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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兒童詩隨想
來源:文藝報 | 劉崇善  2020年09月11日08:52
關(guān)鍵詞:兒童詩

這些年來,我很少關(guān)注兒童文學的問題。雖然偶爾寫點兒童詩,但是也看得很少,原因是不想看那些詩。這并不是說沒有好的兒童詩,而是報刊上發(fā)表的不少兒童詩,或是內(nèi)容淺薄,總是以擬人化的手法形象化地描摹、圖解生活和自然現(xiàn)象,或是寫得艱澀隱晦,讓我這個大人也像猜謎似的不知所云。如何評價我國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正視當前存在的問題,探索兒童詩的創(chuàng)新之路,這關(guān)系到兒童詩的發(fā)展,以及小讀者接受和喜愛的問題。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在整個兒童文學領(lǐng)域中,兒童詩并不被重視。報刊上評論多的都是小說、童話之類,很少有兒童詩的評論,直至最近這種現(xiàn)象才有所改觀。

幾年前,《收獲》雜志一位名叫葉開的編輯,對兒童文學包括兒童詩發(fā)表了一通宏論,他不僅指責中國的兒童文學是“沒能讀完過一本國產(chǎn)的兒童文學作品,一翻開就腐爛味撲面而來”,而且指責被收入課本的一位著名詩人的作品《信》,稱它是“這么糟糕的白話詩,可以說一點真正的詩意都沒有,通篇都是低級庸俗的道德說教”。且不說這種說法是否符合實際,但正如《信》的作者所說:“我們中國的兒童文學發(fā)展得晚,有很多不足,但還沒糟到‘腐爛味撲面而來’的程度吧,請多給一些善意的批評和積極的建議?!?/p>

由此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上世紀50年代,歐陽山的童話《慧眼》發(fā)表以后,由于它表現(xiàn)一個現(xiàn)實中的孩子具有特異的功能“慧眼”,涉及到童話的幻想與現(xiàn)實如何結(jié)合,報刊上就有不少批評、商榷的文章。聯(lián)想到今天的兒童文學評論的狀況,我卻很少看到批評、商榷的文章,諸如召開的作品研討會,盡是溢美之詞,而發(fā)表的作品評論,也大都落入這個窠臼。難道推薦、評論的作品全都那么完美嗎?而葉開所提到的又何止是指某篇作品,而是如何評價我國兒童文學的問題,但卻沒見報刊上一篇評論文章。

兒童詩《信》的利弊,不是不可以探討、商榷,可是,葉開的評論是否過于主觀、片面、言過其實了呢?《信》這么寫:

我學會了寫信/用筆和紙/用手和心/我多么想寫啊/寫許多許多的信……//替雛鳥給媽媽寫/讓媽媽快快回巢/天已近黃昏//替花朵給蜜蜂寫/請快來采蜜/花已姹紫嫣紅//替大海給小船寫/快去航海吧/海上風平浪靜//替云給云寫/愿變成綿綿春雨/替樹給樹寫/愿連成無邊的森林//給自己/我也要寫一封封信/讓自己的心/和別人的心/貼得緊緊、緊緊……

容我直說,這哪里有什么“低級庸俗的道德說教”!這首詩通過孩子的稚氣的想象,表達了對人和自然的純真的摯愛,又怎能說沒有“一點真正的詩意”呢?

我國寫兒童詩的詩人不多,我十分推崇任溶溶、柯巖、金近、田地、金波等人的兒童詩。我所以喜歡他們的詩,則源于這些詩來自兒童生活,表達了他們的思想感情,而且能夠為他們理解、接受和喜愛。兒童詩是給孩子們寫的詩,它首先必須是詩,而不是標語口號,即使用的是口語、白話,也要有詩味。同時,兒童詩要符合不同年齡讀者的思想、感情、想象、情趣、語言。我認為,創(chuàng)作兒童詩有一條準則,就是必須做到如詩人艾青所說的力求自然,不矯揉造作、不忸怩作態(tài)、不虛妄夸張。

我國的成人詩在發(fā)展,兒童詩也要發(fā)展,應該學習、借鑒中外古今一切優(yōu)秀的詩歌及其表現(xiàn)技巧。但是,前提是必須遵循這條準則,不管如何學習、借鑒什么“主義”、什么“流派”、什么表現(xiàn)手法、什么修辭方式,都不能離開兒童詩特定的讀者對象,必須符合他們的接受能力和欣賞習慣。我曾在《文學報》上讀到劉緒源的《童詩復興線路圖》,并聯(lián)想到《文藝報》刊出的王宜振的《兒童詩的創(chuàng)新之路》,這兩篇文章都提到了兒童詩存在的問題和發(fā)展的軌跡。劉緒源發(fā)現(xiàn)兒童詩冷落的局面,他歸結(jié)為要“打破兒童詩與兒童閱讀相隔絕”的狀況,而王宜振則強調(diào)兒童詩要汲取“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追求“一種新異的感覺”,認為這才是“兒童詩的創(chuàng)新之路”。

兒童詩需要創(chuàng)新,它始終離不開特定的讀者對象。給孩子們寫的詩千變?nèi)f化,按任溶溶通俗的說法,就是要讓他們讀得懂,喜歡看。然而,從我讀到的提供孩子閱讀的詩集《給孩子的詩》,以及報刊上發(fā)表的一些兒童詩,卻不是這樣?!督o孩子的詩》選編者是擅寫朦朧詩的詩人北島,選集分“外國詩”“中國詩”兩部分,其中選了數(shù)十位中外詩人的詩,包括中國的馮至、卞之琳、何其芳、蔡其矯、牛漢、余光中、舒婷、顧城等人。而給孩子們的兒童詩,可以說是“全軍覆沒”無一留存。由此看來,也難怪葉開有那種奇談怪論,這不是與他如出一轍嗎?據(jù)選編者稱,《給孩子的詩》是用了兩三年工夫選編出來,而編選的標準“一是音樂性,二是可感性,三是經(jīng)典性”。依我看,惟一缺乏的是可讀性,孩子們看不懂、不愛看。

比如選集中臺灣現(xiàn)代派詩人商禽的詩:

找不到腳/在地上//在天上/找不到頭//我們用頭行走/我們用腳思想//虹/垃圾//是虛無的橋/是紛亂的命題//云/陷阱//是飄渺的路/是預設(shè)的結(jié)論//在天上/找不到頭//找不到腳/在路上//我們用頭行走/我們用腳思想

將這類詩硬塞給孩子,讓他們?nèi)ラ喿x和欣賞,是否會因噎廢食、消化不良,以至加深兒童閱讀的距離,從而更加厭棄它們呢?這恐怕也是選編者始料不及的。

成人詩和兒童詩畢竟是兩個門類,即使好的成人詩,也未必是孩子喜歡和愛讀的詩。那么,專為孩子編選的兒童詩集又怎樣呢?《少年文藝》50周年編選的詩集《紅色秋千》,署名一位教授主編,選了我的《腳印》這首詩,這是我在《少年文藝》發(fā)表的最差的一首,而多次被報刊、書籍選載、獲陳伯吹兒童文學獎或是小讀者推薦獲得好作品獎的詩,卻沒有被選進去。金波曾在《少年文藝》上發(fā)過不少佳作,可他的兒童詩一首也沒有入選。

究竟提供孩子讀怎樣的詩,出于選編者對詩的理解和想法,像北島選編的《給孩子的詩》,我們無法苛求。但是,專門為孩子編選、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兒童詩,則是另一回事。我曾利用博客和主編的作文刊物的平臺,越俎代庖地組織了幾次兒童詩的討論,先后討論了張牧笛的《我打開春天的窗》、李德民的《田》、汪俊文(西島)的《小屋》。李德民的《思》更像一首愛情詩,竟被當作兒童詩發(fā)表,在取材和表現(xiàn)上有不足。張牧笛的《我打開春天的窗》,對傳統(tǒng)的寫法有所突破,確實有“一種新異的感覺”,對此分歧也并不很大。惟獨對西島的《小屋》,參與討論者一致指出這首詩看不懂,認為它是一首偽兒童詩。

《小屋》這首詩是這么寫的:

一只貓/蹲在夜的最高處/屋后路邊的燈,長滿了苔蘚/樹上的郵筒/小鳥銜來別處的樹葉/那是從遠方來的信/夏天的夜/星星都長在海草里/一粒粒的藍果子/小女孩掀起裙角/等著它掉落/牽著手的籬笆欄前/小屋是一枚漂流瓶/從星河中走過/煙囪里開出向日葵/睡在長了綠苔蘚的月球上

這是按“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出來的“兒童詩”,作者表白說:“我希望能讓《小屋》這種詩意結(jié)構(gòu)的作品,也進入大家的閱讀體驗,不再總是那些直白的、淺顯的、薄弱的詩……如果當下的兒童文學,還是只能一直停留在某種僵化的程式里,那無疑將是兒童文學自身的悲哀。如果兒童文學里根本沒有多少文學的因子,而只是簡單的識字讀物的話,那將是從作者自身,到孩子本身,都在自絕于文學而已?!?/p>

參與討論者卻說:“我反復讀了《小屋》,一頭霧水,怎么也弄不懂,如果任由這樣的所謂兒童詩謬種流傳,將是中國兒童詩的災難和末路?!保顕[語)“此詩我反復研讀了,不懂!這種毛病毫無疑問都是成人怪詩傳染的。是詩之歧途?!保ǚl(fā)稼語)“好幾年以前,任溶溶老師說,他不看好成人詩,但看好兒童詩??上和姲l(fā)展到現(xiàn)在,我感覺兒童詩也快不看好了。如果兒童詩這樣寫的話,那么兒童詩就完蛋了!”(劉保法語)“作者寫什么,這是作者的權(quán)力。但是編輯選什么,就得為讀者著想了。孩子的刊物是給孩子看的。刊登的作品,最起碼要讓孩子能夠讀得懂。把大人都消化不了的東西硬塞給孩子,這是對孩子不負責??!”(凡夫語)在此,我不再連篇累牘地引用這些評述了,以作家簡平的話總結(jié)一句,那就是“童詩如果也走所謂的‘后現(xiàn)代’路子,語言朦朧,語意模糊,語境混亂,那便走進了死胡同”。

兒童詩的討論、批評,只是提供一種借鑒以引起兒童詩作者、編輯的重視、思考,關(guān)鍵在于兒童詩作者的創(chuàng)作,究竟是墨守成規(guī),還是在創(chuàng)作中汲取新的東西,提高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水平。我寫的兒童詩,由于受到前蘇聯(lián)伊薩科夫斯基的理論和巴爾托兒童詩的影響,注重詩的取材和構(gòu)思,強調(diào)敘事的連貫性,卻忽視了詩的修辭,以至語言比較平直。然而,當前兒童詩的最大特點,就是以意象代替敘述,加強抒情性,并運用通感優(yōu)化詩的語言。兒童詩的創(chuàng)新,包括我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也應該朝這個方向努力。不過,兒童詩的主要讀者是兒童,創(chuàng)作兒童詩一定要心中有兒童,努力去感悟、體會兒童的所想,盡可能地表現(xiàn)他們的真實想法和感受。而不應該借學習現(xiàn)代派或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舍本求末,玩弄文字游戲,把兒童詩寫得大人和孩子都看不懂、不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