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那天饑渴難耐,想喝上一杯。我冒著被抓捕的危險走進一家小酒館。自從害過一個人后,我已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去過這樣的場合。
我進去的時候,小酒館里只有兩個人。一個胖胖的男人站在柜臺里,一看他就是老板。還有一個男人背對著我。
“喝點什么?”老板笑著問。
“半打教士。”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我覺得這個角落對我來說相對安全。
“第一次來?”老板端著瓶酒向我走來,他笑著問我。
我把頭轉向其他地方。沒點頭,沒搖頭,也沒看他,算是一種回答。
“先開幾瓶?”他說。
“我自己來。”我的聲音不怎么像自己的聲音。
“那你自便?!彼丫坪捅臃旁谧郎希D身回到柜臺。
啤酒瓶蓋“砰”地一聲被我打開,久違的酒香從瓶口竄出來,我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你人緣好,幫我想想辦法?!北硨χ业哪腥藢习逭f。
“說不定啥時候你還能派上用處。”老板怪里怪氣地笑著。
“媽的,這個住所離我妻子太近了?!蹦腥苏f。
“你自找的?!崩习暹叢凉衽_邊說。
男人喝著悶酒。
“你這貪心的家伙,簡直是想把自己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老板說。
“我當時就是他媽的瘋了。我想讓她們兩個都離我近些。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蹦腥藢习逭f著。
有人推開酒吧門,進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和老板很熟,他倆扯開了話題。被冷落下來的男人要了一打啤酒,坐在我鄰桌的位子上。
兩個孤寡的中年男人坐在鄰座,沒女人陪,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這種感覺很是怪異。況且酒吧里的輕音樂還那么優(yōu)美。我端起酒杯,猛喝一口。涼涼的啤酒順著喉管流下去,人間的涼意更透徹了些。
“兄弟,等人?”那獨自喝悶酒的男人把脖子伸得長長,他舉起酒杯敬我。
“還真希望有一個什么人讓自己等?!蔽彝锏怪啤?/p>
“介不介意咱倆拼一桌?”他對我說。
一個孤獨的男人跟另外一個孤獨的男人說這樣的話,未免讓人心碎。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這樣讓我難過的事情。比起我害過一個人還要難過。
“如果你想的話?!蔽艺f。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應該不會記住我的臉。除了我右耳朵下面那顆大痣,我的臉一切平庸。我曾想過我被通緝,我的照片散布在廁所、電線桿、哪棵不起眼的樹干上,人們一定會注意到我那顆大痣。通緝令上也會注明這么一條:此通緝犯,右耳朵下面有顆大痣,深棕色。顯然深棕色的大痣比我的名字更重要??催^此通告的人,不一定會記住我的名字,但會注意每一個右耳下面長著一顆深棕色大痣的人。他們會懷疑那人就是我。我一下在人群里多了起來。
“一個人坐著喝酒,讓我難受。特別是這種時候?!彼麆傋戮驼f。
我沒問他這種時候算是什么時候。我知道每個人的這種時候都會不一樣。
他一臉喪氣。我把頭轉向其他地方。幾根頭發(fā)粘在我的嘴角上,我用手輕輕捋了捋。是的,為了遮住那該死的大痣,我已經(jīng)留上了長發(fā)。
“為難受干一杯。”我說。我想在他前面?zhèn)窝b一下自己的聲音,可惜做不到。很多東西沒那么容易偽裝。
“來一個。”他說。
我把他的酒杯斟滿。我們甚至都懶得看對方一眼,就一口干掉了。
“我剛才聽見你給老板說的話了?!蔽曳畔戮票?,若無其事地說。
“什么?”他可能沒聽清楚,或者為我怎么會關心這件事情而奇怪。
“房子?!蔽艺f。
他定眼看了看我,我看著他。我的眼神沒有退縮,反而我想應該是很真誠的那種。我討厭死了在自己身上用真誠這樣的字眼。我是個不信奉真誠的人。
“是的。我不想再回那里,那破地方我永遠不想回去了。”他的頭深深地埋著,仿佛不是在給我說話,而是在質問自己的內心。
“多少錢?”我直截了當。
他把剛喝完的空酒杯對著酒吧里的藍色燈光看。他在想一些可能和那處住所有關的事。
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冒昧的家伙。聽見別人東拉西扯的話,就信以為真。自從我害了一個人之后,我決斷什么事情都很果斷。再說,很多事情沒給我太多思考的時間,似乎什么都迫在眉睫。
客人慢慢多起來,老板一直在忙著給每個進來的人打招呼。他們好像都是熟人,我想起眼前的這個兄弟剛才給老板說的那句人緣好的話。人多的時候,心是最孤獨的。我真慶幸有這個兄弟陪著我,要不在喧鬧的人群中,我有可能起身就走了,要不就難過地坐在這個位置上獨享我的尷尬和絕望。
“你出多少錢?”他抬起頭問我。
“我錢不多。我沒別的什么意思,我的錢真不多?!蔽覜]說下去,再說下去,我會暴露自己是一個正在逃亡的罪犯身份,那就出大事了。
“十萬有嗎?”他盯著我說。他的眼神是堅定的。
“有?!蔽艺f。除了那該死的十萬,我其實還有十萬,那是我全部的家當了。不管怎樣,我覺得十萬能讓我有一處安身之所,也算心滿意足。我討厭死了逃亡的日子。那種日子,跟自己隨時會死一樣。
“你確定你愿意?”他說。
我想說確定,但是我對那房子一無所知。我就是一個腦袋容易熱的人??晌倚枰惶幾∷?,我想在那房子里面好好地睡上一覺,再不擔心那該死的旅館服務員有事沒事地敲門、送水、打掃衛(wèi)生之類。房間門每敲一下,我全身的神經(jīng)都會繃緊一次,心跳飛速加快。門上有洞眼的,我會透過洞眼往外看。我看的時間通常很長,我生怕警察藏在哪個角落里,我一開門,他們就撲進來。我對這樣的設想有過很多次了,我有時甚至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任警察向我撲來。他們緊張得要命,而我躺在地上輕松地看著他們。
旅館的服務員態(tài)度一般都不會很好,她們長得并不好看。她們會再敲門,煩躁地,兇巴巴地。我打開門,她們擺上一張硬臉給我看,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了,摔門而去。她們從來不怕被老板炒魷魚,可以說她們早就想炒老板的魷魚了,只是礙于某種情面,沒辭掉這份工作。
沒有洞眼的門,我會多問幾次:誰?等我一下。不好意思再等我一下。其實我早就好了,我就在門背后,我說話時把頭偏向后面,讓門外的人感覺我離這里好遠一樣。我要多聽聽門外的人回答我的聲音,甚至是那種不耐煩走動的聲音。然后我才打開門,裝著沒睡醒的樣子,抱歉地說一堆廢話。
我經(jīng)歷過一次警察的抓捕。那天我整整睡了一天,他媽的我一天無事可做。白天不能出去,出去怕有人認識我,我活得比一只老鼠還要像老鼠。只有晚上我才相對自由。自從我害了一個人以后,我的生活就變成這樣了。
我剛剛穿上衣服準備出去找點吃的,聽見外面有幾個人的腳步聲。我從門洞里看出去,三男一女,他們直沖沖向我的房間走來。三男穿著警服,女的就是昨天給我送水的服務員。服務員敲了一下我的門,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直接用鑰匙開我的門。媽的,我簡直無路可逃。我直接躺在了地上。
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他們果真緊張得要命。
“你咋了?”其中一個警察緊張地問。
他這么一說,我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一直想的是他們看見我這個逃犯,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按倒在地,有人壓我的腰,有人抓著我的雙手雙腳,他們害怕一個連人都敢害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
我沒說什么。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把我扶到床上,給我倒了一杯開水,其中一個警察說打120。一聽我就急了,我得做點什么。我慢慢搖頭,用手指著我的包,那服務員倒是機敏,趕快從我包里翻出要找的藥片,那藥片就是個去痛片。我經(jīng)常在我的包里揣著去痛片,我的身體經(jīng)常不知道在哪里痛。吃掉一片去痛片,要不了多久,我身體里的痛就會消失。哪怕后面還會反復發(fā)作,不過在眼下總能解決臨時的大問題。我已經(jīng)離不開去痛片了。
女服務員問我吃幾片,她一定不認識那白色的藥片是去痛片,要不就不會問那么蠢的話了。我微弱地對她說一片,她立馬取了一片放進我嘴里,端來開水讓我服下。
“這樣的住客你要多查幾次房,免得出什么事。”警察說。
他們把我放在床上,問我確定不叫120,我搖頭。他們走了。我聽見關門時女服務員說:“警察同志,你放心,我們這是正規(guī)旅館,沒有你說的亂七八糟的女人?!彼麄円黄稹班忄忄狻钡刈呦聵翘?。我緊張壞了,一口吐掉嘴里的去痛片。我想我或許還真在那一晚救了幾個亂七八糟的女人和男人。事后,再沒心思下樓吃飯。我整整餓了自己一夜。
“房子情況咋樣?”我對那兄弟說。
“情況不太好?!彼傻粢槐?,看著我說。
“說來聽聽?!蔽艺f。其實我想對他說,只要房子不漏雨,不太顯眼就好。我只需要一個住所,讓我能睡安穩(wěn),而不必成天擔心有人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撲向我。
“你聽過飛機起飛的聲音嗎?”他問我。
“聽過。”我說。
“感覺咋樣?”他問。
“沒啥好聽的。”我答道。
他沖著我意味聲長地笑著。
“沒啥好聽的……”他重復我的話。他又在透過酒杯看對面的那束藍光。
我在腦子里搜索飛機起飛的聲音,一時模模糊糊。我已經(jīng)好久沒聽過那聲音了。他媽的,我害過一個人之后,那聲音就跟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樣。
“那聲音,讓我想到一只鳥從窩里掉下來。媽的,是一只有翅膀的鳥從樹上掉下來。它翅膀堅硬,羽翼豐滿,還是掉下來了,你懂嗎?”他的聲音有些惱怒,我不知道他在生氣什么。
“這和房子有關?”我問他。
“當然有關。他媽的。”他說。
我們彼此喝下一口酒。小酒館的老板在一張桌子上和幾個露大腿的女人調情。其中一個女人的腳尖已握在老板的手掌里。
“你喜歡飛機嗎?”他問。
“談不上?!蔽艺f。
“真希望聽見你說喜歡。那里有好多飛機,多得你都說不出有多少。它們白天夜里都在那里,你不知道它們從哪個方向來,什么時候會從你頭上飛過,一次又一次地飛過,在你還沒看見它們的時候,它們遠遠地告訴你,它們來了。久了,你會喜歡上它們可愛的聲音,那么懂禮貌,比他媽的人還懂禮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神發(fā)著光。
我轉過頭,看老板。老板的手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他們在桌上干杯,一切都跟桌下的動作毫無關系。
“還有呢?”我說。我不想聽他再說飛機。我想對他實話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那些飛機,我需要一個能讓我呆下來的地方,我關心的是這個。
“還有?”他皺著眉頭想了想。
“那地方離文明遠了點?!彼ζ饋?。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看著他。
“如果你想聽到一切粗話,你可享樂了。那里連老得走不動的老人都會把頭沖向對面的窗呼喊一句句粗話。那里的人跟傻子一樣,每天說著粗話,他們的粗話是為每一句要說出口的話準備的。他們從來不關心響在頭頂?shù)穆曇?。他們從不關心那些飛來又飛走的飛機,一點都不關心。媽的?!彼鷼鈽O了。因為生氣,他的聲音有些大。老板把頭轉過來,他們什么話也沒說,舉杯默契地干了一杯。老板轉過頭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買下了?!彼麆偡畔潞屠习搴染频谋?,我說。
他愣了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買下了,就剛才你說的那個價格?!蔽覜_他說,我用我相信他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聲音告訴他。
“你媽的就是瘋子?!彼酒饋碚f,沒和我告別就回到了剛才自己坐的那個位子,獨自喝起酒來。
老板還在和女人調情。女人們偶爾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悅耳得跟一只兔子在追逐另一只兔子一樣歡快。
我在喧囂中孤獨得要命。我準備喝完最后一瓶酒,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也不該再有什么大事發(fā)生,除了一群警察在某一天某個我自己也毫不知情的時刻撲向我,而我卻乖乖地躺在地上輕松地看著他們的緊張。
我起身準備離開。剛才和我喝酒的兄弟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說:“你真想要那房子?”
“我需要一個能住人的地方?!蔽艺f。
“世界真是瘋癲?!彼χf。
我聳聳肩,我無需對他解釋什么。
“明天中午這里見,你帶錢來,我把房子相關證明帶來。忘記告訴你,那該死的房子基本沒什么正規(guī)手續(xù),那地方就是安置房,不過你可以安心地住到老。”他說。
“住到老,多好?!闭f這句話時,我對“老”字滿心熱情。我無法想象我的老,我懷疑我是否能等到老的那天。
“你他媽的真瘋了。原來世界上還有比我還瘋過頭的人,不過我喜歡。”他咧著嘴,不可思議地說。
“晚上見,白天我有點事?!蔽颐鎸χ鲋e,我整天無事可做。但在白天,我確實不宜多露面。
“如果我那兄弟知道我把房在他小酒館里成交了,他會很吃驚。”他說。
“就這么定了?!蔽艺f著往外走。我聽見他在后面說:“你會喜歡上飛機劃過頭頂?shù)母杏X,簡直美妙極了?!闭f完,他哈哈地喊酒館老板的名字,他在為遇見我這樣一個傻子舉杯。
第二天,我們在小酒館昨晚我坐過的座位上“成交”了那處住所。手續(xù)簡單得要命,我們都是不想把事情弄復雜的人。我甚至都沒有去看那處住所。我知道那房子會是我的,我還有很多時間和它相處。對這件事情我就那么自信。我不知道我莫名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我就是自信。毫無理由的自信。
“房子是你的了。你放心,我決不會反悔。”他拿著我給他的錢說。
“搞定了?”酒吧老板問。
“那還要怎樣?”那兄弟說。
“我知道那房子只要有人給點錢你就會立刻甩掉它,可你們真的連過個戶都不需要,甚至連身份證都不要互相看一下?”老板有些不可置信。
那兄弟沉默地喝著酒。我不想問為什么,世間有太多為什么找不到答案。
可能是星期一的原因,酒吧的人并不多。推門進來四個老男人,其中一個高挑的男人帶著另外三個人進到一個卡座里。老板起身招呼他們,隨后端進去幾杯咖啡,就再沒管過他們。
“為該死的過去喝上一杯。”老板回到我們坐的位置上,示意我們都喝上一杯。我為老板說的這句話感到高興。
“為那該死的過去?!蔽腋胶椭习?,一口喝掉了杯中酒。
“我忘不了她。你知道的?!蹦切值芸粗习逭f。
老板默默地搖頭。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有種想走的沖動。不過,今天我是真的想喝一杯。為那該死的過去喝上一杯。
“我時常還能感覺到她在隔壁。當我在為妻子開家門時,總控制不住自己往對面看。我有種強烈的感覺,她還躲在門背后,踮著腳從門洞里盯著我迎接妻子回家。她給我表演過。媽的,有一次她真的表演給我看過。就在我家隔壁。她說,她看見那一切的時候,就躲在門后面哭。媽的,就是她活靈活現(xiàn)給我表演時,她還當著我的面哭?!蹦切值馨衙碱^皺得粗粗的。他看著別處。別處沒什么可看的,卡座里傳來幾個男人談生意的聲音。
老板和我喝著酒。在這個時候,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說,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把所有的窗戶都開著。所有的。她睡在我和妻子臥室旁邊的那一間。她一整夜一整夜地聽我們房間里的動靜。她說我妻子的聲音真好聽,她也學著那嬌滴滴的聲音。那聲音柔軟得讓她酥了自己。她還說,那一刻,她一點都不難過,她為一個女人得到全部的愛幸福著?!蹦切值苡秒p手捂著臉。
“她是一個好女人。”他低著頭,他的聲音從捂著臉的雙手里溢出來,悶悶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租下了我家對面的房子。如果知道,我可能會提前做些什么?至少可以不讓她那么難過地看著我的生活。如今,我找不到她,她就那樣不辭而別了。”他在啜泣。
“擲骰子怎樣?”老板從桌下拿出三個骰子。
“你倆誰賭大,誰賭?。俊崩习逭f。
“我他媽的就是一個永遠的輸家?!蹦切值苷f。
“我賭大。我想贏。”那兄弟說自己是徹徹底底的輸家,我卻想贏。我想贏過自己。
骰子在老板的手中嘩啦啦地響了一會兒,他停下來,詭異地看著我們。那兄弟不怎么在意,我卻盯著老板手下面的骰子。
老板一打開裝骰子的蓋子,里面的數(shù)字顯示的是小。老板笑嘻嘻地對那兄弟說:“你看,你并沒那么糟糕。”
雖然我并不在乎這次的輸贏,僅僅是個游戲,可骰子一擲之間暗藏的隱喻讓我多少還是有些沮喪。
“我得走了。”我說。在這個時候說想走掉的話,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小氣鬼。我還是想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家伙。
“再喝一杯?!崩习逭f。
“我要回到我的新住所。太累了?!蔽疫呎f邊站起來。
“她在那地方住過一段時間。我是為她買的住所??上КF(xiàn)在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蹦俏恍值艿穆曇暨煅手?。
“去他媽的過去。我就想好好睡上一覺?!蔽易叱鲂【起^。我隱隱從背后感受到那兄弟的悲傷。我把衣服裹得緊緊的。夜很涼了,外面到處是寒冷。
那位兄弟再沒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他消失得干干凈凈,后來我又去過小酒館幾次,我問過酒吧老板,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誰知道呢?每個人都很容易消失。老板說這話時,看著另一桌的美女。今天的美女不是那天我看見的美女,那天的美女不是今天的這桌美女。我在說什么呢?我可能有點醉了。我還是想說,人總是在消失。不斷地,不經(jīng)意地。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沒人在乎,誰會在乎呢。我真的醉了。
我住進了這座房子。房子有兩間臥室,每間臥室都有衣柜和床。這對我太重要了,我想要的就是這個,其他的都不重要。還有一些鍋碗瓢盆的東西,還有洗衣機,他媽的簡直無法想象還有一臺電視和老式DVD。這座房子的主人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們是一心想把所有的東西以及東西以外的什么都丟了。
我住進去的那晚,興奮得要命。我以為它會很糟糕,糟糕得讓我沮喪??墒且稽c也沒有,以至于我看見衣柜里女人的內褲胸罩和臭襪子我都沒生氣。這座房子不需要花費我很多時間去打理它,我是說,起碼它在我的眼里目前能看得過去。
我一進這個房子,就像回到家一樣。那么,長長的一段時間我去哪兒了?我陷在布藝沙發(fā)里,傻傻地問自己。布藝沙發(fā)軟軟地,把我所有的疲倦都化掉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踏實地睡過覺了。我發(fā)誓,發(fā)誓,愛一切……
后來,在這座房子里,我做了一點小事情,就是動了動那十多平方的花園??吹贸?,原來的女主人沒怎么照看好她種的花。或者說曾經(jīng)好好地照顧過,再后來就沒心思了。我理解她。她要花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上面了。
花園里種有兩株月季花,花已漫過花園竄到了其他地方。還有一株三角梅,紫色的。此時它們都在開放。不是那種孤獨地開放,而是一團一團地開著。我想花比我擁有的更多,比如悲傷,比如快樂,比如我看不透的一切。
花園的旁邊放著一把小釘耙,生銹了。我拿起小釘耙,給這些正開放著的花除草。除了開得漂亮的花朵,花園荒蕪不堪。
這些都是后事了。
第二天,我被一種聲音吵醒。也不叫吵醒,那是該起床的時間。已經(jīng)十二點十分了。天,我連自己都無法想象自己已經(jīng)睡到了這個時間。那么安穩(wěn),那么踏實。我是把一切擔憂的東西都拋在腦后了,我什么都沒有想。昨晚我把自己的心放空了,從來沒這樣過。我是說自從我害了一個人之后,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聲音從遠及近,從小到大,從細到粗,慢慢向我靠近。我就那么靜靜地聽著,我不想從床上起來,我簡直癱軟了。我等著聲音從遠處過來,雖然聲音不怎么好聽,我還是等著它。
離我的床不遠處,有一扇玻璃窗。窗戶不大,能看見對面那戶人家的窗戶。那戶人家的窗戶緊緊地關閉著,我不知道他們是沒有起床還是已經(jīng)出門了。窗戶是整塊大玻璃,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分成很多小格子。小格子里倒映著藍天白云。很多塊藍天白云,云在玻璃里游,像魚在海里游。它們有時從上面的格子竄到下面的格子,有時從前面的格子退到后面的格子。還有的定在那里,像一朵花慢慢盛開,開著開著就散了。我用手指數(shù)方塊的個數(shù),我想弄明白一塊窗戶究竟把一片天分成了多少份,一二三四……
數(shù)著數(shù)著,一架紅色翅膀的飛機從小窗戶里顯現(xiàn)出來。它在窗戶的小方格里飛,慢慢地飛。不,不應該用飛,而是游,像一條孤獨的魚兒游在深藍色的海里。它游過一朵朵白云,游過一片片海,最后慢慢消失了。
我很沮喪,為丟掉的東西。他媽的,我無緣無故地哭起來。別問我為什么,我就是想哭。特別是聽見那轟隆隆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我的眼淚再憋不住了。它就那樣消失了,眼睜睜在我看它的時候消失了,我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我讓自己喘不過氣來,我想要自己喘不過氣的感覺。我還用了兩分鐘的時間,停止哭泣,我把整個枕頭壓在自己的頭上,死死地壓著。我想要一種把自己憋死的感覺,我想殺了自己。那一刻我就是那樣想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解釋不了為什么。
我漸漸進入迷離,我的心快跳出來。我的整張臉都在發(fā)燙,整個身體在膨脹,我用雙腳踢掉被子。在那一刻出于本能,我想放過自己,但我又在想,我還可以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
就在那一剎那,我從枕頭里聞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淚水的味道,我發(fā)誓我聞到了。我對那味道很是敏感。自從害過一個人,我經(jīng)歷過的狀況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一下扔掉了那個枕頭。我從死里回來,我大口地呼吸著屋里的空氣,等平靜下來,我轉過頭看對面的窗戶,兩朵云在玻璃上慢慢向前游。然后慢慢消失。
我回憶起剛才枕頭里的味道。那味道充滿著悲傷和絕望。我想到那兄弟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她也在這里呆過。這是多么讓人心碎的發(fā)現(xiàn)呀,而我卻選擇了這樣一處住所。
我從床上坐起來,靜靜地看著屋里的這一切。我想我可以打掃一下屋子,讓我發(fā)現(xiàn)的悲傷離我遠去。
一束陽光穿過客廳玻璃鉆進房子里。暖融融的一團,跟在我身后。
我把一些無用的東西先清理掉,再去用帕子擦屋里的灰塵。我要做的就這些了。我本來就對打掃之類的事情不太在行。
衣柜里的東西不多,我說過有女人的內衣之類的。從內衣可以看出,女人的身材應該很好,個子也很高挑。
“嗨,你好姑娘?!蔽疫呎磉@一切邊自言自語地說。
另外一間臥室里有一個書柜。瞧,我昨天是多么疲倦,連這都沒有發(fā)現(xiàn)。書柜上的書雖然有些灰塵了,卻排列整齊。我拿下幾本,大致翻看了一下,全是外國小說,有麥克尤恩,有??思{的,有科塔薩爾的。還有很多,我連念出他們的名字都需要費很多時間。我把書放回原位,我為自己在一堆書面前就是一個白癡感到羞愧。我不想扔掉這些書,我是說如果在我特別孤獨的時候,或許可以拿它們其中一本解解悶之類的。我是那樣想的。
當我把那本科塔薩爾的書放回原位的時候,一張紙條從里面掉了出來。我撿起那張紙條,上面的字是用鋼筆寫的。紙有些發(fā)黃,最下面的邊角破損了。我對這張紙條充滿好奇,于是我拿著紙條走到客廳那道光束里。我喜歡站在光束里看上面的字。
整張紙條被光束染成溫暖的顏色。
“有個故事分享給你,無論你是誰。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不起眼的大山里。一個小伙兒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小伙兒不敢向姑娘說出自己的愛,因為他們家是村子里的守夜人。什么是守夜人呢?就是專為死人吹吹敲敲唱唱的人。人們都說他們身上陰氣太重,只適合結陰婚。這個小伙兒不敢向自己喜歡的姑娘表白,他每天偷偷看著姑娘呆在布店里賣布。他的心白天夜里為她疼。過了很久,他決定去向姑娘表白。他拿著自己的嗩吶,站在姑娘布店門口唱悲歌,唱完悲歌吹喪曲。他只會這兩樣。他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吹。賣布的姑娘聽著聽著枕著賣的青布一勁兒地哭起來。最后,他們成了夫妻?!?/p>
故事結束了,我傻愣在一束光束里。
“他媽的,多美好的愛情?!蔽覍χ豁摪l(fā)黃的紙說。光束隔著我和那頁紙。我喜歡上了這個故事,還有寫這個故事的人。
我不確定寫這個故事的人是誰,也無法把握這個故事是不是從哪個地方抄襲來的??蛇@個故事確實感動了我。
“你是誰?”一個小腦袋從門口伸進來。我剛才忘記關門了。
他是我住進這個房子以來見到的第一個和我打招呼的人。說實話,我不想和這里的人有任何打交道。我害過一個人之后,我就不想再和任何人交道了。我把每一個試圖和我打交道的人看得都很謹慎??伤莻€小孩。
“你是誰?”我反問他說。
“我叫波波?!彼窃陂T沿上,瞪著大眼睛說。
“你應該先敲敲門。”我裝作嚴肅地說。
他不理我,坐在門中間。
“你是小偷嗎?”他邊說,邊玩著手里橘紅色的小車車。
“我像壞人?”我問他。
他把那輛橘紅色的小車車在地上開了一會兒。用手滑著開。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說。
“一個故事?!蔽腋嬖V他。
“故事里有大鳥嗎?”他還在玩那輛橘紅色的小車車。
“大鳥?”我疑惑地問。
他讓手里滑動的小車車停下來,沖我點著頭。
“我喜歡鳥?!彼f。
“沒有鳥?!蔽艺f。
他失望地低下頭。
“故事講的是什么?”他聲音低低的。
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告訴他是關于一個愛情的故事?他媽的,給一個幾歲的孩子說一個愛情的故事,豈不是很荒唐。
我很猶豫。
“給我讀讀這個故事好嗎?”他抬起頭看著我說。
“你不會懂這個故事。”我遺憾地說。
“我能聽懂,我聽過好多故事?!彼f。
“你先給我講一個?!蔽艺f。
“我真的會聽。”他態(tài)度很堅硬。我拗不過他。
“你坐過來,我讀給你聽。”我說。
他“啪啪啪”地跑進客廳,東張西望,最后坐在那束光里。
“別坐地板上,沙發(fā)上來?!蔽页惺?。
“我就想在這里?!闭f著他往光來的方向看了看。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一束光里。原來他也喜歡那束光。
他像一只暖絨絨的小雞崽呆在光束里。
“你準備好了嗎?”我對著他說。他點點頭,看著我。
我找不到該用怎樣的語調給小男孩讀這個所謂的故事。太惱人了。
“你不認識上面的字嗎?”他看見我為難的樣子說。
“不,我只是想該怎樣讀給你聽?!蔽艺f。
“先讀第一個字,完了再讀第二個字。”他把他的小車車放進褲包里。他在認真地等我。
“好的,我知道了?!蔽艺f。其實,這個故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讀。我還是按照小男孩說的,先讀第一個字。當我把第一個字讀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是沙啞的。我清了清喉嚨,重新讀起來。
我真的讀完了這個故事,在一個小孩子的強烈要求下。
“他為什么要唱歌?”讀完之后,小男孩盯著我,疑惑地問。
“可能是他喜歡吧?”我又把自己陷在故事里。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小男孩從褲包里取出他的小車車,他用雙手在地板上開小車車。遠處響起飛機飛來的聲音。他立馬從地上站起來,跑出了門。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抬著頭往天上張望。
我看見了床上所見的玻璃窗。它依然關閉著。此時,玻璃窗里除了深藍的天空,什么也沒有。它更像一片海。
“你見過飛機嗎?”他站在原地問我。
“快忘記了?!毙∧泻⑿⌒〉纳碛罢驹谝豢貌杌ㄅ浴2杌ū人?,他躲在下面,他像只暖絨絨的小雞崽。
“你馬上就會看見它了。”他仰著頭。
我盯著那扇窗戶。他仰著頭看天。我們都在期待自己期待的。
一架飛機從遠處飛來。它漸漸出現(xiàn)在我和小男孩的視線里。我看見的飛機在窗戶玻璃里慢慢地游。窗戶上有好多片海,它一片一片地游著,跟一條長不大的小魚在海里游一樣。小男孩把頭仰得高高的,他的飛機在天上飛。
“波波看那里。那里有一片海?!蔽揖谷挥涀×诵∧泻⒌拿?。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想他也看見了一條小魚在海里游。
“不,那不是海。飛機不會在海里游。海里有鯊魚?!闭f完,他突然哭起來。
波波的反應讓我不知所措。
“是海。當然也可以不是海。”他媽的,我在一個正哭著的小男孩面前固執(zhí)起來。我就是個白癡。
“騙子,大騙子?!彼鷼獾嘏荛_了,手里的小車車前后搖晃著。他像一只暖絨絨的、奔跑著的小雞崽。
“小屁孩,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個大騙子?!蔽覒嵟剡呎f邊“砰”一下關上前面忘記關上的大門。
在一個小孩的眼里我是一個騙子了。這真讓我自己覺得糟糕透頂。
“誰都是騙子?!蔽夷闷饎偛拍莻€故事,生氣地說。
我走到書架邊,把那頁發(fā)黃的紙原封不動地放進書里。
“這里所有的東西不都在忽悠人嗎?”我看著眼前書架上的一本本排列整齊的書說。
“誰都在騙誰。”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