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許子?xùn)|:張愛玲與香港
來源:文匯報 | 許子?xùn)|  2020年09月30日07:51
關(guān)鍵詞:許子?xùn)| 張愛玲

在張愛玲的作品里,香港傳奇與上海故事常常交織對照,互為他者。如果說香港是風(fēng)景,上海就是窗臺;香港是房子,上海是地基;香港是夢幻,上海是現(xiàn)實;香港是面子,上海是里子;香港是電影,上海就是電影院;香港是冒險,上海是生活;香港是男人,上海是女人……

張愛玲與香港的關(guān)系,實在有點吊詭。她住在香港的時候,從來不寫香港。如果寫,也是寫北方土改或中國革命;但離開香港后,無論是40年代初回上海,還是1955年去美國以后,張愛玲就孜孜不倦反反覆覆書寫香港,寫在香港大學(xué)的生活,寫日軍進攻,寫淺水灣海灘,寫巴丙頓道……

張愛玲早期的代表作《傳奇》里,有《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傾城之戀》《茉莉香片》等篇,故事發(fā)生在香港,但有的主人公從上海來,來的原因或不肯回去的理由,也都因為上海。張愛玲寫的上海,并不像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那樣五光十色時髦絢麗,而是沉悶的胡琴加上遲到的舊鐘。張愛玲自己也承認:“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雖然是在上海的賣書廣告,卻也道出幾分實情。張愛玲概括“上海人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社會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型產(chǎn)物的交流,結(jié)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這一段話好像也可以用來形容香港人。不過另外有一句恐怕香港人不大能夠接受, “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于人與己依舊保留著親切感?!庇H切感是有的,香港人有時也會“看不起人”,但不大會看不起自己。不是張愛玲不了解香港人,而是她太了解上海人。

張愛玲的文學(xué)道路,從上海起步,在香港轉(zhuǎn)折。在上海書寫華麗的袍爬滿了蚤子,在香港書寫農(nóng)村秧歌。雖然她一些作品的藝術(shù)性文學(xué)史意義學(xué)界有爭論,但風(fēng)格轉(zhuǎn)變卻是顯而易見。等張愛玲到了美國不再著書亦為稻粱謀了,等她打算重整旗鼓要進入英文出版界時,她反思并放棄了在香港的風(fēng)格轉(zhuǎn)變,重新訴說自己的個人故事?!拔乙恢闭J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張愛玲致宋淇,1976-4-4)“客串”以后才知“本分”,嘗試宏大敘述以后才回歸日常生活。所以說在張愛玲筆下,香港是變化,上海是不變。

在香港北望內(nèi)地的故事可謂 “嚴肅題材”,之前張愛玲在上海,卻是在五四主流傳統(tǒng)壓力下有意避開宏大敘事。也就是說張愛玲在香港寫上海,是“扮嚴肅” ;在上海寫香港是“扮通俗”——努力替小市民說話,面對大人們“童言無忌”,這是“扮”通俗而非真通俗(今天內(nèi)地持續(xù)張愛玲熱,有點兩者不分)。張愛玲對香港文學(xué)有影響,但更多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主義、女性感官、都市異化及雅俗共賞等。今天無論在香港街頭或者大學(xué)校園,問行人或?qū)W生誰是張愛玲,人們大都知道她是著名作家,但是不是香港作家?恐怕人們都會遲疑甚至搖頭。所以,在上海,張愛玲是個 “回不去”的主人,在香港,是個很受歡迎的“過客”。

為什么是“回不去的主人”?我們記得她早年的夢想:我要比林語堂還有名,我要周游世界,穿最好的衣服,我要在上海買自己的房子……臺灣某報后來邀請張愛玲回上??赐脣?,她推卻了,說這個世界上沒去過的地方很多,去過的地方就不去了。但實際上據(jù)林式同回憶,晚年獨居的張愛玲,有次電話里聽到林律師要到上海出差,電話停了2分鐘,才說了一句,“恍若隔世”。當(dāng)然,“回不去”還會含有另一些意思。至于在香港是受歡迎的客人,也不太容易理解。別的地方整理自己的文學(xué)史,總是盡量包括著名作家。張愛玲只去過臺灣二十多天,后來也被列為臺灣經(jīng)典作家。上海出版海上文庫,連梁啟超、沈從文等都收入。但是香港文學(xué)的界線卻相當(dāng)嚴格,無論在學(xué)者或讀者看來,蕭紅、許地山、余光中、張愛玲是不是香港作家,是否屬于香港文學(xué),至今仍是疑問。但香港又是最努力出版張愛玲作品的地方,香港大學(xué)召開的關(guān)于張愛玲的學(xué)術(shù)會議比哪里都頻繁。所以我說,張愛玲在香港是最受歡迎的“過客”。

用張愛玲自己的作品形容,香港是紅玫瑰,上海是白玫瑰。香港是“封鎖”之中的時間:可以打破常規(guī)浪漫想象做個“真人”;但“封鎖”之前或之后那就是上海?!胺怄i”結(jié)束以后,人們就會回到老位子,好像中間什么也沒發(fā)生。

真是這樣的嗎?

《封鎖》最早版本里在結(jié)尾處有一段文字寫男主角回家以后,后來被刪掉了:

飯后,他接過熱手巾,擦著臉,踱到臥室里來,扭開了電燈。一只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嗎?在思想中嗎?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吧?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楨捻滅了電燈,手按在機括上,手心汗潮了,混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的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巢里去了。(唐文標:《張愛玲資料大全集》,1984年6月)

我以前覺得這個出來又回去的烏殼蟲就是男人。近來又覺得也許是香港人和上海人。

2020.8.3(紀念張愛玲百年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