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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石鐘山:李莊呼叫黃河(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10期 | 石鐘山  2020年10月13日08:19

01

軍區(qū)院里的孩子從記事起,就認識了李莊叔叔。李莊叔叔個子不高,長得圓頭圓腦的,這都不是重點。他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有很多,別人都穿軍裝,戴著軍帽,軍容儀表都整齊得很;他很多時候,只穿著軍裝,腦袋被一塊白布從腦門到后腦勺死死地勒住,那塊布勒在李莊叔叔的頭上一定很緊,他的五官都變了形。最突出的是那雙眼睛,不勒這塊布時,眼睛是圓的,勒完之后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后來我們知道,李莊叔叔是因為經(jīng)常頭疼,造成他頭疼的原因是,有一塊日本人的炮彈皮飛到他腦袋里了。當時做手術沒有取出來,后來部隊進城,條件好了,李莊叔叔又去醫(yī)院檢查他的腦袋,醫(yī)生說還是不行,原因是,這塊炮彈皮離大腦中樞神經(jīng)太近了,取出來弄不好人就癱在床上了。李莊叔叔不想讓后半輩子癱在床上,就把那塊炮彈皮留在了腦袋里,結(jié)果就是經(jīng)常頭疼。每次頭疼就讓小松媽把他的頭用布勒緊,似乎這種方式會緩解他的頭疼。

小松是我們的同學,每天拖著鼻涕,鼻涕在唇上慢慢地流,積攢夠多了,又吸口氣把鼻涕吸回去,天天在我們身邊吸溜吸溜的,鼻子下方總沒有干爽的時候。小松有兩個姐姐,分別叫大靈和二靈,長得卻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幾年之后,大靈二靈都成為了我們暗戀的對象,這里不提,還說李莊叔叔。

李莊叔叔頭上勒塊白布條也就罷了,關鍵他一頭疼就回到了過去,忘記了現(xiàn)在。他又回到哪了呢,哪場戰(zhàn)役不一定,全看李莊叔叔的心情。按現(xiàn)在的話講,李莊叔叔這是穿越到了過去。大部分時候,他會回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時,他在冀中平原打過游擊,是縣大隊的一名中隊長。他經(jīng)常穿越到當中隊長的年代,頭上勒著白布條,腰上系了條板帶,板帶上插了一只掃把疙瘩。掃把是小松媽掃地用的,年頭久了,掃把的枝條磨禿了,只剩下一個掃把頭。李莊叔叔就把這個掃把疙瘩當匣子槍。對了,忘記介紹李莊叔叔的身份了,他現(xiàn)在是軍區(qū)軍需部的副部長,自從他腦袋里飛進了一塊彈片,就沒做過正職。年輕那會兒,他還不亂穿越,只是頭疼,每次頭疼他就胡亂找塊布把頭勒起來,據(jù)說在戰(zhàn)場上頭疼發(fā)作,還撕過自己的軍衣勒在頭上。在我們小時候,軍區(qū)機關團以上干部都是有配槍的,配槍意味著可以隨身攜帶,下班帶回家里也可以,但不能出岔子,畢竟槍是殺人的東西。李莊叔叔以前也有配槍,他是軍需部副部長,有條件也有理由配槍。后來不知為什么,李莊叔叔穿越了,他經(jīng)常舞著槍在操場上耍,有一次還沖著天空連開三槍,他說這是總攻的信號彈。后來怕他鬧出人命,上級便在他又穿越回來時,把他的槍收了回去。李莊叔叔只要不穿越,是個非常溫和的人,懂禮數(shù)講原則。我父親代表組織去收他的槍。父親和李莊叔叔是老戰(zhàn)友,他們一起在縣大隊當過中隊長。兩人關系要好,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喝著說著就多了,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們?yōu)槭裁匆逈]人知道,酒醒之后又跟沒事人似的了。

父親站在李莊叔叔辦公室里,李莊叔叔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剛頭疼完,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對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了,像夢境一樣。父親就伸出手,李莊叔叔不解地說:咋地了老石,我不欠你啥呀。父親就說:你欠我一把槍。李莊叔叔疑惑著把剛放到桌上的槍遞給父親,嘴里說道:這槍不是你的,是組織配給我的。父親接過槍,“嘩啦”一聲把子彈退出槍膛,然后把槍口抵在李莊叔叔的鼻子下道:你聞聞。李莊叔叔皺起鼻子認真聞了下,望著父親說:剛射擊過?父親又把彈夾從槍身上卸下來,扔給他道:數(shù)數(shù)吧,還有幾顆?每把槍里子彈是五顆,這是每個人的標配。李莊叔叔頓時傻了眼,彈夾里只剩下兩顆子彈了。父親就繃起臉道:老李,你不能這么玩呀,再玩就要出人命的。李莊就木頭似的立在那兒,疑惑地說:我,我剛才夢游了?父親把槍裝了起來,握到自己手里:老李你不僅夢游了,還打了三槍。司令部黨委研究決定,沒收你的槍。說完把槍別到自己的腰間。李莊叔叔怔住了,槍是他的伙伴,從參軍那天到現(xiàn)在,槍一直陪伴著他,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早就習慣了。突然沒了槍,就像少了一條左膀右臂。他無措地立在那里,惶恐地望著父親。父親不忍,立住腳還是勸了幾句:老李,這是組織決定。李莊叔叔一聽到組織,下意識挺直身子。父親又說:咱們歲數(shù)大了,這東西帶在身上不好。萬一你再夢游,傷了人,你說該怎么負責?

李莊叔叔聽懂了,揮揮手,有氣無力地道:拿去吧。他沖父親努力擠出一絲笑意。父親一走,他就抱住頭,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了一回,一邊用拳頭敲打著腦袋,一邊說:都是你害了我呀。沒有槍的陪伴,李莊叔叔頓時就蔫了,總覺得比別人矮了半頭。父親還有黃河叔叔輪番找他喝酒,都被他拒絕了。黃河叔叔是我家鄰居,住在另外一個單元,長了一臉麻子,聽說是鬧革命時,被大戶人家的霰彈打了,留下的疤造成的。小時候我們不懂事,給黃河叔叔編了句順口溜:黃叔叔是老登,一臉麻子一臉坑。老登相當于老家伙或者老炮的意思。當然,我們不敢在黃河叔叔面前唱,他有個兒子和我同班,叫黃長水,聽聽這名字,一家人都和水干上了。黃長水經(jīng)常耍賴皮,比如說是借我們彈弓或者火藥槍,但借去了又不還,我們就唱這句順口溜。黃長水心大,我們不論怎么唱,他還一邊笑,一邊沖我們做著粗俗的動作罵我們。他長得比我們高,又比我們壯,我們煩他,又沒什么好辦法。

李莊叔叔的槍被組織收走了,他再穿越或夢游時,只能把掃把疙瘩插在腰上了,然后瘋瘋癲癲地沖到操場上。操場上裝了不少士兵平時訓練用的器材,有獨木橋,有障礙,單雙杠什么的就不用說了。李莊叔叔就把眼前的一切當成了陣地,揮舞著掃把疙瘩在這里翻越騰挪地打開了游擊。這種游戲,我們從小就愛玩,一邊喊叫著一邊沖沖殺殺。很快,我們就成了李莊叔叔的玩伴,他成了我們的指揮官,他帶領我們十幾個孩子,一會臥倒一會匍匐前進,然后又是射擊。李莊叔叔握著掃把疙瘩,射擊的動作標準而又瀟灑,我們揮舞著手里的彈弓火藥槍,成為了他指揮的士兵。我們又想起了戰(zhàn)爭片或者小人書里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場景,我們沖呀,殺呀,和李莊叔叔一路拚殺著和想像的敵人作著最后的決戰(zhàn)。有時我們也會裝死或負傷了,一個個倒下,這時的李莊叔叔,把身子滾到掩體后,握著手,作出拿步話機的樣子,拚命地呼叫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請求炮火支援。每每此時,我們的游戲已經(jīng)達到了高潮,我們期待著炮火雨點似的從天而降。我們想到了《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指揮部呼叫著:向我開炮……我們又英勇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向眼前的“火海”沖去。

小松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游戲。我們玩得熱火朝天時,小松站在一旁樣子似乎要哭出來,他一疊聲地喊:爸,爸,你快醒醒。李莊叔叔已經(jīng)穿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任憑李小松怎么喊,就是不回來。他繼續(xù)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向我開炮,開炮,火力覆蓋……往往這時,小松就一邊往家跑一邊哭泣,書包打在他屁股蛋子上,上下翻飛,我們非常討厭李小松這時的表現(xiàn),我們罵他是叛徒是逃兵。我們都知道,他是回家搬救兵去了。果然,沒多一會兒,李小松就帶著他媽,風風火火地從家屬院方向跑來。李小松媽叫夏雨,在那個年代這是多么時髦的名字呀。夏雨是我們軍區(qū)門診部一名護士,有時她不在家,李小松就去門診部搬救兵,然后就看到穿著白大褂的夏雨像只蝴蝶似的從門診部里飛過來,落到李莊叔叔身邊。此刻的李莊叔叔就有些恍惚,但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他還在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他呼叫的底氣已經(jīng)微弱了。我們知道,用不了多久,李莊叔叔就會從穿越中回來。夏雨一出現(xiàn),我們就停止了游戲,從地上爬起來,看著李莊叔叔一個人仍沉浸在游戲中,我們便心不甘情不愿,多么希望這個游戲永遠持續(xù)下去呀。

果然,夏雨用手拉住李莊叔叔的肩,另一只手把他的頭扳過來,沖他說:你看看我是誰?一句話,李莊叔叔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把握在手里的掃把疙瘩扔在一邊,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夏雨面前。他似乎很累,精疲力竭的樣子,蔫頭耷腦地往回走,腳步還有些踉蹌。每每這時,李小松就會跑上去,捉住父親的手。夏雨站在原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一陣陣傷心和難過從她那張俊俏的臉上掠過。

自從發(fā)現(xiàn)李莊叔叔有了這個穿越功能后,每天放學路過操場,我們都會在操場中尋找李莊叔叔的身影,只要他在穿越狀態(tài),我們立馬就和他一起投入戰(zhàn)斗。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是失望的。

正常時的李莊叔叔和別人并沒有兩樣,穿著嚴謹,邁著軍人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從我們面前走過,他的威嚴讓我們總是退避三舍。只有李莊叔叔穿越了,他才是我們的戰(zhàn)友和指揮官。每次和他玩得盡興時,我們都盼著夏雨別來,或者是晚一點出現(xiàn),只要她不出現(xiàn),我們就會和李莊叔叔盡興地玩耍在一起。

有幾次我們威脅過李小松,平時生性膽小的小松這時卻顯得英勇無畏地說:他不是你們爸。他說這句話時,眼里是浸了淚的。每天放學,只要他發(fā)現(xiàn)父親發(fā)作了,他總是第一時間去搬他媽這個救兵。只要他媽出現(xiàn),總是立竿見影收到奇效。

以前,領導同事也曾在李莊面前出現(xiàn)過,他不僅不聽勸,還仿佛看到了一幫戰(zhàn)友前來增援了,更讓他亢奮。每每這時,他總是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放到絕境之中。他呼喊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陣地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請求增援。黃河叔叔此時站在一旁,似乎又被李莊叔叔帶回到了戰(zhàn)爭年代,為此,黃河叔叔總是會流下眼淚。只有夏雨的到來才能讓局面起死回生。在我們眼里,她是神一樣的存在。

02

李莊和夏雨相識是在部隊入城不久,抗美援朝的前夕,他是369團的一名副團長。部隊進城后曾掀起一股大齡軍官集體結(jié)婚的熱潮??梢韵胂?,這些為共和國打下江山的一群男人,終于盼來了全國解放,他們最初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中國,建立新社會。如今新社會是迎來了,自己的小家還沒建立,可急壞了這些光棍們。那會兒,部隊經(jīng)常組織各式各樣的聯(lián)誼活動,地方參加聯(lián)誼活動的當然是一批又一批女同志,有紡織廠的,也有大學即將畢業(yè)的學生,還有一些政府機關的女同事。那一陣子部隊和地方都很熱鬧,有許多個傍晚,部隊出動一輛輛卡車,把一批又一批青春年少的女性拉到部隊營院,條件好的在房間里,條件差一些的就在露天,扯出一根電線,安上幾盞二百瓦的電燈,也算是燈火通明。大齡軍官和這些女性聯(lián)誼,為的就是擦出愛情的火花。那一陣子,每天都會有幾對新人結(jié)婚,接親的都是馬匹,一波又一波的馬蹄聲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響起,踏出了對新生活的向往。

同是大齡青年的李莊也參加過兩次聯(lián)誼會。其實他看上了一個地方機關的女青年,李莊還硬拉著那女青年假模假式地跳了曲舞,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青年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他只來得及問清人家姓名,那女孩子告訴他叫王麗,然后低下頭大膽地望著他。跳完一曲之后,李莊便再也不邀請王麗了,他為自己的個頭感到自卑,他心里一遍遍想:太高了,這么高的女人給自己當老婆不合適。正當他猶豫的工夫,又一支舞曲從留聲機里傳出來,黃河卻捷足先登,邀請王麗跳舞。黃河身材高大,足壓了王麗一頭,這次是王麗仰視著黃河了。他看到黃河一只大手把王麗的小細腰死死握在自己的手里。李莊的頭又疼了,他跑出去,在街邊摟住一棵樹,頭抵在樹上,一次又一次用頭去撞樹,那棵樹便發(fā)出簌簌的聲音。每次犯病,身邊所有物件都成了李莊頭攻擊的對象,似乎把頭撞在物件上,疼痛就會得到緩解,經(jīng)常撞得頭破血流。李莊一邊撞頭一邊就想:以前和小鬼子拚刺刀時,再高的小鬼子他也沒放在眼里。有兩次反掃蕩,縣大隊掩護群眾撤退,他們縣大隊和一個中隊的鬼子交火了,子彈打完了,他們就挺著刺刀和鬼子肉搏在了一起。他記得同時有三個小鬼子向他攻擊,一個抱腰,另外兩個挺著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來。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把身后抱他腰的小鬼子硬是甩到了身前,正好兩個鬼子刺刀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刺在了自己人身上。當兩個小鬼子正愣神的工夫,他嗷叫一聲撲過去,把兩個鬼子都壓在了身下……

當年他有一身力氣能把小鬼子干倒,一個高個子女人卻讓他自卑了。他想不通,鬧心得頭疼欲裂,便一次次去撞那皮糙肉厚的樹干,結(jié)果他眼冒金星,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頭疼得到了緩解,可傷口卻血流如注。他的樣子嚇壞了兩個巡邏的哨兵,他們以為自己的副團長受到敵人攻擊了,不由分說地架起他,來到了野戰(zhàn)醫(yī)院。那會兒的野戰(zhàn)醫(yī)院也剛進城不久,駐扎在一個戲院里。這次到醫(yī)院卻讓他意外地結(jié)識了夏雨。那會兒夏雨剛參軍不久,她是護士學校畢業(yè)的,野戰(zhàn)醫(yī)院進城,她便被征召到了部隊的醫(yī)院。李莊被兩個戰(zhàn)士架到臨時野戰(zhàn)醫(yī)院時,夏雨正站在戲院門口吃冰棍。和平年代了,部隊進城了,野戰(zhàn)醫(yī)院也閑了下來,她晚上值班,天熱,就跑出去買了根冰棍,準備吃完再進去,就在這工夫,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李莊被兩個戰(zhàn)士架過來。她扔掉還剩下的半根冰棍,驚呼一聲撲過來。兩個戰(zhàn)士喘著氣沖她大叫道:快給我們副團長包扎。夏雨從兩個戰(zhàn)士手中接過李莊,把他帶到了戲院里面,讓他坐在觀眾的椅子上,找來紗布、酒精棉什么的,為李莊包扎著傷口。夏雨穿著新發(fā)的軍裝,外面披了件白大褂,值班前還特意沖了澡,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她圍著李莊忙前忙后,李莊嗅到了女性散發(fā)出的陣陣體香,他就有些迷糊,情不自禁的那種。他的頭被她包扎好了,他望著眼前這位小巧玲瓏的女護士,心想:我一定比她高。想到這他就站了起來,果然比她高了有兩寸的樣子,失去的自信又找了回來,他把手背在身后,用副團長的口氣問:小鬼,多大了?夏雨就立正站好道:報告首長,我今年二十。李莊心想:我今年已經(jīng)三十有五了,差十五歲。他點點頭,這才感覺到頭上纏的紗布不緊不松正合適。此時頭疼已經(jīng)過去,正常起來的李莊頭腦還是十分清醒的,然后他又問:貴姓?夏雨差點笑出聲,她只能用手捂住嘴答:我叫小雨點。話一出口知道自己答錯了,一分神把自己小名說出來了,忙又補充道:小雨點是我小名,我的名字叫夏雨。李莊已經(jīng)被小雨點這個名字吸引了,他覺得眼前的姑娘和這個名字很吻合,圓潤透亮,不是小雨點又是什么。他一邊點頭一邊說:小雨點,我記住你了。說完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夏雨見他要走,把手舉到太陽穴處,已經(jīng)給他敬禮了。他又回過頭問:你結(jié)婚了嗎?他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夏雨被他問愣了,手仍作敬禮狀,此時,她滿臉通紅,但還是答道:我剛參軍。雖然她答非所問,但李莊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天晚上,回到兵營的李莊就失眠了。他滿腦子里都是小雨點的聲音和形象,越想越興奮,越想心里越熱,他下床喝了兩缸子涼水也沒澆滅心火。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卻被雨水淋了個透濕,他抬眼望著四處,都是晴天,哪來的雨呢。起床號響了,李莊的夢醒了。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師長金大牙。這個金大牙是他們?yōu)閹熼L起的外號,以前并不叫大牙。有一次戰(zhàn)斗,師長的門牙被一塊炸起的石頭擊碎了,不知這塊石頭怎么那么邪門,不偏不倚,沒傷著他別的地方,卻把他兩顆門牙崩飛了。后來找了一個郎中修理他的牙,牙是鑲上了,卻比別的牙長出來不少,嘴總是閉不嚴的樣子。于是他們就給師長起了個外號“大牙”。金師長可是李莊的老領導了,當年他們在冀中打游擊時,金師長就是縣大隊的大隊長,后來日本人投降,部隊整編,金大牙帶著他們參加了正規(guī)軍。

李莊手提馬鞭走進了金師長辦公室,以前總是打仗,手里不是刀就是槍,一下子不打仗了,手里沒個抓手,很不習慣,于是他整日里就手提個馬鞭,手里有了抓手,心里就踏實了一半。金師長進城后,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到了城里,前不久老婆又為他生了個兒子。走近師長辦公室,李莊仍能隱約地嗅到師長身上的尿布氣味。不等師長讓他落座,他便大模大樣地自己坐下了。金師長看著他頭上的紗布就問:李莊,你的頭又疼了,這是又往哪撞了?李莊的老毛病全師上下了解李莊的人都知道。李莊卻答非所問地說:師長,我個人問題你管不管?

金師長一怔:這幾次聯(lián)誼會你沒參加?

他梗著脖子說:參加了,但我一個都沒看上。他又想起了王麗,那個高個細腰的女人,被黃河摟住的樣子,頭又隱隱地有些疼。

金師長就攤著手說:你沒看上,我能有什么辦法。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上你才行,我一個師長不能為你去搶親吧。

不用你搶,我看上了一個,但我不知咋跟人家去說。李莊求救似的望著金師長。

金師長俯下身道:誰呀,哪里的姑娘?

李莊就說了,他沒記住夏雨的名字,卻記住了小雨點這個乳名。說完瞪著師長說:我都三十五了,是全師的老大難了,這事你不管可不行。

金師長一拍桌子道:好你個李莊,自己沒本事還賴上我不成?是你自己搞對象,又不是我!

李莊就開始服軟,一邊笑一邊說:師長哇,求你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讓我打仗一個小時拿下一個山頭,我連眼皮都不眨。可讓我搞對象,咱也不會呀,狗咬刺猬不知從哪下嘴呀。

他的話把金師長說笑了。

那天上午,許多人看見,金師長坐著自己的吉普車,帶著手提馬鞭的李莊一起離開了營區(qū)。

金師長先是拜會了野戰(zhàn)醫(yī)院的院長老唐,都是老熟人,然后又把李莊介紹給老唐,并說明了來意。老唐就扶著眼鏡說:李團長你看上我們醫(yī)院誰了?

李莊就說:小雨點。說完又補充道:我頭上的紗布就是她為我包扎的。

唐院長就說:你說的是夏雨吧。昨天晚上是她值班來著。

李莊點著頭,回憶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唐院長就有些犯難地說:夏雨和別的同志不一樣,她剛參加工作,家就是本地的,她的父母還在,就是她同意,她父母能不能同意我可說不準。說完用目光打量著李莊。李莊努力把胸脯挺起來,就著把腳跟也抬起來了。

后面的事果然和唐院長預料的差不多,在唐院長的精心安排下,李莊又和小雨點單獨見了兩面,唐院長又做了小雨點的工作。夏雨終于松了口道:和李團長結(jié)婚不是不可以,我父母不同意我可沒什么辦法。

唐院長又帶著李莊去見了小雨點的父母。夏雨的父親以前在舊政府里做事,也算是識文斷字見過世面的人,如今在為新政府做事,思想很開明,撂下一句話:只要我閨女同意,我本人沒啥意見,還得問她媽的意思。

夏雨的母親在這個城里也算是大家閨秀,父母都是做生意的,還當過商會會長。她上上下下地把李莊打量了,左手握著右手道: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女兒嫁給什么人,按理我們做父母的不應該干預。說到這,話鋒一轉(zhuǎn),盯著李莊道:你學過文化,讀過書嗎?李莊臉就紅了,他的確沒讀過書,十五歲就參加了縣大隊,先是當通訊員,后來又參加了中隊的戰(zhàn)斗班。他紅著臉說:我在縣大隊時上過識字班,也認識了一些字。

夏雨媽就嘆口氣,左手握緊了右手,在她的觀念里,沒有文化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人,她怕自己的女兒受委屈。她這一聲嘆氣,讓李莊的心涼了半截,馬上補充道:我以后可以學習文化。部隊進城后,掀起了文化補習的熱潮,辦了各種班,每次學習他頭就疼,總是找借口溜走,提著他的馬鞭四處轉(zhuǎn)悠。李莊不僅臉紅了,心臟也快速地跳動著。

夏雨媽緩了口氣又道: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要是能答應我三點,我就同意夏雨嫁給你。

李莊忙不迭地說:您老吩咐,別說三件,十件八件的我也依你。

夏雨媽就道:首先不能讓我女兒受委屈,凡事都要懂得謙讓。

李莊點著頭說:中,以后啥事我都聽小雨點的。

夏雨媽又說:不能把外面那一套帶到家里。我女兒不是你手下的兵。

李莊把挺起的胸脯收回去,腰也塌下去一點,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還有些溫柔的地方。

夏雨媽又說出了最后一條:夏雨是我們老倆口唯一的閨女,從小到大寵養(yǎng)慣了,你比他大十幾歲,當她父親都夠格了,你要寵著她,讓著她。

李莊就差跪下了,他一疊聲地說:以后我就把小雨點當成閨女養(yǎng)。

李莊這么答應的,也是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夏雨就是他的閨女,不僅疼著讓著,對夏雨總是言聽計從。隨著他的歲數(shù)大了,頭疼穿越時,他認不出任何人,但只要夏雨走近,一句話:該回家了。他立馬就能清醒過來,瞬間頭也不疼了,就像中了魔法。許多人都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他因為頭疼的毛病,組織曾研究過幾次他轉(zhuǎn)業(yè)的事,都是被金參謀長攔下來了——以前的金師長已經(jīng)是軍區(qū)的參謀長了,他的話在軍區(qū)黨委會上都有分量。金參謀長總是說:李莊的毛病是在戰(zhàn)爭年代落下的,他在部隊頭疼,難道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頭就不疼了?他頭疼是不假,但他從來也沒耽誤過工作是不是。他十五歲就參軍,在部隊干了大半輩子了,咱們組織不能干那種卸磨殺驢的事。李莊這個人我保定了,以后誰再提這事,我就和李莊一起轉(zhuǎn)業(yè)。

金參謀長帶著情緒的發(fā)言之后,便再也沒人提出讓李莊轉(zhuǎn)業(yè)的事了。但李莊的進步通道還是受到了影響??姑涝螅褪歉睅熼L了,最后又平調(diào)擔任了軍區(qū)機關的軍需部副部長,還是副師級。為此,金參謀長找李莊談過話,李莊自然知道能有今天都是金參謀長對他的力保。他站在金參謀長面前說:參謀長,只要把我留在部隊,干啥都行,啥職務不職務的,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組織不嫌棄,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的話讓金參謀長眼淚汪汪的。

03

李莊叔叔在穿越時一遍又一遍呼叫的黃河叔叔,他們之間有過多次過命的交情。黃河叔叔參軍時并不和李莊叔叔在一支部隊,黃河叔叔是八路軍115師的一名排長,一次在押運醫(yī)療物資路過冀中時,和日本鬼子一個小分隊遭遇了。醫(yī)療物資當時在八路軍隊伍里那可是稀罕物,都是愛國的華僑捐贈的。戰(zhàn)士們知道這批物資的重要性,都拿出命去保護。一個排的八路軍戰(zhàn)士被日本小分隊包圍在一條山路上,最后只剩下五六個人,黃河叔叔右臂也被子彈打斷了。縣大隊接到增援的命令時,黃河叔叔所在的排已經(jīng)彈盡糧絕了,是縣大隊的人馬把黃河叔叔救了出來。就是在那一次,黃河和李莊認識了。李莊叔叔帶著縣大隊二三十號人,一直把黃河和他們的物資送出了封鎖線。此時太陽初升,兩股人馬分別在即,黃河舉起了左手向李莊敬禮,他的右手已經(jīng)負傷了,被撕下的軍裝纏裹著。他臉色慘白,一邊敬禮一邊說:再見了李莊同志,后會有期。

李莊站在高岡上,看著黃河和他的貨物被接應的八路軍戰(zhàn)士團團圍住,又一陣風似的遠去。他羨慕八路軍的正規(guī)軍,都穿著清一色的軍裝,手里的家伙也整齊。不像他們縣大隊,衣著花雜,有的能穿件軍上衣,有的能分到一頂八路軍的軍帽,他們手里的武器也長短不一,這都是他們從敵人手里繳來的。李莊舔舔嘴唇,心有不甘地看著黃河等人消失在視線里。

從那以后他記住了115師,也記住了黃河。一想起黃河的名字便羨慕這名字有派頭,簡直和八路軍的身份一樣有派頭。從此,黃河便駐進了他的心里。

1945年的上半年,冀中平原迎來了日本鬼子最后一次也是最窮兇極惡的大掃蕩,縣大隊損失慘重,被日本人一路追殺,他們只能一路后撤,都快跑到黃河邊上了。那一夜,還是被日本人包圍了,縣大隊只能決一死戰(zhàn)。在這危急關頭,一路人馬從斜刺里殺出,硬生生地從敵人的包圍圈里撕開一條口子。八路軍一隊人馬與縣大隊匯合了。這只是先頭部隊,后面還有一股大部隊,從外面包圍了這撥鬼子,里外夾擊,不到一個時辰,日本鬼子就被消滅了。打掃戰(zhàn)場時,李莊又見到了黃河。黃河的軍帽被一顆子彈打穿了,還冒著煙,他看見李莊就笑著說:老伙計,咱們又見面了。兩人擁抱在硝煙還沒散盡的陣地上,相互打量著,你搗我一拳我還你一巴掌。

日本投降后,縣大隊終于如愿以償?shù)睾驼?guī)軍兵合一家了。他們又一起接到了進軍東北的命令。在塔山阻擊戰(zhàn),黃河已是團參謀長了,李莊是一名營長。著名的塔山阻擊戰(zhàn)打響了。李莊所在的營作為尖刀營一直釘在最前沿的陣地,敵人的飛機、坦克、大炮,把陣地犁了一遍又一遍。李莊和他的戰(zhàn)士們耳朵被炸得嗡嗡作響,他們幾乎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只能大聲喊叫,這種喊叫讓他們熱血沸騰,戰(zhàn)火讓他們莫名地興奮。塔山阻擊戰(zhàn),關乎著整個東北全局,阻擊住增援的敵人,才能解放錦州。錦州是東北的戰(zhàn)略要地,拿下錦州等于扼住了整個東北敵人的咽喉,在阻擊戰(zhàn)打響時,金師長這么給他們動員。敵人自然也知道錦州的重要性,支援錦州必須突破塔山,兩撥軍隊在塔山這個角落里展開了廝殺。李莊眼見著自己這個營的士兵一排排倒下,眼前的敵人仍在拚命地進攻,最后只剩下一個連的兵力了。和敵人拚了幾次刺刀下來,只剩下一個排了。敵人還沒完沒了地進攻,一個排的人馬似乎已經(jīng)抵擋不住了,陣地有失守的危險,李莊只能搬救兵了。步話兵已經(jīng)犧牲。他從步話兵的尸體上摘下步話機,他耳朵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似乎是沒完沒了的爆炸聲在耳鼓里轟鳴一片。他接通步話機就向團部呼喊:李莊呼叫黃河,李莊呼叫黃河,陣地要守不住了,請求增援,請求增援。李莊知道,黃河參謀長就在不遠處的指揮所里,全團還有一個營的預備隊。他呼叫了一氣,因為耳朵被震聾,不知是否呼叫成功。這時敵人又蜂擁著上來了,彈藥也幾乎耗盡,他從地上撿起一把鬼頭大刀,沖身邊的人嚎叫一聲:抄家伙。尚存一些氣息的士兵從泥土里鉆出來,有幾個傷兵,拄著槍跪在陣地上,每個人的眼睛都充滿了血絲。李莊看了眼陣地上僅存的二十幾位兄弟,沙啞著聲音又吼了句:人在陣地在,鉚足勁,再來一次反沖鋒。他揮著大刀沖出陣地和敵人絞殺到了一處。他已經(jīng)殺紅了眼,頭不是疼,似乎有一個晶亮的東西錚錚作響,這種響聲讓他身輕如燕,自己似乎要飛了起來。他揮舞著大刀左劈右殺。敵人上來一撥又一撥,他似乎預感到,這是最后的一次戰(zhàn)斗了,不知何時自己就會躺下,腦子里那個晶亮的東西也會熄滅,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在無畏死亡時,便英勇無比。抱著必死一戰(zhàn)的李莊和敵人廝殺在一起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敵人潮水般地退去了。他用余光看到黃河參謀長帶領預備營殺將上來,他眼眶一熱,幾乎摔倒,最后一條腿跪在地上,刀插在地上作為支點才沒讓自己倒下。他哽咽地大叫一聲:李莊呼叫黃河!隨著兩滴淚水落下,人便一頭栽倒。栽倒的一瞬間,他看見黃河大叫著向他奔跑過來。

腦子里隱藏多年的彈片,就是在塔山阻擊戰(zhàn)時被引爆的。被抬到后方醫(yī)院的李莊疼醒了,這股突如其來的巨痛讓他從擔架上坐了起來,他伸手去摸頭,卻是完好的。他從一名護士手里奪過紗布,纏在自己頭上,遠處戰(zhàn)火連天的陣地在呼喚著他,他踉蹌著腳步又向陣地沖去,全然不顧護士在他身后的呼喊……

父輩們在戰(zhàn)爭時的情誼,直接影響到了我們這撥孩子。我和黃河的兒子黃長水,還有李莊叔叔的大女兒大靈在一個班里。黃長水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大靈,那會兒我們大約上小學四五年級,大靈已經(jīng)出落得水靈靈的了。許多小男生都故意和大靈套近乎,這個男生送給大靈一塊橡皮,另一個送一支鉛筆什么的。每每這時,黃長水都會沖過去,一把抓走這些東西,惡狠狠地還給那些男生。弄得大靈尖叫道:黃長水你這是干嗎?!黃長水也不說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鉛筆和橡皮一股腦兒都拿過來,倒在大靈面前的課桌上,漲紅著臉說:我有,你要用隨便拿。我們一幫孩子就在一旁起哄,一遍遍呼喊著大靈和黃長水的名字。大靈白皙的臉漸漸地紅了,她突然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大靈一哭,黃長水手足無措,紅頭脹臉地說:大靈你別哭哇,一會老師就來了。

大靈的弟弟李小松那個鼻涕蟲經(jīng)常挨同學欺負,好長時間我們都不懂,大靈二靈長得那么漂亮,為什么李小松卻長了一副窩囊相。因為他的鼻涕不斷,讓人看著就是個沒脾氣的孩子,經(jīng)常受欺負。每每這時,黃長水總是能及時出現(xiàn)在李小松身邊,把那些欺負李小松的孩子打得屁滾尿流,然后像守護神似的站在小松身旁,彎下腰說:小松你別怕,有長水哥呢。小松就抽抽嗒嗒地把腰挺起來,仰起頭道:謝謝你長水哥。

大靈因為長相出眾,也經(jīng)常會受到高年級男同學騷擾。在放學的路上大靈二靈經(jīng)常被一些壞男孩攔下,其實這些男孩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想和大靈二靈說說話。只要被黃長水發(fā)現(xiàn),他就像一頭發(fā)情的小公牛一樣撲過去,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向這些大男孩砸過去。這些大男孩自然不把黃長水放在眼里,他們開始反擊,黃長水就像打一場阻擊戰(zhàn)一樣腹背受敵,經(jīng)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論他被打得有多重,他一粒眼淚疙瘩都不掉。跑到遠處的大靈和二靈躲在一棵樹后看著這驚險的一幕,不知此時的大靈心里想的是什么。

直到有一次,事件再一次重演,這次黃長水又一次及時出現(xiàn),他沒像往常那樣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往前沖,而是不慌不忙地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槍。槍是真槍,在太陽底下發(fā)出幽藍的光芒。黃長水舉著這團藍幽幽的光一步步向那幾個男孩子逼近,他們都被黃長水手里的家伙嚇住了,一邊退一邊說:別開槍,別開槍。那幾個男孩子還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作投降狀,像電影里遇到八路軍的漢奸,在黃長水的威懾下,屁滾尿流地逃跑了。黃長水此時像一個大英雄,他意猶未盡地彎下身子,“嘩啦”一聲讓子彈上膛,又舉起槍,還沖天空來了一家伙。清脆的槍聲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震蕩。槍自然是父親黃河的,那會兒黃長水的父親是軍區(qū)作戰(zhàn)部長,每天上下班都會把槍帶來帶去。黃長水上學時,就把父親的槍偷了出來,藏了一天,終于派上了用場。

第二天黃長水上學,我們看著他拐著一條腿走進學校,肯定是讓黃河打的,而且還不輕,他的臉上卻一直露著勝利的微笑。雖然他挨了父親一頓暴打,但從那以后,果然沒人再敢騷擾大靈和二靈了。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飯時,大靈從書包里掏出半塊糖餅送到黃長水桌前,放下后轉(zhuǎn)身就跑出了教室。黃長水看著那半塊糖餅,又看一眼教室門口,大靈就是從那跑出去的。不知為什么,黃長水竟流出了兩滴眼淚。在我們的心里,從那天開始,黃長水和大靈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學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從家里偷出五元錢,約著黃長水去了趟商店,買了瓶果酒,是通化產(chǎn)的葡萄酒,還有一袋餅干。我們倆走到一個公園的樹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瓶果酒給喝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下口很甜,結(jié)果卻是暈暈乎乎地躺到草地上暢想起將來。五年級剛畢業(yè),似乎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大人了。我說自己的理想是能夠參軍,最好是能趕上戰(zhàn)爭,然后像英雄王成一樣大喊著向我開炮。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鼓噪得我多少回夢里都成了英雄,一說起自己的理想,就渾身發(fā)緊熱血沸騰。黃長水顯然是果酒喝多了,歪著嘴紅著眼睛說:我的理想就是一直能和大靈好下去。說這話時,他還盯著頭頂上的樹梢一臉幸福狀。我雖然對黃長水的理想有些遺憾,但從心里還是覺得他的理想挺好的。

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我和黃長水還有大靈是一批入的伍,我和黃長水都被分到了連隊,大靈被分到團衛(wèi)生隊做了衛(wèi)生員。從連隊到團部還有幾十公里的路,那會兒,每到周末,黃長水都要請假外出,直奔團部的衛(wèi)生隊。只有我知道黃長水和大靈已經(jīng)偷偷地談戀愛了。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相信,黃長水一定會和大靈結(jié)婚,成為相親相愛的愛人。結(jié)果衛(wèi)生隊在一次實彈訓練中,大靈為了救一名新兵,把新兵沒有揮出去的手榴彈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光榮犧牲了。

黃長水失去了戀人大靈,痛苦得無可名狀。從那以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04

李莊迎娶夏雨那天,是金師長派出吉普車把夏雨接到營區(qū)的。老倆口就這么一個閨女,自然是依依不舍,站在門口,沖著吉普車的尾氣招了好久的手。車內(nèi)的夏雨隔著車窗望著父母自然也淚水漣漣。李莊就握住夏雨的手,一遍遍地說: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哭啥。部隊那會兒已經(jīng)接到了集結(jié)的命令,李莊知道又有一次大仗要打了,金師長已經(jīng)把一部分內(nèi)容傳達給了他們團以上軍官。這次打仗要出國,去朝鮮半島,保家衛(wèi)國。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他們打了無數(shù)的仗,可出國打仗誰也沒有遇到過。他知道上級一聲令下,部隊就得開拔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卻是他成親大喜的日子。

他讓通訊員從炊事班端來一臉盆饅頭,然后把新房的門反鎖上,三天三夜連屋門都沒出。他把夏雨當成了陣地,不停歇地進攻,日夜鏖戰(zhàn),一次次敗退又一次次反攻,直殺得眼冒金星氣喘吁吁。他把積攢了三十多年的力氣都在這三天三夜時間里用完了。

第四天早晨,他聽到部隊集合號時,兩腿發(fā)軟地走出了他們的洞房。部隊經(jīng)丹東就進入了朝鮮的領土。那是怎樣炮火連天的三年呢,吃過草根喝過雪水,一仗接著一仗,炮火連天硝煙彌漫。在這三年時間里,不知為什么,藏在他頭里的彈片竟然一次也沒有發(fā)作過,指揮戰(zhàn)斗時,腦子異常清晰,仿佛他的舊傷已經(jīng)完好如初了。

三年之后,他和他的英雄部隊凱旋回國了,在朝鮮時他接到過夏雨的信,先是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后來告訴他自己生了,是個女孩,等他回來取名字呢??伤氐綘I區(qū),看到夏雨領著兩歲多的一個女孩迎接他時,他還是被驚到了,仿佛自己做了個夢,一下子世界就變了。從那以后,他們又再接再厲地生下了二靈和小松。

李莊知道夏雨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夏雨懷大靈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自己還是個孩子。他掰著手指頭算過自己和夏雨的年齡差,三個巴掌,整整十五歲。從那一刻,他開始心疼老婆了。家里的活兒幾乎都被他一個人承包了,從早晨做飯開始,到急三火四地送孩子們?nèi)ビ變簣@。中午他吃食堂,那會兒夏雨還在醫(yī)院工作,他不知夏雨吃沒吃飯,從食堂打回飯跑到辦公室,把電話打到醫(yī)院,他要聽見夏雨親口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吃過飯了,他這才會踏實下來,安心吃自己的飯。

昔日的金師長已經(jīng)是副參謀長了,經(jīng)常沖李莊開玩笑地說:你把媳婦當姑娘養(yǎng)了。李莊紅了臉低下頭,并不多說什么,后來人們說多了,他就急赤白臉地跟人家解釋: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我這個老光棍,人家容易嗎?他這么解釋,眾人就笑。

在沒有仗可打的日子里,李莊頭疼的毛病三天兩頭地犯,下雨陰天就不用說了,只要未來兩天下雨或陰天,他的頭就隱隱地發(fā)脹作痛。有一段時間,他成了軍區(qū)機關天氣預報的問詢處。人們不時地問他:李莊,這兩天會不會下雨呀?他不高興,摸摸自己的頭,然后答是或者不是。那會兒的天氣預報很不準,有幾次軍區(qū)搞演習,司令估摸不準天氣,還專門派人來問過李莊。別人暗地里給李莊起了個外號就叫“天氣預報”。

在別人眼里李莊是個喜劇,但李莊從來不這么看待自己。當時在冀中打游擊,他負傷,手術的條件差,就在一戶人家的牛棚里,給他做手術的卻是個當?shù)赜忻睦厢t(yī)生。他清醒過來后,那個醫(yī)生告訴他:再有兩根頭發(fā)絲的距離,他的命就保不住了。每次頭疼時,他都覺得那塊彈片在腦袋里生根發(fā)芽了,已經(jīng)長滿了他的腦袋。有時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吃過夏雨給他開回來的止疼藥,開始一片,兩片,最后一把一把地吃,還是止不住他的疼。那會兒他還沒有穿越,不論怎么疼腦子都是清醒的。每次頭疼發(fā)作時,他都認為自己活不長,自己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對夏雨好,對三個孩子好。有許多次,他頭疼難忍時,就拉著夏雨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小雨點,我老李對不住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也沒讓你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他這么一說,夏雨就心生苦澀,自己是名護士能照顧別的病人,自己的丈夫卻照顧不好。她把丈夫的手擎起來,摸著自己的臉,任淚水在丈夫的手掌間流過。

有幾次,我和黃長水這些孩子打著找小松出來玩的旗號,其實就是為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小松那個鼻涕蟲,我們才不愛搭理。有許多次,我們把李小松叫出來,前腳他出了樓門,后腳就讓我們打發(fā)走了。有一次,我們又敲開了李莊叔叔的家門,看見李莊叔叔在縫被子。在客廳里,拆洗過的被子攤在沙發(fā)上,李莊叔叔像個女人似的在一針一線地縫著。夏雨站在一旁打著下手。李莊叔叔的舉動讓我們吃驚不小,在我們的記憶里,做針線活都是女人的事。那次,我們甚至忘記了叫小松,更忘記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匆匆忙忙地從他們家門前跑出樓道。回到家,我把看到的一幕當新聞告訴了父母。父親沒說話,嘆了口氣說:你李莊叔叔不容易。

父親和李莊叔叔還有黃河叔叔,三個人都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戰(zhàn)友。他們經(jīng)常聚會,這周末去李莊叔叔家,下周又來我家,總之三個人不斷輪流做東。每次父親出門聚會時,都在褲兜里塞兩瓶酒,鼓鼓囊囊地像揣了兩顆炸彈。出去時還異常清醒的父親,回來時就變了一個人,他滿嘴噴著酒氣,仍然亢奮著,戰(zhàn)友相聚的情緒仍然沒有散盡,每次回來,都要把我們這些孩子集合在他的眼前,講上一遍和李莊叔叔的生死交情。每次都講到李莊叔叔那次負傷。那是一次冀中反掃蕩,為了掩護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縣大隊在一個叫臥牛山的地方打阻擊,父親的中隊和李莊叔叔的中隊各守一個山頭。那次父親的山頭吃了大虧,被日本鬼子的迫擊炮幾乎炸平了,人員傷亡很慘重,最后與沖上來的鬼子短兵相接了,眼見著陣地就要丟失了,當時父親和兩個小鬼子廝打在陣地前,陣地沒有了槍炮聲,有的只是吭哧吭哧的廝打聲。就在這時,李莊叔叔帶著一個排把敵人打跑了,父親親眼看見,李莊叔叔手里的鬼頭刀把壓在他身上的鬼子砍倒,他拉起父親,自己又帶著戰(zhàn)士們沖鋒。就在這時,一顆炮彈落在了李莊叔叔的身旁……父親這故事講了無數(shù)次,每次講我都聽得津津有味,滿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體里奔涌。

有幾次,李莊叔叔和黃河叔叔來我家喝酒,三個人喝著聊著,最后就抱頭痛哭在一起,像三個沒長大的孩子。

因為李莊叔叔的傷病,他從抗美援朝回來后職務是副師長,后來調(diào)到了軍區(qū)任軍需部副部長,一直到退休,他的職務從來就沒變過。后來黃河叔叔當了軍區(qū)副參謀長,父親也做了后勤部長,兩人都成了李莊叔叔的上級,而且還差了好幾級。李莊叔叔從來沒有說過一句牢騷話。每次喝完酒,他都幸福地望著黃河和父親說:能讓我在部隊待下去我就滿足了。說完這話,他笑著,樣子幸福極了。父親和黃河兩人在一起時,經(jīng)常感嘆:組織虧欠李莊呀。

李莊叔叔因為娶的是獨生女,他對岳父岳母就像對自己親爹親娘一樣地照顧。隔三岔五就要領著一家老小去看他的岳父岳母,因為都在一個城市里,來往也算方便。在岳父岳母最后的日子里,他干脆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三個孩子,再加上兩個老人,李莊把房間讓給岳父岳母住,自己就在客廳里打地鋪,一住就住了好幾年。

我們清楚地記得,在我們初一那一年,李莊叔叔的岳父不在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李莊叔叔的岳父出殯。那會兒還不時興火化,一口棺材停在樓下,是李莊叔叔把岳父的尸體背到樓下,父親和黃河叔叔一幫人又把棺材抬到了一輛卡車上。我和黃長水為了湊熱鬧,各自擠到了父親的車里去看熱鬧。不知為什么那次父親沒有阻攔我,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莊叔叔岳父的祖墳在郊區(qū)的一片山岡上,當給岳父下葬時,李莊叔叔嗷叫一聲跪在了棺材前,張開雙臂似乎要把棺材抱在懷里,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呀,您要走了,我還沒給您盡夠孝呢。父親和黃河等人齊心協(xié)力又把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穴中,李莊叔叔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最后很多幫忙的人都走了,李莊叔叔仍然跪在岳父的墳前和岳父告別著:爹,我打小就沒了爹娘,認識你們那一天,就把您當成自己爹了,孩子還沒孝敬您,您就走了……他字字血聲聲淚地訴說著,聽得父親和黃河叔叔也流下了眼淚。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問過父親:別人都有爺爺奶奶,我怎么沒有?父親別過頭,望著房間的某個角落,久久沒有回答我的話。再看父親時,他已經(jīng)淚眼蒙眬了。后來我大了一些,父親才告訴我,爺爺奶奶在父親十三歲那年就不在了。父親也就是在那一年參了軍。此后在許多個漆黑的夜里,我想像著爺爺奶奶應該長什么樣子。每次都很模糊,清晰起來時,卻是父母的臉在我眼前定格。

不久,李莊叔叔又送走了岳母。他逢人便說:我李莊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他說這話時滿眼的失落,鬢邊還有一縷白發(fā)在風中飄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