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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崔曉琳:時間的縫隙
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 | 崔曉琳  2020年09月25日08:12

如果不是要填簡歷,她大約不會察覺到在這個崗位上她已經(jīng)待了差不多三十年。

她要填的是先進工作者推薦表,簡歷只是附帶的,是需要而不重要的,像極了她在單位里的處境,一個無足輕重卻又不可或缺的物資管理員。她對著電腦,眼見著幾十年的光陰落在簡歷上不過一行半尺長的文字,沮喪極了。

表填好了嗎?趕緊發(fā)過來。局辦的那位小姑娘在電話里又催了一次,全然不會想到她竟然主次顛倒,困在了簡歷當中。她含混地應(yīng)著,一點沒有當選先進的欣喜,單位里的先進人選歷來都是生產(chǎn)技術(shù)人員,她疑心這張表只是為了讓她看到自己單調(diào)乏味的人生而出現(xiàn),充滿了嘲弄。電話掛斷后,她把面前的監(jiān)控視頻挨個看了一遍,在電腦上又查了一下物流,順便還翻了下自己當日的工作計劃,她希望自己手上有一大把的事要做,那些事,若是平時會耗費她不少體力和口舌,現(xiàn)在卻是能助她逃脫“三十年”這個漩渦的良方妙計。

如她所愿,要做的事本就一大把。半小時后會陸續(xù)有兩個施工隊來領(lǐng)取材料,她得按照他們報送的清單準確地找到所需的材料,清點數(shù)量,辦理出庫手續(xù)。她希望施工隊早一點來,這樣就能在充滿金屬氣味略帶寒氣的庫房里,在那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貨架間,去看清已經(jīng)掉入深淵的時光,去找到自己的青春印記。

窗外安靜極了,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她所在的這座倉庫位于工業(yè)園區(qū)的北面,距縣城四公里,是她參加工作以來搬遷的第三個倉庫,也是園區(qū)內(nèi)目前唯一投入使用的建筑。每天上班她都會有一個錯覺,以為穿越到了一個僅有她一人知曉的地界,她必須獨自去完成一項特殊的、神秘的使命。她還記得第一個倉庫的樣子,是在一個廢棄的籃球場上搭建的,連著一個小院,大件的、急需拉走的貨物多擺在院里,小件的擺在庫房里,庫房內(nèi)僅有六排貨架,跟當時電網(wǎng)建設(shè)的速度基本能夠匹配。庫房的左側(cè)有一排紅墻瓦房,分別是辦公室、休息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那一年的新員工有五個,三男兩女,除了她,都分到了偏遠的電站、變電站。在得知大家去向時,她隱約有些不安,對那幾張同樣年輕的面孔深感歉意,當然,更多的是竊喜,為自己不用舟車勞頓、不用上夜班而慶幸??偟恼f來,她對物資管理員這個崗位滿意極了。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帶她的師傅是個臨近退休的男人,矮矮的、很胖。你不該來這里呀。上班的第一天,師傅就皺著眉給她潑了盆冷水。她原本是欣喜的,師傅的一句話,令她眉眼里的笑意漸漸淡去,她像個突然被告知犯了錯等待接受懲罰的小孩。屏住呼吸跟著師傅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庫房里的貨架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金具材料擺著副不近人情的冷面孔,四周的墻壁是暗灰色的,窗戶的玻璃也多有破損,屋頂上懸著的幾盞大燈泡格外努力地發(fā)著光亮,師傅的腳步帶著腰間的鑰匙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她每走一步,都覺得像在下墜,像是跌入了另一個時空。這些,你都得認清楚了,得記住這些材料的大小、型號和擺放的位置,別等人來領(lǐng)材料時手忙腳亂地給發(fā)錯了,這增加運輸費不說,還會誤了工期。管倉庫可不是個閑差事,你得在腦子里時刻繃著根弦,得耳清目明,防盜防丟。師傅頭也不回地念叨著,聲音冷冷的。她豎著耳朵,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

師傅愛喝酒,午休前常常會喝兩盅,對于她這個關(guān)門女弟子不能對飲小酌有些許遺憾。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靠在一把油亮發(fā)光的竹躺椅上,一手握著酒盅一手捏著幾顆花生米,半瞇著眼睛,滋味悠長的樣子。她在院里來回走著,實在無趣,就把小院清掃一回。辦公室里邊有間休息室,去吧,自己把門鎖上,睡一會。師傅到底忍不住開了口,油黑的臉上難掩失望和落寞,可能原以為退休前還能帶個小子,能帶著喝點小酒,找點樂趣,誰想喝悶酒不說,連休息室也得貢獻出來。她有些難為情,怯生生地往里走,推開休息室的門,室內(nèi)很整潔,靠窗處放著一張木板床,簇新的床單和被子盛開著牡丹,顯得格外的奪目。她心里一熱,知道師傅不是討厭她,而是討厭這乏味的工作竟然到最后也沒留下一點轉(zhuǎn)機。

可惜她是真學不會喝酒,那東西辣喉嚨,她受不了。有個中午她是誠心陪師傅喝酒的,她準備了半只鹵鴨和一碟鹵花生米,又給自己找了個小杯,壯著膽倒了小半杯酒。師傅顯然是驚著了,看著她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師傅,都說女人天生半斤酒,我陪你喝。她穿著工裝,故意說得很大聲。師傅還是一臉問號,拿著酒盅猶豫著。她一急,我先干為敬。仰脖,半杯酒下去,像是被烈焰灼燒,喉嚨、心口都疼得要命,她弓著身子,嗆得像只煮熟了的蝦。哈哈哈,你這個姑娘,啃你的鹵鴨子吧,這酒,我自個還嫌少呢,你可別來瓜分。師傅奪過她的酒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連喝了幾杯冷開水才覺得好了些,也跟著傻笑起來,她知道那一刻起,師傅跟她不生分了。

跟師傅熟悉起來,自然跟那些灰撲撲的電線桿、笨重的變壓器和零零碎碎的各種金具材料也熟悉起來。她算不得聰明,但好在她有足夠的耐心,反復地比對、默記。甚而還想出了一個笨辦法,將那些材料畫下來,對照銘牌標注清楚。她在高中時學過兩年素描,那點底子已經(jīng)夠用。當然,時間也不缺,如是當日沒有貨物到又恰好沒有人來領(lǐng)材料時,她基本可以安安靜靜地畫上一陣。那些設(shè)備、材料擺在院里、庫房的貨架上,無一不是拒之千里的樣子,但在她的畫冊里,卻精致巧妙、干凈細膩、明暗有度,呈現(xiàn)出了幾何體獨特的藝術(shù)美感。通過畫畫她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些同種材料不同型號之間的微妙。師傅偶爾也會湊過來看看,提醒她各種設(shè)備的特征。她能感覺到師傅的贊許,但其間又夾著一些失落,頗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這種教學大約不是師傅想要的,師傅要的是走到設(shè)備前,把它的特征、它所匹配的材料、適于安裝的地點、電壓等級一一羅列出來,師傅有過多年的外線經(jīng)驗,只因貪杯才到了倉庫,當然這是后來聽到的閑話了??傊?,她還是沒能成為師傅喜歡的徒弟。師傅退休的前一天中午,她記得很清楚,來了兩個施工隊拉材料,兩臺二十多噸的大卡車,要拉走十臺變壓器和一些輔助材料。大件的東西她不怕丟,就是搬上車了,也還來得及清點,但那些小的諸如線夾、螺絲她怕發(fā)錯了型號,也怕工人們順手牽羊。如是以往,師傅跟她各負責一個施工隊,一點也不用急,可那天師傅窩在廚房里根本就沒出來,她對著領(lǐng)料清單跟著工人們在庫房里來回跑了不知有多少趟,總算歸置清楚,辦好了出庫手續(xù)。她累得滿頭大汗,心里都有些許抱怨了,躺在師傅的竹椅上,一動也不愿動。師傅做好了飯,端到院里的小桌上,炸小魚、涼拌皮蛋、酸菜煮油渣,還有一碗折耳根辣椒,真是香得沒道理。來,吃飯了。師傅將飯端到她面前。剛剛那點委屈早已蕩然無存,她趕緊起身讓座,為師傅斟上酒。你也喝點吧。師傅拿過一小杯,要她也斟上。喝吧,這日子長著呢。一杯酒下去,話就密了,你要記得錯開入庫、出庫的時間,也別讓施工隊扎堆來。中午休息的時候,記得把大院的門給鎖上。師傅有些絮叨,酒喝得也有些急,看上去說不上喜悅,也不像難過的樣子,但她總覺得跟平時不太一樣。那天以后,師傅便再沒來過倉庫。

她畫的那本冊子,在她調(diào)到第二個倉庫時有了新的主人。那個時候全縣的農(nóng)網(wǎng)建設(shè)剛剛興起,一個物資倉庫已經(jīng)無法滿足,單位在城郊又租用了一間。來跟她辦理工作交接的是一位老大姐,黑著臉,一直在叫屈,控訴著領(lǐng)導的不公,覺得自己從機關(guān)調(diào)來倉庫不夠體面。她有些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單位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只是一串串電話號碼,是一本定期有進賬的存折。她很難想象這位大姐之前在單位的機關(guān)里做的是什么工作,跟在倉庫相比,又會有怎樣的優(yōu)越。她說,要不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吧,這里邊是休息室,中午的時候,如果沒有要緊的工作,可以把院門鎖上,休息一下。她邊說邊推開休息室的門,她希望頭一天的勞作能給大姐帶來一些慰藉:地面光潔如鏡,床上鋪著她在商場里精心挑選的被子和床單,窗臺上還有一盆她養(yǎng)了三年的茉莉。她像接受檢閱的士兵一樣心懷忐忑地看著大姐。這跟那些看大門的保安有什么區(qū)別,這叫什么工作嘛,睡?我哪里睡得著,我這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圣,會被打整到這里來了。大姐依舊喪著個臉,也不看她,獨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她一下子就傻了,也替自己覺得寒磣,原來這個曾讓她心懷感恩的崗位在別人眼里如此不堪。她悄悄地退出了休息室,在辦公室的工作交接單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她的私人物品不多,一早就收拾進了一個紙箱里。她幾乎沒怎么想,就把那本畫冊從紙箱里翻了出來,整齊地擺在工作交接單上。轉(zhuǎn)身離開時,她有些黯然。她從未想過,甚至都做不到像師傅那樣離開,在這個倉庫,竟一句話也留不下。

第二個倉庫環(huán)境雖好了很多,但離家卻更遠了些。她對于這個倉庫而言,像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沒有師傅的影子,要獨自去應(yīng)對空曠、乏味的日子。因為大姐的出現(xiàn)她心里也隱隱有些動搖,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好比是流放到邊境的孤軍,工作上與人的聯(lián)系永遠只在一條線上,由下而上地報需求,由上而下地發(fā)材料。別說領(lǐng)導,就是跟其他工種的同事一年到頭都難打上照面。很多時候,她覺得倉庫像片深海,她用盡全力都游不到對岸。那會,她剛處了對象,對方在政府工作,少言、溫厚,很愿意聽她講她的困惑:太靜了,有時候都會覺得自己在倉庫里跟一根電線桿、一臺變壓器沒有分別;長期一個人待在倉庫,我都沒有可以約著逛街的同事;如果沒有材料進出庫,我在倉庫一整天見不到一個人、說不上一句話;大約,在單位里除了物資管理中心的幾位同事,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她的眼睛里像長滿了雜草,遮住了本有的明亮??墒悄阋矔虼松倭巳穗H交往中的一些煩惱呀,這世間的一切都有潛在的公平,有得必有失。男人愛憐地看著她。這樣說似乎也對,同學聚會時聽到的那些同事間的明爭暗斗,她也覺得不可思議極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結(jié)婚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她不是貪婪的人,濃烈而安穩(wěn)的情感,撫平了她心里剛起的一點皺褶。她重新去修復與倉庫之間的關(guān)系,她對自己說:要像從前一樣把擁有這份工作視作幸運。她不是孤軍,她是這座縣城成百上千的電力建設(shè)工作者中的一員,她的存在直接與一座座變電站的建成和一條條輸電線路的投運有關(guān),她是真正的幕后英雄。這樣想,她自己都有些感動。

很快孩子出生,生活節(jié)奏徹底打亂,休完產(chǎn)假后,她更是再不敢有調(diào)離倉庫的念頭。她和丈夫的父母都在農(nóng)村,家里兄妹多,根本顧不過來,只能請保姆帶孩子。在倉庫里,沒有人盯著,還有休息室、有廚房,儼然成為了她的第二個家。她不用在漲奶時狼狽地往廁所里跑,不用擔心孩子沒見著媽媽而哭得天昏地暗。她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關(guān)照、庇護了她。那段日子忙碌而又幸福,她覺得自己從孤軍變成了國王,站在院里,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她的,辦室里的監(jiān)控視頻是她的耳目親信,方方正正的變壓器是她堅守城門的重兵,電纜、瓷瓶、線夾這些都是她的文武百官,供她調(diào)遣。除此之外,她的小公主在休息室里睡得很香甜,保姆是遠房的表姐,坐在一旁做點針線,不時跟她搭搭話,聊點家常。窗外的桂花暗送芬芳,偶爾一只小鳥飛過院外的大槐樹,也不忘丟幾聲鳥鳴。她想太平盛世的國君大約也不過如此,國泰、民安,一切順遂。

孩子進了幼兒園后,她又回到了從前,倉庫又成了倉庫,她每日穿梭其間,要干的工作幾乎是準時準點在進行,她像具一絲不茍的機械。除了孩子日漸長大的身體,時間幾乎未留下任何行跡。晚上把孩子哄睡著后,她很樂意聽丈夫聊聊白日的情形,她循循善誘、不斷開啟聊天的新領(lǐng)域,頗有點求學若渴的意思。丈夫難免會說起單位的事,領(lǐng)導們在市里開會挨了批,昨兒回來連續(xù)開了兩天會跟大伙撒氣。她瞪大了眼睛,怎么撒氣?直接開黃腔罵人唄。丈夫敲了下她的腦袋。她很驚訝,在她的經(jīng)驗中,領(lǐng)導只會出現(xiàn)在文件上,又或是年底的慰問照片里,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她也很難見上一面,她想象不出這些人發(fā)起火來的樣子。那有人私下提醒過他們嗎?領(lǐng)導呢,罵人總不應(yīng)該吧。她有些擔憂的樣子。你傻啊,誰會去說,想穿小鞋嗎?你不知道有一條工作上的萬用定律?領(lǐng)導永遠是對的。丈夫說完,便大笑起來,笑她的單純、簡單從未改變。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有些沮喪和難以言說的傷感。她扭過頭去,假裝睡著,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和丈夫交流上的斷點。這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不是最后一次。她知道癥結(jié)在哪里。每日早出晚歸,長期與設(shè)備打交道,很多人情世故她根本不懂。她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倉庫竟比婚姻更早讓人厭倦。最終讓她決定要做些努力的是一個看上去很平常的日子。是冬天,頭一晚打了霜,地上很滑。她出門早,車騎得很慢,過了城內(nèi)最后一個紅綠燈時,路上幾乎再難見到人了。在一個轉(zhuǎn)彎處,輪胎打滑,她摔倒在地。她的頭發(fā)、衣服、褲子上全是泥漿,手背剮了個血口,半個身子都是木的。掛在摩托車上的一小袋米灑了一地,青菜、肉、西紅柿滾下了坡。四周連求助的人也沒有,過了好一會兒,她忍著疼痛把車扶起來,搖搖晃晃地推著走到了倉庫。她找來酒精擦洗手背上的傷口,用紗布包扎起來。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她的狼狽毫無保留。擦凈頭發(fā),換上工裝,把電烤爐插上,她抱著被子靠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面色蒼白,像個病人。中午的時候,她在廚房里翻了許久,只找到了半碗臊子,一袋鹽,一小束面條。鍋里加上水,她傻愣了半天,卻沒有點上火,重又回到了沙發(fā)。她整理這一月收到的物資需求清單,打算匯總上報,眼睛落在清單上項目負責人簽字欄,便立時呆住了。跟她一同參加工作的同事,另外一個女孩,竟然從電站的運行員變成了電網(wǎng)項目的負責人。她震驚極了,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下清單上的工程項目,實在難以將龐大的、復雜的輸電線路工程跟那個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她還記得那個女孩當初的樣子,瘦小,樸素,拿著入職通知單,低著頭很羞怯的樣子,像一株雛菊,路邊的草叢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株。但那又如何,即便是雛菊,如是想要去擁抱春天,誰又會阻攔?她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啊,怎么就容忍了自己近十年來不曾有任何的長進,怎么就舍得將青春都留在了倉庫。

她決定為自己做番努力,恰好平素跟她對接工作的倉庫主管好幾次在電話里提到了自己的年齡和退休后的打算,她希望能接任這個崗位。她認認真真地梳理了倉庫管理的流程、細節(jié),對存在的一些問題和建議寫成報告。四頁A4紙,寫得滿滿的。睡覺前她請丈夫看了一遍。你這是?丈夫有些疑惑。我想讓我的領(lǐng)導知道,我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她咬著嘴唇,用盡全力的樣子。挺好的,找個時間當面簡要地匯報,再呈上這個,更莊重一些。丈夫給出建議。她點了點頭,想象那位像雛菊一樣的女孩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匯集能量的同時,還不得已去主動向別人兜售自己的好。如何去說呢?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錢主任,我在倉庫工作了這么些年,對倉庫管理整理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建議,請您指點。這樣說,還算得體。但確定錢主任不會給驚住,不會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或是看也不看她,直接懶洋洋地回一句:愛崗敬業(yè),挺好啊,倉庫可就需要你這樣的人。那她又如何是好?她想要表明的不過是她積極向上的工作態(tài)度,和管理所有的倉庫的能力,這總比要求調(diào)離倉庫更容易讓領(lǐng)導接受,也算是曲線救國。

一天也等不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朝局里去。才走到門口,就被保安攔下了。你哪里的?找誰?什么事?保安虎著個臉。我是這單位的員工,在倉庫工作。她解釋。沒見過你。保安用看小偷的眼光打量著她。我的工裝都在倉庫里,我是來單位跟物資管理中心的錢主任匯報工作的。她有些懊惱,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旁邊陸續(xù)有人走過,穿著工裝,腰桿挺得筆直,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冷漠和懷疑。沒有人認識她,更沒有人來證明她的身份,她像一頭闖入圈欄的愚蠢的野畜。萬般無奈,她打了電話給錢主任,保安總算給放了行。積蓄多日的勇氣瞬間坍塌,工作近二十年仍未找到應(yīng)有的歸屬感,羞辱、委屈,在無人的電梯里,眼淚再難以控制。匯報什么工作?這個時間你應(yīng)該在倉庫才對,你現(xiàn)在可是叫擅離職守。錢主任見著她,一臉慍色,毫不客氣。她好不容易收住眼淚,平復了情緒,立在辦公室門口進退兩難。是物流把材料給弄丟了,還是倉庫被盜了?錢主任一點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拿出自己寫的報告,我在倉庫工作了近十年,我熱愛這份工作,對倉庫管理也有一些想法和建議,請您指點。她說得不卑不亢,錢主任頂著個大肚子,愣了幾秒,隨即莫名其妙地笑了。挺好的,我收著,你趕緊回倉庫吧,要是座機無人接聽,施工隊被關(guān)在門外領(lǐng)不到材料,可就麻煩了。這樣的對白,她不能確定錢主任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晚上回去跟丈夫說起時,心里已經(jīng)泄氣。我這樣做很可笑嗎?她問。不可笑,只是應(yīng)該更早些、更積極些才好,當然現(xiàn)在也不晚,等等看嘛。丈夫安慰她。

她記得就是在那天過后不久,電話里跟她對接工作的倉庫主管就變成了一位年輕的姑娘。繼而,又聽說這位姑娘是個大學生,才貌雙全,在市局組織的物資管理的技能比賽中獲了金獎。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毫無競爭力可言,敗得理所當然,而時間又快到已經(jīng)給不了她任何反駁和證明的機會。有一陣子,她幾乎不想聽到任何與單位有關(guān)的信息,她害怕她在大廳里被保安攔下,害怕她在錢主任面前的自不量力已經(jīng)成為眾多同事的笑柄。晚上與丈夫聊天的習慣也被簡化,因為害怕聊天中出現(xiàn)斷點,她把聊天的內(nèi)容鎖定在家里的日常生活上,鎖定在老人、孩子身上,她決不允許丈夫擅自逾越,任何以單位、同事開頭的話題都以無盡的沉默相對。所幸孩子進了小學,分走了她工作之余的所有精力,她安慰自己,女人最大的幸福來自家庭,而不是工作。

她已經(jīng)不想再為自己做任何努力和爭取。之后有一年,機會莫名降臨。上面下發(fā)了一份文件,明確要求在同一崗位上工作不得超過六年,要在全局范圍對類似人員進行清理和轉(zhuǎn)崗。也就是說按照規(guī)定,即便她想留在倉庫也是不允許的了。那么,她當然再不會傻乎乎地去找領(lǐng)導訴求,就安心地等吧。那段時間,她心情豁然開朗,她想無論調(diào)整到哪里都是新生,她都樂意去從零開始。她甚至暗自祈禱,能調(diào)到一個女同事多的部門,在一個大大的辦公室,每一個格子間里都有一個性格迥異的女人,工作累的時候,彼此分享零食,閑的時候,又湊在一起繪聲繪色地聊點八卦;再或者,就算不濟,有那么一兩個個性鮮明、不懂包容的女同事,會起爭端,會斗智斗勇,但這不是也能讓她長點見識、補一堂職場的必修課嗎?她的工齡已經(jīng)二十年了,相比從前,因為有了網(wǎng)絡(luò),有了辦公自動化平臺,文件、信息都能及時查看。她密切關(guān)注著人事信息,陸續(xù)地看到很多同事調(diào)整去了新的崗位,總以為下一個就是自己。而半年過去,卻再不見轉(zhuǎn)崗的文件,她在倉庫依然穩(wěn)如泰山。她怎么就成了特例?難道沒有人察覺她在倉庫都已工作了二十年?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她,可電腦不會呀,人力資源系統(tǒng)里對于條件不符合邏輯的難道就不會有提示?她不信。她心里憋著口氣,想著應(yīng)該去單位里問問,不找錢主任,她要找就找書記、找局長。她不求人,只想問個清楚,要個公平。她去單位的那天,恰好趕上中秋節(jié),頭一晚單位的QQ群里工會的同事就通知月餅已發(fā)放到部門,讓大家各自到部門領(lǐng)取。書記和局長都在開會,她想著去趟物資管理中心吧,去坐坐,順帶領(lǐng)取月餅。她到物資管理中心時,同事們正圍著簽字領(lǐng)月餅,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她坐到門口的沙發(fā)上安靜地等候。稍頃,錢主任從外面進來,看到她,表情有些奇怪。我來領(lǐng)月餅的。她兀自解釋。哦,唉,要不你出來一下。錢主任抓耳撓腮、欲說還休。她隨他走到走廊外。人力資源部沒通知你嗎?你的月餅去物業(yè)管理部領(lǐng)。物業(yè)部?為啥?她難以置信。這個嘛,人力資源部可以給你解釋。錢主任微笑著,兩手一攤,抱歉的樣子。她心里有很多假設(shè),很多問號,但絕不包括眼下的情形。

姐,是這樣的,你在倉庫工作已經(jīng)超過了六年。人力資源部的王主任得知她的姓名后,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

豈止六年,我在倉庫工作二十年零三個月八天了。

按照規(guī)定,你是必須要輪崗的。王主任推心置腹。

可不是嗎,我正等著啊。

領(lǐng)導們很關(guān)注,黨委會上,對你的工作還專門進行了討論。調(diào)整到機關(guān)吧,你的學歷、業(yè)務(wù)水平、學習能力都讓人擔憂;去供電所吧,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再去走鄉(xiāng)串寨地收電費、搞維護,確實又不夠體諒;物業(yè)部其實很適合,可又要上晚班,怕你吃不消。所以領(lǐng)導們決定讓你繼續(xù)留在倉庫,干你的老本行。王主任娓娓道來,所言無不是為她設(shè)身處地所想,她竟無言以對。

為了兩全其美,現(xiàn)在在系統(tǒng)里,你的編制是在物業(yè)部,但你實際的工作仍然是在倉庫。王主任像魔術(shù)師一樣,進行了最后的揭謎。

她欲哭無淚,還能說啥?滿腹的委屈只能變成感恩戴德才顯得合情合理,可這不是她想說的。找書記、找局長,除了這番陳詞,又還能有何所得。她坐在王主任的對面,呆若木雞。辦公室不斷有人進出,各種聲音充斥,不同情緒相互交織,這個世界一直在不停變換,而唯獨她不在其中。

丈夫不能給予她任何幫助,好在寬慰不需要資本。其實挺好的,在倉庫,你得心應(yīng)手,不必大把年紀了還看人臉色,從頭學習。她不回應(yīng),也不看丈夫,眼睛落在窗外。對面正修建的高樓已經(jīng)擋住了一部分正午的陽光,她使勁回憶是什么被高樓取代了。是那所破舊的實驗小學?還是那條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巷子?她搖了搖頭,誰知道呢,時光常常猝不及防,冷不丁地就直接給了答案。

眼下的這座倉庫建成后,她便調(diào)了過來,一直待到如今。這個倉庫的占地面積是之前兩個倉庫加起來的兩倍,但離縣城更遠了。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怨言了,從前師傅坐的那把竹椅一直帶著,擺在倉庫的小院里,不忙的時候,半躺著,用整個下午的時光去看一片云彩。偶爾,她會想起當初在單位的新員工座談會上的情形,領(lǐng)導鄭重地宣布他們各自的去向,她內(nèi)心的滿足、感恩、驕傲是那樣的清晰和真實,她全身所有的細胞都好像集中在了一個賽道,想要奔跑、不可阻擋。這種感覺這一生大約不會再有了,因為她所在的賽道從來就只有她一個人,速度沒有任何意義。但她依然勤勞、細心,保持著倉庫應(yīng)有的儀表和尊嚴。她與倉庫里的材料、設(shè)備同甘共苦,一起經(jīng)歷了五次冰災(zāi)、六次洪災(zāi)、三次臺風,那些曾經(jīng)從她手邊送出去的設(shè)備、材料死傷無數(shù),她壓根來不及難過,像一位大義凜然的母親,狠下心來,一個子女也不留,將倉庫里的材料、設(shè)備又再次送上戰(zhàn)場。這些年來,她可以負責任地說,工作上她沒有出過一丁點差錯。

但要說起當選先進,她可從來沒有覬覦過,因為除了電網(wǎng)建設(shè)的施工現(xiàn)場,她壓根不清楚其他同事的工作,無法參照對比,受之不安。

呆坐在電腦前一個下午,先進推薦表上依舊空無一字。期間,她發(fā)放了兩批物資,接了四個電話,依舊心不在焉,被“三十年”所困。她猜測,這張表是個惡作劇?又或許是領(lǐng)導們真的發(fā)現(xiàn)了她的付出,想給她這個從來不爭不搶不怨的人一顆糖豆?又或是評選先進的標準發(fā)生了變化,她這個看來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工種也能登大雅之堂?當然,也說不定就是起烏龍事件。她記得有一次她接過一個電話,對方熱切地說了好多話,她都不明白。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呀?她忍不住打斷對方。你不是永梅嗎?不,我是遠梅。濃重的地方口音已經(jīng)將“永遠”的界線模糊了,電話在一陣笑聲中尷尬地掛掉。她長嘆了口氣,自知每一種可能都不能改變現(xiàn)狀。她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間,起身開始做下班的準備,她把庫房各個角落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掛上鎖,辦公室和小院里也打掃了一回。轉(zhuǎn)身離開時,桌上的電話像惜別的友人,滿腹的話不愿用沉默代替,嘟-嘟-嘟地響個不停,她接起電話,聽著,莫名地就笑了起來,局辦的那位小姑娘還在那一頭抱歉地解釋著什么,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輕輕地掛了電話。

辦公桌前的監(jiān)控視頻幾乎是靜止的畫面,無數(shù)個小框都默契地僵持著,像壞掉一般。她仿佛看見自己卡在時間的縫隙里,動彈不得。

崔曉琳,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天涯》《山花》《山西文學》《雨花》《延河》等,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集《以后之前》,短篇小說集《東一街》入選2017年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協(xié)會發(fā)展工程出版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