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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第9期 |連亭:荒野的燈火(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9期  | 連亭  2020年09月15日08:21

我曾多次聽人說起過一個車站,它簡陋,荒僻,深深地隱藏在荒野之中。

世上所有的路都遠遠地繞開這個荒野,卻有一條細微的土路穿過它。

荒野的深處,不知何時冒出了車站,像是突然給土路綴上一顆奇異的珍珠。

盡管車站只有一塊寫著歪歪斜斜字的木牌,以及兩間歪歪斜斜的茅草屋,但它仿佛是荒野的燈塔,又仿佛是宇宙的中心。

穿越荒野的土路,斷斷續(xù)續(xù)地,虛弱而又執(zhí)拗地在群山褶皺之中穿行。除了居住在深山中的人,沒有人會愿意走這條路。也只有深山中的人,離不開這條路。

表面上看,這是一條沒有生氣的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然而,自從那對年輕夫妻到來之后,開始涌現生機。

這一對突然冒出來的夫妻,不知什么緣由,冷不丁地出現在荒野,別出心裁地找到一條溪流,并在溪流邊蓋起茅草屋。后來又在草屋旁豎起一塊站牌,開了一家臨時歇腳的簡陋飯館,過起細水長流的生活。

我對這兩口子非常好奇,尤其是那個長著細白手指的女人。

于是我搭車一路尋了過去。車子從水泥路開進土路,又轉了幾個山頭,遠遠地看見荒野中有一個黑點。近了,是車站的茅草屋。

西天陡然落下去一枚火紅的圓日,曠野的風瞬間大起來,我一下車,衣服就被風灌得鼓鼓的,似乎要飛起來。

只見臨水的坡上,圍著一圈柵欄,柴門半掩,進去是干凈的院落,兩間清爽的茅草屋,亮著橘橙色的燈火。站在院門,可聽到潺潺的流水聲,隨即又傳來“嘎嘎嘎”“呃呃呃”的叫聲,回頭一看,一地白花花的水禽正向院子靠近。老師傅指著趕鴨鵝的人說,這是劉站長。

我的來意他先已知曉,看見我本人只是個小丫頭時,仍顯露出意外。他熱情地招呼我說,先歇歇腳,我給你們做飯,今天有魚。

我站在一旁看他忙活,以便隨時可以搭把手。他從魚簍中拿出一條青魚,放在砧板上,握著菜刀麻利地刮去魚鱗,剖肚去腸,剁成塊狀。他說,這是門前那條水的野生魚,可鮮了!

不久,我聽到一個女人的吆喝聲,尋聲望去,只見一個人挑著兩捆柴禾,咯吱咯吱地走來。她個子很小,草帽把臉遮住半邊,看不清模樣。待她卸下擔子,脫去草帽,露出汗水浸透的額發(fā),小而尖的臉殘留些許污跡,眼睛卻又大又亮。待洗干凈臉,理好頭發(fā),露出端莊的五官,清秀的眉眼。雖不是特別漂亮,卻讓人有說不出的喜歡。

大嫂一回來,還沒歇口氣,就幫忙做飯燒菜。她說:“難得你能到我們這個地方來,也沒什么好吃的招待,但我們盡力讓你們吃得高興?!崩蠋煾敌χf:“大嫂說笑了,您的手藝,沒的說?!?/p>

我左看右看,問這問那,才知這兒并不是公辦的車站,而是過路車臨時的歇腳地。也不知誰先管這叫車站的,叫的人多了,就成了習慣叫法,其實只是夫妻倆的駐留地而已。

起初,過路人只是討口水喝,后來就想吃碗熱飯,再后來還圖能小睡半晌,慢慢地小店就開起來了。店雖小,但五臟俱全,吃喝、睡床都有,價格相當實惠。他們開墾菜地,圈養(yǎng)魚窩,放養(yǎng)雞鴨,菜、肉就能自給自足,米、油、鹽則由過路車捎送。

無疑,荒野中的生活,是貧瘠、孤獨而又寂寞的。經常一連幾天都見不到人車路過,只有曠野的風不斷敲擊他們的木門。偶爾,劉站長搭過路車進城置辦物品,這時荒野中就只剩大嫂一人,無邊的孤寂隨著風浩浩蕩蕩而來,吹打著這個柔弱的女子。這需要多么堅強的心,才守得住這一片荒野??!

“怎么想到要來這里住下呢?”我抓住時機問。

“早些年我在水文站看水庫,單位要安排人到這里勘察,我就帶著你大嫂來了。你別看這里只有些不起眼的土疙瘩,卻是幾條水的發(fā)源地,野地里長的草木,多半還是珍貴的草藥?!眲⒄鹃L略帶自豪地說。

“你們覺得苦嗎?”我下意識地問。

“說不上苦還是不苦,但總得有人來。本來我也不用常駐此地,你大嫂喜歡這里,我們就不著急走了?!眲⒄鹃L淡然地說。

我看向大嫂,想要尋求她喜歡這里的答案,但她只是溫和地笑,并不言語。

“你們在這多久了?”我接著問。

“一年多了。本來半年前就可以走,你大嫂說要弄出個像樣的車站再走?!眲⒄鹃L說。

“怎么弄呢?”我好奇地問。

這時大嫂開口了:“現在不是有新農村政策嗎?向政府打報告申請?!?/p>

“是的?!眲⒄鹃L趕緊接話,“那山里的村主任原先沒這個意識,我們跑去村委幾次,跟他們講修路的事?,F在啊,村干部和鄉(xiāng)親父老都在為這事籌備呢。村委已經向上級交申請了,申請書和材料還是你大嫂幫忙擬寫的呢。”

我有些驚異,想不到這個握刀砍柴的弱女子,還是個筆桿子。

他們繼續(xù)說著山里、曠野里的新鮮事兒,我聽得越來越入迷。草屋外,山風吹動,他們的話也在我心中滾動,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這人世間看似不起眼的山溝溪澗,卻關聯著千千萬萬的人,看似平淡無奇的人,心中卻懷著綿長的善良與愛,看似云淡風輕的話語,卻隱藏著動人心魄的故事。

屋外出現喊聲,是一個夜行司機來歇歇腳。他剛走進來時,面龐掛著銳利的風霜,瞬間被燈光融化。

劉站長拉他入座,大嫂連忙洗碗、盛飯。

過路司機說:“給你們添麻煩了?!?/p>

大嫂連忙說:“不麻煩。你辛苦了。這么晚還跑車?!?/p>

“運的都是化肥、種子,農忙將近,要得急。幸好到你們這能吃上口熱飯,我趕一趕也值了?!彼緳C笑著說。

吃完,休息不到一刻鐘,司機就簡短地告辭,打著車燈,獨自向山那邊開去??粗h去的車光,我想象著他在曠野中看見此處的燈火時,內心該是多么激動啊。

夜深,大嫂把我領到另一間茅草屋,摁亮燈,指著一張小而整潔的床對我說:“妹子,今晚你將就睡在這兒吧。”

正當我準備撲到床上蒙頭大睡時,才離開不久的大嫂來敲門拎著一壺開水對我說:“剛燒好的,你留著喝?!蔽医舆^水壺,連忙稱謝。怕我不習慣,她又笑著囑咐我一些話。

夜深,我獨自躺在荒野中的小床上,無邊的風吹徹曠野,卻吹不滅這屋里的燈。

第二天白天,我親眼目睹許多車輛顛簸而來,又滿足而去。人們在這里撫慰轆轆的饑腸,伸展酸痛的腿腳,洗去蒙塵,趕走困倦。風塵仆仆的司機,各形各色的乘客,似乎都對這里感到熟悉和親切。有一些做女紅的婦人,還拿出侗族刺繡品讓大嫂指點。

臨走時,老師傅指著不遠處的一條白線對我說:“看到了嗎,那是以前車常走的路,自從有了車站,大家都愿意繞一里路到這里,就走出了另一條路?!?/p>

一天,在朋友聚會上,大家一時興起,齊唱美國民歌《鄉(xiāng)村公路帶我回家》,“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歌聲把我?guī)Щ鼗囊爸械耐谅?,我突然非常想念那對夫妻,萌生再去看望他們的想法?/p>

那天下午,車駛離國道后,我驚喜地發(fā)現,原來的土路變成了水泥路。路仍是彎彎曲曲的,車開起來卻快很多,原來四個多小時的車程,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

薄暮時分,過了一個山頭,我再次看見曠野中熟悉的燈火。它是那么小,卻又那么亮。燈光如豆,閃耀在遼闊的天地間。

這一次所見到的車站,已經有很大改觀。兩間茅草屋新翻了一遍,還新建了一間專供路人休息的水泥磚房。

更令人驚喜的是,闊別一年,大哥大嫂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娃娃。我到的時候,大嫂正背著孩子在屋里屋外忙活。

我放下行李,就開始一邊幫忙干活,一邊和大嫂閑聊。

大嫂問:“你看見新修的路和車站了嗎?漂亮吧?!?/p>

我說:“漂亮,沒想到你們把這事辦成了,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事情多著呢。你慢慢就知道了?!贝笊┥衩囟肿院赖卣f。

正聊著,遠遠地看見大哥從茅草掩蓋的小路冒出來,然后靠近,變大,最后清晰地出現在門前。他手里拎著一條魚,肩上扛著一個測量儀,一看就是去勘察水文回來了。

他一見我就笑我是沖著他的魚宴來的。的確,他燒的魚,清甜可口,余味無窮。別說此前我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魚,此后也難再吃到。

這一次,他變換了做法。清洗魚肚,塞蔥,魚身抹一層鹽,將草藥與姜汁一起搗爛做鍋底,然后小火煨魚。開鍋時,清香四溢。

飯后,大嫂給我端來獨特的山茶,清香中帶有綿長的回甘。我忍不住贊嘆道:“你們真了不起。也只有你們,才能挖出這些寶貝?!?/p>

大嫂笑著說:“每樣東西都有它的好,就看人懂不懂。你看這草藥,不懂的人只當雜草,中醫(yī)叫它老虎根,最是清涼溫和的補藥?!?/p>

這一次,大嫂給我看了他們勘察的圖紙和記錄,以及一本她聊以消遣的日記本。我驚訝于其中內容的豐富,還有那不能自棄的才情。

我在日記本里,看到一些關于草藥的記錄,正疑惑,大嫂若有所思地對我說:“要是能在這里辦個診所就好了。山里到縣城一走就是大半天,半路上萬一有個什么情況,發(fā)燒了,拉肚子了,暈車了,到了這里有個人能給他們看看,那才叫好?!?/p>

“這想法好!”我興奮地說。

“別聽你大嫂瞎說,荒山野嶺的辦什么診所。她是嚇傻了才有這想法?!贝蟾缧χ逶挕?/p>

“這是怎么說咧?”我追問。

大哥慢悠悠地說道:“上回客車經過,有個大肚子女人,突然要生產,大家慌得不行。幸好車上有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懂接生,才在這兒把孩子生下了?!?/p>

“小侄女也是在這生的吧?”我好奇地問。

“沒,車上生的。那天我出去勘察,她一個人在這里,才八個多月的肚子,誰想得到她突然肚子疼,我不在,她就托過路的司機拉她去醫(yī)院。還沒到醫(yī)院,半路上孩子就出來了。你說這女娃娃跟她媽是不是一個樣,慣會搞突襲?!闭f完大哥憐愛地拍拍大嫂的手,又摸了摸孩子的臉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