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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上的陌生人》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2020年09月18日16:31

位列《時代》周刊犯罪小說大師榜首

《天才雷普利》《卡羅爾》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首部作品

20世紀犯罪小說開創(chuàng)性的代表人物

獲美國愛倫·坡獎,法國偵探文學獎

英國犯罪作家協(xié)會銀匕首獎

《列車上的陌生人》

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譯者:張俊鋒

ISBN:978-7-5327-8357-1/I.5123

開本:國際32開

裝幀:平裝

定價:59

出版時間:2020年7月

上架建議:外國文學

內(nèi)容簡介:

本書開始于一場列車上的偶遇:小有名氣的建筑設計師蓋伊?海恩斯即將與偷情的妻子離婚,他在回鄉(xiāng)路上認識了紈绔子弟查爾斯?布魯諾。布魯諾深深被蓋伊的才華與氣質(zhì)所吸引,他邀請蓋伊來自己的包間喝酒。酒過三巡,痛恨父親、深諳謀殺游戲的布魯諾得知蓋伊深受妻子困擾,便提出一個他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謀殺計劃,即布魯諾幫助蓋伊除掉妻子,而蓋伊需要殺掉布魯諾的父親。蓋伊拒絕了這個計劃并下定決心遠離布魯諾,可賊心不死的布魯諾擅自殺了人,隨后通過種種途徑逼迫蓋伊動手。痛苦折磨著蓋伊,他最終殺死了布魯諾的父親,自此生活在罪疚與恐懼之中。一切似乎都將回歸平靜,可布魯諾父親的私家偵探卻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真相大白之際,蓋伊與布魯諾迎來了命運對他們的審判。

作者簡介: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國女作家,1921年生于美國得州沃斯堡,六歲時隨父母遷居至紐約,曾就讀于紐約的朱莉亞?里奇蒙高中與巴納德女子 學院。她的第一本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于1951年由大導演希區(qū)柯克改編為電影,一鳴驚人。1955年出版的《天才雷普利》更是奠定其在類型文學中的至高地位。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作品以犯罪小說及短篇小說為主,她常年旅居歐洲各地,在歐洲受 歡迎的程度遠勝于美國。在世時,海史密斯曾以《天才雷普利》及《雙面門神》分獲法國偵探文學獎、愛倫坡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銀匕首獎;近年來,隨著評論家不斷發(fā)掘其作品的內(nèi)涵,她身后的聲譽甚至比生前還高。在數(shù)年前美國《時代》周刊選出的50位最偉大的犯罪小說作家中,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仍高居榜首。

海史密斯擅寫人物之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步步為營、幽微復雜,氣氛往往如烏云罩頂,對善惡的界定也常常與其他犯罪小說大異其趣。她 的作品總量不多,但以《列車上的陌生人》和“雷普利系列”為代表的獨特風格,得到諸多純文學名家——如格雷厄姆?格林、朱利安?西蒙斯和喬伊斯?卡洛?歐茨的高度評價。同時,這些小說以其強烈的畫面感和震撼力吸引著眾多電影從業(yè)者,大導演明格拉、文德斯和電影明星阿蘭?德龍、馬科維奇、馬特?達蒙、裘德?洛都是她的忠實書迷,

希區(qū)柯克改編電影入選美國電影學會百年來百佳驚悚片

驚心動魄的“交換謀殺”,難以逃脫的道德困境,無法直面的命運糾葛

編輯推薦:

封閉幽暗的車廂,素昧平生的旅者,一起精心策劃的“交換謀殺”,他不曾料到,列車上的偶遇將徹底改變他的人生。那個叫做布魯諾的男子,那雙黑暗中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顆被絕望、憤怒、興奮、恐懼裹挾的心——布魯諾究竟是誰,是他命中注定的仇敵,抑或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列車搭載著他的欲念之火、罪惡之源,他的愛與恨、理與情、救贖與毀滅、厭倦與癡迷,穿過蒼涼的原野,駛向命運無盡的深淵……

讀者評論:

經(jīng)過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不斷突破自我的努力之后,偵探小說不再是將罪行實施者加以臉譜化處理的地攤文學,罪犯與案件也不再是紙面游戲,或許她的初衷只想給讀者講述一個精彩且吸引人的故事,或許她只想表達自己一貫的態(tài)度,那就是:將人性還給人,哪怕他是個罪犯。

媒體評論:

《列車上的陌生人》是一本有關道德迷惘的驚悚小說,是后原子彈時代的《罪與罰》。

——湯姆·諾蘭,《洛杉磯時報》

在她充盈著細節(jié)的語言中,她展示的是一片不一樣的土地——那是獨屬于海史密斯的國度。那片土地是如此驚險刺激、對人心理的挑戰(zhàn)是如此巨大,哪怕是最忠實的讀者,都不愿在那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瓊·申卡爾(美國著名劇作家)

《列車上的陌生人》絕對稱得上海史密斯最出色的作品……它是冷戰(zhàn)期間美國文學與評論界的標桿。

——尼爾·高登(南非作家)

精彩書摘:

列車在大草原上沿著軌道狂奔,怒氣沖沖,時快時慢。大大小小的站點都要???,不耐煩地等上片刻,然后又向草原發(fā)起進攻。然而列車的前進難以察覺。大草原僅僅微微波動,猶如一幅巨大的紅褐色毯子不經(jīng)意地抖上一兩下。列車跑得越快,草原波動得越輕靈,越顯嘲諷。

蓋伊將視線移開車窗,背猛一下靠在座位上。米里亞姆只是想拖延離婚時間,蓋伊想。她根本不想離婚,她心里只有錢。到底最終能離成婚嗎?蓋伊意識到,內(nèi)心的憎恨已令他思維呆滯,讓他在紐約憑邏輯和理智分析出來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成了死胡同。他感覺米里亞姆就在跟前,就在不遠處,滿臉紅褐色雀斑,散發(fā)著不健康的熱度,恰如窗外的草原,陰郁,殘酷。

蓋伊下意識去摸煙,忽然第十次想起臥鋪車廂里不允許抽煙,但最后還是掏出一支。他將煙頭在手表表盤上敲了兩下,看看時間——五點十二,仿佛這個時刻在今天有什么特殊意義。他嘴角銜煙,擦亮火柴,用另一只手捂著點上,接著扔掉火柴,拿起香煙,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抽起來。一次次,他那褐色的眼睛停留在窗外倔強而令人著迷的地面。他的襯衫領子軟軟的,一角微微翹起。暮色漸臨,列車玻璃上映出漸濃的暮色、圍著他下巴的直立的白色領角,以及頭頂聳立而后面貼順的黑發(fā),這都予人一種上個世紀的風格。他高聳的頭發(fā)和挺直的長鼻給人一種目的明確、銳意進取的感覺,可從正面來看,他平直的濃眉和渾厚的嘴唇卻予人沉寂、拘謹?shù)挠∠?。他穿著需要熨燙的法蘭絨褲子,瘦弱的身體套著一件寬松的深色夾克,在燈光下微微泛紫,他系一條番茄紅的羊毛領帶,胡亂地打著結(jié)。

蓋伊想,米里亞姆不會將孩子生下來,除非她真的想要,除非她的情人打算娶她。但她為何要他來呢?她不需要他也可以離成婚。而他為何從四天前收到她的信至今,一直想著同樣無聊的問題呢?米里亞姆的信是用圓體字寫的,淺淺的五六行,說她懷孕了,要見他。蓋伊分析,如果她確實懷孕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婚。那他又為何緊張不安呢?或許內(nèi)心深處有點嫉妒吧:她懷上了別的男人的孩子,以前卻打掉了自己的孩子。這種懷疑深深地折磨著他。哦,不,都不對,讓他心煩的是一種羞恥感。他在心里告訴自己,他為自己居然愛過米里亞姆這樣的女人而感到羞恥。想到這里,蓋伊將煙頭在暖氣片的網(wǎng)格蓋子上捻滅,煙蒂滾到腳邊,他將其一腳踢到暖氣片下。

現(xiàn)在,蓋伊可以期盼很多事情,諸如離婚,諸如佛羅里達州的工作——設計圖紙肯定會獲取董事會的通過,結(jié)果這周出來。還有安妮,他和安妮可以從長計議了——這正是一年多來,他一直煩躁不安,急切盼望著的事情——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自由了。蓋伊內(nèi)心洋溢著極度的快樂,身子輕松地靠在豪華座位的一角。過去的三年,他一直在盼望這一刻到來。當然,蓋伊本來可以用金錢來達成離婚,可他從來沒攢夠那么多錢。他是建筑師,正處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沒有一份在公司工作能帶來的穩(wěn)定收入,要攢那么多錢,一直都是件難事,即使現(xiàn)在仍是如此。米里亞姆從不向他要工資,但會用其他方式來煩他,比如,她在梅特卡夫時不時地談論他,仿佛他們依然關系很好,仿佛他前往紐約只是為了創(chuàng)業(yè),最終會遣人來接她。偶爾,她也寫信向他要錢,數(shù)目雖小,卻令他心煩。還是給她吧,免得她在梅特卡夫依著性子鬧起來,這可是易如反掌,蓋伊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卡夫啊。

一名高個子的金發(fā)青年男子在蓋伊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他身著銹褐色套裝,帶著幾分友善的微笑,滑至座位里面。蓋伊瞥了一眼,只見他面色蒼白,臉格外的小,前額中央有個碩大的青春痘。蓋伊又將目光移向窗外。

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盤算是開始閑談還是小憩。他睡眼蒙眬,肘部靠在列車的窗沿上,不斷地滑動著。每當他那短粗的睫毛張開,那雙充血的灰色眼睛就看著蓋伊,臉上重新露出一絲微笑。他大概有些醉了。

蓋伊翻開書,但剛看了半頁就沒心思了。蓋伊抬起頭,看到車廂頂上一排白色熒光燈閃爍著亮起,他又將目光游到一支尚未點燃的雪茄上,雪茄在座位靠背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里輕快地旋轉(zhuǎn)。他還注意到對面年輕男子的領帶下面掛著一條用細金鏈串起來的字母吊墜,三個字母分別是C、A、B,吊墜不停地在鏈上搖晃著。他的領帶是綠色絲質(zhì)的,領帶上手工繪制著刺眼的橙色棕櫚圖案。他高高的身體呈銹褐色,高仰著頭,額頭上已經(jīng)破裂的大青春痘成了全身的最高點。他的臉很有意思,盡管蓋伊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張臉既不年輕又不老相,談不上聰明也算不上愚蠢,窄窄的額頭向前隆起,寬大的下巴呈燈籠狀,額頭和下巴之間的部分深陷,深陷的嘴巴呈一條線,而陷得最深的是扇貝狀的藍色眼窩。他皮膚光滑堪比女孩,簡直可以說是晶瑩剔透,就好像所有的雜質(zhì)都隨著青春痘的破裂而排放一空了。

過了一會,蓋伊又看起書來,這次他看進去了,煩躁的心情開始舒緩,但內(nèi)心有個聲音問道:《柏拉圖》對你和米里亞姆有什么幫助呢?在紐約,他就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帶上了這本書。這是中學哲學課的老課本。帶上這本書或許僅僅為了補償自己,算是對這次迫不得已與米里亞姆的會面之旅的一種補償。蓋伊又朝窗外望去,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拉了拉卷曲的領子。安妮總是替他拉衣領。突然間,他覺得沒有安妮很無助。他換了個姿勢,一不小心碰到熟睡的年輕男子伸在外面的腳。他出神地看著睡著的男子,該男子眼瞼抽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充血的雙眼或許一直通過眼瞼間的縫隙在盯著蓋伊呢。

“對不起?!鄙w伊低聲咕噥著。

“沒關系,”年輕男子說著坐起身來,使勁搖搖頭,“我們到哪兒了?”

“正在進入得克薩斯。”

金發(fā)男子從內(nèi)揣里掏出個細小的金色扁瓶,開啟后友善地遞給蓋伊。

“不用,謝謝?!鄙w伊說。蓋伊注意到,過道對面的女人從圣·路易斯開始,一路上都在編織著東西。而當瓶子撲通一聲倒過來時,她朝這邊看了看。

“你去哪里?”男子的微笑現(xiàn)在成了一彎朦朧新月。

“梅特卡夫?!鄙w伊回答。

“哦。梅特卡夫,不錯的城鎮(zhèn)。做生意的?”他禮貌地眨了眨疲倦的雙眼說。

“對?!?/p>

“什么生意?”

蓋伊不情愿地從書上移開視線,抬起頭回答:“建筑業(yè)?!?/p>

“哦,”年輕男子饒有興趣地說,“建造房屋之類的東西?”

“對。”

“我想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吧,”他半站起來說道,“我叫布魯諾。查爾斯·安東尼·布魯諾?!?/p>

蓋伊輕輕握了握他的手道:“蓋伊·海恩斯?!?/p>

“很高興見到你!你住在紐約?”嘶啞的男中音大聲說,完全變了聲,仿佛要把自己喚醒。

“對?!?/p>

“我住在長島。去圣菲度個短假。去過圣菲嗎?”

蓋伊搖搖頭。

“圣菲真是個放松的好地方!”他笑道,一口糟糕的牙齒露了出來,“我猜那里的建筑主要是印第安風格?!?/p>

列車員在過道上停下來,挨個兒查票?!澳鞘悄愕奈蛔訂??”他問布魯諾。

布魯諾向座位里面坐了坐,答道:“我的座位在下一節(jié)特等臥鋪車廂。”

“三號嗎?”

“我想是的。沒錯。”

列車員向前走去,繼續(xù)檢票。

“這些家伙!”布魯諾嘟囔道,他身體前傾,凝視著窗外,臉上帶著戲謔的表情。

蓋伊又看起書來。但年輕男子的粗魯令人厭煩,總是給他一種隨時要說話的感覺,讓他的精神無法集中。蓋伊想去餐車,但莫名其妙,就是坐在那里不想動。列車再次慢下來。就在布魯諾看起來要說話時,蓋伊站起來,走進下個車廂。車還沒停穩(wěn),蓋伊就從列車上跳到嘎吱作響的地面上。

外面的空氣更濃,加上厚重的夜色,像一只令人窒息的枕頭,讓蓋伊喘不過氣來??諝庵袕浡覊m、曬熱的泥土礫石、油煙和曬熱的金屬的混合味道。蓋伊餓了,雙手插在口袋里,緩慢地踱著大步,在餐車附近徘徊著,深深呼吸著,盡管他不喜歡空氣的味道。另一列列車亮著由紅燈、綠燈和白燈交織的一簇燈光,隆隆響著向南遠去,消逝在夜空中。蓋伊想,昨天安妮本來可以走這條路去墨西哥的,他可以和安妮同路的,安妮也想和他一道到梅特卡夫。若非米里亞姆的緣故,他完全可以請安妮在梅特卡夫待上一天,見見他母親。倘若蓋伊是另外一種人,他甚至可以完全不考慮米里亞姆,或者可以對此毫不在乎。他告訴過安妮米里亞姆的情況,幾乎有關她的一切。但他一想到她們見面,就難以忍受。他本以為獨自乘列車旅行可以讓他好好思考一下,可到現(xiàn)在為止,他思考了些什么呢?對于米里亞姆而言,思考和邏輯又有什么用呢?

列車員大聲警告車要開了,但蓋伊繼續(xù)踱著步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迅速跨上餐車后面的車廂。

蓋伊剛剛點好餐,就看到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了車廂口,左右搖晃著,叼著半截香煙,一副蠻橫的樣子。蓋伊早已把他置之腦后,他那銹褐色的高大身型已成為一個令人不快的模糊回憶。蓋伊看他時,注意到他在笑。

“還以為你沒及時上車呢!”布魯諾高興地說著,拉出一把椅子。

“布魯諾先生,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清靜一會,考慮些事情。”

布魯諾掐滅快要燒到手指的香煙,茫然地看著蓋伊。他醉得更厲害了,臟兮兮的臉龐模糊糟亂。

“我們可以到我的特等臥鋪去清靜,在那里吃飯,你看怎么樣?”

“謝謝,我還是待在這里吧?!?/p>

“哦,還是跟我來吧!服務員!”布魯諾拍拍手,“煩請將這位先生的餐食送到特等臥鋪車廂三號,并給我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外加炸薯條和蘋果派。再來兩瓶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越快越好,好吧?”他看看蓋伊,臉上洋溢著溫柔的充滿企盼的微笑,“行嗎?”

蓋伊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起身跟布魯諾走了。畢竟這也沒什么。他難道不是對自己 討厭透頂了嗎?

其實光要玻璃杯和冰就可以了,根本沒必要點蘇格蘭威士忌。鱷魚皮箱上排列著四瓶有黃色標簽的蘇格蘭威士忌,這成了房間中唯一整齊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和大衣箱塞滿了通道,僅留下地板中央一小塊迷宮般的空地。行李包上散亂地堆著運動服、網(wǎng)球拍、一袋高爾夫球桿、幾個相機,還有一籃子的水果和葡萄酒,籃子里有紫紅色的襯紙??看白簧蠑[滿了最近的雜志、漫畫和小說。還有一盒糖果,糖果蓋子上扎著一條紅絲帶。

“看起來有點運動型?!辈剪斨Z說著,突然顯得有點抱歉。

“真不錯!”蓋伊漸漸笑起來。他覺得這個房間有點意思,給人一種賓至如歸而又不受打擾的感覺。這么一笑,他的黑色雙眉舒展了,整個面部表情變了,睜大了雙眼。他敏捷地穿行于行李箱間的“小巷”,像只好奇的貓一樣審視著這里的一切。

“這是嶄新的。連一個球都沒碰過,”布魯諾介紹著,拿出一只網(wǎng)球拍讓蓋伊感覺一下,“所有的這些都是媽媽要我?guī)У?。她希望這些東西能讓我遠離酒精。不管怎么說,哪天手頭緊了,典當了也不錯。我喜歡旅行時喝酒,喝酒可以讓人興致高起來,難道你不覺得?”高杯來了,布魯諾拿起一瓶自己的蘇格蘭威士忌摻進去,“坐吧。脫下外套?!?/p>

可兩人誰也不坐,也不脫外套。接下來幾分鐘尷尬不已,兩人都無話可說。蓋伊喝了一大口高杯里的酒,感覺全是蘇格蘭威士忌,然后低頭看著亂七八糟的地板。他發(fā)現(xiàn),布魯諾的腳樣子怪怪的,要不就是鞋子怪。鞋子小小的,淺褐色,長長的鞋頭平滑圓潤,恰如布魯諾燈籠狀的下巴。他的腳的樣子讓人覺得有點老式。布魯諾其實并不像他原來 以為的那么修長。他的長腿結(jié)實健壯,身體渾圓。

“但愿我進餐車時沒惹你生氣?!辈剪斨Z小心翼翼道。

“哦,沒有?!?/p>

“當時我覺得孤單。你知道。”

蓋伊說獨自待在特等臥鋪房間里難免會孤單,然后差點絆倒:原來是羅萊弗萊克斯相機的帶子。相機皮套一側(cè)新添了一道深深的白色刮痕。他注意到布魯諾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看。蓋伊感覺煩了。他為何要來這里?他感到良心上的一陣苛責,想要回到餐車。此時,來了一名端著錫合金托盤的服務員,很快清理了一張桌子。碳燒烤肉的香味讓他又來了興致。布魯諾拼命堅持買單,蓋伊只好依從。布魯諾吃了一大份蘑菇牛排,蓋伊吃了一個漢堡。

“你在梅特卡夫建什么?”

“什么也不建。我媽媽住那兒?!?/p>

“哦,”布魯諾興致勃勃地說,“你是去看她吧?你是梅特卡夫人?”

“是。我生在梅特卡夫?!?/p>

“你不太像得克薩斯人,”布魯諾在牛排和薯條上倒上厚厚一層番茄醬,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歐芹,穩(wěn)拿在手里,“離開家多久了?”

“大概兩年?!?/p>

“你父親也住那兒嗎?”

“他去世了?!?/p>

“哦。跟你母親相處得還好吧?”

蓋伊說相處得還不錯。盡管蓋伊不太喜歡蘇格蘭威士忌,但這個味道令人愉快,因為這讓他想起安妮。她如果要喝酒,就喝蘇格蘭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很像她,金燦燦的,充滿光澤,仿佛做工精美的藝術品?!澳阕≡陂L島什么地方?”

“格雷特內(nèi)克?!?/p>

安妮也住在長島,不過遠得多。“住在一座我叫做‘狗窩’1一種文字游戲,源于后面提到的山茱萸(dogwood)。的房子里,”布魯諾繼續(xù)道,“房子周圍長滿了山茱萸,房子里的所有人,下至司機,當然就是住在‘狗窩’里了?!彼f著,突然得意地笑起來,然后又俯身吃東西。

蓋伊現(xiàn)在看著他,只能看到頭發(fā)稀少、窄窄的頭頂和高高突起的青春痘。自打他睡著,蓋伊便沒再注意這個青春痘,此刻他又看見了,那樣子十分怪異,極為駭人,此刻成了他唯一看到的東西?!盀槭裁??”蓋伊問道。

“因為我那雜種父親!我和母親相處得也很好。母親過幾天也來圣菲度假。”

“很好?!?/p>

“確實很好,”布魯諾似乎自相矛盾地說,“我們一起很開心——我們一起坐著聊天,一起打高爾夫球,甚至一起參加派對?!?/p>

他說著笑起來,半是羞愧,半是自豪,但又突然顯得不自信和稚嫩起來?!澳闶遣皇怯X得這很可笑?”

“不?!鄙w伊答道。

“我只希望能得到自己的錢。你瞧,我的收入本來今年開始的,但父親不肯給我,而是悉數(shù)轉(zhuǎn)入自己的金庫。你可能以為我在撒謊——我現(xiàn)在的生活費跟上學時一般多,可當時一切開支都不用我自己付??!如今,我得隔三差五地跟母親借一百塊?!闭f完他鼓起勇氣笑了笑。

“但愿你剛才讓我買單。”

“啊,不!”布魯諾抗議道,“我剛才是說,遭自己父親搶劫簡直他媽的糟透了,對不對?其實,那根本不是他的錢,而是我媽媽娘家的。”他說完等蓋伊評論。

“難道你母親對此就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

“我父親在我還是孩子時就篡奪了財政大權(quán)!”布魯諾大聲嘶喊。

“哦,”蓋伊想布魯諾不知遇到過多少人,請他們吃飯,講述關于他父親的相同的故事,“他為何要這么做?”

布魯諾無奈地聳聳肩,又迅速將手插入口袋?!拔艺f過他是雜種,還記得吧?他盡力洗劫任何人。他說不給我錢是因為我不愿工作,那是扯淡。他認為我媽媽和我過得太開心了,這倒是事實。他總是挖空心思破壞我們的歡樂時光?!?/p>

蓋伊眼前浮現(xiàn)出布魯諾媽媽的形象:一位顯得年輕的長島女人,熱衷社交,涂著過于厚重的睫毛膏,與她兒子一樣喜好享樂?!澳愦髮W在哪里念的?”

“哈佛。二年級就輟學了,嗜好喝酒賭博,”他聳聳窄窄的雙肩道,“我可不像你,哼?沒錯,我是個流浪漢,那又如何?”他說完給兩人都添了些威士忌。

“誰說你是流浪漢?”

“我父親!他應該有個像你這樣文靜的兒子,那樣就皆大歡喜了?!?/p>

“你為什么覺得我是個文靜的好人?”

“我的意思是你很嚴謹,而且有正式職業(yè),比如建筑,而我,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明白嗎?我不是作家,不是畫家,也不是音樂家,這世界上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嗎?我如果工作,很容易得潰瘍。我父親就有潰瘍。哈,他仍舊希望我能加入他的五金生意。我告訴他,他的生意,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謀財害命,就像婚姻是合法的通奸一樣。我說得對嗎?”

蓋伊冷漠地看著他,往叉子上的油炸薯條上撒了些鹽。他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享受著晚餐,甚至對布魯諾也產(chǎn)生了隱隱約約的興趣,就好像在品味遠處舞臺上的演出。其實,他是想起了安妮。他有時會夢見安妮,夢境隱約、連續(xù),但似乎比偶爾映入眼簾的清晰而支離破碎的外部世界更加真實,如羅萊弗萊克斯相機套上的擦痕、布魯諾插入黃油塊里的細長香煙,還有布魯諾此刻講的故事中摔在墻上的他父親照片的玻璃碎片。剛才蓋伊突然想到他或許有時間去找在墨西哥的安妮,就在見米里亞姆和去佛羅里達州的空當。如果他能迅速解決和米里亞姆的事情,就可以飛往墨西哥,之后再去棕櫚灘。之前他并沒有想過,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但要是棕櫚灘合同順利拿下的話,那就沒問題了。

“你能想出比故意鎖上車庫更令人羞辱的事情嗎?”布魯諾憤怒地尖叫道。

“為什么?”蓋伊問。

“就因為他知道我那天晚上急需用車!最后我朋友開車把我接走了,你說他到底瞎忙乎什么?”

蓋伊不知如何回答?!八?jīng)常保管車鑰匙?”

“他事先拿走了我的鑰匙!從我房間里拿走的!正因為如此,他怕我。那天夜里他離開了家,他害怕極了?!辈剪斨Z向椅子里靠了靠,急促地呼吸著,咬起手指。幾縷浸著汗水的深褐色頭發(fā)像觸角一樣在他的前額上來回擺動。“我媽媽當時不在家,不然決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當然?!鄙w伊不情愿地隨聲附和道。他們整個談話就是為引出這個故事,蓋伊想,這個他才聽了一半的故事。在臥鋪車廂里盯著自己的那雙充血的眼睛背后,在那略帶哀愁的笑容背后,隱藏著又一個關于仇恨與不公正的故事。“所以你把他的照片扔到了大廳里?”蓋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扔出了我媽媽的房間,”布魯諾說,后面六個字說得很重,“他把照片放進了我媽媽的房間。她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隊長。隊長!——我懶得稱呼他,老兄!”

“但他為何跟你對著干?”

“他不僅跟我,還跟我媽媽對著干呢!他和我們倆,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樣!他誰都看不順眼,什么都不喜歡,就喜歡錢!他害了許多人就是為了賺大錢。當然他很精明!萬事大吉!但他現(xiàn)在良心難安!這正是他想讓我也加入他的生意的原因,想要讓我也謀財害命,跟他一樣齷齪!”布魯諾握緊僵硬的手,然后合上嘴巴,閉上雙眼。

蓋伊感覺布魯諾要哭了,誰料此時布魯諾睜開腫脹的眼瞼,臉上又漸漸綻開笑容。

“覺得無聊,嗯?我剛才解釋了我為何這么早離開家,在我媽媽之前就離開了。你不知道我實際上多么快樂!真的!”

“難道你不能想離開家就離開?”

布魯諾似乎一開始不理解蓋伊的問題,而后平靜地回答:“當然可以,只是我喜歡和母親在一起?!?/p>

她媽媽待在家里,是因為錢,蓋伊想?!皝碇銦??”

布魯諾笑著拿了一支香煙?!澳阒?,那天晚上是他大約十年當中第一次離家出逃。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非常惱怒,想殺了他,他知道的。有過想殺人的時候嗎?”

“沒有?!?/p>

“我有。有時候我想,我肯定能殺了我父親,”他似笑非笑地低頭看著盤子,“你知道我父親有什么嗜好嗎?你猜猜?!?/p>

蓋伊不想猜。他突然覺得無聊,想一個人待著。

“他收集餅干模具!”布魯諾突然竊笑起來,“餅干模具,不騙你!各式各樣——德裔賓夕法尼亞的、巴伐利亞的、英格蘭的、法國的,還有很多匈牙利的,滿房子都是。動物餅干模具擺滿了桌子。他寫信給公司董事長,公司送了他一整套。真不愧是機器時代!”布魯諾大笑著低下頭。

蓋伊盯著布魯諾。布魯諾本人要比他講的故事有趣?!斑@些模具他用過嗎?”

“呃?”

“他做過餅干?”

布魯諾喘了口氣。他扭了一下身體,脫掉夾克,扔進手提箱。他一時間似乎太激動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后突然平靜地說:“我媽媽總是讓他回去和他的餅干模具待著?!币粚颖”〉暮瓜裣∮鸵话愀皆诓剪斨Z光滑的臉上。他堆滿笑容的臉熱切地湊到桌子中央?!巴聿统缘煤脝??”

“非常好?!鄙w伊熱忱地說。

“你有沒有聽說過長島布魯諾變形公司?制造交流直流器件的?”

“我想沒有?!?/p>

“哦,你怎么會知道呢?不過很賺錢的。你對賺錢感興趣嗎?”

“不太感興趣?!?/p>

“不介意我問你年齡吧?”

“二十九歲?!?/p>

“是嗎?看起來有點老相。你看我多大?”

蓋伊禮貌地打量一番?!按蟾哦奈灏?。”蓋伊答道,想借機取悅他,因為他看起來更年輕些。

“對,我二十五歲。你說我額頭正中間長著這么個東西,還看起來像二十五歲的樣子?”布魯諾咬住下唇。他眼睛里閃爍著一絲謹慎,突然將手握成杯狀,極度羞愧地捂住前額。然后他一躍而起,走到鏡子前。“我想用東西把它蓋住?!?/p>

蓋伊安慰布魯諾,可他還是不斷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痛苦極了?!斑@不可能是青春痘,”他帶著重重的鼻音說,“是癤子。是我體內(nèi)怒火中燒的緣故。這是約伯的煩惱1典出《圣經(jīng)·舊約》中的《約伯記》,約伯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歷經(jīng)危難仍堅信上帝,耶和華曾兩次向撒旦稱贊約伯“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

“噢,不會吧!”蓋伊大笑。

“這個癤子是那次吵架后的周一晚上長出來的,越來越嚴重了,肯定會留疤痕的?!?/p>

“不,不會留疤的?!?/p>

“不,會留疤的。帶著疤去圣菲倒不是件壞事?!辈剪斨Z坐在椅子上,緊握著拳頭,拖著一條沉重的腿,一副沉思的姿勢。

蓋伊走過去,翻開靠窗座位上的一本書。是本偵探小說。全是偵探小說。他想讀上幾行,可那些文字游移不定,他就把書合上了。他一定酒喝多了,他想。今晚他真的不在乎。

“在圣菲,”布魯諾說,“我想擁有所有的一切:美酒,女人,還有歌曲。哈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某種東西,”布魯諾的嘴變成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丑陋怪相,“所有的一切。我聽說過一種理論,人應該在死前做可能做的一切,甚至應該冒著死亡的危險,去做某種不可能的事情?!?/p>

蓋伊嚇了一跳,又小心地恢復平靜。他輕聲問:“什么樣的事?”

“就像坐火箭到月球旅行!創(chuàng)汽車速度紀錄——蒙著眼睛。我就試過一次。盡管沒有創(chuàng)紀錄,我開到了一百六十邁?!?/p>

“蒙著眼睛?”

“還搶劫過一次,”布魯諾緊緊盯著蓋伊,“很成功,搶的是一套公寓?!?/p>

蓋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笑容,不過他相信布魯諾的話。布魯諾可能有暴力傾向。也可能是瘋了。確切點說是絕望,蓋伊想,而不是瘋,是對富足生活的厭倦,他常和安妮說起的那種厭煩。這種厭倦帶來的,往往不是創(chuàng)造而是毀滅,和貧困一樣容易造成犯罪。

“并非為了搶東西,”布魯諾繼續(xù)說,“我并不想要我拿的東西。我專門拿我不想要的東西?!盽

“那你都拿些什么?”

布魯諾聳聳肩。“打火機、桌子模型、壁櫥里的塑像、彩色玻璃,還有其他東西,”說完又聳聳肩,“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善言談,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彼α诵?。

蓋伊吸了口煙問:“你怎么搶的?”

“一直盯著阿斯托里亞的一棟公寓樓,時機一來,就從窗戶爬進去。沿著火災逃生出口出來的,易如反掌。事成之后,就把這一檔從單子上劃掉,感謝上帝。”

“為何要‘感謝上帝’呢?”

布魯諾害羞地露出牙齒道:“我也不知道為何這么說。”說完給自己的杯子加滿酒,又加滿了蓋伊的杯子。

蓋伊看著那雙偷過東西的僵硬而又顫抖的手,看著他那陷進肉里的指甲。他像小孩一樣笨拙地把玩著一個火柴盒,不小心掉在了布滿煙灰的牛排上。蓋伊心想,犯罪真無聊啊!經(jīng)常又是多么缺乏動機。某種人習慣于犯罪??蓮牟剪斨Z的雙手、房間或他那丑陋而又若有所思的臉上,誰會想到他偷過東西?蓋伊又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給我講講你的情況吧?!辈剪斨Z愉快地懇請道。

“沒什么好講的。”蓋伊從夾克口袋里拿出一只煙斗,在鞋跟上敲了兩下,低頭看看地毯上的煙灰,然后置之不理。酒精的刺激令他的身體愈發(fā)地麻痹。他想,如果棕櫚灘項目合同通過了,工作開始之前的兩周會很快過去。離婚不需要太長時間。在他完稿的設計圖里,綠色草坪上蓋著矮矮的白色建筑物,此刻,這些建筑的樣式在他腦海里活靈活現(xiàn),每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無需費力便躍然而出。他感到由衷的滿足,突然覺得特別踏實,非常幸運。

“你建造什么樣的房子?”布魯諾問道。

“哦——人們稱之為現(xiàn)代的那種。我建過幾個店鋪和一個小型辦公樓。”蓋伊微笑著侃侃而談。而平時人們詢問他工作時,他總是略感不快。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哦,結(jié)婚了,是的,不過分開了?!?/p>

“噢,為什么?”

“合不來。”蓋伊答道。

“你們分開多久了?”

“三年?!?/p>

“你不想離婚吧?”

蓋伊皺皺眉頭,猶豫了一下。

“她也住在得克薩斯嗎?”

“是的?!?/p>

“你這是去見她的吧?”

“是去見她。我們現(xiàn)在準備離婚?!闭f完閉上了嘴巴,他為什么說這個呢?

布魯諾冷笑道:“你們那里結(jié)婚都找哪種女孩子?。俊?/p>

“非常漂亮的,”蓋伊回答,“有些非常漂亮?!?/p>

“不過大多都呆呆的,對吧?”

“可能吧。”蓋伊自己笑了笑。米里亞姆很可能就是布魯諾所指的那種南方女孩。

“你妻子屬于哪種類型?”

“相當漂亮,”蓋伊小心翼翼地說,“紅頭發(fā),稍顯豐滿?!?/p>

“什么名字來著?”

“米里亞姆,米里亞姆·喬伊斯?!?/p>

“嗯。聰明型還是沒頭腦型?”

“不是文化人,我不想找文化人結(jié)婚?!?/p>

“你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對吧?”

他為何這么說?他表現(xiàn)出來了嗎?布魯諾緊盯著他,不放過一絲一毫,眼睛眨也不眨,眼中的倦怠仿佛已過了非睡不可的時刻。蓋伊覺得布魯諾的灰色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搜尋,過了好久好久?!澳銥槭裁催@么說呢?”

“你是個好人。你對一切都認真。對女人也寧缺毋濫,不是嗎?”

“什么叫寧缺毋濫?”他反問道。然而,他突然對布魯諾產(chǎn)生了一陣好感,因為布魯諾說出了他對蓋伊的真實想法。蓋伊知道,大多數(shù)人從來不說出對他的內(nèi)心感受。

布魯諾雙手在空中劃了個扇形,然后嘆了口氣。

“什么叫寧缺毋濫?”蓋伊重復問道。

“你竭盡全力,并寄予厚望。然后卻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對吧?”

“不完全對?!笨墒且环N自憐之感涌了上來,讓蓋伊心生憤恨,他站起來,端起飲料。房間里沒有走動的空間。列車搖搖晃晃,很難站穩(wěn)。

布魯諾一直盯著蓋伊,蹺著二郎腿,一只樣子老式的腳耷拉著,手指不斷朝著盤子輕彈著香煙。沒吃完的粉紅色的和黑色的牛排被如雨而下的煙灰慢慢蓋上了。布魯諾看起來不那么友好了,似乎也更好奇了,蓋伊猜想,因為他對布魯諾說自己結(jié)婚了。

“你妻子怎么了?和別人廝混了?”

布魯諾猜得真準,這惹惱了他?!皼]有。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p>

“但你們還保持著婚姻關系。難道此前你們不能離婚嗎?”

此刻,蓋伊感到一陣羞愧?!拔覍﹄x婚一直不太在意。”

“眼下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剛剛下定決心想要離婚。我想她是準備要小孩吧?!?/p>

“哦。那現(xiàn)在是做決定的好時候了,啊哈。她廝混了三年,最后跟定一個人了?”

布魯諾說的當然是事實。很可能是有了小孩,她才定心的。但布魯諾怎么知道的?蓋伊覺得,布魯諾是把他對某個熟人的了解和憎恨過分強加在了米里亞姆的身上。蓋伊將目光移向窗戶,不過什么也看不見,除了自己在窗戶上的影子。他感覺心跳在震動著自己的身體,比列車的震動還要劇烈。他想自己心跳劇烈,大概是因為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這么多關于米里亞姆的事,就連告訴安妮的也沒有布魯諾目前知道的多。當然還有一些事情,例如米里亞姆以前并不是這樣——她甜美、忠誠、孤單,非常需要他,一直追求擺脫家人的自由。蓋伊明天就要見到米里亞姆,就能伸手觸摸到她了?,F(xiàn)在蓋伊一想起他喜愛過她那極度柔軟的肉體就無法忍受。一種失敗感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你們的婚姻出什么狀況了?”布魯諾在他身后輕聲問道,“作為朋友,我真的很感興趣。她當時多大?”

“十八歲。”

“剛結(jié)婚不久就開始在外廝混了?”

蓋伊下意識地轉(zhuǎn)了下身子,就好像要承擔米里亞姆的罪責。“那不是女人做的唯一的事情,你知道的?!?/p>

“但她確實是這樣,是吧?”

蓋伊移開目光,又氣又感興趣?!笆堑?。”這個小小的詞簡直太難聽了,太刺耳了!

“我認識南方紅頭發(fā)那種類型的?!辈剪斨Z戳著蘋果派說。

蓋伊再次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羞恥,但羞恥毫無用處,因為米里亞姆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不會令布魯諾感到難堪或驚訝。布魯諾似乎永遠不會感覺驚訝,任何事都只會激起他的興趣。

布魯諾一副高深莫測而又饒有興致的表情,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血絲,藍藍的瞳孔明亮得不能再明亮了?!盎橐?。”他嘆氣道。

“婚姻”一詞也縈繞在蓋伊的耳際。在他看來這是個很莊嚴的詞,因為婚姻的本質(zhì)在于它的神圣,在于它所包含的愛與罪。對蓋伊而言,婚姻是米里亞姆張開陶土色的圓唇說“我為什么要為你而委屈自己?”;是安妮在自家的草坪上種番紅花時,將長發(fā)向后掠起,抬起頭注視著蓋伊的眼睛;是在芝加哥的房間里,米里亞姆站在狹長的窗前,突然一轉(zhuǎn)身,仰起長滿雀斑的盾形臉,徑直貼近蓋伊的臉——她每次撒謊前都這樣;還是史蒂夫那長長的黑色腦袋和傲慢的笑。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腦海,蓋伊真想舉起雙手,擋回這一切。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芝加哥的房子里……他甚至能聞到房間的味道、米里亞姆的香水,能夠感受到上過漆的暖氣片散發(fā)出的熱氣。他就這樣毫無反抗地站著,多年來第一次不盡力讓米里亞姆的面容變成一片模糊的粉紅。重新回憶這些往事對自己又有何益呢?是武裝自己對付她,還是自我瓦解?

“我是說,”布魯諾的聲音從遠處飄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不介意告訴我真相,對吧?我很感興趣?!?/p>

史蒂夫出現(xiàn)了。蓋伊眼前浮現(xiàn)出那天下午芝加哥公寓房門口的情景,黑白色調(diào),猶如照片般清晰。在公寓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倆的那個下午,與其他任何下午都不一樣,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味道,不同的聲音,不同的世界,就像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小藝術品。就像停頓、定格在歷史中的日子。或者剛好相反,有關那天下午的記憶一直跟著他?因為就在此刻,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清晰如昨天。最糟糕的是,蓋伊產(chǎn)生了一種對布魯諾和盤托出的沖動,布魯諾是列車上的一個陌生人,他會傾聽,表示同情,然后忘記。想到這里,蓋伊心里舒暢了些。布魯諾絕不是普通的陌生人。他既冷酷又墮落,能完全體會他的初戀故事。而史蒂夫是讓故事塵埃落定的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和史蒂夫在一起并不是米里亞姆第一次出軌。只是他臉上那種毫無掩飾的二十六歲的傲慢讓蓋伊憤怒。這個故事他已給自己講了不下千次,這是個經(jīng)典故事,由于他的愚蠢更戲劇化了。他的愚蠢反倒增強了故事的幽默感。

“我對她期望太高了,”蓋伊隨口說道,“高得不合理了。而她偏喜歡招蜂引蝶。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水性楊花,不管跟誰在一起?!?/p>

“我知道,就是永遠都是高中生型的那種,”布魯諾揮揮手道,“甚至連假裝名花有主都不會。永遠不會。”

蓋伊看看他。米里亞姆當然有過一次專情的經(jīng)歷。

猛然間,蓋伊放棄了和盤托出的想法,并且為自己差點就開始而羞愧。其實,此刻布魯諾似乎并不在意蓋伊講不講。他俯身用一根火柴蘸他盤里的肉汁。從側(cè)面看,布魯諾那半邊癟進去的嘴就像老人的嘴,在鼻子和下巴間形成凹陷。他的嘴好像在說,無論什么故事,他都會洗耳恭聽而不會鄙視。

“那樣的女人確實會招引男人,”布魯諾喃喃自語道,“就像垃圾招引蒼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