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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10期|孫頻:騎白馬者(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10期 | 孫頻  2020年10月09日08:34

1

我騎著摩托車沿山路盤旋而上。

正是五月,黃刺玫漫山遍野,橫掃其他植物,憑著氣勢竟躋身為山中一霸,幾欲要把半條山路都吞噬掉。走著走著前面忽然就沒有路了,嬉笑打鬧的黃刺玫擋住了去路。在陽光下看上去,這些淺黃色的野花忽明忽暗,像一些鬼魅之眼睜開了又閉上了,忽然間又睜開了。發(fā)酵過的花香肥膩殷實,在山風中靜靜飄著,讓人恍惚覺得前面一定隱藏著什么。等到摩托車碾過去,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花妖后面仍然只是一條寂靜的山路。

在沒有人的地方,樹木、石頭、山谷看上去都明艷異常,還有些兇猛,隨時會撲面而來。

沿山路盤旋而上的時候,會看到這巨大的山體里鑲嵌著貝殼類的海洋生物化石,還能在斷崖上看到里面清晰的巖層,花崗巖、片麻巖、輝綠巖、石英巖、角閃巖,一層一層,如那些早已長眠的時間。曾經(jīng)的海洋、魚群和火山如今靜靜埋葬于這大山深處。在山中行走,常有滄海桑田之感忽然迎面襲來。

走著走著,路的前方猛地跳出一個半山坡,林中一片開闊的空地上現(xiàn)出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這是護林員住的房子。我一直騎到離木屋很近的地方才停住,熄滅油門,從摩托車上下來,順便把掛在車把上的一個塑料飯盒摘下來。屋門口正蹲著的一個男人始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后,發(fā)現(xiàn)他正給一只小狗撓癢癢。另外兩只大狗躺在旁邊曬太陽,它們過于安靜了,已經(jīng)不再像狗,好像已經(jīng)過渡成了另外一種陌生的獸類。聽到我的腳步聲,它們沒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其中一只微微睜開眼瞟了我一眼,便又閉上了。那只小狗大概剛出生不久,巴掌大,正張開細嫩的四肢,露著肚皮,任憑主人給它撓癢癢。我站在他身后,咳了一聲,說,這小狗是剛抱來的吧?以前沒見過。

他還是沒有回頭,只背對著我說話,聲音聽起來嗡嗡的裝滿回音,剛生下沒兩天,是那對母子生的。說著他指了指那兩只曬太陽的大狗。那兩只狗看上去年齡個頭都差不多,分不出哪個是母親,哪個是兒子,都紋絲不動地曬著太陽。

他繼續(xù)擺弄那只小狗,我則繼續(xù)站在他身后看他擺弄狗。深山里的光陰夾雜著蟲鳴鳥叫和草木的清香,緩緩從我們身上踩過去,腳步遲緩猶疑,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木屋前的一塊菜地是他自己開墾出來的,主要種土豆。土豆是山民們的主要食物,幾乎頓頓不離土豆。一般來說,早晨是土豆小米稀飯,中午是燴土豆或燜土豆,晚上是土豆泥,拌上鹽,再噴上一勺蔥油。地頭干裂的黃土里像牙齒一樣長出了一排參差不齊的青菜,還有幾棵劍拔弩張的大蔥,各自在頭頂舉著一朵毛茸茸的大花,引來了一群蜜蜂。

此外便是無邊無際的山林。這木屋和菜地像是從山林手里好不容易搶出來的,一不小心就會被奪回去。我看到木屋邊上已經(jīng)包了一圈瘦小的毛榛和櫟樹。山林是會自己走路的。有時候猛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跟在你身后了。

四周山林如海,木屋如沉在井底,站在屋前就能聽見陰森的山風在密林深處徘徊低吼,伴著紅角鸮哀哀的叫聲,一種長著兩只大耳朵的鳥。不過當有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山林看起來忽然就璀璨極了。站在這半山腰上看下去,山林絢爛奪目,綠色的是油松和側柏,白色的是山梨花或杏花,紅色的是花楸或山楊,黃色的多半是黃刺玫。等到秋天的時候,黃刺玫的果實可以采來磨成面粉,做饅頭或者是烙餅吃,有一種奇異的清甜。

蹲在地上的護林員終于站了起來,矮個兒,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迷彩服,表情呆滯地看了我一眼,又偷偷看了一眼我手中提的飯盒,目光緩緩駛到別處,說,過來了?我在這山里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穿著這身舊迷彩服,眼睛一旦盯住什么就半天不動,像壓路機一樣死命在上面碾壓。有時候,他分明已經(jīng)不再看你了,但出于龐大的慣性,他一時還不能把自己的目光及時拖走,只好任由那些空心笨重的目光黏在你身上。因為一個人獨自呆久了,他的語言能力已經(jīng)明顯退化,經(jīng)常要過半天才能找到下一句話,這使他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是殘疾的。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牢牢盯住我看了大半天,我被看得毛骨悚然,他才終于說了一句,過來了?我說,一個人巡山怕不怕?他呆望著遠處,極慢地眨了兩下眼睛,半天才丟出一句,誰說不怕?我問,一個月給你多少錢?他轉過身去用慢動作喂狗,那時候還只有那一只母狗,等狗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丟出一句,八百塊。這時他慢慢扭頭看了我一眼,磕磕絆絆地補充道,額也是掙過大錢的人,早幾年,在山下的,廠子里,看門,一個月還給額,三千塊……三千塊呢。后來,廠子,不景氣,關門啦,額上山也是圖,圖掙人家,兩個錢。

我明白了,他也是逆流上山的人。這幾年山民紛紛從山上搬下去,搬到平原的縣城里,多半都是因為打工和孩子的上學問題。山民們大規(guī)模遷徙下山使得平原上人口劇增,一時房租上漲,有幾個新小區(qū)的房子幾乎都變成了山民聚居區(qū)。山民們下山之后把山上的土豆和傘頭秧歌也帶到了平原上,以至于晚上的廣場舞里突然嫁接了好幾條扭秧歌的傘隊,花紅柳綠的。大山里則更加空蕩幽靜了,鳥獸和樹木紛紛住進了廢棄的山村。但也有少數(shù)人會逆流而上,從平原回到山里。比如這護林員,比如我。

我也住在這樣一間小木屋里,在陽關山更深的八道溝里。我在木屋墻上掛了一張巨大的地圖,無聊的時候就站在地圖前看地圖。我從小就是個喜歡琢磨事情的人,我慢慢在地圖里看出了一些門道。地圖上有三條大通道,一條是蒙古高原和東部平原之間的長城,一條是青藏高原和南部平原之間的茶馬古道,還有一條是從古長安出發(fā)途經(jīng)大漠一直向西的絲綢之路。這三條大通道把平原和高原,沙漠和綠洲,游牧區(qū)和農(nóng)耕區(qū)都連了起來。移民們千百年來在這些通道上遷徙流動,遠離故土,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

就像這陽關山,全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古時候的人們大概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從平原來到深山里,很多年后又因為子女的教育問題遷徙到平原。有的山村學校,原來有一百多個學生,后來到幾十個,十幾個,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學生。我已經(jīng)分不太清楚,對于人們來說,這種遷徙是一個必然要到來的進化過程,還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衰敗過程。對于我來說,前半生是跟著欲望走的,后半生,我只想跟著心走。

我把手里的飯盒遞給護林員,剛炸的油糕,皮還脆著,給你送幾個過來。他站在那里沒動,只拿眼珠偷偷掃了飯盒一眼,半天才敢問一句,甜的咸的?我說,石榴形狀的是咸的,半月亮形狀的是甜的。他仍不肯接飯盒,笨重的目光碾壓過黃土和大蔥,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嘴里卻說,額自小,好吃甜的,就是,甜的吃多了,這不,牙也快掉沒了。我硬把飯盒塞給他,他這才接住了,也并不急著打開,就那么用兩只手矜持地抱在胸前,好像并不想要。嘴里還在向我拼命解釋著,額不是,很愛吃,油糕,不太好消化,額不急著吃,等,等放到晚夕(傍晚)再吃。

對于他來說,吃一頓油糕就等于過節(jié)。我隔三差五來給他送點吃的,幾乎每次都這樣,他表示他不是很愛吃,也并不急著吃,要先放一放再吃,然后等我轉身離開的一瞬間就會把它們吃光。我再次騎上摩托車準備擰油門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抱著那只飯盒忽然大聲對我說,夜來,有一只花豹,敲額的門,額用強光手電,一直照它,照它,它就在門口,蹲了一黑夜,天明才走掉,額一夜,沒睡。我說,晚上記得把門從里面關好。然后擰了一把油門。他手捧飯盒小跑兩步又追上來,有些絕望地對我喊道,你沒見,好大,一只花豹,就在額門口,守著。

他張開的嘴里果然沒幾顆牙,看著有些荒涼,像個黢黑的山洞。我知道他不想讓我走。但我還是擰了一把油門,騎著摩托車重新上了山路。

這條山路是沿著文谷河修的,河拐彎的地方,路也跟著拐彎,像河的影子。文谷河從陽關山最高峰出來之后,自西向東,流經(jīng)幾座大山幾道大溝,最終流入盆地,匯入汾河。河流的兩岸孕育出不少小村莊,珍珠一樣被河流串成一串。所以只要跟著河流就能出山。在我小的時候,木材廠砍下的圓木都是放進河里,順流而下帶出山的,放排人站在木排上點著竹竿。那時候,我經(jīng)常會騎在一截圓木上跟著河流漂一段再爬上岸,在岸邊看著那些滾圓筆直的木頭在河道里熙熙攘攘地擁擠著,談笑著,結伴出山而去。冬天,河道結冰,白色巨蟒一般蜿蜒在山間,那些圓木則一路滑著冰,照樣呼嘯著出山。

河流在視野里若隱若現(xiàn),即使鉆進了河柳叢里蹤跡全無,仍然可以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就在咫尺。走著走著,河流冷不丁又冒了出來,活潑潑地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河流兩邊青草夾岸,蒲公英攜傘飛行。偶見有白色的巨石擋在河道中間,河流也是歡快地側身而過,并不上前挑釁。

幾道巨大的山溝像神將一般守在河流兩側,八道溝、八水溝、大背溝、大沙溝、小沙溝、未后溝、西塔溝。在每個溝口都駐守著大力士一般的山風,它們終日呼嘯著守在那里,逡巡、比武,力大無窮,可以輕易把一輛汽車掀上天。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河邊的山坡上著了一樹白花,山梨花開得太多太稠,好像整棵樹都燃燒起來了。這棵樹像支火把一樣站在山坡上,竟把周圍一圈都照亮了。我站在樹下,花瓣像雪一樣落在我臉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河灘上出現(xiàn)了養(yǎng)蜂人的帳篷和蜂箱。我停下摩托車,向他走過去。在回到山中的這兩年時間里,只要在山里見到陌生人,我都會試圖過去搭訕幾句。我試圖在找尋一個人。我相信這個人其實還在這深山里。

養(yǎng)蜂人頭上戴著斗笠,斗笠下罩著煙霧一樣的面紗,看不清眉眼。我走過去的時候,他隔著一層面紗打量著我,并不言語。我看著那層面紗,心里忽然就一緊,但還是和他打了個招呼,忙著呢?蜜蜂在這里采的是什么蜜哪?他隔著面紗吐出三個字,百花蜜。一陣山風拂過,煙霧一樣的面紗蕩漾起來,露出了他的一只嘴角,那只嘴角看起來堅硬神秘。

我抬頭看了看天,群山之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幽暗的暝色,一只蒼鷹張開巨大的雙翅,正在暮云里無聲滑翔。我用手指關節(jié)敲了敲蜂箱,對他說,給我打一斤蜂蜜,不會摻假吧。

他二話不說,噌地揭開一只蜂箱,里面設著隔斷,像小公寓房一樣,無數(shù)只蜜蜂正棲息在里面,猛一看,簡直讓人有點眩暈。有幾只蜜蜂從箱子里飛了出來,我嚇得往后一躲,他使勁向我招手,怕什么,蜜蜂要怕你才是,蜇了人它就沒刺了,少了刺的蜜蜂是不會回家的,反正是要死的,它們情愿死在外面。死在里面的尸體也很快會被其他蜜蜂清理出去,你看看這蜂箱里多干凈,嘖嘖,比我住的棚子都干凈,蜜蜂可比人愛干凈多了。

他說著抽出一塊隔板,上面粘滿蜂蜜和蜜蜂,他用指頭蘸了蜂蜜放在自己嘴里吮吸著,邊招呼我,來嘛,過來吃,你吃吃看嘛,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說著又從木板上掰下一塊膠狀物遞給我,再吃吃這個,蜂膠,賣得死貴,好東西,和人參一樣。

我嚼著那塊難以下咽的蜂膠搭話道,一只箱子里住這么多蜜蜂,就一個蜂王?他放下隔板,小心蓋上箱子說,原先一只箱子里就一只蜂王,不過現(xiàn)在蜜蜂與時俱進,改革了,有的箱子里能住兩只蜂王。蜂王也不容易,一天到晚坐著不動,就干兩件事,吃蜂王漿和生孩子,一輩子吃了生,生了吃,一只蜂王一天要生三百只蜜蜂呢。

我指了指箱子旁邊的蜜蜂尸體說,這些蜜蜂怎么就死了?都是丟了刺的?他撿起一只死蜜蜂給我看,死掉的蜜蜂輕飄飄的,像個空殼,他說,因為它是只雄蜂嘛,這就是它的命,雄蜂的婚禮和葬禮是在同一天舉行的,結婚的那天就是它的死期。人各有命嘛,蜜蜂也一樣。

山中的光線正無聲而迅速地向西撤退,地上的灌木和河流漸漸失去顏色,褪變成枯瘦的黑白。只有長著松樹的山頂還在夕陽里閃閃發(fā)光,如同銀色的雪山。我看了看河灘四周,只有密林和灌木叢,還有這條日夜不息的河流。我問他,你一個人就在這河灘里過夜,不怕嗎?他嘎嘎大笑著把斗笠摘掉,方才的那只神秘的嘴角消失了,變成一個圓圓的大腦袋,眼睛和嘴巴都比別人大一個號,整張臉看上去有一種遼闊感。這樣一張臉,在黃昏的光線里看著竟有幾分明媚。不像是我要找的人。不過也說不定,人的面相是可以隨環(huán)境變化的。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確實,那個暗處的人可以幻化做無數(shù)種面孔出現(xiàn)。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他。

他用手指指蜂箱,說,有這么多小朋友陪著我,我還怕啥嘛。我們養(yǎng)蜂人就是跟著花期走,一路上都在打聽哪里的花剛開了,哪里的花快要開了,哪里開花去哪里,像不像采花大盜?前幾天聽人說方山的棗花開了,明天就準備趕過去呢。和你說,有一次我在野地里搭帳篷,旁邊就是個老墳墓,不管它,反正我也不認識誰在里面,里面的人也不認識我,無冤無仇,總不至于半夜出來嚇我。要是里面是自己認識的人,那就有點麻煩了,為啥?因為你能想見它的樣子嘛,你要敢閉上眼,它就在你眼前晃啊晃,晃啊晃,你就覺得它真的從里面走出來了,你說是該和它喝酒呢還是和它聊天呢。所以不認識的死人也就不用怕嘛。停頓片刻之后,他瞪著兩只銅鈴大眼補充了一句,伙計,蜂蜜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我買了一罐蜂蜜,掛在摩托車把上,沿著山路繼續(xù)往前。走著走著,連山頂上金色的夕照也消失了,夕陽沉沒,鴉青色的群山愈發(fā)肅穆寂靜。我經(jīng)過了大沙溝、八水溝,走到八道溝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山路兩邊的森林已經(jīng)變成了沒有任何縫隙與光亮的黑森林,陰森蓊郁,有幾棵大松樹的枝杈猙獰地舉向夜空。森林和崎嶇的山路完全連成了一體,已經(jīng)看不到河流在哪里,但水聲還掛在耳邊,愈發(fā)清脆。光聽著這流水聲,會覺得這條河正在黑暗中變結實變強壯,似乎馬上就要從地上站起來了。漸漸地,連我自己也被這夜色完全融化了,我伸出手來竟看不到自己的五指,我消失了。

等到眼睛完全適應了這大海一般的黑暗,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遼闊的黑暗也是分層次的,深深淺淺的黑暗雜糅在一起,如同剪影。進了八道溝就是蒼兒會,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口,我略一猶豫,還是拐進那條岔路。幾分鐘之后,一座空無一人的山莊陰森森地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

我把摩托車停到一邊,坐在一塊石頭上,點了一根煙慢慢抽上了。夜空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星星,深山里的星空分外澄凈,那些閃著寒光的星星看上去就在頭頂,伸手就能摘下來。此刻我的頭頂上方正懸著一把巨大的勺子,北斗七星橫亙于荒野之上。一年當中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北斗星的勺子把都會指向不同的方向。幾千年里,山民們都習慣以北斗星來判斷時令。

星空下的山莊默無聲息,沒有半點燈光,看上去鬼影幢幢。這座度假山莊已經(jīng)被廢棄在這深山里好幾年了,門口大石頭上刻著四個字“聽泉山莊”。進了山莊的大門先是一片山楊林,一大片建筑在樹林里若隱若現(xiàn),有賓館、餐廳、會議室、活動室。在賓館的后面還有幾個巨大的園子,有一個江南園,花園里種下了不少茂林修竹,按照江南景致設下了四景:杏花煙、梨花月、孤山梅、梧桐雨。又在園內引水造湖,湖邊建有亭臺樓閣,一座水榭叫“夕月樓”,一處涼亭叫“蒼靄亭”,軒為“聽雨軒”,還仿照網(wǎng)師園建了一扇月宮滿月門。湖上架有石拱橋,可在橋上垂釣觀魚。假山疊成數(shù)道絕壁,一條瀑布從山頂飛瀉而下,假山邊種了紅楓、牡丹與黑松。秋日霜染楓葉,冬日,還可以出來一種青松伴崖石的生趣。

再往前走是一個世界園,園子里都是一些微縮版的世界著名建筑,金字塔,埃菲爾鐵塔,比薩斜塔,凱旋門,自由女神像,希臘神廟,還有一座小型天安門。這些微縮建筑像侏儒一樣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再往前走是一個史前動物園,林立著各種用水泥做的史前怪獸,除了各種各樣的恐龍,還有魚龍、長頸龍、滄龍、械齒鯨、帝鱷等怪獸,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奇怪動物,很多已經(jīng)缺胳膊少腿。最后一個園子是個花花綠綠的游樂園,廢棄的過山車如巨蟒一般盤旋在雜草之中,旋轉木馬下面掛著幾匹顏色剝落的木馬,首尾相追,一動不動。當年山莊還沒有建完就停工了。

如今,山莊門口早已荒草沒頂,在夜色中看過去,似是狐妖鬼怪們住的荒冢。

2

抽完一根煙,我站起來,抬頭看著夜空。這星光下的廢墟早已脫盡了肉身,骨骼林立。所有過往留下的殘垣斷壁,與這原始森林交錯生長在一起,在荒野中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美。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就是那種一切變成廢墟之后奇異而無法言說的美。

最初的焦慮在山林的星移斗轉中漸漸消失。每次當我在月光或星空下駐足,悄悄打量這座廢墟時,都會覺得,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留下這樣一處夢境般的廢墟,也許并不是全無意義。我好像暗暗撿到了一個被遺留在深山中的謎語,卻無法告訴任何人。

大山與夜空的交界處閃過一顆流星,拖著大尾巴,轉瞬即逝,腳下的大戟和青蒿散發(fā)著冷香。在這樣寂靜的山林里能聽見時間層層剝落之后,掉在地上的撲簌聲,如落葉一般。

聽泉山莊里面包裹著的是曾經(jīng)的陽關山木材廠。1956年建成,1998年消失。

我就是在那座木材廠里出生長大的,父母都是廠里的工人。小的時候,我和廠里的發(fā)小周龍,在春天的時候去山里撿柴挖野菜,卷耳、鵝腸菜、小苜蓿、歪頭菜、野葵都是可以吃的,金露梅和銀露梅的嫩葉采了可以當茶喝。野杏花折幾枝,插在罐頭瓶子里可以開好幾天。春天的大山里,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每到中午,廠里的大喇叭就開始廣播評書,家家戶戶聽著評書吃午飯,就著野蔥和臘八蒜。然后在花香里小睡片刻。

夏天的時候,我們去山里采木耳、挖草藥。我熟悉這山中的每一種藥材,蛇苔可以治蛇毒,木賊止血明目,翠雀可以治牙痛,蠅子草治腸胃炎,小花草玉梅可治肝炎,梅花草清熱退燒。黃昏的時候,我和周龍經(jīng)常躲在木材廠對面河里的大石頭上偷偷觀察別人,我們對廠里每個人下班后做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竟慢慢掌握了每個人的生活規(guī)律。那時候全廠只有一臺黑白電視機,信號還不好,到了晚上,便有人抱著電視,有人拖著電線,有人裹著床單,一群人前呼后擁地抱到山頂上去看。我和周龍則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后,躺在尚有余溫的大石頭上,沐著月光,聽著身下嘩嘩的流水聲。螢火蟲在我們身邊飛來飛去,星星點點的,有時候還會落在我們額頭上,胳膊上。

秋天我們去山里撿蘑菇采野果。蛇莓、山桃、覆盆子都熟了,毛榛的種子可以做肥皂,野酒花可以釀啤酒,刺梨和毛櫻桃可以釀果酒,五鈴花的根可以熬糖,野玫瑰可以做玫瑰醬。工人們把砍下的樹木放到窯里熏干,再把干木料垛成一堆一堆的四方形,一眼看過去,簡直無邊無際,如兵營扎寨。那時候人們蓋房子都得用木料,為買到木料還得走后門,所以木材廠的工人們都以自己的這份工作為驕傲。

冬天的時候我們進山打獵。大雪足有半腿深,山腰上掛著雪白的冰瀑,晶瑩剔透,往返的時光都凝固下來,文谷河已結成冰河,在冰面上滑著冰就可以一直滑出山去。山中冬夜漫漫,工人們沒有什么娛樂,有時候便以聽房為樂。有人在熄燈之后,裹著大衣穿著棉鞋,躡手躡腳走到人家門口,坐下來,把耳朵趴在門上聽房。有時候聽著聽著就靠在門上睡著了,結果早晨人家一開門,他撲通一聲摔到了人家家里的地上。還有的時候,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卻什么都聽不到,忽然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都還沒回家呢你聽什么?快回去洗洗睡吧。

我十二歲那年才第一次出山,第一次見到了坐落在平原上的縣城。那天晚上我坐著廠里運木料的卡車,跟隨父親進了趟縣城。我正在車廂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叫醒,猛然看到前面跳出一大片燈火。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燈光,那么多商店,街上有那么多人。有些被嚇住了,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后來跟著父親進了一個商店,我嚇得連頭都不敢抬,里面擺的好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我卻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就一直低著頭。沒想到世界上竟有這么多好東西,簡直像來到了天上的街市。

我是1997年參加的高考。高考完之后我就已經(jīng)有預感,可能要與心儀已久的大學失之交臂了。高考完的那個傍晚,我一個人在山里溜達,不覺走進了八道溝。這種大溝的兩面都是高山聳立,溝中間一條河川,河川的名字多簡單粗暴,依順序分別叫做頭道川、二道川、三道川。出溝后都匯入文谷河,隨河水出山。高山之間的一道天空漸漸暗下去了,有住在山頂?shù)纳n鷹偶爾從頭頂滑過,姿態(tài)靜謐悠遠。

我不想回廠里,也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巨大虛空,于是就那么沿著河川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著走著天就黑透了,高山和夜空之間生出一道柔和的界線,再走,半輪明月就爬上來了。月光照著山谷,河流閃著銀光,我腦子里想了很多很多,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在這個晚上想完了,卻又像是什么都不敢去想。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沿著河流往前走,泉水叮咚,微云淡月,晚風里盡是草木的清香,走夜路的野獸也會躲開我,它們都怕人。我就那么走啊走,后來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開始亮了,月落烏啼,東方出現(xiàn)了青白色的天光。我竟然在山谷里走了整整一夜。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果然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學,又因為四年的學費問題,我最終做出了決定,放棄上大學,去城里打工。那時候我便暗暗發(fā)誓,即使是打工,有一天我也要讓所有的人都看看。

在我離開廠里的第二年,因為木材逐漸被鋼筋水泥代替,商品房開始代替自建房,木材已難有銷路,木材廠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大部分工人只好下山,到平原的縣城里租間房子,自謀生路。還有的工人去了更遠的河北、山東打工。我的父母也跟著工人們去了平原上的縣城里,開始了四處打零工的生活。

1999年的秋天,我獨自一人進了陽關山,回了一趟深山里的木材廠。讓我驚訝的是,已經(jīng)停電停水的廠里居然還住著十來個工人,他們已經(jīng)在廢棄的工廠里住了一年多了,其中居然還有周龍和他的母親。

秋天是山里最美的季節(jié),層林盡染,秋陽點亮了山中的每一片樹葉,好像每一片樹葉上都站著一支蠟燭。松樹下的銀盤巨大如傘,大片橙色的沙棘如火焰燃燒,山鹛爭相啄食刺李,松鼠用石頭打磨著橡果。我和周龍在山里慢慢轉了一天,我問他這一年多是怎么生活的。他說,其實也好辦,喝山里的泉水,吃山里的野果蘑菇,砍柴生火,自己再種點土豆,也就夠吃了,在山里哪有活不下去的?我說,晚上沒電你們做什么。他說,晚上就點著蠟燭聊天。我說,就你們十來個人天天在一起,還有什么可聊的?他嘴角微微一笑,目光很柔軟地亮了一下,可聊的多著呢,我們想說的話說都說不完。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為什么不下山去?他的目光垂下去,看著腳下的一株草芍藥,說,覺得在山里自由,也不知道出去了能干什么。

晚上,我們在他破敗的宿舍里,點著蠟燭,喝著用地榆嫩葉泡的茶繼續(xù)聊天,過了十二點了,我們還在聊,過了半夜兩點了,我們還在聊。我們坐在昏暗的燭光里,守著彼此巨大的影子,都毫無睡意,似乎真的有說不完的話,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就這樣,我們一直相守著坐到了天亮。東方既白,他吹滅燭頭,在一縷青煙里對我微微笑著說,你看,有沒有可聊的?

又過了幾年,我父親去世,我按他的臨終交待把他葬在了大山里。山里的墳墓就像山里的人家一樣,都孤零零地游蕩在大山的褶皺里,很少有墓碑的,無名無姓,只是每座墳墓上都種著一棵柳樹。有的柳樹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得兩個人才能抱得過來,樹皮漆黑皸裂,像是真的來自于陰森的地下。柳樹下的墳墓則小如饅頭,幾乎要縮回到地底下去了,這必定是座年齡很老的野墳。

埋葬好父親之后,我又回了趟廠里。走到廠門口的時候嚇了一跳,原來的木材廠和廠里一望無際的木料垛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修了一半的度假山莊。門口鎮(zhèn)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了四個字,用紅油漆描了:聽泉山莊。

這山莊好像是從天外飛過來的,鐵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大鐵鎖,我在門口往里張望了半天,正準備翻墻進去,忽覺得背上有些異樣,一扭頭,正好和一個坐在樹下的老頭四目相對。那老頭坐在大樹的陰影里,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向他走過去,他戴著草帽,指縫里別著一根筷子那么長的手卷紙煙,放在嘴角品了一口,瞇著眼睛,有些高興地對我說,翻啊,繼續(xù)翻啊,額看著你翻,怎么不翻了?

額,是山民們獨有的一個發(fā)音,一到了十幾里之外的平原上就會自行消失。很多年里,我走在城市的街上,在人群里偶爾聽到這個發(fā)音,都會覺得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咬了一下,連忙在人群里到處尋找。那個代詞卻已經(jīng)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忙說,老伯,木材廠呢?你知道這里原來有個木材廠不?

老頭坐在樹下,把一條腿抬到另一條腿上,抖著腿說,兀來大(那么大)個廠子,額能不曉得?小子,你是來買木料的還是來耍游樂園的?

我一愣,說,老伯,我家就是這廠里的啊。

老頭也愣了一下,繼續(xù)抖著腿說,你看著兀來小,衣裳穿得時興,也是這廠里頭的人?你不曉得?木材廠倒塌以后,有個老板看中了這個地方,真是個偶人(壞人),看見有山有水風景好,就把廠子租下來,還租了額們四百畝地,一畝地一年給四百塊錢,說是要蓋個度假村搞旅游開發(fā)。說現(xiàn)在種幾畝地又掙不了錢,讓額們都給他打工,他給額們發(fā)工資。不少人家的小子在外頭打工,都給叫回來了,說家門口就有錢掙?,F(xiàn)在彩禮要的太重,不少小子都吃(娶)不起婆姨,就都回山里來了。結果那偶人蓋度假村蓋了一半就跑了,估計是沒錢了。把額們都耍笑了一遍,真是個偶人,租下的地也毀了,莊稼都不能長了。跟前的兩個村,蒼兒會和嶺底,因為搶度假村的工程還打了起來。

我問,那老板后來去哪了?

老頭站起來,頂著大草帽,拍了拍屁股上的兩片土,上下打量著我說,早跑毬了,不曉得去哪里了。有人說他為了蓋度假村欠了一屁股債,還不起錢躲起來了,有人說他跑到南方做買賣去了,又掙了大錢。反正是找不見了,聽說這偶人也是從陽關山里出去的,不曉得是哪條溝里生出來的。原先日搗(騙)額們說,要搞旅游開發(fā),旅游能帶動跟前幾條溝致富,村里幾家靠路的都趕緊借錢開了農(nóng)家樂,俺行(家)也開了,結果呢,連個鬼都不上門吃飯。

我使勁朝鐵門里張望著,說,那廠里留下的十來個工人去哪了?

老頭把煙叼在嘴角,從身上摸出一把青銅色的大鑰匙,走過去把鐵門嘩啦啦打開,說,那就不曉得了,額守在這里本來是要收門票的,里頭有恐龍嘛,好看著呢,不過你原先就是廠里頭的人,就不收你的錢了。

我在廢墟一般的度假山莊里游蕩了半日,仿佛在夢游。我曾經(jīng)熟悉的宿舍、廠房、熏窯、食堂,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好像它們只是我的一個夢境,從來就不曾真實存在過。但分明地,我每踩下去一腳,都有一種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好像踩在了它們的尸骨上面,我走得步履蹣跚,像一場戰(zhàn)爭之后唯一剩下的幸存者。

我在賓館后面忽然看到了那片荒蕪破敗的江南景致,它們出現(xiàn)在這北方的深山里,看起來有一點侵略性,有一點膽怯,還有一點滑稽。因為長期無人打理,那一點江南的情致早已變形,瘋長成一種自暴自棄的匪氣。繼續(xù)往前,我來到世界園里,看到了那些侏儒般的小型建筑,有的只建了一半,我感覺自己像個誤闖進來的巨人,它們個頭矮小,擁擠而詭異地站在一起,又像是正在賣力地服役,拼命要告訴人們,這就是世界,世界其實就是這個樣子的。然后,繼續(xù)往前,我看到了那些用水泥做成的恐龍和怪獸,很是魔幻。風吹日曬,恐龍身上涂的顏料已經(jīng)褪掉大半,露出了里面的水泥。我錯愕地從一個微縮世界里一步跨進了史前,看著這個馬戲班一樣笨拙的史前園,竟覺得有些心酸,不忍多看。以為這就該走到頭了,沒料到,一個五顏六色的游樂園猛地躥了出來,立在我面前。設備已經(jīng)生銹,盤旋的過山車看上去搖搖欲墜,木馬呆呆立在眼前。

更令我驚奇的是,就在這游樂園里,竟然還有一塊整齊干凈的莜麥地,邊緣清晰,像一塊突然飛過來的綠毯子鋪在那里。莜麥地里連棵雜草都看不見,說明這地是有人經(jīng)常來照料的。

我在這片廢墟里站立了很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林拖著自己巨大的陰影靜立在四周,腕龍伸出的長脖子變成了一道蛇形的黑影,似在空中拼命探尋什么。那些矮小建筑的屋頂在昏暗中看過去,像一片陰森的墓碑。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修建這山莊的人根本不是來賺錢的,他像是跑到這深山老林里來搞一場盛大的行為藝術。他用這種魔幻而天真的組合方式把這些建筑疊加起來,最后竟讓它們在深山里疊加成了一種夢境,古怪而神秘。他更像一個藝術家。

我走出山莊大門的時候,那個老頭還等在那里??匆娢页鰜砹?,便又把鐵門鎖上。我說,老伯,你們村不是開了農(nóng)家樂么,太晚了,我今晚不下山了,要不去你們村住一晚?他攥著那把大鑰匙,似乎在黑暗中猶豫了一番,最后還是點點頭,對我說,俺行就有,跟額走吧。

老頭姓井。去他家的路上,我問,農(nóng)家樂平時有生意嗎?他搖頭晃腦地說,不是和你說了嘛,平日連個鬼都不上門。當初要是不給人們念想,人們也不會想著甚開農(nóng)家樂掙錢,靠甚旅游掙錢,額們在山里本來也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就是錢少點。跑回來的小子們后來又下山打工去了,得掙錢吃婆姨啊,不然這輩子就等著打光棍吧。現(xiàn)今村里的光棍漢是越來越多了,女子們如今都不愿留在山里,都想嫁到城里,要樓房要小汽車。額們是老了,不想動了。

我說,那個開發(fā)度假村的老板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見過嗎?

他說,怎么能沒見過?燒成灰也認得他。那個偶人,個頭中不溜秋,平常人長相,橫看豎看都不像個兔頭(厲害)。

我笑笑,說,這人其實挺有意思。

他忽然扭頭看了我一眼,我們在黑暗中短暫地四目相對了一下,他說,你認識這人?

我在黑暗中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一愣,說,沒有沒有,就是隨便說說。

黑暗的森林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們,我能聽見森林里傳出的白骨頂蒼老的叫聲。老井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在了黑暗中,模糊一團,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透明的魂魄在我前面游蕩。走著走著,前面的密林里忽然滲出一點燈光。是一個小山村。 

……

選自《鐘山》2020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10期

孫頻,1983年生,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