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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0年第5期|阿舍:14病室(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5期 | 阿舍  2020年09月25日07:30

14號病室,這個小小的房間仿佛是一個充滿病痛和苦難的國度,病人和家屬們的身影在這片領域里交織重疊,他們的人生或者命運也在此不經(jīng)意地演繹和透露。許多時候,他們還會不自知地成為彼此的鏡子,從對方的煎熬與沉默中窺見自己的內(nèi)心與處境。這篇非虛構作品是作者歷經(jīng)多時深入醫(yī)院而寫出的力作,悲憫中具有一種強大的震撼力。

心腦醫(yī)院正好位于城市核心位置,恰如腦干位于最難抵達最性命攸關的腦顱中樞地帶。每天進出心腦醫(yī)院的人絡繹不絕,并越來越多。只要數(shù)數(shù)它四周連續(xù)擴建的停車場就能明白這一點。醫(yī)院是幢直角型獨棟大樓,加上地下一層,共18層高。兩年間,醫(yī)院大樓原本自帶的停車場不停向外蠶食,洪水般吞掉四周還未列入建筑規(guī)劃的城市空地。每天上午九點,心腦醫(yī)院周圍的停車場就會被一輛輛載著病人與家屬的汽車塞得滿滿當當。有人從醫(yī)院大樓的高層窗臺往下看過,被成千上百輛汽車圍繞在中心的心腦醫(yī)院,既像一個擁兵萬千的將軍,又像一個被力量數(shù)倍于自己的叛軍所圍困的末世君王。進入醫(yī)院的是條狹窄的馬路,南北方向,只夠兩輛汽車并行,加上自行車車道,頂多十米寬,因此臨近醫(yī)院大門的一段馬路最易擁堵。大門前負責疏通的保安必須具備臨危不懼斬釘截鐵的機智與果斷才能迅速化解即刻導致的整條馬路的交通癱瘓。這種情況甚至在黃昏也避免不了。傍晚七點左右,坐在大門崗亭里的總調(diào)度得到的消息經(jīng)常是——車位已滿,沒有空出。于是,等候進場陪護守夜的車主一邊質(zhì)疑一邊央求,總調(diào)度也磨破了嘴皮,幾個來回過去,雙方都喊得喉嚨干燥眉眼焦糊。僵持中,天色漸暗,后面堵起的長龍更不耐煩,車主急躁得猛拍喇叭,嘀嘀嘟嘟,嘟嘟嘀嘀,聲聲逼緊,像訴怨,也像怒吼。一時間,噪音刺向夜空,整條街像遭了火災般緊急起來,有的車主跟著就完全失了耐心,一頭鉆出車窗,惡狠狠沖前頭罵起粗話。咒罵聲下,暮色渾身一抖,天就更黑了。

14病室在醫(yī)院7層,科室名稱為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7層還有別的科室——泌尿科病房。兩個科室一東一西,各據(jù)半壁江山,但卻完全是兩種境地。東面的神經(jīng)中心外科病區(qū)的樓道24小時人來人往一派雜擾;病房里,更是磕頭碰腦夤夜不寧。住進這一層的病人多是“腦子有病”,腦腫瘤、腦癱、腦血管瘤、腦出血……最可怕的是車禍后的手術病人——人活著,一小半腦袋沒了,額頭往后,就那么心驚膽戰(zhàn)地凹下去半只老碗大小的一個坑,除了病人家屬,誰都不敢多看一眼。這樣的病人身邊時時不能離人,攤上半癱或者全癱,一位家屬肯定不夠使喚,條件好的會請個護工,加上每天輪番前來探望的親戚朋友,加上病房里危重病人的臨護機、呼吸機、吸氧器、霧化器、鎮(zhèn)靜止痛泵,樓道與病房里就永遠是一群黑頭螞蟻擠在熱鍋上的驚慌景象,嗤嗡嗡,嗤嗚嗚,呼嚕嚕,沒日沒夜,無始無終。兩相對比,泌尿科那邊簡直稱得上是空闊仙境,即使在上午閑雜人等最多的探視時間里,那邊也安靜無擾,病人和家屬似乎都氣定神閑的,清雅得根本不需要發(fā)出聲音。如此巧合,確乎費解,兩個科室,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湖水,仿佛專叫人體會這顛倒翻騰的眾生皮相,專叫人嘗一嘗這南轅北轍五花八門的人間苦澀。

14病室恰好在東面走廊的正中,室門斜對著開水間,打水喝水倒是方便,卻終日遭受噪音的恣意侵擾。噪音和電鋸聲差不多少,嗞啦啦,吱嗡嗡,一旦叫起來,三米高的樓道就成了自然擴音器,鉆心鉆肺地響,像是把磨坊或者家具加工廠搬進了醫(yī)院。這噪音來自研磨機或者料理機,主要集中于一天里的三餐時間。癱瘓病人需喂流食,家屬就得按頓、按營養(yǎng)配比將食物打成稀糊狀,好一點的從嘴巴喂下去,沒有吞咽能力的,就只能鼻飼——用針筒從鼻管里推入胃中。研磨機或者料理機的功率大聲音尖,家屬們怕吵著自家的病人,都把食物配比好端到開水間,這邊接了開水,轉(zhuǎn)身插上電插頭,一按電鈕,嗞啦啦——吱嗡嗡,機器就沒命地吼起來,家屬們邊打邊看,顆粒是不是不夠細,濃稠是不是沒調(diào)整好,反正吵不死人,反正要把自己的這份已經(jīng)看不出肉、菜、米、面的糊糊打得不稠不稀不燙不咸。這樣一個接一個,7層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需要鼻飼的病人搞不清楚到底有幾位,反正等全樓道的病人吃過一餐飯,開水間還有一臺被擱在地板或者板凳上的研磨機,仍然嗞啦啦吱嗡嗡嘶天吼地不屈不撓地尖叫。

所以,誰住進14病室,誰就得比別人多遭這份罪。然而,這又算得什么罪!能住上院,能住進三人間的病房,能保住命,哪里是受罪,差不多要算是病人的福氣;還有噪音可以聽,還能聽得見噪音,還能感覺得到心煩,還能感覺得到噪音停下來之后的寧靜,還能為此而嘆息,為此而昏睡過去一會兒。這該多么幸運!多少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咕咚一下再也沒能睜開眼睛,咕咚一下再也聽不見這世上的任何聲音。所以,只要來到7層,任何人——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統(tǒng)統(tǒng)都會讓那玩意兒撕心裂肺地叫,都會讓耳朵麻木不仁地聽,心中還得不停感念——上天網(wǎng)開一面讓我還能聽得見。假如你住進7層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的病房還沒有想通這個問題,還要大談人要活得有尊嚴活得有質(zhì)量,準會有人拿你當怪物,當真正的神經(jīng)病,說不定還會有人嘲你臉上輕蔑地啐一口唾沫。

周一下午三點左右,14病室出現(xiàn)一陣騷亂。高個子的護士長帶著兩位護士站在41床病人的床腳,再次下達了驅(qū)逐令。41床,你不能再待在這里占著床位,大夫給你開了出院單,從ICU轉(zhuǎn)出來的病人馬上要進來,你得趕快騰位置。護士長邊說邊拿出手機看時間。都沒治好,我們出啥院呢,出去后我們咋辦呢?撞壞我們的人錢還沒給呢!41床躺在病床上不吭氣,整個人縮在白得刺眼的棉被下,兩只眼睛木然瞪著天花板。他的老婆又黑又瘦,鼻梁上生著一片蕎麥花似的雀斑,眼睛水靈靈的,瘸著一條腿,聲音細得像根頭發(fā)絲,聽護士長嚷嚷完,她發(fā)愁又膽怯地說了一句。手術費你們到現(xiàn)在沒交上,我們沒法讓你躺在這里繼續(xù)等肇事車主給你們送錢來,還有其他病人需要這張病床,ICU監(jiān)護室剛通知我,病人已經(jīng)從樓下送上來了。請你們動作迅速一些。護士長心煩地搖搖頭,側(cè)過臉對一旁的護士叮囑,41床肯定來不及收拾,直接推床吧,把地方空出來,快,動作要快。

護士長說完大步走出14病室,只見樓道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剛從ICU重癥監(jiān)護室送上來的病人渾身插滿管子,躺在ICU監(jiān)護室病床上,肚腹上還趴著一只碩大的硬邦邦的湖藍色氧氣袋,七八位拎著大包小包的家屬跟在病床周圍,都一臉焦糊,都在嘟噥——說好的三人間為什么改成了六人間?ICU監(jiān)護室負責轉(zhuǎn)送病人的護士聽不見也不理會這些吵嚷,她將口罩拉在下巴下面,額頭上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油脂,一步?jīng)]停,就在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護士的引導下,推著病人進了還有一張空床位的六人間大病室。病人住在哪個房間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只管把病人交接給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她沒給任何人多余的半秒鐘時間,進得病房,就迅速指揮并催促護士和家屬將病人抬到神經(jīng)中心外科的病床上。她呼來喝去,喊這個人托住病人的腳、那個人托住病人的頭,再大叫另一個人站到病床上去,指手畫腳毫不含糊,仿佛她就是來這里發(fā)號施令的。所有人都在她的號令下心煩意亂驚慌失措滿頭是汗,卻又都被她支使著撥拉著,不曾遲緩半秒。各人各就各位,她一聲“起”,眾人合力,但動作太快,誰的手上沒吃住勁,抬起的一瞬,病人突然身子一斜,嚇得人人都“喲”了一聲。ICU監(jiān)護室的護士于是很不高興,吊下臉子開始數(shù)落——唉呀你沒有用力氣,唉呀你別碰到儀器了,唉呀你怎么把這個東西弄下來了。數(shù)落完最后一個,她麻利地撥開擋在她身前的一位病人家屬,抄起擱在病人腳下的交接單,沖著一旁的神經(jīng)中心外科護士開始交接——監(jiān)護機、心臟監(jiān)測儀、胃管、尿管、氧氣管……沒有耽誤一秒鐘,便在交接單的每一個事項上劃上了對勾,接著讓對方簽字。事畢,ICU監(jiān)護室的護士面無表情嚓地轉(zhuǎn)過身,推著病床一邊嚷嚷著讓路一邊急匆匆往外走,眾人趕忙又慌張地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ICU監(jiān)護室的護士走后,病人家屬面面相覷地擦著汗,這時才覺得不得勁。她為什么這么著急?哪里也沒著火,病人也不需要搶救,不過是一次兩個科室間的交接。為什么像趕牲口似的,把他們催得手忙腳亂?為什么這兒不對那兒不好地指責他們?他們誰都不喜歡醫(yī)院這種到處是病痛滿眼是生命破敗相的地方,他們哪一個都不熟悉這個滿身插著管子躺在他們面前的親人——往日,他可是家里的主心骨和頂梁柱哪,現(xiàn)在卻成了整個醫(yī)院病情最嚴重的病人之一。他們確實有些發(fā)懵,ICU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咔嗞一下被打開,他們跟著急步如飛的護士就把病人推到了病房,他們根本沒時間去準備去想——如何伸手托住這個被插滿管子還處于意識混亂狀態(tài)的親人,慌張、生疏、笨拙,但是只要多給他們一分鐘的時間,他們就能知道,就能配合默契,就不會手忙腳亂,不會讓托住病人的手出現(xiàn)任何狀況??墒悄莻€ICU監(jiān)護室的護士連多余的半秒鐘都沒有給他們,她呼喝和催趕他們的語氣真的像趕一群牲口。他們一邊擦汗一邊覺得惱火,屈辱感跟著汗珠往外冒,當然,少不了,也會為自己的慌亂而羞愧。

出來了,出來了,14病室41床空出來了。高個子的護士長這時走進病房,她斜了一眼住院醫(yī)師身旁的病人妻子,像是向她會意問題解決了。

病人于是又被推出病房。14病室門外,那個被要求騰出床位的原41床病人,這陣兒連人帶床被扔在樓道里,身邊見不到一位家屬。他的妻子——那個鼻梁上開滿蕎麥花的女人——去哪里了呢?四周圍的病人和家屬都往這邊看,他們是記不住誰是誰的,記不住這來去里的任何一張臉,更無法斷定誰應該留下誰應該離開,他們只能粗糙地感受到一個粗硬的現(xiàn)實——都等著治病救命,自己的命似乎比別人的命緊要,但又似乎, 誰的命也不緊要,誰的命到了一定時候都可以被推來推去。茫然、麻木,病痛來臨之際,被裹挾在內(nèi)的人——有時候需要以茫然和麻木作為心靈的武器。

病人被推進14病室,這一刻起,他將成為神經(jīng)中心外科一病區(qū)的41床病人,而此刻,那個被推出病房扔在樓道里縮在被子下面蒙著臉的原41床病人,或許在哭泣,或許在昏沉中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和他的妻子因為同一場車禍住進醫(yī)院,妻子傷到右腳,住在樓下骨科,他則因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他們是外地人,家在二百公里外的固原地區(qū)。大病住院,腦傷無法自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非至親才能長久守候照應,所以終日陪護他的,唯有他瘸腿的妻子。

護士、住院醫(yī)師、病人家屬相跟著擁進14病室,兩位護士手腳麻利,將病床穩(wěn)固之后,迅速為新41床病人接通監(jiān)護儀、心臟監(jiān)測儀、氧氣管。頃刻間,病人的心跳、脈搏、血壓、呼吸各樣生命體征穿過電流,變成紅黃藍白相間的橫線、曲線和數(shù)字,顯現(xiàn)在監(jiān)護機的顯示屏幕上,交替發(fā)出嘀——嘟——嘀的響聲。

病人妻子,現(xiàn)在起,她的名字應該是“41床家屬”,這個無名無姓沒有性別之分的稱謂取消了醫(yī)院之外她的一切社會身份,將她推入眼前身后站立或者斜倚在墻壁上的病人家屬的行列,推入一個完全由病痛建構起來的城池或者方國。在這里,病痛成為生命力,成為攪動這個小世界沸騰不已的巖漿和原始能量,成為醫(yī)院存在、壯大和生龍活虎的生命中樞,成為權力與金錢、欲望與情感、生與死的母體、子宮和羊水;在這里,病痛讓所有的人下降,從重復無聊萎靡抑郁的日常里驚醒,從每小時上百上千公里的速度里猛地急剎車,甚至從冉冉欲飛的夢想與野心里一頭栽下啃個滿嘴泥??傊?,不管你是誰,病痛都會令你下降,下降在“活著”的腳前,令你俯首帖耳甚至匍匐不起,你得張眼去瞧、伸手去摸、抬鼻去嗅,還會打夢里再去夢到它;總之,你得做好準備,讓這個無名無姓沒有性別的自己——××床家屬,被“活著”好好摔打幾個或者數(shù)十上百個日日夜夜,讓這個暫時被抹去其他身份的自己燒心灼肺地去認識這些橫躺在求生線上的“活著”的軀體,也由此認識另一個隱而未現(xiàn)的自己。這一刻,站在樓道里的41床家屬要是能夠提前領會這一切,她準會倒吸一口冷氣,準會懷疑自己能否站穩(wěn)腳跟,能否仍然可以沖著那位年輕的住院醫(yī)師露出鎮(zhèn)定的神色。不過,就在這一刻,已有端倪露出頭來。41床家屬,一貫是富有同情心的,開車路上,一只徘徊在馬路中央的流浪狗都會惹得她心里潮乎乎的,但此刻,當她回頭看到因為丈夫的到來而被“驅(qū)逐”在樓道里的原41床,反而抬起下巴,抿緊嘴唇。我們比他更需要這個床位,我們不來也會有人擠走他,在默默重申了這兩條理由之后,她毅然轉(zhuǎn)身走進14病室,顧不上再想或者不愿去想——那位瑟縮在棉被之下不知在哭泣還是在昏睡的傷病未愈的男人的何去何從。

病房異常悶熱,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氣味緊緊擠壓著每一個人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fā),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困難與滯重,仿佛夜間航班飛行在濃稠險峻的氣流里。它無法用語言描述,因為它同時混合著病痛與苦厄、忍耐與掙扎、扭曲與恍惚,憤怒與絕望、希望與光亮;它強烈而又模糊,因為大異于窗外那個世界,因為獨屬于病痛的國度;它是一種被感覺出來而非能夠嗅聞辨識的氣味,它從平躺或者蜷縮在病床上的那一具具虛弱發(fā)抖的肉體里散發(fā)出來,從肉體內(nèi)部被損壞的器官、血液與神經(jīng)里彌漫出來,沾染并浸透病室的所有,連倒進水杯的清水都無法逃脫。它能夠在瞬間使人發(fā)出驚嘆——肉體如此強大,物質(zhì)如此執(zhí)著,即便一具衰敗的肉體,也依舊在創(chuàng)造,在侵略,在擴張,在試圖成為主宰。唯一能夠凌駕這種氣味的是陽光,但是,14病室不僅窗戶緊閉,藍色化纖窗簾更將初秋下午三點的陽光遮堵幾盡,那縷殘余在窗角的光束因此格外刺眼。41床家屬站在41床床尾,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轉(zhuǎn)頭看看坐在窗下的42床家屬,一位六十多歲的婦女,微胖,半白的短發(fā)稀疏地燙著卷,雙手交握搭在腿上,腰桿挺直,神情中自有一種不茍言笑的威嚴感。兩位家屬目光相遇之際,42床家屬更顯平靜,甚至漠然,仿佛既看不見眼前嘈雜絞結的病苦,也嗅不出空氣里的冥暗與昏脹。

14病室擺著三張病床,分別是40、41、42。41床居中,右手40床,男,本地人,五十八歲,食道癌轉(zhuǎn)移至大腦,一周前實施顱內(nèi)顳葉部位腫瘤切除術;左手42床,男,六十八歲,山西人,因大腦基底節(jié)區(qū)腦出血入院,十天前做了穿刺置管引流微創(chuàng)手術,伴隨小腦輕度萎縮。41床相對年輕,五十歲,本地人,因腦干部位膽脂瘤導致面癱緊急入院,一天前由右耳后方開顱至腦干部位取出腫瘤,術后情況穩(wěn)定,翌日午后由ICU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至普通病房。

左側(cè)臥、兩小時翻身一次、記錄大便時間、必須吸氧、警惕體溫變化……交代完41床病人護理事項,護士匆匆走出病室。

41床入住掀起的躁亂即刻平息,圍聚在病人周圍的家屬都稍覺安心地舒了口氣。此刻,他們已經(jīng)從被ICU重癥監(jiān)護室護士驅(qū)趕和斥責的狼狽中掙扎出來,也許有人已經(jīng)完全不以為意——跟親人的病痛相比,那點委屈算什么。人的內(nèi)心需要粗糙,需要適時張開成一只漏風漏雨的網(wǎng),不只在這病痛的國度,不然,怎么儲放那些無時不在的尖刺與鋒刃。進到醫(yī)院,本如螻蟻的蕓蕓眾生,被隔離出正常人世界,自然墜降為病人及病人家屬——蟻群里的傷兵敗將,因此,哪怕面對一位坐在大廳前臺之后的收費員、叫號員、登記員、咨詢員、電梯管理員,都懷揣著可悲的諂媚、懷疑、對立和畏怯。此刻,疏散在病床周圍的41床家屬已經(jīng)全然不覺方才的不快,反而漸生優(yōu)越與滿足感,因為從六人間迅速調(diào)至三人間,乃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優(yōu)待,他們當然對此心領神會。即便是蟻群里的傷兵敗將,也會分化成各個等級。

病室里安靜下來,不足二十平米的一間小屋,病人與病人家屬加起來足有一打人。這一刻,十二個人都看似平靜地呼吸、專注地傾聽,從監(jiān)護機里交替發(fā)出嘀嘟聲,漸漸替代了他們腦海中各種紛亂的雜念與憂思。

41床病人妻子沒有和親人們坐在一起,她單獨站在衛(wèi)生間對面的儲物柜前,再次核對了寫在便簽本上需要購買的住院用品——量杯、吸管、毛巾、消毒水、濕紙布、蕎麥皮枕頭、尿壺、大便壺等等,又全神貫注地想了想有無遺漏,而后將便簽遞給站在一旁的兒子,同時幫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接著,她打開了身后的儲物柜門,屬于41床的那一格塞滿了顏色發(fā)暗發(fā)舊的棉被、衣物以及簡單的護理用品。

柜子還沒騰哪!41床病人妻子小聲嘟噥了一句。

馬上,我這就騰。聲音來自那位鼻梁上開滿蕎麥花的女人,原41床病人妻子,她剛巧走進病室,聽到了這聲帶著不滿的嘀咕。

41床病人妻子轉(zhuǎn)過頭去,驚訝地望著眼前這位聲音有如涓流的女人。那個女人也望著她,淡褐色的唇邊帶著一縷憔悴的微笑,雙眸中滿是黑夜的清涼。女人拖著右腳,往前移出半步。她的右腳至小腿處纏著白色繃帶,身體重心因此朝著左前方傾斜,看起來像是要貼上去和人說些什么話。41床病人妻子下意識向后退開一步,這種猛然撲近的距離帶給她的不適比見到這個女人的愕然更加強烈。即使同為螻蟻里的殘兵敗將,即便同為女性、同在病痛的國度里,在這猝然到來的剎那間,這些共同的遭遇似乎沒能使她感到更大更多的同病相憐,反而讓她本能地排斥,仿佛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不幸,仿佛躲開她就是躲開不幸。

女人斜著身體開始整理柜中雜物。

我們一起出了車禍,我傷了腳,他傷了頭。女人說完回頭看了一眼41床病人妻子,淺淺笑著,并沒有尋求同情的意思。

除了監(jiān)護機的嘀嘟聲,病室里無人言語。沉默的含義總是深刻而復雜,十二個人的沉默如同大山一般沉重,更似深淵令人恐懼。

沒人幫你嗎?41床病人妻子問。女人瘸著一條腿,她的男人還下不了床,還有這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他們要怎樣走出這座醫(yī)院大樓?回去后又要怎么辦?但是剎那間,41床病人妻子立刻止住自己不合時宜的同情心,之后再沒有開口,像所有人一樣默默看著女人緩慢又瑣碎的動作,將心中的悲戚與關切扔進了沉默的深淵里。

42床家屬——那位體態(tài)威嚴的女人這時起身去打開水。她小心地從臨窗的窄道里走出來。行動立刻讓她顯現(xiàn)出年歲帶來的衰老感,她的膝蓋或者胯骨明顯不便,細碎的步伐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晃。

大姐,可以開下窗戶嗎?41床病人妻子問。

42床家屬身體一抖,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看臉上蒙著濕毛巾仰躺在床上的42床,停頓片刻,猛地湊近過來,指指42床,而后用手遮起半個臉,悄聲說,真是煩死人,不讓開窗,不愿見光,這空氣,多難聞,這陽光,多好。開會兒窗就讓我關上。你去,你去開窗,看他說什么。42床家屬帶著山西口音,說完氣哼哼出了病室門。

開窗,將窗簾拉開半扇。41床病人妻子回到病床邊坐下,抬頭一看,正好望見對面并排而坐的40床家屬。40床家屬有兩位,妻子與女兒。母女兩個都長著方圓臉、大眼睛、肉頭鼻和圓墩墩的身材。這一刻母親在打瞌睡,女兒在看手機,41床病人妻子掃了一眼塞在40床床頭柜周圍以及床下的馬扎、塑料袋、營養(yǎng)品、敞著口的紙箱、拖鞋、臉盆、靠背躺椅,等等,心想她們可能把半個家都搬來了。母女兩人看起來身體結實,臉色卻都臘黃無光。尤其母親,背靠墻歪著頭,完全將自己的一張睡容扔給了疲憊與苦惱,任由它們扯抓、撕拉和扭打,因此滿臉全是受盡煎熬的痛苦狀。女兒這時有所察覺——41床病人妻子正在打量她,便抬起頭,回視片刻,猛然露出一個友好燦爛的微笑。41床病人妻子立刻被感染。比起母親,女兒的臉和笑容未被病痛碾壓變形,它們?nèi)韵癯跸牡奶炜?,晴朗又明麗,那些忽來忽去的烏云與驟雨,反而使之煥發(fā)出清新蓬勃之氣。她大概不到三十歲。

算上那個鼻梁上開滿蕎麥花的女人,短促的十分鐘里,14病室的五位家屬——五個女人——因為男人的病痛會合在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未來一段不知其長短的時日中,無論圍繞在男人周身的親屬何其眾多,來去之間,將只有她們五個日夜駐守在這個病痛的國度里。她們的身影將在這片國度里交織重疊,她們的人生或者命運也將在此——因為丈夫和父親的病痛不經(jīng)意地透露和被揭示,許多時候,她們還會不自知地成為彼此的鏡子,從對方的煎熬與沉默中窺見自己的內(nèi)心與處境。

還有另一個女人——第六位女人。41床病人剛剛被推出電梯、推進7樓樓道,她就敏捷地鉆進了嘈雜的人群中,擠在病人家屬身旁,甚至站在距離病人最親近的位置——枕邊。她個頭不高,染黃的長發(fā)像束成熟的稻草,扎在后腦勺上;她大概四十五歲的樣子,滿身墩實的肌肉,露在純白T恤外的小臂光滑粗短,駝色背帶裙緊裹住她曲線突出的乳峰與腰肢;但是她的臉泄露了她人生的艱辛和遭受的困苦,她的額頭、眼角、鼻下與唇邊布滿零碎的細紋,仿佛古瓷燒制中故意制造的無序而又自然的裂紋。那些細紋在任何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表情里蠕動和搖擺,似在講述無盡的往事,更似在違背主人的意志,成為一位可恥的告密者??諝鉁啙幔凉M臉油光,擠在41床病人家屬當中,奮勇當先,快速應承著護士的每一道指令——推、抬、扶。她清楚每道環(huán)節(jié),因此比誰都眼疾手快,沒有一個動作不是嫻熟準確,表現(xiàn)出比家屬更清楚病人的需要。她還大方又自信,不經(jīng)任何人的邀請或者許可,已經(jīng)旁若無人地參與其中,更不在意家屬對她的質(zhì)疑。那陣倉促中,41床病人妻子曾經(jīng)抽空問她——你是誰?我是來幫忙的,姐,見你們著慌,我來搭把手。女人趕快說,布滿臉頰的皺紋像幽然晃蕩的井水。直到41床病人進入14病室,醫(yī)生詢查過病人體征,護士調(diào)制好監(jiān)護儀完成對家屬的囑咐,女人仍以一副女主人的派頭站在病人床頭,并且比任何人都快速回應著護士,一邊會意點頭,一邊大包大攬地說——行,行,我都知道,放心。而她口中應接時,手下也沒停閑,拉一把病人的被頭,再按一把病人后頸處的枕頭,儼然已經(jīng)接過重任,并且開始行使她自以為是的什么權利。

41床進入病房不久,就有家屬湊在41床病人妻子的耳邊,小聲提醒她——注意那個黃頭發(fā)上躥下跳的女人。她是護工,跟醫(yī)院不知有什么關系,一出電梯就跟到現(xiàn)在,明擺著打咱們的主意呢。病人的兄弟說。一位想找活干的護工,41床病人妻子立即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放松了警惕。用不用人,都在她一句話,她倒是希望有個更懂護理的人幫幫自己。圍在丈夫身邊的親人們,年老的體衰,年輕的事多,來來往往,呼呼啦啦,看起來陣勢強大,當挨個思量,未必指靠得住。見女人站在丈夫床頭,穩(wěn)穩(wěn)守住自己渴望“攻下的山頭”,41床病人妻子退至病房門邊,她拿出便簽本,開始逐一寫下需要購置的護理用品,又不時抬頭瞥一眼女人,目光有如審視合同條文的律師。有兩次,兩位女人的目光不期而遇,41床病人妻子越是顯得無動于衷,女人就越是露出自信大方的微笑。顯然,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女人已經(jīng)捕捉到41床病人妻子的內(nèi)心,如果她毫無雇請她的意愿,作為妻子的她——是不會允許她如此靠近她的丈夫的。床頭、枕邊,那是只屬于妻子的地盤,連病人的母親都沒能在那里多待片刻。兩個女人此時都心領神會,她——妻子在觀察,她——護工在表演。她們都在等待,她——妻子在權衡自己的需要,她——護工在拿捏自己的分寸。余下的家屬在觀望,看得出,他們對這位如此穿著打扮的護工沒有好感,他們想讓她離開——床頭——這個位置,他們對她不經(jīng)允許便如此靠近他們的親人感到惱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一個目的只為賺錢的他者。他們不信任她,但又無法直接表達,自從病人入院,病人妻子便平靜又威嚴地掌管著一切,此時此刻,女人的所作所為盡在她眼中,而她閉口不語,他們也就不便任意干涉。沉默,更沉默,不滿與質(zhì)疑堆積在41床除妻子之外每位家屬的臉上。對峙加劇,病人家屬投向女人的目光,已經(jīng)越發(fā)密集,越發(fā)凌厲,更有人開始不耐煩地走近她,在她身邊猛呼一口氣,然后端起雙臂抱在胸前。這時,41床病人妻子向女人招招手,將她叫到病室外的走廊里。

一晝夜多少錢?

280塊。

都包括什么服務?

啥都干。我是專業(yè)的,姐。

你跟醫(yī)院什么關系?

啥關系也沒有。我在這里干了八年,醫(yī)生護士都知道,我們?nèi)硕嘀亍?/p>

你們?

我們是甘肅鎮(zhèn)原的,縣上有七八千人都出來干這個。

41床病人妻子正要往下問,病人兄弟走出來示意要與她單獨講話。

家里這么多人手,你不要雇護工,花冤枉錢。

她有專業(yè)護理技能。

這要什么專業(yè),簡單得很。

手術前,我們商量過,請護工,不勞煩家里人。

你沒聽人說嗎?那些護工,只想著錢,多一分力都不出,多一分鐘都得加錢,他們只貪錢。

不能都聽人說。

那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

她是護工,不是騙子和強盜。

家里這么多人,花這個冤枉錢,沒有必要。

病人兄弟的極力阻止,并未讓41床病人妻子改變決定,她早年照料過病重半癱在床上的父親,深知當守護開始,“這么多人”在許多時候會等同于“沒有人”。責任面前,夸口許諾只會讓她的丈夫得不到細心看護,只會讓她的疲憊和焦灼雪上加霜。41床病人妻子冷靜地看著對方,凝視著這個一心為她的錢財著想的男人,想象著他——丈夫的兄弟——如何可能在丈夫需要的時候為他喂飯、擦身、揉背、接便、按摩臉部和清洗口腔。此情此景,她與丈夫早已料到,而那些親情里的陷阱與黑夜,他們亦早有領悟。至于那位讓親戚們另眼相看的護工,她已經(jīng)從她嵌滿細紋的臉上看到了與她年紀不符的操勞與辛苦,還有她言語、行事的麻利直率和大方。她已經(jīng)私下里問過護工,這身不便于工作、令人懷疑的惹眼裝束不過是因為她在休息。剛剛做完上一家,哪怕只有半天空閑,她也會補償自己——化妝、穿裙子,讓自己回到她所認為的“女人味”里。她是個普通人,所遭遇所經(jīng)歷的一切,只能令她將女性之美理解為精細的妝容、纖柔的腰肢與波瀾起伏的胸脯。在41床妻子眼中,這個女人能夠一眼望穿的女性虛榮,完全可以被她身上蘊藏的踏實和誠實所忽略。

晚上八點左右,病室里悄無聲息,這是猛然到來的一陣寧靜,單薄又脆弱,因而帶有一種時刻會被擊破的緊迫感。窗外,夜幕已經(jīng)完全合攏,窗戶支架損壞,無法調(diào)整開合的大小,不知是誰夾了只空礦泉水瓶,清爽的晚風便從那兩指寬的縫隙里潛入病室,為這病人的國度送來縷縷天空與星月的氣息。

42床的臉似乎誰都沒有看清過,他整天用一塊濕毛巾蒙著臉,只在吃飯、解便和黑夜來臨時勉強拿下,即便這種時刻,任何目光與表情都會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逝,都會立刻被他亂麻般的皺紋吞噬或者掩藏,停留在表面的五官也就成了一張固化的面具。他拒絕光線,拒絕語言,拒絕活動,似乎只想把自己攤在床上,看看時間會把他怎么樣。為此他的妻子氣惱不已,晚飯時一再強調(diào)醫(yī)生的囑咐——下地活動,但是42床既不開口解釋,也不出言反對,依舊半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地躺著,間或冷不丁發(fā)出一聲呻吟,仿佛妻子的勸說成了抽打在他身上的鞭子,令他忍不住低聲哀鳴。這一刻他有了便意,小聲嘟噥出幾個字,意思是讓妻子拿小便器在床上給他接尿。這下他惹火了妻子,只見她騰地站直身體,吊著臉用一長串山西方言輕喝起來。42床自知理虧,無可奈何地斜了兩眼妻子,只得慢吞吞挪動身體,在妻子的攙扶下,面對窗戶,顫巍巍站在了床邊。大概算得上一次進步——能夠下床站立片刻,所以,他的妻子也做出了讓步,沒有要求他去衛(wèi)生間,就在床邊為他接了尿。病室這一刻十分安靜,42床小便的聲音格外清楚,滴滴答答,前列腺似也出了狀況。病號服肥大,接尿時,42床沒能扯住褲腰,身體略一輕晃,大半個屁股就白煞煞地袒露在燈光下。41床病人妻子沒來得及躲開,那兩坨萎縮塌陷得只有拳頭大小的肌肉已經(jīng)掉進她的視線。42床尿完,轉(zhuǎn)身上床之際,向坐在斜側(cè)里的41床病人妻子投去漠然又刻意的一瞥。

同樣的眼神也出現(xiàn)在另一位病人眼中。40床的眼睛烏黑明亮,像面清潭能夠照見每個人的影子。多數(shù)時間,他會安靜地靠在床頭,用他湖水般的雙眸凝望在他眼前走動的人。因為術后大腦受損,他幾乎失去了睡眠,為此常生幻覺,而幻覺令他躁動不寧,動輒拔扯針頭、撕拉膠布。為使輸液順利,護士便將針頭埋在他腹股溝處的動脈上,四周敷上重重紗布,如同藏寶般將針頭掩埋在紗布底下。下午六點左右,40床趁妻子不備,眨眼間將腹下藥紗扯成一團亂布。妻子驚呼叫來護士,護士一邊重新鋪纏紗布一邊連哄帶嚇數(shù)落起來。小護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壓管子貼膠帶,她白嫩的小手就在40床縮成拇指頭大小的陰莖周圍繞來繞去,40床立刻成了聽話的孩子,睜大眼睛,順從地半靠在床頭,看著自己的腹下,一言不發(fā)。那一刻,41床病人妻子正給丈夫換尿袋,起身轉(zhuǎn)頭,這一幕落進眼中。倒完尿從衛(wèi)生間回來,40床仿佛等在那里似的,露骨地看著她,目光也是漠然又刻意。

她是這間病室新來的女性家屬,在被如此瞥過兩眼之后,41床病人妻子悄悄觀察過42床和40床的妻子,以及護士、護工的臉,人人皆面無表情,仿若無所覺察。三張病床之間沒有拉簾,醫(yī)院倘不提供此設施,病人則毫無隱私可言。一種所謂的常識——躺在手術臺或者病床上的病人是堆人體零件和器官,可以無美無丑、無他無我、無男無女、無羞無恥。明知處境歷來如此,41床病人妻子還是有些驚訝于這種一致性——剝除和無視病人的身體尊嚴,醫(yī)生、護士、病人妻子、護工,甚至病人本人,竟然默契如一人。顯然,出入與守護在此的人不言自明地建立了一種病房集體意識,并取得了空前的團結與勝利。但那兩眼漠然又刻意的一瞥是根裂縫,既然無他無我、無男無女、無羞無恥,這兩個男人為什么要朝這位新近到來的陌生女人瞥去刻意的一眼?這根集體意識下的裂縫能否瓦解加覆其上的鋼筋水泥?或者,儼然鐵板一塊的集體意識之下還有多少根肉眼無法察覺的裂縫?已經(jīng)毫無男子氣概的男性私處可以被陌生女人隨意撞見和窺察,這間病室里的女人們難道已經(jīng)不言自明地聯(lián)合起來——坦然無視或者藐視起男性的身體了嗎?但也許,當明天的太陽升起之后,當41床病人妻子熟悉了這間病室每天的流程與護理規(guī)則之后,她也會加入其中,成為維護病房集識意識的新成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