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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丁玲1985年4月延安之行詳考
來源:《現(xiàn)代中文學刊》 | 梁爽 梁向陽  2020年10月12日08:16
關鍵詞:丁玲 延安

內容提要:丁玲1985年4月的延安之行,是她在共和國成立后唯一一次回延安。此事距今只有40多年的歷史,參與接待的當事人大都健在,但多種版本的文史資料與回憶文章記述均有明顯出入。筆者在查閱相關回憶文章與文史資料、走訪參與接待的當事人的基礎上,力求在多種材料的相互映證中,詳述丁玲短暫的延安之行,全面還原這三天的基本情況,以求最大程度地接近歷史的本真狀態(tài)。

關鍵詞:丁玲、1985年4月、延安之行、詳考

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丁玲自1936年10月奔赴陜北后,她的人生與命運就與延安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她1936年到1945年,先后在陜北保安乃至延安等地生活、戰(zhàn)斗了10年左右;而她在共和國成立后的人生際遇,也與延安有著密切關聯(lián)。1985年4月5日到7日,她在離開延安40多年后第一次重返延安并作短暫訪問。1這也是她在共和國成立后的唯一一次回延安。丁玲此次回延安的情況,“代表了當前國內丁玲研究的最新成果”2的《丁玲傳》中有大約300字左右的記述。

4月5日恰逢清明節(jié),早7點半出發(fā)去延安,在黃陵吃午飯,拜謁黃帝陵。途中參觀了洛川會議舊址。晚6時到延安。

丁玲在陜北住了10個年頭,留下了太多的回憶,四十年來魂牽夢繞,但她只有一天時間。4月6日上午參觀棗園、延安大學、楊家?guī)X及革命紀念館。她在延安大學講話說:沒有延安,就沒有我以后的50年,我是在這塊土地上,由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轉變?yōu)闊o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有了延安墊底,我才能戰(zhàn)勝以后的艱難。下午參觀清涼山《解放日報》舊址、寶塔山、新市場。晚上會見了作家路遙,丁玲聽說它有一個構思,趕緊約他給《中國》寫稿子。

4月7日早8時離開延安,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幾十年來的思念和心愿,就只有這么走馬觀花的匆匆一瞥,誰讓你偏有個《中國》呢?3

這300多字簡要敘述了丁玲1985年4月的延安之行。事實上,丁玲延安之行的時間雖然非常短暫,但行程信息卻非常豐富。為了厘清丁玲1985年4月延安之行的基本情況,筆者查閱了相關回憶文章、文史資料與當?shù)氐膱蠹?,也走訪了參與接待丁玲的部分當事人,發(fā)現(xiàn)包括《丁玲傳》在內的關于丁玲重回延安的一些相關記述,均與事實有所出入,有些則明顯有誤。4

甄別事實是學術研究的重要基礎,學者朱維錚教授就認為:“我不以為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所得結論便等同于歷史事實,我也不以為義理一詞可以作為歷史認識的同義詞……任何一種歷史研究,那第一步都只能用力于討論對象‘是什么’,然后才能追究‘為什么’?!?因此,筆者力求在多方材料的相互映證中全面還原丁玲延安之行的基本情況,以最大程度地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

丁玲選擇4月5日去延安,主要是想?yún)⒓忧迕鞴?jié)黃帝陵祭祖活動。北京方面陪同她的人員有丁玲的丈夫陳明和馮雪峰之子、《中國》文學月刊馮夏熊;陜西方面的陪同人員有陜西省文聯(lián)常務副主席方杰、《陜西日報》主任記者肖云儒等人。在4月5日上午的黃帝陵祭祖儀式上,陜西省人民政府、省人大常委會、省政協(xié)、延安地區(qū)行政公署、黃陵縣人大、縣人民政府、政協(xié)和社會各界人士、港澳臺胞、海外華僑代表共4000余人,參加了隆重的黃帝陵祭祖儀式。6

這一天的上午,丁玲一行在黃帝陵景區(qū)偶遇參加祭祖活動的延安大學“布谷詩社”的學生。延安大學政82級學生、“布谷詩社”社長劉耿同學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丁玲,主動上前問好,并誠摯邀請丁玲訪問延安期間,來延安大學做客。7有著深厚延安情結的丁玲,面對來自延大文學青年的真誠問候與邀請,當即愉快地答應抽時間去延大看看。

延安大學是在陜甘寧邊區(qū)時期由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綜合性大學。1941年7月30日,中共中央作出決定,把抗戰(zhàn)之初就創(chuàng)辦的陜北公學、中國女子大學、澤東青干校合并,由毛澤東親自確立校名為延安大學。延安大學的成立和發(fā)展是黨在陜甘寧邊區(qū)發(fā)展教育力量、培育人才的重要部署,作為“老延安”的丁玲自然深知當年創(chuàng)立延安大學的用意,也想要為老區(qū)的青年學生們作一些貢獻。陪同的陳明與馮夏熊,則讓這個熱情的年輕人下午到延安賓館商量訪問延大的具體細節(jié)。雙方商定好4月6日上午去延大訪問。在確定去延大時間后,劉耿又趕回學校,向時任校黨委宣傳部部長的申沛昌匯報邀請丁玲來學校事。丁玲要去延大訪問,這可是件大事。申沛昌當即向學校主要領導匯報此事,安排第二天上午的訪問程序。

4月5日下午大約6點左右,丁玲在闊別延安40年后重回這片土地。延安方面參與接待的有中共延安地委顧問、詩人黑振東,延安地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楊明春、曹谷溪等人。據(jù)參與陪同的肖云儒回憶,當晚,黑振東與丁玲、陳明聊天時談起他與中共延安地委書記郝延壽小時候都跳過“丁玲舞”。陳明便用陜甘寧邊區(qū)的方式拉開了“再來一個要不要”,丁玲說:其實這不是她編的舞,是諧音,演員的手、腳都帶著銅鈴,跳起來叮鈴作響,“叮呤舞”被叫成“丁玲舞”,就這樣叫開了。8

此時回到延安的丁玲,她的心情應該是放松愉悅的。

4月6日,正是星期六。丁玲一行上午在延安城參觀的路線,先是棗園革命舊居,再去延安大學,然后再到楊家?guī)X舊居與延安革命紀念館。據(jù)當時參與陪同的詩人曹谷溪回憶,丁玲“戴著一副茶色眼鏡,穿著一件非常新的花綢布衫,不論走到哪里,都會迎來許多驚異的目光?!?

上午9點半左右,丁玲一行參觀完棗園革命舊址后,隨即去延大訪問。在快到延大的蘭家坪大橋上,丁玲特意讓司機停車。她指著延大三大門方向的小路說,當年孩子們就從這里過橋,去安塞的保育小學?!拔夷呛⒆?,等于是延安人啊,他現(xiàn)在許多朋友,都是延安時交下的。延安不但是我們國家第一代領導人長住的根據(jù)地,而且是我國第二代領導人的苗圃?!F(xiàn)在許多新的國家領導,都是延安保小的人!……”10

延安大學坐落在延安城北郊的楊家?guī)X,過了蘭家坪大橋,就是延大了。在大門口等候已久的延大主要領導與“布谷詩社”的學生們迎上前去,把丁玲一行接到新建的圖書館前舉行活動。大體有這樣幾項:一是延大“布谷詩社”社長劉耿與核心骨干、中84級女生屈愛東分別給丁玲與陳明佩戴延大?;眨欢恰安脊仍娚纭鄙玳L劉耿向丁玲贈送《布谷》詩報;三是邀請丁玲演講;四是請丁玲題寫“布谷詩社”社名。陪同丁玲的中共延安地委顧問黑振東,當場即興賦詩祝賀。

關于丁玲的演講,回憶者的角度也不盡相同。劉耿回憶,丁玲的演講大體是40分鐘左右,主要圍繞“青年”、“革命”、“詩歌”與“延安”這幾個關鍵詞來展開,因時間過了40多年了,具體演講內容記不清了。11

而陪同參觀的詩人谷溪回憶丁玲面對延大的眾多師生,大聲演講:“延安大學,是一所偉大的大學,光榮的大學!在過去的年代,她為民族解放,新中國的建設,作出了卓絕的貢獻。”在熱烈的掌聲中,她進一步放大嗓門說:“封閉的時代即將過去,一個改革開放新的時代就要到來!延安大學應該肩負更為艱巨,更為光榮的任務。未來的輝煌與光榮屬于你們!”他還回憶了“丁玲延安之行在延安大學講的話最多。當時盡管沒有擴音設備,可是她成功的演講,不僅在延大引起強烈反響,同時也震撼了沉靜的黃土高原”。12

這顯然是典型的詩人性的回憶,浪漫而夸張,融入了詩人的合理想象。事實上,一個沒有擴音設備的封閉場地演講,在沒有報刊及時跟進報道的情況下,怎能“震撼了沉靜的黃土高原”呢?

在時任《陜西日報》主任記者的肖云儒聽來,卻又是這樣的話語:“離開延安,四十年了,四十年來——夢、魂、纏、繞!”

“如果沒有延安,就沒有我以后的五十年。此話怎么講?因為,我是在這塊土地上,由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轉變?yōu)闊o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我想延安,不光愛這里的山川風物、婆姨娃娃、紅棗小米,主要是因為延安改變了我這個很不好改變的人。有了延安墊底,我才能戰(zhàn)勝以后的艱難,才能在北大荒扎下根,和那里的人打成一片,在風雪嚴寒中感到溫暖。五十年來,我生活的地方變了,但人民沒有變,延安給我的營養(yǎng)沒有變!”

“中國的革命是相當艱苦和曲折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毛澤東說這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從建國到現(xiàn)在36年了,我們還處在萬里長征的開頭。我們來到一個新起點。”

“今天,八十歲的我和二十歲的各位,都在同樣的課題下起步。我們這一代是老了,不行了,但是,我要說,我們的延、安、精、神,是行的。延安精神要我們去艱苦奮斗,要我們創(chuàng)造革新,這樣的精神,現(xiàn)在行,將來也行,會永遠吃得開!同學們,在四次作協(xié)代表會上,我看見坐在我前面的代表,后腦勺的白發(fā)少了,禿頂少了,好高興呀!將來的中國,將來的文學,要靠青年,靠你們,你們靠什么?依我看,靠馬列,靠知識,也還要靠延安精神,靠發(fā)展了的延安精神!……”13

而劉向東、王增如撰寫的《丁玲傳》記述則較為簡單:“她在延安大學講話說:沒有延安,就沒有我以后的50年,我是在這塊土地上,由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轉變?yōu)闊o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有了延安墊底,我才能戰(zhàn)勝以后的艱難?!?4

從文字上推斷,《丁玲傳》的記述是在肖云儒的記述上衍化出來的。丁玲面對熱情的青年大學生們,發(fā)自內心地表達了她對延安這片土地、對自己過往崢嶸歲月的懷念與深情。

關于丁玲的延大之行,筆者也查閱了《延安大學大事記》,發(fā)現(xiàn)其中的記載并不清晰:“(4月)11—12日,著名女作家丁玲訪問延安,最后一站到延安大學,《延安文學》主編曹谷溪介紹,在來訪延安之前,丁玲應延安大學‘布谷詩社’社長劉耿邀請,為布谷詩社題寫了刊名,并作了演講?!?5

顯然,這里面有三處錯誤信息:一是訪問延安的時間不對,把4月5日至7日,寫成“4月11—12日”;二是“最后一站到延安大學”不對,是4月6日上午來延大訪問;三是丁玲給延大“布谷詩社”題寫刊名,是演講后發(fā)生的事情,不是來延大之前的事情。在一本《楊家?guī)X下沐春風:生活在1958年—1988年的延安大學》關于延大歷史的記述著作中,也把丁玲來延大的時間與地點記述錯了:“1985年4月11日,81歲的著名作家丁玲來到延安大學,讓布谷詩社的同學們興奮異常。丁玲在北階梯教室作了熱情洋溢的演講,并欣然接受同學們的邀請,為布谷詩社的刊物題寫了刊名。”16

而《延安大學大事記》的信息來源于時任《延安文學》的主編谷溪。但在谷溪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丁玲的延安情與“麻塔夢”》中,雖然記準了4月6日,又把上午記成了下午,“延安大學是丁玲一行參觀訪問的最后一站。延安大學建國以來的巨大變化,將她的延安之行推到高潮?!?7

可以推測,《延安大學大事記》中關于丁玲訪問延大的錯誤信息不光是受到谷溪的影響,可能還有一個錯誤信息的誘導,使“大事記”的編纂人員在未加考辨的情況下雜糅使用,進而以訛傳訛流播開來。

丁玲延安訪問的第三站,是楊家?guī)X革命舊址。曹谷溪回憶:“在中央辦公廳小樓門口,有一張毛澤東和出席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作家、藝術家的大幅照片(丁玲和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同志在前排就坐)。在這張照片前她默立許久,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有人要她辨認這張照片上的人物,她未作應答,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當年,我們是朋友;以后,就變成了君臣’?!?8

曹谷溪是延安當?shù)刂娙耍c丁玲、艾青、蕭軍、賀敬之等延安時期老一代作家、詩人關系密切。他近距離觀察到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以及聽到丁玲的自言自語,這兩個細節(jié)非常耐人尋味。這進一步映證了“與革命相向而行”19的丁玲,在人生晚年百感交集的心緒。

在楊家?guī)X革命舊址,丁玲接受了《延安報》記者的采訪,她對記者說:“回到延安,總算了卻了四十多年的一樁心事,我重溫了歷史上重要的一課?!?0在采訪之時,丁玲還應邀為《延安報》題寫:“祝賀《延安報》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此題詞的照片刊于《延安報》1985年4月11日第1版左下角。

丁玲隨后去延安革命紀念館參觀時,還表示要將珍藏的一條邊區(qū)生產(chǎn)的花格毛毯,捐給紀念館。她為紀念館題詞:“重大歷史上的重大一課!”,21給紀念館即將出版的畫冊《圣地延安》題寫了書名。22

中午時分,丁玲去延安清涼山景區(qū)參觀。清涼山在延安時期是著名的“新聞山”,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解放》周刊、新華社、新華廣播電臺、中央出版發(fā)行部、中央印刷廠、新華書店等機構均擠在這里。陳毅將軍在1945年中共“七大”期間有詩贊譽:“百年積弱嘆華夏,八載干戈仗延安。試問九州誰做主?萬眾矚目清涼山?!?/p>

丁玲1941年初夏到1942年3月,擔任《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就在清涼山上工作。她故地重游、觸景生情也在情理之中。谷溪回憶:“中午時分,丁玲步行爬上清涼山,清涼山的風,一掃滿臉陰霾,她興致勃勃地踏上坎坷不平的層層石階,對隨行者說:‘這兒我很熟悉,那時,我在《解放日報》擔任副刊主編,常常來這里校對清樣?!咴谂赃叺难影驳貐^(qū)文藝研究室主任楊明春不失時機地說:‘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滿10歲的小學生。1946年《解放日報》上還登過一篇題為《楊明春和他的娃娃識字組》,后來還收入陜甘寧邊區(qū)《初小國語》課本里。’聽了楊明春的話,丁玲以慈母般慈祥的目光對他說:‘咱們真是有緣分!’”23

萬佛洞洞口靜靜陳列著一尊石碑,上書“延安革命舊址中央印刷廠印刷車間1937.1——1948.3”幾個楷體大字。在萬佛洞里,丁玲不無惋惜地說:“這里原來有三尊大佛像,因為要做印刷車間,被砸掉了……”谷溪回憶,就在萬佛洞內,丁玲觸景生情,回憶說:“那時延安同志們的生活都十分艱苦,住自己開挖的土窯洞,也住這樣的石頭洞穴。這些地方,不僅通風不好,而且又潮又濕;吃的是小米干飯煮白菜,碗里瞅不見一點油花花;穿的是打補丁的灰布軍裝;用的是自己制造的鋼筆和馬蘭紙……盡管條件是那么艱苦,可是人們的精神面貌卻十分飽滿——一心一意干事業(yè)。”24

萬佛洞旁邊是延安的文人墨客們在1980年代初建成的“清涼詩社”——一座茶亭。走出萬佛洞,黑振東請丁玲與陳明到“清涼詩社”的茶亭休息。一杯茶后,管理處主任立即拿出一本精美的“簽名冊”,請丁玲題詩。丁玲笑著說:“大家一起湊吧!”說罷她帶頭先題一句:“重上清涼山”,然后交給老伴陳明,陳老略思片刻,續(xù)了一句:“酸甜苦辣咸”,轉身交給延安地委顧問黑振東。黑振東脫口兩句:“說來又說去,還是延水甜”。丁玲拿過詩冊,細品一番,說:“‘說來又說去’不好,應改為‘思來又想去’”。停了停,她笑呵呵地對大家說:“今天我們是集體創(chuàng)作打油詩!”25

應該說,丁玲與陳明不經(jīng)意間吟出的“重上清涼山,酸甜苦辣咸,思來又想去,還是延水甜”這四句打油詩,說盡了他們對延安、對延安時期那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心情。

休息片刻后,丁玲游興尚濃,參觀緊挨詩社的“彌勒佛窟”。石窟門口鐫刻著一副對聯(lián),“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洞內獨有一尊與山巖連體的彌勒佛石像,佛像前香煙繚繞,有一簽筒正置石桌之上。谷溪回憶,有人提議丁玲抽上一簽,她不無感慨地說:“我的命運我知道?!币驗橛闻d正濃,她信手舉起簽筒輕搖了三下,便蹦出一簽“明月高照”,大伙一起鼓掌說好簽。她笑說:“神也盡挑好話說?!苯又謸u出第二簽“行船風順”,笑得更開心了:“不信,不信,我的命哪有這么好?”回頭將簽筒遞給陳明:“來,你也搖一簽?!标惷黩\地閉目三搖,竟出人意料地跳出“陰陽道合”簽來。眾人高興地拍手叫好:“靈、真靈。彌勒佛果然道出了二老相依為命,甘苦與共,‘陰陽道合’的天意??!”26

丁玲與陳明在延安清涼山彌勒佛前抽簽一事,不是人們演繹與杜撰出來的。李向東、王增如合撰的《丁玲傳》中也有記載:“4月8日下午丁玲、陳明飛回北京。丁玲告訴接站的秘書:前天在延安清涼山千佛洞看到一副對聯(lián):大肚寬容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盡天下可笑之人。她和陳明兩人抽了簽,都是上上簽!”27

這段文字可以解讀出這樣幾方面的信息:

一是時任丁玲秘書的王增如女士不在延安現(xiàn)場,她關于丁玲延安之行的故事均來自于別人的轉述或者相關文字;二是丁玲4月8日回到北京后告訴接機的秘書抽簽一事,正是為《中國》雜志內部不團結一事煩亂心情的自然流露,也有無可奈何的自我嘲解之意吧!三是因為未到現(xiàn)場,關于清涼山的記憶有兩處錯誤,一是把“萬佛洞”寫成“千佛洞”;二是把對聯(lián)內容也記錯了;其它不論,就形式而言,它不對仗。據(jù)肖云儒記述,“這天晚上,延安文聯(lián)副主席楊明春將這三七二十一個字寫成一幅中堂,送給兩位作家,他們欣喜地把這個祝愿帶到北京去了。”28

年過80,身患慢性病的丁玲,在延安期間身體仍處于高強度、超負荷的運作狀態(tài)。她白天參觀革命舊址,同延安大學的師生們交流,晚上也未停止工作。肖云儒還回憶,4月6日晚中共延安地委在延安賓館設宴款待丁玲一行。丁玲聽說路遙躲在延安寫長篇,一定要見見他,但誰也找不到,路遙在延安的住處一直保密。肖云儒托人從《延安報》當記者的路遙弟弟王天樂那里獲取了接頭地點和“密電碼”后,才把路遙挖出來。丁玲堅持要路遙坐在自己旁邊,“密談”文學。飯后,丁玲望著路遙背影贊賞有加,認為這么切實的一個青年人,像個搞創(chuàng)作的人。29

嚴格意義上講,丁玲1985年4月的延安之行只在延安城內活動了一整天,4月7日早晨八點便離開延安趕往西安。據(jù)《延安報》報道,“丁玲訪問延安受到了中共延安地委、行政公署的熱烈歡迎和盛情款待。她對前來看望她的地委書記郝延壽、行署專員高鳳岐、副專員呼三等領導同志說:‘延安的變化很大,延安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我要用手中這支筆不斷地寫延安,譜寫延安精神的新贊歌’。”30

然而,丁玲1985年4月這樣一次匆忙的延安之行,卻在多種版本的記述中均有錯誤,這不能不令人感慨唏噓。

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王瑤先生曾講過這樣一番話:“在古典文學的研究中,我們有一套大家所熟知的整理和鑒別文獻的學問,版本、目錄、辨?zhèn)?、輯佚,都是研究者必須掌握或進行的工作;其實這些工作在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中同樣存在,不過還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重視罷了”。31

王瑤先生當年的言語擊中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要害,文獻考證與田野調查工作仍是其研究的短板。事實上,我們在高談闊論地不斷證明某些合理性的重要論斷時,更要俯下身子把資料工作的地基夯實,只有這樣,高論才不會“塌陷”。

注釋:

1丁玲為何在1985年4月訪問延安,李向東、王增如推測:“1984年4月丁玲把史鐵生接到家中面談后,多次在講話中贊賞《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小說對陜北農民和農村生活細膩的描繪以及通篇洋溢的溫馨筆調,一定激發(fā)了丁玲的陜北回憶,從而堅定了她回延安的愿望?!崩钕驏|、王增如:《丁玲傳》(下),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752頁。其實,時任《陜西日報》記者肖云儒早在1979年9月就專訪過丁玲,并撰寫《“真想延安!”——訪丁玲》,稱丁玲接受采訪時,念念叨叨“真想延安!”、“三四十年了,想起延安,心都開了。延安在我心里,比王府井還熱鬧。那時的延安,文化人活躍,文化生活活躍?!毙ぴ迫澹骸蹲哌^——肖云儒散文》,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5頁。筆者認為李向東、王增如的推測較為合理。延安是丁玲人生的重要驛站,也是她的重要心結。當機會成熟時,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回延安看看。

2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前勒口“內容提要”。

3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下),第752—753頁。

4如政協(xié)延安市委員會與延安市檔案局合編的《延安古今大事記》的記述就明顯錯誤:“4月11日,著名作家丁玲來延安參觀訪問?!闭f(xié)延安市委員會、延安市檔案局合編:《延安古今大事記》,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20頁。關于丁玲訪問延安的最早媒體報道,是中共延安地委機關報《延安報》1985年4月11日(星期四)第1版的楊捷的消息稿《著名女作家丁玲訪問延安》。當時《延安報》是對開周三小報,出版周期較長。4月5日清明節(jié)黃帝陵的新聞就是4月9日報道的,周期之長可見一斑。

5王韌:《稀缺的學者——悼念朱維錚先生》,《傳記文學》2012年第8期。

6《延安報》1985年4月9日第1版消息稿《我省各界人士清明節(jié)祭黃陵》作了報道,但報道中未提及丁玲的祭祖活動。

72018年6月9日23時,海南省對臺事務辦公室主任劉耿先生接受筆者的電話采訪,非常激動地回憶了那次偶遇丁玲并邀請丁玲訪問延大的細節(jié)。

8肖云儒:《又見塔影——訪陜七日中的丁玲》,《走過——肖云儒散文》,第305頁。此文早在1985年5月1日就寫成,并公開發(fā)表。

9谷溪:《丁玲的延安情和“麻塔夢”》,《陜北父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4頁。

10肖云儒:《走過——肖云儒散文》,第305頁。

112018年6月9日,劉耿接受筆者電話采訪記錄。

12谷溪:《陜北父老》,第50—51頁。

13肖云儒:《走過——肖云儒散文》,第305—306頁。

14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下),第752頁。

15延安大學檔案館:《延安大學大事記:1958—2010》(延安大學內部發(fā)行),2013年,第71頁。

16楊延:《楊家?guī)X下沐春風:生活在1958年—1988年的延安大學》,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年,第74頁。

17谷溪:《陜北父老》,第50頁。

18同上,第44頁。

19解志熙:《與革命相向而行——〈丁玲傳〉及革命文藝的現(xiàn)代性序論》,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第1頁。

20楊捷:《著名女作家丁玲訪問延安》,《延安報》1985年4月11日第1版。

21肖云儒:《走過——肖云儒散文》,第306頁。

22張建儒:《延安革命紀念館60年紀事》,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9頁。

23同上,第46頁。

24同上,第47頁。

25同上,第47—48頁。

26同上,第49頁。

27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下),第753頁。

28肖云儒:《走過——肖云儒散文》,第310頁。

29肖云儒:《文始文終憶路遙》,李星、曉雷主編:《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8頁。

30楊捷:《著名女作家丁玲訪問延安》,《延安報》1985年4月11日第1版。

31王瑤:《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