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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
來源:《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3、4期 | 嚴英秀  2020年09月09日12:02
關鍵詞:嚴英秀

【作者自述】《文學自由談》是我出發(fā)的地方。多年來,這本雜志總是擺在我書架最好的位置。在心里亦是。它吻合我對文學評論的基本期許:有朝氣,有銳氣,有格局,有公心——誰都知道,這多么難得。然而,它卻于嬉笑怒罵間做到了。幾十年來舉重若輕,一本薄薄的小書,體現(xiàn)的是許多人手中不可或缺的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人事文事皆江湖,太多的水是那么容易被攪渾,而《文學自由談》在那里,便總像一面鏡子。我祈愿它一直保持著這份堅硬和飛飏,如同我每每提筆時對自己的要求。

我還是想,一直在想,如果,我哪怕有一絲半毫的預知力,那么,我的2018年,最終會不會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這一生,注定,有一些年月,有一些時間節(jié)點,會從漫長的日復一日中脫穎而出,成為生命中的特殊紀念,一個痛點,一個死結(jié)??墒?,當它已經(jīng)逼近你,當它已經(jīng)用黑手叩響了你的門環(huán),你卻是渾然不知的。

起初,一切看上去是好的。似乎比以往要更好一些。曠日持久的失眠在孩子暑假回到家里后,有了明顯的改善。于是,帶她去了甘南草原,去了川西藏地。對于一個生長在城市的藏族孩子來說,這是第一次比較深入地了解母族文化的壯闊和瑰麗。一路上,陽光越來越熾烈,心緒越來越飛揚,沉靜。然后,回家——白龍江邊小城里那個我稱之為家的院落。母親從濃陰下,藤椅上,顫巍巍站起來,迎接我。她每次迎我回家時,臉上的淚反而好像我就此要離去。

就是在這一次,哪怕是在這最后的一次,她也并不比半年前更衰弱。

娘家小城里,我的閨蜜發(fā)小,也有三五文友,他們往來言語間,提到我的創(chuàng)作。那一年剛剛新出的小說集,有人拿來簽字。這樣的時候,母親便常常盤旋在我們周圍,事實上,她并不十分聽得懂我們在說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一部怎樣的書,但她還是隨著我們的談笑,極為開懷地笑。單是女兒寫了書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她無限欣慰。她是那么驕傲于自己的女兒成了“寫書的人”。記得很清楚,有天黃昏,當我送走客人回來時,她坐在我們剛坐過的地方,一只手緊捧著我那部小說集,另一只手輕輕摩挲著精裝的封面,雙眼閃亮。那副場景,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我還是感到了比以往更有力的一種震撼。我蹲到她的膝邊,告訴她,她手里的書是別人的故事,將來我會出一本書,那本書里有她。你要把我寫到書里?她問,然后更鄭重地捧起書:我有什么好寫的!她臉上的笑,是孩子般的天真,滿足,羞赧。

這張笑臉,現(xiàn)在,常常在我的夢中。

我說的將來要出的那本書,就是散文集《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我已經(jīng)有五部書了,都是小說集。很久以來,我想有一部散文集。但人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2011年,我入選“甘肅小說八駿”。在此前后,得過省內(nèi)外一些獎項,也都是小說方面的。我不是那種眼明手快的寫作者,我寫小說寫得很慢,出活太少。但盡管如此,我至今也有了五部小說集。事實上,比小說寫得更慢、更持久的是我的散文。距離最初發(fā)表散文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從未中斷過散文寫作。小說,是對紛繁世界的凝視和考量,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嘆惜和建構。寫小說的人,有時是人群之中惺惺相惜的柔軟之心,有時是窗簾后面無奈淚濕的窺探之眼,而有時則是稿紙上筆起刀落的決絕之手。但到了散文這里,事情便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散文之于我,意味著在匆忙庸碌的日常中,我突然停下腳步,瞥見鏡子里的自己。無處遁逃,無可遮掩,我只能與鏡子里茫然失神的女人,面面相覷。是的,散文是我與我自己的狹路相逢,是我與我自己的短兵相接。沒有哪一種文體,會像散文一樣與我彼此玉成,兩敗俱傷。

斷斷續(xù)續(xù),二十幾年就這樣寫下來了。期間有些篇目得以發(fā)表,有些從未示人。這些塵封在時間中的文字,就像捂在我胸口的一群白鳥,它們以溫柔的翅羽撫平了我心靈的皺褶,以尖銳的觸角扒開了生活的偽飾,讓我看到日子里落進了更多的灰。我熱愛我這些散文,因為我熱愛已過不惑之年卻依舊活得這樣迷惑這樣赤誠的自己,我愛我自己小小的悲喜浩蕩的人生。

我的人生,充溢著我的母親。一個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藏族女人,她無緣和“文學”發(fā)生關系。我曾經(jīng)羨慕過一些作家有媽媽可以作啟蒙老師,兩歲時咿呀學語“春眠不覺曉”,七歲時拿來《紅樓夢》,十四歲時一起談論哈姆雷特。而我的母親,她從不曾留下陪我吟詩涂鴉的親子記憶,漫長的唯有我倆母女相伴的冬夜里,她哼唱的許多母語的長調(diào),我從沒記清過那些迂回反復的歌詞。當我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幼苗在漢語的晨昏重新學會發(fā)芽,抽枝,跌跌撞撞地生長,她只是那個愛莫能助的旁觀者。是的,就是這樣。但當我拿起筆,她始終是我所有文字中那個最強大的存在。她無處不在。尤其,在散文這種極自我的文體里。

所以,我知道我在等待將來出一本書,那本書里有她。那本書是獻給她的。

卻原來,念念不忘,真有回響。終于,在2018年,我以散文入選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我的第一部散文集要問世了。

然而,得知這意義非凡的喜訊是在母親的病床邊。然后,第十四天,母親走了。然后,在她出殯的第二天,我赴京參加了散文集的改稿會。再然后,在她七七祭奠的第二天,也是因著這本散文集,我隨中國作協(xié)采訪團去了南海三沙市永興島。一路天涯海角,不知今夕何夕。

一本書的即將問世,一個人的遽然離世。這看上去似乎是毫無關聯(lián)的兩件事,而且,根本不具備等量齊觀性。但在2018年,它們就這樣接踵而至,纏雜交錯,橫亙在我的每一個日夜交替中。并且漫延不絕,正在構成更長的將來。

一年過去了。多么難過的一年,感覺怎么也過不去的這一年,竟然也就這樣過去了。

我知道在這樣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拋開創(chuàng)作話題回述如此私人的生活境遇,是不適宜的。我一己的迷思執(zhí)念,我的偏狹之筆,來不及沉淀和提煉,缺乏結(jié)晶和升華,尚未掘進到人類公共情感和經(jīng)驗的幽深,抵達文學應有的高度和廣闊。但關于這本書,我最想說的就是這些。又是一個春天。雨水。驚蟄。春分。窗外,一天一個樣子。僅僅是在去年,我還在《致母親》中詠嘆:“走進榆葉梅的花海,我猝不及防跌進了修辭的包圍中——它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倍丝?,又一個春天呼啦啦全開了,我卻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心和口。

關于這本書,我還能說什么呢?和轉(zhuǎn)眼間就荼蘼的花事一樣,這么快,它就舊了。僅僅是在去年,它還象征著一種美好的將來。我曾一次次地想象過我那些零落四處的散文結(jié)集出版的樣子,它的顏色,芳香,它敝帚自珍的重量?,F(xiàn)在,它就在我的手里,這最初的歡喜,最后的殤。我曾一次次地想象過我把它交到母親手里的情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印在扉頁上的題辭會多出來這樣一個錐心刺目的字:謹以此書供獻給我的母親。供。一字之差,天地浩渺。

如此,也必須重新啟程。走下去,寫下去。是的,不能被述說的生活,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依然是無法想象的。寫散文,還是小說,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如此美麗如此傷痛的人世,我怎么可以停止歌唱和哭泣。我怎么可以說:我一無所有,我兩手空空。

而這本散文集之于我,是永遠的,唯一的。時間帶走了所有的岸,那個曾經(jīng)的港灣已徹底湮滅,但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我,在這本書里,在文字的救贖中歸于和母親十指緊握,永不分手。這不可救藥的人生,這紛紜而至的命運,從此我不再輕言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