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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8期|北喬:臨潭酒事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8期 | 北喬  2020年09月21日07:52

臨潭人愛喝酒,喝出了自己的風(fēng)格。小小的酒杯,映出高原人的性情。

在高寒地帶,酒可御寒,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暖氣蕩漾,小酒一端,人生快事。傳說,酒可以緩解高原反應(yīng)的癥狀,有助于不適應(yīng)高原的人的睡眠。這話自然不能全信,多是勸酒的招數(shù)罷了。多民族聚焦地,各種酒風(fēng)俗相互碰撞,一杯酒在手,真能各民族一家親。臨潭人喝點酒,是有理由的。

喝酒可以讓人從日常狀態(tài)中抽出,拋開一些面具,輕松心情,聯(lián)絡(luò)感情,增進了解,放飛自我。儒家思想是我們?nèi)粘I畹幕緶?zhǔn)則,一切得守規(guī)矩,嚴(yán)控分寸。在酒的策動下,我們可以步入道家的心性自然。以特定的角色工作、生活,總會累的,沒有酒的飯局,大家再說段子,總還覺得像在開會。幾杯酒下肚,一切的重負(fù)被這特殊的飲料化解,人生得以在這樣的瞬間有化境之感。這或許才是酒綿延幾千年的本質(zhì)所在。

酒助興,這里的興,應(yīng)該是讓本我自然流露的興致。有酒幫忙,整個人都輕松了,自信心倍增,氣氛活躍了,交流一下子順暢了。話多些,出些格,沒關(guān)系,過錯全推給酒。都是酒惹的事,昨天酒喝多了,說話沒把門的了。對方也能理解,喝酒嘛,圖的就是見真性情。酒桌上,掏心掏肺,說的話可以不算,談的事可以不算,但彼此間的感情隨著一杯杯酒加深。一場酒,交一個好朋友,是常有的事。喝多了,喝翻了,大有生不如死之狀。然而恰恰是這樣的“壯烈”,才會留下深刻的夠義氣的印象。日后,常常會共同回憶那次喝酒的壯舉,感情在回望往事中又進一步加深了。

臨潭人冬天喜歡喝酒。天寒地凍,地里沒活干,那就喝酒唄。臨潭的冬天比較長,一般從十月到來年的五六月,在氣溫上都屬于冬天。如果以下不下雪來判定,這幾個月間也是冬天。幾個人在村子里碰上了,總有人會說,“過個天陰吧?!碧礻?,就是陰天的意思,在臨潭的詞語里,不管是陽光高照還是風(fēng)雪漫天,只要沒事干,這天就是陰天。過個天陰,其實就是喝酒的隱語。不區(qū)分喝酒的時間,只看這幾個人什么時候遇見了。哪怕是剛起床,還沒吃早飯,也沒關(guān)系。一人揣瓶酒往約定的那一家走去,這酒場就算擺開了。一年里有半年多是冬天,臨潭人這酒喝得充分。別急,每年的八月,還是傳統(tǒng)的“浪山節(jié)”。所謂浪山,現(xiàn)在的內(nèi)容說白了就是上山進草原野炊,支起帳篷吃肉喝酒。

酒,是臨潭人與漫長冬天較量的好伙伴。日常生活離不開酒,遇上大事,自然更少不了酒。小伙兒姑娘談上戀愛,到了一定的時候就得訂親。小伙子提上酒,在媒人的陪同下登門說親事。順便說一句,臨潭的媒人基本都是男性。女方家會召集家族里的重要成員,一同參與。喝著酒,商量親事的諸多事宜。這不是訂親宴,只是雙方的交談。有人說,其實這也是未來丈人對未來女婿的一次考試。小伙子喝點酒,就把持不住,胡言亂語,談不成事兒,這門親事黃的可能性很大。

喝酒,其實不需要理由。

喜歡喝,想喝,就喝一點吧。有找理由的功夫,還不如多喝一杯。黃昏時分,在無邊的曠野上,一匹馬靜靜站立,毛像火焰一般。一個男人正舉著一瓶酒,粗獷的神情與酒的透亮,實在是一幅好畫面。身上有淡淡的酒香,總是令人有一份美好。微醉的狀態(tài),那表情,那言語,有如夢境一般。只是,不是酒鬼就好。就我個人而言,我崇尚“多喝不喝多,喝好不喝倒”。

騷動的酒客們,以最繁瑣的方式、五花八門的程序,喝下一杯又一杯,人們先是自我游戲,然后任由酒戲弄。喝酒總是要有些游戲的,喝悶酒,那喝的是憂傷不是酒。獨自喝酒,我在臨潭聽說過一個真正的民間高手。此人前半個月幾乎不起床,每天都要喝兩三斤酒,困了睡,醒了喝。到了下半月,滴酒不沾,該干啥還干事啥。這樣的喝酒該是生理需要,而非情感訴求。

搞些小游戲,在愉悅中喝酒,在競爭中喝酒,這是酒場規(guī)矩,有些地方說得高雅些,稱為“酒文化”。高雅,源于世俗的提煉。酒品如人品,杯有乾坤,酒桌上的風(fēng)俗自然映射地域性的文化。

在西部,在青藏高原的邊緣,臨潭攬多種文化于一身,是典型的勾兌式文化。多個民族的文化都曾各自盛極一時,爾后又相互影響。西部人的豪放、江淮人的細(xì)膩、山里人的厚樸,不同民族的性情,一切都匯在一杯酒里。想把臨潭文化這杯酒的滋味全品出,需要一番真功夫。臨潭在雜糅各方精華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喝酒特色。這樣的特色,就像一滴酒,誰也無法準(zhǔn)確地厘清其里的成分??梢钥吹贸龅氖牵@與許多地方,尤其是主流的酒文化,有很大的差別。初來乍到的朋友,稍不留神,就會掉進這如潭的酒事里,未醉先暈乎乎。

半斤的酒量怎么樣?當(dāng)然,這里說的是白酒。對于真正的好酒之人,只有白酒才是酒。有半斤的量,足可以豪邁,嗓門大起來,所向披靡之氣概濃情綻放。量越大,氣勢越壯,完全可以一副山大王的架勢。搞個分酒器,或者干脆端起小茶杯,這叫小鋼炮,高高舉起,有時還左右展示一下,然后夸張地仰頭張嘴,一飲而盡。甭管離開酒桌怎么樣,這時候絕對是斗士的范兒。能喝、會說,有這其中一件武器,在酒場就是焦點。霸氣畢露,豪情萬丈。這是別處,臨潭人可不這樣。臨潭人喝酒最大的特點,我稱之為唯一的關(guān)鍵詞,低調(diào)。這樣的低調(diào)是全方位的,滲透在酒場上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雖說喝酒是場特別的戰(zhàn)斗,但他們不是酒戰(zhàn)士,而是真正的讓酒融在生命里,潛行于生活中。或許在他們看來,在這高原之上,在無盡的曠野里,一切的宏大,都是渺小的。

西北漢子酒量不小,偏偏如此內(nèi)斂,讓人意外。想想也是,低調(diào)需要足夠的資本。就像喝酒,你只有二兩的量,你偏說你酒場上低調(diào),你的表情再誠懇,腔調(diào)再淡泊,也無濟于事。這樣的低調(diào),真是笑話哦。不在高處,何來低調(diào)?

俗話說,菜好做,客難請。擺個酒局,為的是把客人喝好。這就要選些精兵強將沖鋒陷陣,準(zhǔn)備一兩個高手用在關(guān)鍵時刻,還得計劃好后備力量,在需要的時候充當(dāng)“救火隊員”。調(diào)兵遣將,排兵布陣,戰(zhàn)略上要高度重視,戰(zhàn)術(shù)上得明察秋毫,隨時調(diào)整戰(zhàn)法。臨潭人沒這么復(fù)雜,這頓飯該誰來就誰來,不會專門安排“特戰(zhàn)隊員”,也不會事前制定作戰(zhàn)計劃,進程中運用戰(zhàn)術(shù)。不管此前,你會不會喝酒,戰(zhàn)斗力如何,只要你今天真的不想喝或不能喝,沒人會勉強你端酒杯。一句真誠的“沒喝”,就是最好使的“免戰(zhàn)牌”。臨潭人好酒,好盼著讓對方喝多,但根子里又是如此的體諒。

酒量超常,但不把東家喝醉,是臨潭人約定俗成的酒場規(guī)矩。所謂東家,就是請客的一方,或者一起聚的那一家。這有體諒的成分,也打著小九九:把東家喝多了,誰幫著燒水倒茶?

辦婚事那天,女方送新娘的人數(shù)都是雙數(shù),一般少則八人,多則十六人,領(lǐng)頭的多半是新娘的哥哥。男方家會把村里能喝酒的全找來,嚴(yán)陣以待。一場大酒,在所難免,也是應(yīng)該的。匯集精兵強將,目的在于別喝不過人家,被笑話。有意思的是,這樣的場合,只會讓女方家的人喝好喝得高興,絕對不喝倒。兩家領(lǐng)頭的隨時溝通,一旦女方領(lǐng)頭的說差不多了,這酒場就收關(guān)。男方家的沒喝盡興,沒關(guān)系,送走客人,接著喝。

菜未見,桌上是酒的天下,白酒、啤酒、紅酒,大酒杯小酒盅,分酒器、醒酒器,一切備得齊整。酒場如戰(zhàn)場,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臨潭就不這樣。涼菜齊了,大家入座。你如果怕酒,環(huán)顧一周,心就放進肚里了。沒有任何的酒具,甚至目光所及之處,也不見酒。沒人提喝酒的事,似乎就是一次簡樸的聚餐??磥斫裉炜梢詫P?、舒心地吃一頓。吃著吃著感覺不對勁了,一般是半小時左右的時光,酒杯上桌,酒瓶現(xiàn)身。人家的理由很簡單,先吃菜墊一墊,才能喝動酒,才能把酒喝好。但沒人解釋既然要喝酒,為什么不先擺好酒具?這很人性化的做法,總是把初來的外地人打個措手不及。吃個半飽再喝酒,千萬別信這一套。沒有一盤菜,一粒花生米也沒有,酒照樣喝,而且可以喝得昏天暗地,這是“干喝”。沒到飯點,或者過了飯點,你來了,聊聊天,喝喝茶。談笑間,主人從茶幾下摸出一個盤子,盤子上站三個酒杯,再摸出一瓶酒。臨潭許多家庭的客廳里,都會有一只盤子和三只酒杯,幾乎是標(biāo)配。來了客人,先是倒茶,說會兒話,盤子和酒杯就出場。這就是開喝了。酒過三巡,菜未來。整幾個小菜,比如拍黃瓜、炸花生米之類,別指望。人家不是沒菜,而是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下酒菜上場。

人家喝酒的法寶只有一樣,茶。雖說他們也盛行“肉是酒的篩子”的說法,意思是有肉下肚,酒就成了水。酒不停,茶不斷。一杯酒入口,緊接著來口茶。在別處,偷奸耍滑的,多半借這機會把酒吐到杯里。人家是真正的以茶壓酒,讓酒快速通過口腔,抵達大本營。

敬酒,這是酒場都有的禮數(shù)。臨潭自然也不例外。先集體三杯,然后自由活動,這樣的模式,人家基本不用。敬酒者起身端起盤子,走到你跟前,話簡潔明了,給您敬酒!尊敬之意下,似乎還有些商量的成分。多數(shù)情況下是敬者喝一杯,被敬者喝二杯,名為“碰一喝二”,有時也會請被敬者獨自喝三杯。你真不會喝,或不想喝,人家會主動提醒你以茶代酒。敬酒不勸酒,不會滔滔不絕地用言語把你拿下,不會死纏爛打地讓你非喝不可,強灌的事,更沒人做。這些粗獷的漢子,竟然如此的善解人意。不管內(nèi)外,依次下去,一個不漏。接著按某種順序,每個人都會這么進行一下。喝的,不喝的,都會這樣敬。這是開場酒。如果你發(fā)現(xiàn)某次喝酒,人家也前三杯一起喝,那一定是酒桌上有非本地人。都是本地人的時候,如此敬酒才是他們真正的開場酒。

沒有主角,沒有重點圍攻的對象,臨潭人喝酒講究公平。中途來人,你別怕,人家敬酒不分內(nèi)外,一視同仁。可不像有些地方大搞“車輪戰(zhàn)術(shù)”,進來一個人,只沖著你喝,實施精確打擊。

敬酒的程序結(jié)束后,一般要進入“打關(guān)階段”,常見的喝法是劃拳。在臨潭稱“劃拳”為“敬拳”,言下之意是以劃拳的方式敬酒。劃拳定勝負(fù),拳輸把酒喝。倘若是敬拳者輸,喝了酒還心生慚愧,意思是這酒還敬成。當(dāng)然,劃的過程中,誰也不會讓著對方的。相對于以言語打酒官司,劃拳有些不文雅,有些火藥味。而且,以言語打酒官司,評判標(biāo)準(zhǔn)難以確定,有時戰(zhàn)線也拉得過長。其實,劃拳挺好的,要贏,就得開動腦筋,這樣不至于過早地迷糊,手指神出鬼沒,嘴里也不會閑著,說一說叫一叫,能夠哈出酒氣,有助解酒。臨潭人劃拳屬于“友誼第一,輸贏第二”。不見爭得臉紅脖子粗,更不會贏了盯著輸家喝,輸家磨磨嘰嘰的不喝,或耍賴少喝不喝。你只見他們在劃拳,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把酒喝了,好像人家只在劃拳沒喝酒。

不細(xì)細(xì)觀察,有時還真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酒量有多大,只覺得他們不停地在喝,沒一絲醉態(tài)。他們的劃拳,一般起步是一拳或六拳總計六杯酒,輸?shù)暮人谋A的喝兩杯。真正驚心動魄的是一種叫“塔爾寺”劃法。塔爾寺,又名塔兒寺,是先有塔,而后有寺,故名塔爾寺。塔爾寺是中國西北地區(qū)的佛教中心和黃教的圣地,創(chuàng)建于明洪武十年(1377年)。得名于大金瓦寺內(nèi)為紀(jì)念黃教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而建的大銀塔,藏語稱為“袞本賢巴林”,意思是“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塔爾寺的主要建筑依山傍塬,分布于蓮花山的一溝兩面坡上,有大金瓦寺、大經(jīng)堂、彌勒殿、九間殿、花寺、小金瓦寺、居巴扎倉、丁科扎倉、曼巴扎倉、大拉浪、大廚房、如意寶塔等九千三百余間(座),組成一龐大的藏漢結(jié)合的建筑群。上塔爾寺,順山勢步步登高,一層層,費體力。以此劃拳,便于計數(shù)。劃小塔爾寺,五層為限,從一層到五層,輸者得分別喝一二三四五杯酒,下來時,分別喝五四三二一杯。如果是劃大塔爾寺,就是在五層上左右轉(zhuǎn)圈,一次輸者喝五杯,轉(zhuǎn)多少圈,那就由發(fā)起者定嘍。大塔爾寺、小塔爾寺,來一回要比上真的塔爾寺有難度。如果和在座的所有人都來了一回回塔爾寺,那陣勢可謂生猛。可人家泰然自若,氣定神閑。盡管如此,大小塔爾寺出場的次數(shù)并不多,人家還是細(xì)水長流慢慢喝。

劃拳決輸贏,但你輸了可以找人代酒,你不會劃拳,可以找人代拳。你不想?yún)⒓樱矝]人勉強。劃拳,本是最直接有效的決戰(zhàn)方式,可人家楞是注入了游戲精神。不在輸贏,不在多喝少喝,重在娛樂。

把酒當(dāng)茶喝,是臨潭人的奇妙之處。那邊在“打關(guān)”“劃拳”,這邊兩人或聊天或說事,你搞不清他們是在推心置腹地交談還是在討論、商量某事,但見時不時就喝一杯。那情景就跟喝茶一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后,依然回到說話的狀態(tài),或者一直就在交談的狀態(tài)里。這場景很有意思。倆人挨著坐,說話的聲音基本保持在雙方能聽到的音量,不動筷子不吃菜,談笑間,一會兒喝口茶,一會兒下杯酒。酒是配角,像個小丫環(huán),靜靜在一旁。這可不像許多地方,幾杯酒下肚,一切圍繞酒。你來我往的言語,似箭飛,如子彈嗖嗖,靶心只有一個,讓對方多喝酒,喝多酒。軟硬兼施的勸,霸王硬上弓的灌。這時的酒場,完全的戰(zhàn)場本色。臨潭人有時就這樣悄悄地說著話,悄悄地就把酒喝下半斤八兩。

臨潭人去內(nèi)地,酒量沒說的,但戰(zhàn)況多數(shù)不如人意。在他們看來,內(nèi)地人太能喝了。其實不然,內(nèi)地人講究集中優(yōu)勢兵力瞄準(zhǔn)幾個目標(biāo)狂轟猛炸。不和你搞持久戰(zhàn),速戰(zhàn)速決,三下五除二集中戰(zhàn)斗。再去唱個歌,也是為了醒酒,頂多弄些啤酒透透,屬于激戰(zhàn)后的休整。再不,就是各回各家,難受,吐酒,醉得一塌糊涂,那也不為人知。

很少見臨潭人一場就休戰(zhàn)的,轉(zhuǎn)場幾乎是規(guī)定動作??赡苁橇硪粋€飯館,可能向誰家開拔,也可能去歌廳,但目標(biāo)相當(dāng)明確,繼續(xù)喝。即使是去歌廳,唱歌的興致并不高,喝酒的熱情持續(xù)高潮。對他們來說,除了喝酒,還是喝酒。有時,他們中午開喝,一直可以戰(zhàn)斗后第二天下午。其間,實在累了,就打個盹,不多,頂多一二十分鐘。聽說,有些人到了冬天,實在無事,就以喝酒度日。幾個人聚在誰家,喝喝酒,打打盹,繼續(xù)再喝,能搞上五六天。他們喝著喝著就說,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動了,一不留神,幾個又下去了一瓶,如此這般,一瓶又一瓶,好像“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動了”這樣的話語,成了他們最好的下酒菜。

動不動就有這樣的高手,喝酒就是醒酒。轉(zhuǎn)個場,喝著喝著,第一場的酒就煙消云散了。遇見這樣的朋友深更半夜到你家,是件既煩心又有趣的事。以砸的方式敲門,一進來就說,兄弟,我喝多了。你倒上茶,他喝一口就問,有酒沒?你不給拿酒,他就四下找。有半瓶的,也行。是酒,就行。茶喝不多,話也不會太多。你就這么陪著他,他呢,時不時就喝一杯。神奇的是,喝著喝著,比如一兩個小時,新喝了斤把酒,他倒是從醉中回來了。有位哥們喝到中場,酒下去不少,頂不住了,緊急撤退。走至半路,也就是半小時的功夫,酒勁全下去了。恰好又有酒場召喚,他上陣后更加勇猛,先前的酒像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

打探臨潭人的酒量,以語言之功無濟于事。人家總是說,不怎么樣,喝不了多少。某日,一位四十歲的中年人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在去飯館的路上,不停地打招呼,這幾天酒場不斷,喝得不行了,今天你來,怕是陪不好了。左說右道,客人耐不住了,就問,你的意思是今晚你不能喝了。中年人說,喝還能喝點,只是沒狀態(tài)了,喝不了多少??腿藛枺€能喝多少?中年人一臉的愧疚,唉,實在是廢了,今晚最多也就能喝七兩。他不是欲擒故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rèn)為,喝七兩,實在是有些丟面子。想想,在許多地方,七兩的量,還是白酒,那還謙虛什么啊愧疚什么啊,足可以笑傲酒場。

在臨潭沒人會說,我能喝多少,我半斤當(dāng)茶,一斤不倒,二斤還行之類。酒量越是大的,越不輕易透露實力,大多會說能喝點。言語間沒有顯擺,也沒有不好意思,表情淡然,口氣平和,讓你搞不清這“能喝點”的點,到底是多少。據(jù)說,只有酒量在二斤以上的,興致來了,會不卑不亢地說,我喝酒還行。來客了,或幾個朋友聚在一起,有人說今天喝點酒吧。就是這個“喝點”,白酒都是當(dāng)啤酒一樣成箱地搬。不信?你隨便找個愛喝酒的主兒,打開他的車后備箱,只要有酒,一定是一箱兩箱的。那種今天有酒場,帶兩瓶酒一醉方休的事,在臨潭是當(dāng)作笑話說的。

能喝酒的臨潭人,總有喝醉的時候。這酒一多,再話趕話,臨潭人的粗獷就粉墨登場。先是言語交鋒,相互再頂下去,就拳腳相加了。最后輕則不歡而散,或者腫了一塊,流點血,重的就進醫(yī)院了。過些時日,一起喝酒的選好地點,動員這倆斗士拿酒。坐下后,眾人先是批斗這倆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倆人經(jīng)大伙一攛掇,就互相敬酒,算是賠禮道歉。言歸于好后,大家才開始日常的喝酒。如果酒勁上來了,倆人又往日重現(xiàn)。沒關(guān)系,下次喝酒,又有人拿酒了。

酒是制造故事的高手。好故事,壞故事;有趣的故事,令人生厭的故事,不管如何,酒依然在肆無忌憚地?fù)]發(fā)無窮盡的人間悲喜劇。酒瓶安靜地立在桌上,杯里的酒清澈可見,酒默默守護濃烈和激情,從不主動攻擊。它所醞釀的欲望,自律意識相當(dāng)強,沒人招惹,它如同純凈水一般不動聲色。酒,其實是世界上許多物質(zhì)和精神的象征,人們不去索取或挑逗,彼此相安無事,地老天荒。一旦與它糾纏,人間大戲就此拉開大幕,酒是導(dǎo)演,酒是主宰一切的神。都說酒場如戰(zhàn)場,其實相比戰(zhàn)場,酒場的一切不是硝煙勝似硝煙,更考驗戰(zhàn)斗力和情商。酒場是生活的一面,但遠(yuǎn)比生活復(fù)雜。有些地方稱喝酒為斗酒,斗什么酒???全被酒斗了。

酒的別稱很多,有雅有俗,比如杜康、醍醐、金波、狂藥、歡伯、曲秀才、酒兵、清圣、濁賢、黃封、清酌等等。這是古人的體驗,當(dāng)下,人們多以迷魂湯、潤滑劑、馬尿等來指稱。每一個別稱背后,一定都有無數(shù)的故事。酒是歷史的重要書寫者和參與者,如果沒有酒,這歷史還真不可想象。酒,也是禍水,是魔鬼。一杯酒,忠奸同在。

酒的妙處在于,某一時刻,酒恰到好處地喚起你的愉悅感,一種現(xiàn)實與夢幻的結(jié)合體,一個難以言說但相當(dāng)美好的舒服與快慰。醉了,就不妙了。腦子昏昏沉沉,似有無數(shù)的螞蟻在亂爬;胃里翻江倒海。難受得無以復(fù)加,無以言說,一個勁地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酒勁退去,一切如常,再有酒局,又是激情相赴。這恐怕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能說得清的。與酒相遇,因酒而來的喜悅和傷痛,就這樣糾纏不清,欲罷不能,似乎是人生的某種隱喻。

酒的事,誰能說得清?這世上,說不清的,又何止是酒。

北喬, 江蘇東臺三倉鄉(xiāng)朱灣村人,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詩人。曾從軍二十五年,立一次二等功,九次三等功。著有長篇小說《當(dāng)兵》、文學(xué)評論專著《約會小說》、詩集《臨潭的潭》、散文集《天下兵們》等十二部。曾獲第十屆解放軍文藝大獎、烏金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