。我半夢半醒。我吃驚地看見繼父躺在我旁邊。他閉著眼睛,發(fā)出深重的喘息。隨即,似乎覺察到了什么,他睜開眼睛看見了我。我注視著他。在月光下,他臉上露出無比驚懼的表情。我感覺到手中的那條魚驟然縮小,然后滑出了我的手心。與此同時,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怪叫,跌下床去。

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那是怎么回事。而在當(dāng)時,那更像是夢的一部分。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過了幾天,繼父帶回來一個艷麗的女人。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因為她臉上涂抹的脂粉太厚——厚得像臺上的戲子。一進門看到我,她就發(fā)出一聲夸張的尖叫,轉(zhuǎn)身撲到繼父的懷里。我呆立不動,空氣中振動著濃烈的香粉味,讓我覺得呼吸不暢。

那天晚飯,繼父讓我一個人留在后面的廚房里吃。吃完洗碗的時候,我聽到他們在外面爭吵。“只要那個怪物還在,你就別想碰我!”她厲聲說道。我不禁停下手里的動作,側(cè)耳傾聽。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接著她又提高了嗓音——顯然是說給我聽——“要么她走,要么我走!”

當(dāng)然是我走。第二天晌午,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盲眼神婆那熟悉的面孔。

那年我十歲。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再過幾天,我就四十一歲了。我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些?為什么那些景象會如此生動?簡直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也許是因為我老了。也許我也應(yīng)該考慮找個接班人。當(dāng)年師父帶走我的時候,差不多也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就像師父以前常說的,人的一生是個圓圈,生和死是同一個重合的點。所以我們越接近終點,也就越接近往事。

不過,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就是明天金悅漢神父要給我攝影。

“攝……影?”我看著他,“什么意思?”

“就是——把你的模樣保存下來。和畫像是同樣的事。只不過不是用毛筆,而是用機器。”他中國話說得很好,只是發(fā)音有點滑稽,就像嘴里含了個小果核。

“機器?”我仍然看著他,“就像洋槍洋炮那樣?”

“對,不過……”他聳聳肩,同時攤開雙手,嘴角微微下拉——那是他的習(xí)慣動作,“它不會傷害人。它是個偉大的發(fā)明。它比最好的畫家還要好上一百倍。用它做出的畫像,跟真的一模一樣?!?/p>

“跟真的一模一樣?”

他用力點點頭。他也看著我。很少有人會那樣看著我——盯著我。

“你說那叫什么?攝——?”

“攝,影?!?/p>

“我只聽說過攝魂?!闭f完,我移開視線,側(cè)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他微微一笑,然后長嘆了口氣,也端起身邊的茶杯。

“那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彼畔虏璞?,“你,我,都知道,機器不會奪走靈魂,只有魔鬼才會。”

“但機器會奪走人命?!?/p>

“不,不,”他不住地?fù)u頭,“這個機器不會。我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誓。它只會留下美好的……那個詞怎么說——回……”

“回憶?”

“Exactly!”他說了句洋文,臉上露出孩子般興奮的笑容,他有一口漂亮的、玉米般的牙齒?!盎貞?!對,回憶。對了——”他舉起一根手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從身邊黑色的布袋里抽出一沓小畫,走過來展示給我看。

那像畫,又不太像畫。質(zhì)地比紙要硬,表面光滑。第一幅上面似乎是一家人:一對中年的西洋夫婦和一對少男少女,只有婦人坐著,其余三人圍立在她身旁。婦人和少女都身著白色蓬松的裙裝,男人和少年則穿著樣式奇怪的黑色緊身衣,領(lǐng)口還系著一個類似黑色蝴蝶的東西。除了男人,其他人都在淺淺地微笑。背景處,在男人那一側(cè),有只巨大的、一人高的中式花瓶,上面隱約繪著亭臺樓閣。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稱奇:的確猶如真的一般。但我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那是我的父母。”他指著那對夫婦,然后又指指那個少女和少年,“我妹妹。還有我。這是……讓我想想……大概二十多年前拍攝的。那年我十七歲。我妹妹十三歲。我父親去年過世了。我母親還活著,在英國,今年剛好六十?!?/p>

我默然地點點頭。

他翻到第二幅。一座兩層的樓房,方方正正,看似頗為堅固——可能是磚石砌就,而非木結(jié)構(gòu)。屋前有個院子,有花草樹木。斜面屋頂伸出一截?zé)焽瑁皯舯任覀兊姆课菁榷嘤执?,且窗框被劃分成若干白色的小方塊。遠方有淡淡山影。

“這是我出生長大的房子。那是我的房間?!彼钢付墙锹涞囊簧却皯?。

第三幅看上去有點眼熟。是白鶴鎮(zhèn),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從方位看,應(yīng)該是在白龍橋上攝成:中間是蜿蜒的白龍溪,兩邊是緊挨著的一棟棟木樓,每戶都有石臺階通向下面的水岸,盡頭能遠眺白鶴山。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推開一扇窗望出去。

“這張就不用我介紹了?!?/p>

我又看了幾眼,點點頭,將它們遞還給他。

他回到對面坐下?!叭绻阆矚g,”他說,“我將很高興把這幅白鶴鎮(zhèn)送給你。”

“那謝謝了?!蔽矣侄似鸩璞蛄丝诓?,然后眼睛不看他,一邊放回茶杯一邊說,“那么——金神父,你今天來……”

“我來是想請求為你攝影一幅畫像?!?/p>

“為我?”

“是的。這將是白鶴鎮(zhèn)有史以來的第一幅攝影畫像,我認(rèn)為——只有你才配得上?!?/p>

“哦?是嗎?”我冷冷地說。

“當(dāng)然……”他那張本來蒼白的娃娃臉突然變紅了——就像被戳穿謊言的孩子——配上他金黃色的絡(luò)腮胡,很是奇妙,“……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有人在鎮(zhèn)上散布謠言,說我的攝影是巫術(shù),是為了攝奪中國人的魂魄,去獻給我們的神。真是一派胡言!”他垂下視線,搖了搖頭,然后又抬起頭,“若真是如此,我們怎么會給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攝影?再說,上帝不會奪走我們的靈魂,只會拯救我們的靈魂?!?/p>

我等著他繼續(xù)。

“所以……如果你同意我為你攝影,那些謠言就會不攻自破。鎮(zhèn)上的居民就不會再對我們感到害怕?!?/p>

“然后他們就會去你們的廟里燒香?!?/p>

“不,不,我們不是廟。我們是教堂?!彼敖烫谩眱蓚€字的發(fā)音倒是很準(zhǔn)。

“都是一回事。換湯不換藥?!?/p>

“不,不一樣。我們不拜偶像。我們的上帝是惟一的、真正的真神?!?/p>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淡然說道,“我們信菩薩,你們信上帝。不過說實話,我只聽從白鶴山的神鶴。菩薩就像皇帝,不可能小老百姓有什么事都去找皇帝,他們只能去找縣府衙門。神鶴——”我略轉(zhuǎn)過頭,看了看懸掛在中堂的那幅《松間神鶴圖》,“就是天界的縣府衙門。而我,只是神鶴的奴仆和信使,替她傳話,向她求助,靠她的神力穿行于陰陽兩界。”

“是的,”他點點頭,“你說得極有道理。所以,你看,我們都是神靈的仆人和使者。而且,正如你所說,有各種等級的神靈,掌管著不同的地域和事務(wù)。但惟有上帝耶和華是萬王之王,萬主之主,萬神之神。那就是為什么我們要不遠萬里來到東方。我們就是要把這萬王之王,這美妙的真理帶給你們。讓普天下的人,無論東西南北,都能得到真正的救贖。恰如《圣經(jīng)》上所說:叫一切信他的,不致滅亡,反得永生。”

說這番話時,他的腰背挺得越來越直,似乎充滿了自豪和尊嚴(yán)之感,顯得既可敬又可笑。永生?你真的相信永生?你真的相信這種騙人的小把戲?我很想問問他。當(dāng)然,我并沒有問。我只是看著他。

臨告辭前,他再次懇求我答應(yīng)讓他為我來攝影一幅人像——白鶴鎮(zhèn)歷史上的第一幅西洋攝影人像。

我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立刻應(yīng)允,我的回答是要考慮考慮。

“我要問一問神鶴?!蔽艺f。

那是兩周前。之后第三天,他便差人送來了裝裱好的那幅白鶴鎮(zhèn)的攝影圖。就在同一天,我讓家童小紅給他送了封短箋,表示接受他的請求,并指定了攝影的日期——也就是明天。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答應(yīng)他。當(dāng)然不是神鶴讓我答應(yīng)的。根本沒有什么神鶴,師父一開始就對我說,那不過是個幌子,就像變戲法的需要一個道具。但與變戲法不同,對我們這行而言,技巧只是輔助性的,我們真正依靠的,是一種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而成的直覺。

但這個決定似乎也并非緣于直覺,至少不完全是。當(dāng)然,還有一個非常重要、必要、不可輕視的緣由:它關(guān)乎白鶴鎮(zhèn)上各方勢力的平衡。在此我不想細說。但即使這個原因很要緊,不知為什么,在我內(nèi)心深處,它仍然更像一個借口。

不過,既然答應(yīng)了,就要把事情做好。我在鏡前坐下,開始考慮明天的衣裝。但我隨即就意識到,沒什么好考慮的。我就是我。數(shù)十年來,我都是這個樣子——不需要,也不可能改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絲毫沒有遺傳父親的俊美。我的相貌幾乎跟母親如出一轍。齊整的發(fā)髻隱藏在腦后,顯出高闊的額頭。兩側(cè)顴骨微凸。濃眉和單眼皮。鼻梁挺拔但鼻翼略有偏斜——可能與我兒時的鼻疾有關(guān)。刀刻般的八字紋。如果沒有那副耳環(huán),那副師父傳給我的金耳環(huán),我很可能被誤認(rèn)為是個清癯的男子。而那正是我所要的效果。中性化。如果說神鶴是我們精神上的幌子,師父說,那么面孔就是我們實際可見的幌子。因此我們首先要去除任何的性別色彩。胭脂粉黛,繡眉點唇,頭釵項鏈,一律嚴(yán)禁。(我現(xiàn)在戴的金耳環(huán),是師父過世前留給我的。她說雖然你命中克金,但如今你的力量已足夠強大,戴上它反而可以制衡。)服裝和發(fā)型也要盡量簡單而莊重。是的,簡單,但要整潔,不可有絲毫的散亂和污跡。惟有如此,師父說,才能中立如神,才能顯得既不像女人那樣過于柔弱,又不像男人那樣過于剛硬。所有這些,再加上我們的眼疾,師父說,就能塑造出一個完美的神婆形象:既溫和又威嚴(yán),既尊貴又謙卑,既仁慈又殘酷,既邪惡又神圣。

此外,還有一點——我們必須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表情?;蛘撸鼫?zhǔn)確地說,是控制讓自己沒有表情。師父把我領(lǐng)回家后,教我做的第一項訓(xùn)練,就是照鏡子。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一個時辰,我必須端坐鏡前,直視鏡中的自己。那比你想像的要難。尤其是對于我。我說過,以前我盡量不照鏡子,因為自己也會被嚇到。那可不行,師父說,你要嚇的是別人,不是自己。當(dāng)人們面對恐怖之物,比如你的斜眼,她說,只會有兩種反應(yīng),要么恥笑,要么敬畏——而那完全取決于你。你的表情。你的表情必須無比鎮(zhèn)靜、冷酷、自信。超然物外。你必須用表情告訴他們,我們的眼疾不是一種缺陷,而是一種天賦,一種榮耀。其實,她說,所有缺陷都是一種天賦,或者可以成為一種天賦,但大部分庸人都意識不到這點。對他們來說,缺陷僅僅是缺失、恥辱、障礙。所以說他們是庸人。所以他們需要我們的控制、引導(dǎo),甚至欺騙——那會讓他們覺得更幸福。而這,師父說,便是我們的謀生之道。

就這樣,我一照就是三年。除此之外,師父什么也沒教我。那是最基本的,師父說,也是最難學(xué)的。它是其余一切的基礎(chǔ)。只有用好了臉孔這面幌子,別的訣竅才能發(fā)揮作用。但面無表情并不是面目呆板。面無表情是一種更高級的表情,一種達到極致的不動聲色。我們也有感情——或許比常人更為細密——只是極盡克制,從不表露。我們希望,但不渴望。我們歡喜,但不狂喜。我們寧靜,但不寂靜。我們就像那冰封的湖面,師父說,冰下活水涌動,但表面一片堅硬——這樣才能托住那些庸人。

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自己的新生活。適應(yīng)得就像從生下來就是和師父在一起。師父住在鎮(zhèn)外靠近白鶴山山腳的一個小村莊。獨門獨院,天井照壁,前院中有一棵金桂,一棵銀桂,一口深井。屋后是片田地,一半種菜,一半種著各式草藥。平日村里的一名啞巴阿姨會來做飯打掃。我只需接待上門求助的客人,或陪著師父外出辦事。不管去哪里,師父都會帶著我。漸漸地,在眾人眼里,我似乎成了師父的一部分。我不再是那個俊裁縫的女兒,也不再是那個可憐的孤兒,我如今是神婆的接班人,是未來的神婆,是個小神婆。師父仿佛也將自己強大的氣場注入了我那小小的軀體,我變得越來越挺拔、自信、鎮(zhèn)定。而師父是我所見過的世上最鎮(zhèn)定的人。她從來不笑,也從不發(fā)怒,從不憂愁。我從未聽過她嘆氣。她似乎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喜怒哀樂。她凝視著喜怒哀樂。只需她的在場,她的凝視,那些向她求助的難題似乎就已經(jīng)自行解決了大半——雖然實際上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見,但也許正因如此,她才能看見別的東西,那些常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大家都相信——或者說,我們讓大家都相信——我們能看見另一個世界,也就是冥界。由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將自己的各種困惑與不安托付給我們,而我們則收取相應(yīng)的金錢。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上門來找?guī)煾傅闹饕秩N:一種是得了疑難雜癥,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一種是有問題要向冥界親人詢問或求助;還有一種是替人解夢。治病是靠院中的草藥和師父祖?zhèn)鞯拿胤?,這不難理解。但另外兩種,在那時的我看來,則充滿了詭異和神秘。當(dāng)師父領(lǐng)著來人在神鶴畫像前虔誠地跪拜。當(dāng)師父嘴中喃喃有詞地穿越陰陽之界。人們離開時的釋然,他們付錢時的甘心。這一切都讓我疑惑:神鶴到底存不存在?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奧妙?

但師父只是讓我照鏡子。此外,除了給師父做幫手,陪她外出,每周兩次,村里的一位老秀才會來教我讀書寫字。他形容枯槁,但眼神明亮。我學(xué)得很快。師父不讓——禁止——我做任何家務(wù),用師父的話說,那會沾染太多煙火氣。我惟一要做的是照看種植的那些藥草。我也不用纏足。纏足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我們無須取悅?cè)魏稳?。我們惟一需要取悅的也許就是那些藥草。除蟲,施肥,修枝,防凍。嚴(yán)加愛護。師父說,它們才是我們真正的神靈,它們是植物中的神婆。(說到纏足,啞巴阿姨也沒有纏足。我們?nèi)齻€大概是白鶴鎮(zhèn)上僅存的幾個保持天足的女人。而那主要是緣于我們天生的缺陷。由此看來,缺陷的確可以被視為一種天賦——一種恩賜。)

隨著識字的增多,我又添加了一項新的任務(wù):為師父朗讀。午后小憩,或黃昏夕照,師父與我面對而坐,我手執(zhí)一卷,朗聲讀來。有時我會誦讀老秀才教的詩詞歌賦,但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給師父讀小說。從《西游記》到《三國演義》,從《水滸傳》到《聊齋志異》。那是她最大的愛好。有時師父會示意我停下,或是糾正我朗讀的腔調(diào)(不要太抑揚頓挫,但也不要過于死板),或是點評書中的情節(jié)人物。師父常說,小說故事,看似胡編亂造,甚至不可思議,但卻比史書更多蘊含人間真理。因為世態(tài)炎涼,千般人情,我們都可以借由小說化身他人,感同身受——而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正是我們神婆要做的。

我突然意識到天已經(jīng)黑了。鏡中一片幽暗。我站起身,走到窗邊。一彎新月。黛藍的天空襯出白鶴山炭灰色的剪影。藍色在一絲一毫地緩緩加深,仿佛有神在天庭向下一滴一滴注入墨汁。一陣微風(fēng)吹過。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春的氣息——如預(yù)言般微弱。驚蟄一過,春分就快了。不過這幾天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看來明天還是要穿薄襖。

我當(dāng)然不信攝影會奪取人的靈魂。怎么可能,而且——不知為何——我對金神父有種直覺的信任。也許是因為他會臉紅。你很難不相信一個容易臉紅的人。但不管怎樣,明天都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尤其是對白鶴鎮(zhèn)來說。至于我,金神父是怎么說的,留下美好的回憶。是的,回憶。也許正是因此才引發(fā)了我那些兒時場景和師父話語的重現(xiàn),就好像明天是一個標(biāo)志,一個分界點,而我要為自己之前的人生做個小小的總結(jié)。

但那些回憶就像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有時我感覺自己仿佛生活在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不,我不是指人們所以為的我可以穿行于陰陽兩界。我指的是別的:有腦中回憶的世界,有塵世的現(xiàn)實世界,有超越和欺騙著塵世的神婆世界,以及小說中編造的世界?,F(xiàn)在金神父又帶來了另一個世界:西方世界。而在所有這些世界之上,我不禁微仰起頭,望向已變?yōu)槟诘囊箍?,是否還有一個控制著所有這一切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