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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其自然:老宅、人物與敘述 ——評王安憶長篇小說《考工記》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 | 方維保  2020年09月16日15:41

內(nèi)容提要:王安憶的長篇小說《考工記》是一部將建筑與人進行互文性敘述的作品。作家通過小說的敘事,復(fù)活了一座老宅的建筑結(jié)構(gòu)及其蛻變史,也復(fù)活了一個人的社會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及其生命演變。在小說的敘述中,人與物是一種建筑學意義上的卯榫咬合關(guān)系,同時也是一對生命共同體。小說的敘述契合建筑和人的生命哲學。精微的不露痕跡的匠心,沉靜的緩慢的敘述語調(diào),古樸而又有意味的敘述語言,揭示的是一個作家在知天命之年的“順其自然”的生命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王安憶 《考工記》 順其自然

在閱讀王安憶的長篇小說《考工記》的時候,我產(chǎn)生了一些困惑:比如這部小說語言采用的是舊白話,并常用類文言的單字詞,雖講人和物,也多泛著古董般的光芒,但我從小說中又分明感受到了它的先鋒的氣息,它的先鋒性和古舊性奇妙地近乎悖論式地存在著,它的先鋒性到底在哪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這部小說到底是寫人的還是敘物的?假如我們把這部小說看作是一件類似于建筑或家具一樣的藝術(shù)品的話,其敘述與小說中的人或物又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呢?“記”作為一種敘述體式,它又是怎樣展開敘述的呢?

一、老宅的歷史和建筑構(gòu)型

中國文化的“家”的概念,首先來自于房屋?!犊脊び洝?,就文題而言,就是要考索一座老宅子,就是考索一座老宅子的建筑形制以及其歷史命運。《考工記》就是寫了古宅,以及古宅的營造技術(shù)之美。

小說的主人公陳書玉出生于這座叫作“煮書亭”的古宅里。他與這座古宅的關(guān)系是缺乏親和性的。為了能挖掘這座古宅的內(nèi)容,作家進行了有條不紊的“順其自然”的敘述。她先是披露這座宅子的外在建筑景觀,庭院里的陳設(shè);利用鄰居搭建蠶食、瓶蓋廠的建設(shè),披露了宅子的外在結(jié)構(gòu)形制;再借著利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和“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的“抄家”,將古宅中的家具、設(shè)置、收納,以及古董、地契等披露出來。但是,直到這個宅子漏雨的時候,才通過主人公爬上房頂,推開天窗,以及修建工人來維修的時候,才細致地披露了宅子的榫卯結(jié)構(gòu),屋頂?shù)耐弋?;直到改革開放以后,大虞到了陳家,才披露了宅子上門窗雕花以及戲劇內(nèi)容。而總體房屋的結(jié)構(gòu)圖,直到有學生來實習,借助學生之手,才繪制出了一幅完整的建筑結(jié)構(gòu)圖;直到要將房屋作為文物進行保護的時候,才通過陳書玉和大虞去查閱各種資料,最后披露了房屋的歷史脈絡(luò),確定了宅子“煮書亭”的名號。這部小說通過各種方式,逐步披露了房屋的形制、裝飾、結(jié)構(gòu)、材料以及室內(nèi)外的陳設(shè)等內(nèi)容。這部小說雖然是文學作品,但其對“煮書亭”在建筑上的介紹,實際上是非常周詳?shù)摹?/p>

《考工記》細致地考察了房屋的歷史人文。通過奚子的鑒定,確定了房屋是由富商建立的?!犊脊び洝愤€通過老宅形制的變化,考察了其在歷史斷面的文化痕跡。王安憶如同一個考古工作者,通過她的文學敘述,解析了老宅的文化構(gòu)成、歷史流脈,以及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化遺留,通過這樣的具有建筑學意義的考察,也展示了上海建筑風貌的演變。

二、老宅中的人及其周邊

但是,僅僅把《考工記》作為一部建筑學的著作,顯然又是不準確的?!犊脊び洝愤@部小說,實際上就寫了一個人,那就是陳書玉。他顯然就是一個舊人物,就如同巴金《家》里的高覺新差不多。陳書玉這個人在敘述中的人格定位,與房子的品性,也是息息相通的。小說從陳書玉年輕的時候開始寫起,寫到他的中年、老年。寫他從上海的富家子弟,一個小開,后來蛻變成了一個“城市平民”,從沒有職業(yè)后來變成了一個小學教師,后來在小學職員的位置上退休。但是,這個人自始至終沒有遠離這座房子。1940年代后期,他陰差陽錯地離開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就回來。小說中的四小開,大虞、朱朱、奚子,都只是陳書玉的外圍關(guān)系,是陳書玉這個中心人物漾出去的水圈。大虞等三人,都與老宅發(fā)生著重要的關(guān)系。大虞、朱朱和奚子,當然各有自己的命運,但他們在與煮書亭所發(fā)生的關(guān)系是很特別的。在人物圖譜中,冉太太,奚子太太和大虞太太,以及房屋中的祖父母、父親母親以及仆人,還有很有進入的看門人等等,則是最外面的一圈。各種各樣的人,有的甚至都沒有名號,他們在敘述中,或者說在陳書玉的人生歷程中,隨來隨走,就如同戲臺上的小配角一樣。

王安憶在技術(shù)上安排這些人物,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敘述人物,假如那樣的話,《考工記》就成了典型的人物敘事了??梢宰鳛樯虾N幕瘶吮緛砑右苑治隹疾斓模€有陳書玉的四小開以及那些與老宅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人與事。四小開中,陳書玉出身于一個富商家庭,家里過去是做碼頭和船運的;奚子的父親是大律師,自己也留洋,學法律,并學了油畫;大虞的祖上是做棺材鋪的,對木工等比較熟悉,也接觸到西洋的裝飾物;朱朱的祖宗是做通事的,后來被砍了頭;冉太太,則是民族資本家出身。在上海灘上混的,還有妓女采采,以及做手工的女人。當然,這些人物還包括后來占據(jù)東廂搭建蠶食的無產(chǎn)階級家庭和看門人,以及修房人等等。

這些人的身份,家庭狀況,可以說是百工了。每個人都有身份,都有人生的閱歷?!犊脊び洝吠ㄟ^這些人物的引入,解析了上海的歷史,以及在每一個歷史斷面里的文化。

因此,《考工記》就是在做一項考古工作,只不過它不是發(fā)掘埋在泥土中的古董,而是考索埋在歷史墳?zāi)估锏奈幕?,作者通過文學性的敘述,一層一層地發(fā)掘著它在不同年代里的文化層,考察這些文化的淵源、脈絡(luò),以及最后的走向。通過文化層的考察,展現(xiàn)出歷史的灰闌,展示了上海開埠以后,各路人馬在上海灘發(fā)跡的歷史。

三、人與屋的關(guān)系哲學

但是,《考工記》中人與屋的關(guān)系,不是分裂的,而是在敘述中被置于一個生命共同體之中的。人與屋之間,具有“雙向建構(gòu)性”。在作家的敘述中,是人建構(gòu)了屋的形態(tài),也是屋建構(gòu)了人的形態(tài)。作家就是要將人和房子,捆綁在一起來敘述。主人公陳書玉對這座古宅,是缺乏親情的,偏偏各種機緣,讓其他的家庭成員和侵入者,都離開了,他卻牢牢地綁在這座房子上。種種社會活動,造成了陳書玉和煮書亭的一種機緣,也造成了他與房子之間的命運共同體關(guān)系。通過作者的敘述,使得陳書玉和房子之間,形成了非常強悍的粘性。他的想離開,以及他實際上的離不開,形成了物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張力。陳書玉離不開房子,也在文本敘述上形成了敘述的焦點。張生說,當陳書玉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的時候,倒是希望他重新回到重慶沙坪壩小龍坎,顯然假如這樣的話,陳書玉就可能永遠離開了“煮書亭”,《考工記》對于房屋的敘述就將被打破。也有人說,冉太太將他去香港的表格都寄到了,他無論是為了情還是為了自身的處境或夙愿,都可以離開老宅,離開上海,移居香港。但假如這樣的話,這部小說有關(guān)物與人的粘性關(guān)系,同樣也就會被打破。一種文學的敘述倫理,在敘述中化作了小說中人物的磨磨唧唧柔弱不決斷的性格,讓他留了下來,最后陪著老宅一起走向死亡。次要人物,也與老宅發(fā)生著生命攸關(guān)的聯(lián)系的。朱朱,看上去與古宅關(guān)系最弱,但冉太太與陳書玉之間的若有若無的情愛關(guān)系,在敘述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離心力量。這是要將陳書玉從古宅的漩渦中,拯救出來最大的力量。而大虞,這個古董商人,正好充當了《考工記》之考工者的角色。作者通過他的眼光,將煮書亭的家具、書畫、建筑形制以及建筑歷史,都發(fā)掘了出來。而奚子,因為他的神秘存在,從而引出了“弟弟”、小李等人,他們在煮書亭的保護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雖然弟弟說順其自然,但假如沒有他們的庇護,朱朱、大虞以及陳書玉,可能會遭受更大的災(zāi)難,而且,老宅可能早就被拆了。

在《考工記》中,存在著建筑與人的關(guān)系的哲學,那就是相互依存的命運共同體。沒有人,建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jù),沒有人的審美,也就沒有建筑的審美。人氣養(yǎng)著房子,房子也養(yǎng)著人,人與房子之間在生命的維度上是息息相通的。陳書玉不僅僅是老宅中的人,他與老宅在命運的維度上相互隱喻:

門里面,月光好像一池清水,石板縫里的雜草幾乎埋了地坪,蟋蟀的鳴叫,過廳兩側(cè)的太師椅間隔著幾案,案上的瓶插枯瘦成金屬絲一般,腳底的青磚格外干凈。他看見自己的影,橫斜上去,綴著落葉,很像鏤花的圖案。

推開窗戶,光線進來,三角的屋頂顯得空廓,椽子排列,漆色還在,散發(fā)著幽光。這宅子還有精氣神呢!

忽又發(fā)現(xiàn)這宅子并不像以為的那么廣大,走那么數(shù)十步就碰壁回頭。也許茅草長起來的緣故,都在齊膝。下露水了,聽得見沙沙聲。濕潤的草葉和草莖搖曳,月光四濺……①

在《考工記》中,“人”與“物”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是一對怨偶。在其中的人,對老宅是缺乏戀情的。除了陳書玉,老宅中的祖父、祖母,伯祖、叔父、父親、母親,以及姑姑,甚至是家里的仆人,都急吼吼地要離開這座宅子。他們或者是年老死去,或者是無法忍受老宅的陳腐和孤獨而選擇離開。所有的人都對老宅沒有多少親情,甚至陳書玉對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親情的淡漠,導(dǎo)致了老宅愈加的衰老和腐朽。陳書玉甚至對自己的生命也是提不起精神,也是沒有多少情感的。腐朽的人和腐朽的宅子一樣,有著一個衰老的心臟。陳書玉對于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沒有進取心,是放任自流的,對于老宅的命運其實也是放任自流的。他的態(tài)度,無論是對于朋友還是對于老宅,都是“盡人事聽天命”,也就是他所稱道的“順其自然”。所以,老宅在各種人事糾葛中耽擱了修繕,以至于倒塌??瓷先リ悤窈孟袷潜M到了職責,其實,他心里高興也未可知。因為只有老宅倒塌了,他才能“與汝諧亡”。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考工記》是有現(xiàn)代性焦慮的。《考工記》設(shè)置了兩個時間,一個是老宅的時間,緩慢地往前邁著步伐,似乎知道它的終點是什么,就賴著不走,或者磨磨蹭蹭地走。二是老宅外面的時間,那是社會進化的大潮,急匆匆地往前趕,風風火火地向前竄。陳書玉,好像夾在兩種時間之間,他想趕上社會發(fā)展的時間,但趕不上,回到老宅內(nèi),時間似乎停止了,但面對著外面的時間,又產(chǎn)生了無盡的焦慮。古典的時間和現(xiàn)代性時間,就這樣把陳書玉夾在中間擠壓,直到他被腐蝕、風化,直至蒼白死亡。他的處境有點像魯迅所說的“歷史中間物”。作為一個舊時代的人物,走入了新時代,他被強烈的陽光照散成為灰塵。新時代撲面而來,舊人物終將消失于歷史的深處。人是如此,老宅也是如此。當然,這樣的啟蒙者對于舊物的嫌棄,在小說的敘述中,化成了主人公對于老宅的厭惡和急于離開或擺脫的心理。這種敘述,與巴金等在現(xiàn)代時期講述“憩園”或“家”的故事是一脈相承的。

這種對于舊物的嫌棄,在敘述中,與主人公陳書玉和他的朋友大虞等對于老宅的保護,形成了意識和價值的沖突。在小說中,陳書玉只不過是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才申請對房屋的修繕的,大虞只不過是出于一個古董商人的眼光,才非常欣賞房屋的文化歷史價值。至于后來叔伯以及妹妹等人,當然更不是為了保護老宅。保護老宅的意識,來自于作者對上海文化歷史的保護意識,它并不是故事自然衍生出來的。也可能正是感受到了所有的人對于自己的薄情寡義,老宅才加速了它的朽壞,直至最后坍塌。

因此,啟蒙意義上的舊物嫌棄與文物保護的珍惜,在小說的敘述中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態(tài)。這是文化尋根時代的小說敘述中,常見的一種分裂。但《考工記》也揭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房屋中的人,感覺到痛苦不堪,住著老房子很難受,要走出去。而房屋外面的人,感覺房屋很奢華,很有文化價值,想著要保護,要走進去。這也是一個由現(xiàn)代性所塑造出來的文化宿命,一座永遠解不開的“圍城”。

四、“順其自然”的敘述

《考工記》中,每當主人公陳書玉有什么棘手之事,找到“弟弟”商量的時候,“弟弟”都告誡他要“順其自然”。這是小說中重復(fù)得比較多的一個詞語。

所謂的順其自然,就是不違背自然之理,順勢而為。比如建筑順著自然的地形地貌和水源來建造。其實,王安憶的《考工記》,在敘述上也是順其自然的。順其自然,并不是不做人工的營構(gòu),而是說,其營構(gòu)不違背自然的走勢。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就是在對文本進行精心設(shè)計和打磨的同時,不顯出人工雕琢的痕跡,顯得自然流暢。人工之巧,與天工之妙相得益彰。王安憶的《考工記》就是一部經(jīng)過精心打磨又自然生動的匠心之作。

就如同房屋的建造圖紙一般,《考工記》的敘述重心在陳書玉和煮書亭。王安憶堅持了《長恨歌》中以單一人物為線索的敘述方式。線索的單純,使得小說至少在看上去顯得簡單明了。在確立重心人、物之后,其他都是圍繞這個承重主梁來搭建。陳書玉之外的三個小開,則是主梁之外的三根梁柱。他們既承擔敘述的重要作用,但其作用顯然不會超過主梁。他們在敘述上分擔著架構(gòu)的作用,同時又是傳導(dǎo)各種社會力量的神經(jīng)。而其他的人物,則充當著建筑的檁條和筒瓦的作用。各個角色(構(gòu)件)之間,不越位,不缺位,各自承擔著在敘述中應(yīng)有的職責。

敘述的總體框架,在結(jié)構(gòu)圖式上,簡單、明了,甚至透明,讀者一眼就能看穿。但再簡單的關(guān)系,都是由既定的卯榫將他們咬合在一起的。王安憶在安排人物關(guān)系,以及安排人物和物(房子)的關(guān)系時,體現(xiàn)了她的敘述智慧。除了陳書玉之外,其他的人物,什么時候出場,什么時候退場,都有著精心的設(shè)計。她會讓這些人物在適當?shù)臅r候入場,但她絕不讓這些次要人物在她的敘述場景中,有過多的流連;當她或者他需要入場的時候,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及時將其請回來。小說中多次提到一個建筑學名詞,叫“接榫”,《考工記》在敘述上,其“接榫”的藝術(shù)是非常高超的。奚子因為學過油畫,所以能夠識別老宅中窨井蓋的文化成分。大虞因為原來家里是做棺材鋪的,所以能夠識別出房屋中的榫卯結(jié)構(gòu),以及雕花樣式和戲文內(nèi)容。早期的身份介紹,在后文的敘述中都起到了揭示老宅的作用。

《考工記》有著方志小說和考據(jù)小說的風格。在王安憶的筆下,人和屋和歷史,三者都是她的“考古”對象,但是,這三者作為“文學敘述文本”,又是融為一體的“建筑結(jié)構(gòu)”,非常自然地融在了一體,稱為命運共同體。人、屋、歷史的關(guān)系,用作者的話來說,那就是“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是中國古人的一種處世哲學,它表達的是現(xiàn)實中的人,對于外在環(huán)境的服膺。寫作在敘述人、屋和歷史的時候,這三者的態(tài)度就是順其自然。人、屋、歷史,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各自盡人事聽天命。在敘述中,作家也似乎保持著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人與屋的關(guān)系設(shè)計,內(nèi)在接榫的嚴密,是頗具匠心的,但是,在敘述中,創(chuàng)作主體卻并不顯示強求的痕跡。當下的許多考古式小說敘述,考古的味道太濃厚了,而小說的味道很淡,究其原因,就是敘述手段和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機械媾和,以及過度張揚的考古式思維。使得敘述不圓融,主體意識過度流露,破壞了小說敘述的優(yōu)美。

但是,王安憶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借助歷史之手,展示屋的結(jié)構(gòu),在展示屋中人的精神構(gòu)成及其嬗變。王安憶在寫歷史的時候,也充分地發(fā)揮了建筑美學的精神,如四小開,在政治層面上,各自的命運遭際,看上去比較松散,但總是在與政治歷史緊密相連,在特定的時候,總會“接榫”。四個出身不同,性格各異的人,總是或明或暗地會與屋的命運發(fā)生聯(lián)系,他們的處境,影響著屋的命運。

人事關(guān)系縝密的接榫,以及它的簡單之風,也體現(xiàn)在敘述語言上。小說基本采用了古白話,古白話以白描見長,這也使得這部小說有一股子古樸之風,很少出現(xiàn)西方小說那樣的冗長的心理敘述。小說的敘述語句,多是短句子,與她前期創(chuàng)作抒情化偏重于心理的敘述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短句子,甚至還夾雜著文言的單字詞,當然給人簡潔爽朗的印象。但,《考工記》的短句子,其敘述卻是繁復(fù)細致的。如雕鏤藝人的刻刀一樣,她冷靜的刻畫,不肆張揚,但精雕細琢,體現(xiàn)出工匠的精神。陳書玉等人,對于老宅的觀感的敘述,是有技術(shù)性的,將老屋的每一個歷史時段的變化,精確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小說有著舊文學的敘事特征,放在當下的新文學的語境里,給人一種陌生化的感覺,類似于古董再現(xiàn)的新鮮感,甚至是泛著異光的詭異感,這就是這部小說先鋒性的由來。這個敘述,與小說中的人、物以及環(huán)境是很“搭”的。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合適配比的產(chǎn)物。其也是整個這部小說情調(diào)和諧的構(gòu)成部分。

這部小說就敘述的表層來看,作者似乎在壓制歷史話語的表達。這種感覺當然來自于我們對于宏大敘述的習慣,《考工記》所要講述的是大歷史下的小人物和老宅的命運,所以她不可能在大歷史上有過多的涉及。其實,在小說的敘述中,當代宏大政治歷史是無處不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考工記》是一部舊人/物的當代政治生活史。小說從1944年開始寫起,寫了每一個歷史階段,寫了政治給人的生活的影響,寫了政治給予物(屋)的結(jié)構(gòu)造成的影響。隔壁人間的蠶食,瓶蓋廠的建設(shè),抄家,以及改革開放后發(fā)還家具,以及高樓大廈的雄起給老宅造成的相形見絀的局促感,給人和物造成的窘迫感。

既然是空間是有限的,而又有著無線繁復(fù)的內(nèi)容,她就要抓住肯綮,在不自由的空間里,來施展她的刀功,她的筆法。在人物的設(shè)置上,以有限的人物數(shù)量構(gòu)成敘述的骨架,陳書玉是敘述的骨干人物,而外一圈就是四小開,在外一圈就是與四小開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人物,如朱朱的老婆冉太太,奚子的同志小李、弟弟,以及陳書玉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媽、妹妹,以及家里的仆人等。老宅和與老宅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人很多,人物的關(guān)系也很復(fù)雜。但是,假如把這種人物關(guān)系畫成一幅人物關(guān)系圖的話,它又簡潔明了。這種人物關(guān)系圖,其實也就是在人物層面的建筑圖紙。它的框架非常的清晰,盡管它的內(nèi)部可能有著難以想象的復(fù)雜。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的接駁,也很有邏輯,在《考工記》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天外來物,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意外發(fā)生的。在小說中,看上去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人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都有宗教上的“因緣”的感覺,但作家在建設(shè)《考工記》的文本這座建筑的時候,建筑構(gòu)件的接駁或接榫,總體構(gòu)圖的把握,卻是很技術(shù)性,有著工匠的細心和嚴謹。

從容的敘述節(jié)奏,半新半舊的敘述格調(diào),新時代步伐很快轟轟隆隆地來,舊時代悄無聲息地緩緩地去。兩個時代的步向不同,一個向著未來,一個向著過去,陳書玉和煮書亭只能被動應(yīng)對。它們在歷史的特定時段,打了個照面,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不過,新時代到來的那轟隆隆的聲音,傳到了陳書玉和老屋這兒的時候,也只是化作了疲沓的回應(yīng)。于是產(chǎn)生了一種韻味,從時空的角度來描述就是,既在一定距離之外,卻又無比的貼近。②作家壓制著過往的擴張性的表達方式,懷著悲憫在靜靜地敘述。她既貼近歷史,又與其保持著舒適的距離,順其自然地講述著陳書玉與四小開們的關(guān)系,講述著老宅的頹圮過程,甚至是社會歷史的演變。這種順其自然的敘述意態(tài),給這部小說帶來了一種自然而舒適的敘述韻味。

在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史上,《長恨歌》是比較沉靜的敘述,而這部《考工記》比其更加的沉靜。順其自然,是她在這部《考工記》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態(tài)度,也是她的敘述情懷。

注釋:

①王安憶:《考工記》,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6、182頁。

②[德]沃爾特·本雅明:《機械復(fù)制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王永才譯,城市出版社1993年版,第9-10頁。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