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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陳倉:再見白素貞(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 | 陳倉  2020年09月24日06:28

1

“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么?”魯迅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這雷峰塔終究又建起來了,而且我這個侏儒式的許仙也會命犯桃花?

不妨告訴大家吧,我姓陳,原名叫陳元,昵稱“第七個小矮人”。具體有多矮呢?我測量過幾次,每次從身高測量儀上下來都非常羞愧——僅僅只有155.5cm,都不好意思運用四舍五入的方法說我160cm。我的身份是上海一家機關(guān)小報的記者,每周還兼一兩天的編輯,按照別人的說法,我管天管地又管柴米油鹽,我利用這份工作確實也管了不少閑事,比如像許仙一樣救救保護動物啊,比如給殘疾人征婚啊,比如為含冤受屈的人抱打不平啊。最近一次,我臥底一家火鍋店,在里邊當(dāng)了一名洗碗工,偷偷地把他們使用泔水油的過程都給拍下來了。因為我的連續(xù)報道,這家火鍋店被查封,后來就接到好多電話,莫名其妙地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而且警告我,小心頭頂?shù)舸u頭。每次接到電話,我就呵呵地笑著聽他們罵,說我不怕,別說掉磚頭,有本事你掉下個林妹妹讓我看看。

遇見白素貞之前,我去雷峰塔溜達過一圈。當(dāng)時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報社拿到相關(guān)研究部門的檢測數(shù)據(jù),說幾味中藥里含有有毒成分,估計與原材料有關(guān),所以派我回老家那邊采訪。我的老家在陜西秦嶺東麓,那是藥材主產(chǎn)地,尤其我們大廟村,滿山遍野都是天麻、茯苓、天冬和柴胡。我曾經(jīng)回去探親的時候,看到大家為了賣個高價,耍了五花八門的花招,比如用硫黃熏天麻,用雙氧水漂白核桃。我從上海回大廟村沒有直達車,必須先乘坐高鐵前往杭州,然后轉(zhuǎn)乘K466次綠皮火車,這趟火車是下午4點38分的,中間有四個小時的空當(dāng),我趁機去附近幾個景點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雷峰塔的介紹我就琢磨一個問題,既然1924年的時候雷峰塔倒掉了,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說不定已經(jīng)跑出來正在西湖邊游蕩著呢。

從雷峰塔出來,我并沒有許仙那么幸運,不過,一低頭,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條小蛇,有七八寸長,通體雪白雪白,從我腳下經(jīng)過的時候,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我拿起手中剛剛喝空的易拉罐,希望把它收起來,帶回家養(yǎng)著。它會不會以為是法海招是搬非的缽盂,所以回頭盯了我一眼,似乎說了一句“小樣”,哧溜一聲爬上一棵柳樹不見了。

五天之后,我便在返回的綠皮火車上遇到了白素貞。

2

那是八月初,上海雖然已經(jīng)出梅,依然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而陜西那邊的天氣十分晴好,我忙著采訪的時候,被父親逼著相了次親。父親有點狗急跳墻的味道,安排的相親對象非常漂亮,不過是個小寡婦。我說你兒子長得再丑,也不會和寡婦結(jié)婚吧?父親說寡婦怎么了?生起孩子來多方便呀。我說人家已經(jīng)有個孩子,你直接認(rèn)作孫子不是更方便嗎?父親說你都三十多了,耽誤不起了。我安慰父親說,緣分來了老天爺也擋不住,回上海的時候自己繼續(xù)坐那趟慢騰騰的綠皮火車?yán)@道杭州,說不定在火車上睡一晚上就能給他抱個孫子回來。

十分湊巧,正值暑假的旅游旺季,我返程的下午5點36分發(fā)車的K468次火車,已經(jīng)沒有硬臥了,我就狠狠心花了五百多塊訂了一張軟臥。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軟臥,我拿著那張車票坐在候車室的時候,像拿著某個女人閨房的鑰匙等著天黑一樣興奮。我猜想,每個軟臥包廂里僅有兩張床,兩個人處于獨立封閉的十分狹小的空間里,在炎熱單薄的季節(jié),吃飯,洗漱,更衣,入睡,呼吸,醒來,一起穿過曖昧的夜晚……這多么像發(fā)酵面團或者釀酒,有什么不可能發(fā)生呢?不過,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比如遇到和我一樣糟糕的男人,或者五大三粗的會打呼嚕的女人。

這一切想象都過于美好或者過于悲慘。當(dāng)我推開自己的軟臥包廂,發(fā)現(xiàn)共有四個床位,有一扇可以關(guān)閉的門,除此之外與硬臥也沒有什么太大差別,照樣是需要爬上爬下的上下鋪,照樣鋪著破舊的遺跡斑斑的白色被褥,照樣有個拉著綠色窗簾的透明度不高的窗戶,關(guān)鍵是有股刺鼻的混合型的氣味。我失望地拍了拍硬邦邦的床,正要發(fā)牢騷的時候,突然看見包廂里還有點色調(diào)——這色調(diào)來源于一張臉,首先因為她是女的,性別特征十分明顯;其次因為她和我年齡相仿,三十左右的樣子。

我已經(jīng)查過K468次火車,它的起點是西安,終點是寧波,途經(jīng)商洛、丹鳳、商南、鎮(zhèn)平、唐河、信陽、潢川、固始、合肥、巢湖、蕪湖、宣城、長興南、德清西、杭州、紹興、余姚,所以,她肯定是從前邊的西安或者商洛上車的。她是這間包廂里僅有的一名乘客,靜靜地坐在上鋪的角落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站臺。

窗外正是黃昏,夕陽鮮紅鮮紅的,把站臺上來來往往的乘客拖得很長,像是被她拉扯著的不愿意松開的一根根橡皮筋。她穿著一條白色紗裙,又把白色被子搭在腿上,而且絕對忽略了我的到來,所以我開始并沒有看見她。當(dāng)我看見她的時候,立即給她起了個名字——白素貞。因為她看上去尤其像趙雅芝在《新白娘子傳奇》里邊飾演的白娘子,至于具體哪里像白娘子我不清楚,只覺得她的目光有幾分冰涼,穿著的白裙子像蛻下來的一張蛇皮,上邊布滿閃閃發(fā)光的鱗片。我不明白給她私下起的這個名字代表著白娘子還是代表著演員趙雅芝,反正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反應(yīng),她們?nèi)齻€人確實挺像的。她真實名字叫什么也不清楚,當(dāng)我和她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懷疑她會不會就是從雷峰塔下跑出來的蛇妖。

整個晚上,白素貞并未走出包廂,僅僅下了幾次床,每次都非常短促,似乎翻看自己放在床下的行李,或許尋找什么東西,還幽幽暗暗地說了幾句什么。后來,我聽到偶爾有蟲子吱吱的叫聲——火車正在穿過夏季的山巒,能聽到蟲子呢喃并不奇怪,只是那聲音隱隱約約,也許來自火車內(nèi)部,也許來自火車外部。我猜測,白素貞頻頻下床尋找的,也許就是一只鳴叫的蟲子。在我們秦嶺山區(qū),蟲子非常多也非常普遍,從春天一直會叫到初冬,但是我對蟲子認(rèn)識不多,分不清蛐蛐、蟈蟈和螞蚱。我也大大咧咧地巡視過兩遍,還是無法判斷那聲音來自何處,有時候都懷疑那不是蟲子的叫聲,而是火車某個部位的摩擦聲,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耳鳴。那聲音微弱、孤單,甚至有幾分凄涼,節(jié)奏也越來越慢。我躺在床上,仔細地辨認(rèn)著蟲子的方位,想象著它的類別,體會著它的處境,這樣的過程無異于催眠,讓我很快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幾天前看見的那條白蛇,它已經(jīng)長大了,盤在我的胸口,張著嘴,吐著芯子,在不停地蠕動著。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接近第二天十點,白素貞已經(jīng)洗漱完畢,仍然盤腿坐在她的上鋪。

再過兩站就是我要下車的杭州。我終于壯了壯膽子開始搭訕,問她是不是陜西人?白素貞說,差不多。我說下一站是不是德清西?白素貞說,不知道。我說大概幾點到杭州?白素貞說,應(yīng)該快了吧。我說你出差還是旅游?白素貞說,我回上海。我說,我們竟然是同路的,千年修得同船渡,是不是毛爺爺他老人家說的?白素貞說,可能吧。我說,你是不是姓白?白素貞說,為什么?我說,你長得這么白,不姓白真是天理難容……白素貞并沒有被我的幽默逗樂,我只好言歸正傳地說,我覺得你很像趙雅芝或者白娘子,更像我小學(xué)同學(xué)白素貞,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你叫白素貞。

父親中間給我打了個電話,仍然在追問小寡婦的事情,我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幾分,說男人三十有什么關(guān)系,個子矮點有什么關(guān)系,娶個個子高點的,不影響下一代就行了,反正寧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委屈自己。放下電話,我從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白素貞,然后又掏出手機說,我們掃一下微信,回上海請你吃飯。她接過名片,隨手裝進了裙子里,眼睛盯著窗外淡淡地說,對不起,我沒有微信。我尷尬極了,恨不得把手機扔出窗外。

我明白,我被無情地拒絕了。

我說,這年頭,你沒有微信?

白素貞并沒有解釋,微微地閉上眼睛,很快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叵蚯靶旭傊?。半個小時過后,突然,白素貞的呼吸急促起來,兩片薄薄的嘴唇顫動著,像落入蜘蛛網(wǎng)的一只蟬的兩只翅膀。她似乎在和誰親熱,又遭到一條惡狗的追趕……我想,她應(yīng)該做噩夢了,便拍了拍床板,搖了搖她的胳膊。她醒了,睜開眼睛,開始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后來又死死地盯著我——她第一次正面看我,朦朦朧朧地問,我剛才怎么了?

我說,你做夢了。她說,你怎么知道我做夢了?我說,因為我鉆進去了呀!她說,你從哪里鉆進去的?我說,我忘記了,反正夢就是公園,都是有入口的。她說,你別瞎掰了,我是說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說,我只是叫醒了你。她說,你老實交代你都干什么了。我說,我只是搖了搖你又拍了拍你。白素貞的語氣越來越重,說你到底干什么了,快點告訴我,不然……我說,不然怎么了?

她說,不然我就告訴我媽。

我以為她要說的是警察。她說出“我媽”的時候,我松了口氣,不免有些想笑。我說,你覺得我干什么了?她掏出一張濕巾紙,擦了擦自己的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親了我!

我愣一下說,親是什么意思?

她說,你說什么意思?

我說,是吻嗎?

她說,你說呢!

我說,你是不是還在做夢???

這時候,列車員推門進來,說杭州站馬上到了,應(yīng)該收拾行李下車了。白素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從床下邊拉出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只黑色的拉桿箱,還有一只竹編的絳紅色的提籃。她慌亂地打開提籃,在里邊翻了翻,然后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張望。白素貞有些失魂落魄地說,你還動了我的行李對不對?我說,我什么時候動過你的行李?白素貞說,還有什么時候?當(dāng)然是昨天晚上!

我感覺事態(tài)有些嚴(yán)重,說你什么東西丟了嗎?

火車到站了,我提起行李開始下車。我本想等一等白素貞,也許可以乘坐同一輛高鐵返回上海,方便的話還可以打車把她送回家……但是現(xiàn)在,我必須趕緊離開。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白素貞左手提著拉桿箱,右手輕飄飄地提著籃子,已經(jīng)迅速地擠到了我的身后。她說,在她睡著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進來?我說,除了列車員之外,只有風(fēng)。白素貞說,那么有沒有什么東西從包廂里跑出去?我說,除了列車員之外,還是風(fēng)。白素貞說,我說的不是人,也不是風(fēng),你又看不見風(fēng)。我說,那你說的是什么?你是不是睡著了還沒有醒???白素貞說,請你認(rèn)真地聽我說,我有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我說,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白素貞說,那個包廂除了你就是我。我說,你認(rèn)為我是小偷對嗎?白素貞說,當(dāng)然,你的嫌疑最大。我說,包廂里還有你,難道你沒有嫌疑嗎?白素貞說,我自己也有嫌疑。我說,你到底丟掉了什么?是手機還是金銀首飾?白素貞說,是一只蛐蛐。我說,蛐蛐是什么?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已經(jīng)走上了站臺,白素貞還是緊緊地跟著,說蛐蛐又叫蟋蟀,它們會吱吱地叫,這個你懂吧?我本來有兩只,成雙成對的兩只,但是另一只不見了。

我知道這是個捕捉蟋蟀的季節(jié)。我們報社樓下的保安,每年秋天的時候都會請假回家半個月,專門捕捉蟋蟀帶到上海賣給那些以斗蟋蟀取樂的人。我說,半夜的時候,我確實聽到了叫聲,還奇怪火車上怎么會有蟲子呢。白素貞說,所以你動了我的提籃,然后把它放掉了對吧?我說,我為什么要放掉它啊?白素貞說,你覺得它可憐,或者嫌它吵鬧,所以就把它放掉了,我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起過兩次床。我說,你也起過幾次床,為什么不是你自己放的呢?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不知道它在床下,也不知道它是蟋蟀,從后半夜直到今天早上醒來,就再沒有聽到它的叫聲了。白素貞說,那是它們睡著了。我說,蟋蟀也會睡覺嗎?白素貞說,你都會睡覺,人家蟋蟀為什么不會睡覺。

我回過頭,盯了一眼這個被我命名的白素貞,她邁著細碎的步子不離不棄地跟著我。她已經(jīng)不像趙雅芝,也不像修道成妖的白素貞,真像條不停地吐著芯子的蛇。我說,如果蟋蟀就是蛐蛐,它們還有另外一種消失的方式你知道嗎?白素貞說,什么方式?我說,它們會吃掉自己的。白素貞說,它們怎么吃掉自己?我說,它們先吃掉自己左腿,再吃掉自己的右腿,它們還可以相互幫忙,你吃掉我,我吃掉你。她說,胡扯!它們?yōu)槭裁匆缘糇约海瑸槭裁匆缘魧Ψ??我說,也許它們餓了。她說,你餓了會吃自己嗎?我說,當(dāng)然,在非常孤獨的時候。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也許真的見鬼了。好在杭州是個大站,有著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我這個小矮子迅速地淹沒了。我加快腳步,迅速拐進地下通道,重新檢票進站,坐上了返回上海的高鐵。時間還處在一個初秋的下午,江南的天氣已經(jīng)變了,除了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還起了大霧,據(jù)說能見度不足一百米,高速后退的樹木、水塘、房子,更增添了幾分朦朧和神秘的氣氛。

3

事情過去兩個多月,上海幾乎進入秋末冬初,關(guān)于白素貞以及我們共同乘坐的那趟綠皮火車,我已經(jīng)忘記得差不多了。那陣子,我又忙完一個漂亮的新聞策劃,幫助了陜西老家那邊的一所貧困小學(xué),小學(xué)校長在一次暴雪當(dāng)中,為村里搶修高壓電線的時候,不幸遭到電擊失去了雙臂。但是他,并沒有離開講臺,每次上課的時候,由值日生把粉筆遞給他,他用嘴叼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用嘴叼著鋼筆備課,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即使如此,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說沒有什么愿望,就是希望學(xué)校有個電腦室和圖書室,自己還想到上海來聽聽課,看看人家大城市的老師都是怎么教書的。我被校長的精神深深地感動,在上海發(fā)動了一場規(guī)模不大的慈善活動,首先給學(xué)校捐獻了二十臺電腦和一批圖書,其次聯(lián)系了一家假肢廠免費給校長安上了假肢,最后讓父親牽線搭橋,把那個漂亮的寡婦介紹給了他,如今兩個人正在甜蜜地戀愛呢。

所以,我們報社在中層干部公開競聘的時候,我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部主任的人選,經(jīng)過演講、答辯和民意測評,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很快就進入了公示環(huán)節(jié)。按照大家的看法,公示只是哄哄人走走過場而已,同事們在樓上樓下見我,已經(jīng)不再直呼大名,而是提前改叫陳主任了。

正當(dāng)我雄心勃勃地準(zhǔn)備就職社會部主任之時,分管我們的李副社長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和我談?wù)劇.?dāng)我推開他的辦公室,他笑瞇瞇地說完“坐吧”,就不再吱聲了。他這是在期待著什么,于是我開始表態(tài)說,請李社長放心,我會好好干的,爭取策劃更多的慈善救助活動,采訪更多的輿論監(jiān)督報道。我進一步暗示,我不會忘記他的提攜之恩,等事情結(jié)束了,我要好好地謝謝他。他似乎并不滿足,仍然使勁地盯著我不放,我干脆狠狠心,肉麻而直接地告訴他,我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讓我殺人我絕對不會放火,他讓我搶劫我絕對不會偷盜。

他的眼睛終于眨了一下,說陳元啊,我什么都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胡說八道,我們是報社又不是黑幫,我們只會救人救火,怎么可能殺人放火,而且我必須糾正你的話,你不是我的人,你只是報社的人,你還是黨員,所以你根本上是黨的人。他停頓了一下說,你既然是黨的人,就必須注意作風(fēng)問題……他說完之后,從抽屜里取出四封信,沉重地推到我的面前。

我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問公示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投訴了我?他不等我伸手,又把信收了回去,然后說,你說說看,你有什么值得人投訴的嗎?我說,平常采訪的時候,基本會有幾百塊錢紅包,這是行業(yè)內(nèi)人人皆知的潛規(guī)則,但是我每次都退回去了,有幾次是政府部門發(fā)的,我不好退,回來就請同事們喝了咖啡,或者直接投進了愛心捐款箱;有一些報道對象,他們感激我們,會表示表示,比如那個無臂老師,他從上海離開的時候,偷偷地留下兩張交通卡,總共一千塊,我知道他正在談戀愛,沒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就花了一千多塊買了一套雅戈爾,給他寄回去了。前些天,他又從老家寄來兩箱蘋果,是他自己家產(chǎn)的,退回去肯定不合適,我就和同事們一起分了分,你當(dāng)時也分享到了,感覺我們陜西的蘋果是不是挺甜的?

李副社長說,你的意思是你完美無缺?我說,我又不是神仙,我就老實交代吧,我們收到很多求助線索,大多數(shù)根本沒有辦法報道,我就利用記者的關(guān)系,私下幫忙給解決解決,比如給窮孩子找找工作,比如幫助被騙的消費者維權(quán)……另外,我還拿著記者證免費地進過不少公園,最臉紅的就是利用記者身份花花人家小姑娘,你說說除了記者身份還有點光環(huán)之外,我這個丑八怪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嗎?李副社長說,男人嘛,比的是心靈美。我說,如果比心靈美,我賣力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人,盡量積德行善,又不喝酒不賭博不嫖娼,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二美男子了。李副社長說,第一美男子是誰?

我說,還能有誰,李社長你啊。

李副社長說,我是副社長,馬屁不要拍過頭了。

李副社長繼續(xù)笑瞇瞇地說,你是不是美男子,你自己說了不算,現(xiàn)在我說了也不算。

我說,那誰說了算?

李副社長說,白素貞。

當(dāng)李副社長說出白素貞三個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還是趙雅芝和她出演的那條蛇妖,并沒有立即聯(lián)系到綠皮火車軟臥包廂里偶遇的那個人,她與自己早就是毫不相干的了,何況那個名字是我私下的稱呼,僅僅在搭訕的時候提起過一次,當(dāng)時并沒有得到她的確認(rèn)和認(rèn)同。

我說,哪個白素貞?他說,你認(rèn)識幾個白素貞?我說,如果你指的是妖精的話,我起碼認(rèn)識一百個,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十分可疑。他說,我也可疑嗎?我笑著說,當(dāng)然可疑,不過你不會是蛇妖,你應(yīng)該是法海。我想問一下領(lǐng)導(dǎo),到底是誰投訴我?我不就競聘一個社會部主任嗎?又不是陳世美競聘駙馬爺。他說,這個投訴和競聘無關(guān)。我說,那我就無所謂了,誰愛投訴就投訴去吧。他說,但是,如果處理不好啊,不僅僅是個主任了。

我一頭霧水地說,不為主任,誰會寫匿名信?。坷罡鄙玳L說,人家不是匿名的,人家是實名的,我都說了,投訴人的名字叫白素貞。我說,白素貞這個名字很明顯是假的。他說,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我說,除非她爹媽有毛病,不然怎么會取個妖怪的名字呢?他說,投訴的人有兩個,另外一個是白素貞她媽,你知道叫什么嗎?我說,白素貞是蛇變的,估計她媽叫蛇蛋。他說,什么雞呀蛋呀的,人家叫驪山老母。我說,那不是她媽,應(yīng)該是她師傅,白素貞的法術(shù)就是驪山老母教的,還有樊梨花、穆桂英這些厲害的娘們都是驪山老母的弟子。

李副社長說,你能不能嚴(yán)肅一點?

我說,我怎么不嚴(yán)肅了,這些都是神話故事里記載的。反正我行得端走得正,不僅僅沒有做違法亂紀(jì)的事情,在路上遇到螞蟻都是要繞道的。

李副社長仍然笑瞇瞇的,但是他不再盯著我看,所以笑瞇瞇的味道已經(jīng)變了。他說,你想得簡單!你沒有踩死螞蟻,難道你沒有放跑人家的蟋蟀?蟋蟀你認(rèn)識吧?人家說那可不是普通的蟋蟀,那是她的男朋友……現(xiàn)在的人真變態(tài),養(yǎng)只狗吧,叫兒子,養(yǎng)只蟋蟀吧,叫男朋友。

我的腦子里頓時吱吱地叫了幾聲,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姑娘立即草蛇灰線地浮了出來。我說,我真不認(rèn)識蟋蟀,不過我明白了,我確實認(rèn)識白素貞。他說,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我說,在綠皮火車上。他說,挺浪漫的嘛。我說,而且在軟臥包廂里。他說,所以你就動了邪念?放走蟋蟀只是人家的投訴內(nèi)容之一,人家主要投訴你趁她睡著的時候親了她。我說,那是她在做夢,她做噩夢的時候,是我把她叫醒的,如果說我親了她,那也是在她的夢里,如果在夢里親了她,這是怪不得我的。

李副社長說,那怪誰?

我說,反正我是清白的。

李副社長說,人家為什么平白無故地投訴你?

我想了想說,只有一種可能,她對我有意思,在坐火車的時候,她很少說話,一直看著窗外,似乎十分孤獨。李副社長說,看著窗外就孤獨了?我說,當(dāng)然了,反正你沒有見過她,你不知道她的孤獨是多么可怕,她的神情酷似修行千年的一條蛇妖。他說,如果是蛇妖,人家就會看上你?你又不是許仙,雖然許仙家貧如洗,和你一樣相貌平平,但是人家上輩子是有救命之恩的。我說,但我是童男,起碼我是單身,她發(fā)現(xiàn)我是單身。他說,你就吹牛吧,單身是真的,童男肯定是假的。我說,當(dāng)然不是吹牛,你如果是女領(lǐng)導(dǎo),或者我是女記者,我就讓你開包檢查。

李副社長板起面孔說,你這么矮,又這么低俗,我看人家不像冤枉你的樣子,你還是老實交代吧。我說,這么無中生有的事情,你讓我怎么交代?你能把投訴信讓我看看嗎?我想看看她是怎么說的。他說,投訴信是隨便看的嗎?不過,我告訴你也無妨,這四封信其中兩封署名是白素貞,還有兩封署名是白素貞的媽媽驪山老母,內(nèi)容全部都是一樣的。我就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告訴人家的,她怎么知道你的姓名、工作單位和單位地址呢?我說,她有我的名片。他說,你發(fā)給人家的?我說,是啊,我想讓她給我們提供新聞線索。

李副社長說,你把單身也寫在名片上了嗎?我看你是想花花人家對不對?

我說,所以,我覺得這不是投訴信。

李副社長說,你覺得是什么?

我說,是情書。

李副社長說,有這樣寫情書的嗎?我說,人家畢竟是個漂亮的大姑娘,為了顯示她的含蓄和矜持,把情書寫成投訴信多有創(chuàng)意啊,不然的話,莫名其妙地投訴別人,除非有病。他說,如果是情書,她為什么不直接寫給你,而要寫給報社領(lǐng)導(dǎo)呢?我說,就是啊,她為什么不直接寄給我呢?

李副社長像橡皮筋,把臉上的笑收了回去,用非常嚴(yán)肅的口氣說,你別自作多情,也別一味地狡辯,對于幾封投訴信,我也沒有對外聲張,我今天私下叫你過來,就是和你了解一下情況,商量商量怎么處理,報社的復(fù)雜性你是清楚的,按照你的工作能力和職業(yè)道德,當(dāng)個副主編也不過分,但是為了提拔你這個主任,我頂著天大的壓力,也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我說,我這個主任是不是當(dāng)不成了?他說,這要看你的態(tài)度,關(guān)于你非禮人家的事情,對方說“被迷迷糊糊地親了一下”,其實這都什么年代了,一夜情啊,漂流瓶啊,搖一搖啊,亂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沒有?親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人家母女二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口口聲聲說是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要我們必須給她們一個說法。

我說,她們有什么要求嗎?李副社長說,她們沒有具體的要求。我說,那怎么辦?難道她的目的是以毒攻毒,也來親我一口?他說,你做什么白日夢我不管,但是我建議你買些東西,先去登門拜訪一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好好地道道歉,不讓她們鬧到社會上去,那就好辦了,真的鬧出去了,你的主任是一方面,關(guān)鍵害怕有人就此大做文章,無限地上綱上線,把矛頭指向我,問題就嚴(yán)重了。我說,我怎么道歉啊?我一道歉,那不就承認(rèn)自己有問題了嗎?他說,對于男女關(guān)系,從來都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也沒有講道理的余地,你說自己沒有問題,她說你有問題,這樣的事情傳出來,你說說大家會相信誰?恐怕其他人都會相信她——她畢竟是女人,又是漂亮的女人。

我說,媽的,我真后悔當(dāng)時沒有動手,如果真動手了,別說去低個頭,就是給她下個跪,也是值得的。李副社長說,到底有沒有親,差別也不大,你就當(dāng)是把她給那個了。我說,那個了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睡了!你權(quán)當(dāng)自己把她給睡了,你以睡了人家的心態(tài)去負(fù)荊請罪,保證什么事情都擺平了,而且你還是單身,你怎么討好她,其實都不丟人,韓信你知道吧?他不鉆人家的褲襠,就過不了那一關(guān),在他榮華富貴之后,大家都以為他要報仇,但是他不僅沒有殺屠夫,還感激不盡地給屠夫封了官。如果你這次表現(xiàn)得好,不僅僅是主任的問題,說不定還真能降服她的心,把她變成你的老婆。

李副社長說,你別當(dāng)成道歉,權(quán)當(dāng)是去約會吧。

我嘆了口氣,說我都不知道人家的門朝哪里開,我到什么地方去約會啊?李副社長說,人家投訴信上寫著,在普陀區(qū)的真如鎮(zhèn),你不是也住在真如鎮(zhèn)嗎?那邊有座真如寺對不對?你們說不定還是鄰居,甚至就是隔壁的老王,那也算是天意了。

我拿到李副社長抄過來的地址一看,竟然是曹楊十二村,這地方位于上海西北部,確實離真如寺不遠,離自己也不遠,每天上班的時候,都要從那片社區(qū)的大門前經(jīng)過。那是一片老式居民小區(qū),比較破敗,也沒有太高的建筑,大門坐西朝東開著,向西邊遠遠地望過去,能看到真如佛塔的大半截身子。北邊是一家老年醫(yī)院,南邊是一家精神衛(wèi)生中心,其實就是一家精神病院,時常會有行為怪異的人站在門口,手中揮舞著一根筷子,在指揮交通或者指揮交響樂。

我和李副社長談完話,當(dāng)時正是下午時分,秋末冬初的天氣不錯,天空藍藍的,陽光黃黃的,風(fēng)已經(jīng)冷絲絲的,梧桐樹雖然還是綠的,但是葉子已經(jīng)耷拉著,露出一副萎靡不振的表情。我沒有什么采訪任務(wù),于是早早地離開報社,鉆進了回家的公交車,打算從中途下來,去白素貞家那邊走一趟。雖然她對自己的投訴有些荒唐,但我還是想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待一下,以免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和誤了李副社長為自己爭取來的大好前程。自己從秦嶺山區(qū)來到上海,從一位農(nóng)民變成記者,這之中受了多少委屈,經(jīng)歷了多少煎熬,不就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混出一官半職嗎?有了這一官半職,自己就可以利用這點權(quán)力,更好地為遭遇不公的人抱打不平,給更多的弱勢群體提供一些幫助,而且自己這個小矮子,已經(jīng)過了三十而立之年,要相貌沒有相貌,要錢財沒有錢財,要靠山?jīng)]有靠山,如果再沒有一官半職,或者干脆丟掉了飯碗,那自己不僅僅是喝西北風(fēng),恐怕真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想到馬上又能見到白素貞,我不免還有一絲興奮,畢竟她的漂亮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在心里盤算著,當(dāng)她打開門看到我的時候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她那清涼的如蛇芯子一般的目光會不會燃起一股哀怨的欲火呢?她投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為財嗎?是要一句道歉嗎?或者說她確實想以一種曲折的方式來接近我嗎?那好吧,我真是求之不得,我這個單身的丑陋的男人,如今最需要的不就是女人嗎?

在精神衛(wèi)生中心門前的水果攤上,我稱了幾斤蘋果和幾斤香蕉,又狠狠心花費兩百塊錢買了一箱獼猴桃,然后打聽著進入曹楊十二村,在小區(qū)西南角找到了白素貞的家。那棟樓沒有電梯,她家住在頂層的六樓,在樓梯口安裝了一道鐵柵欄。鐵柵欄關(guān)著,很難確定有沒有上鎖。我從外邊敲了半天,里邊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五樓的人家把門打開條縫,只見其聲不見其人地問,你找誰?我說,我找602,她們還沒有下班嗎?五樓似乎有些驚訝地關(guān)上門,再沒有什么回音了。

我下了樓。在對面的裙房里開著一家理發(fā)店,我鉆進理發(fā)店準(zhǔn)備象征性地理理發(fā),順便打聽下白素貞家里的情況,比如她是不是上海人,家里還有沒有父母兄妹,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只有了解清楚底細,才能更好地與她進行溝通,不僅僅可以消除誤會,說不定還真有進一步發(fā)展下去的機會。

理發(fā)師是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他邊幫我理發(fā)邊主動地問,你是來看望朋友的嗎?我說,是呀,我的朋友好像不在家。理發(fā)師說,你的朋友是幾樓的?我說,是602的,你知道她幾點下班嗎?理發(fā)師停頓了一下說,有時候晚,有時候早,不過都在天黑以后,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們剛剛認(rèn)識吧?我說,其實也不算認(rèn)識。理發(fā)師說,那是不是網(wǎng)友?我說,也不算是網(wǎng)友。理發(fā)師說,你不會是她新找的男朋友吧?我說,你看看,我這海拔,有可能是人家的男朋友嗎?理發(fā)師說,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吧?我說,不知道。理發(fā)師說,你又是干什么的呢?我說,我是報社的,我是來采訪的,你能說說她嗎?

理發(fā)師也許看在記者的面子上,向我娓娓地講起了白素貞。(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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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十月》2020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

陳倉,70 后,詩人、小說家。陜西省丹鳳縣人,現(xiàn)居上海。主要作品有《詩上?!贰栋拈T》等詩集,八卷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長篇小說《后土寺》《止痛藥》,長篇非虛構(gòu)《預(yù)言家》,扎根系列小說集《地下三尺》。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并進入各類年度選本和排行榜。曾獲第三屆星星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以及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