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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潘靈:豹子(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潘靈  2020年10月14日07:24

清晨,新來的駐村扶貧工作隊員李小東,被豹子箐村的村主任的公雞嗓叫醒了。他一骨碌起了床。穿了衣和鞋,手忙腳亂地洗漱一番后,就跟著等得不耐煩的村主任出了村委會的院子。昨天他們約定好,要去野豬嶺社走訪貧困戶。

村主任走路的姿勢很難看,典型的外八字,但走得極快。李小東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額上有了虛汗。有吃早餐習(xí)慣的李小東,在要出村的時候,感覺肚子正在鬧意見,就說,主任,是不是吃了早點再走。村主任也不回頭,徑直往前走。硬邦邦的話。鄉(xiāng)下人沒你們城里人金貴,一天就兩頓飯,中午一頓,晚上一頓。李小東哦了一聲。村主任停住,說哦啥哦?知道你們城里人金貴,我臨出門前,你嫂子給你煮了兩個蛋。村主任邊說邊從衣袋里掏出兩個雞蛋,塞給李小東。李小東手握雞蛋,說村主任,你夫人真賢惠。村主任咧牙一笑,說啥夫人,文縐縐的,我們這叫婆娘。農(nóng)村婆娘沒你們城里婆娘好看,但巴適。

村主任的話,讓李小東忍不住樂了。兩土雞蛋,被他香香甜甜吞到了肚里。出村后是山路,且又爬坡,走得有些費勁。但山里空氣好,吸一口,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一種既累又爽的感覺,是李小東過去沒有體會過的。

李小東問村主任,為什么村要叫豹子箐村。

村主任說,有豹子唄。

李小東又問村主任,說那野豬嶺社就是有野豬啦?

村主任停住,回頭瞇眼打量一下李小東,說看來你不傻。

李小東討了個沒趣,不再多言語。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專心致志爬坡上坎。

當太陽升上山頂?shù)臅r候,他們也來到了嶺上。嶺上還有嶺。從嶺上往下望,全是清一色的山地,山地上是清一色的苞谷林。苞谷林里,點綴著一些稀稀落落的茅草屋,茅草屋前,升起些有精無神的炊煙。村主任對喘著粗氣的李小東說,野豬嶺社到了。

村主任話音未落,又有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被山風(fēng)趕進了李小東的耳朵里。

那是婦人的哭聲,混濁、蒼老、凌厲,并且高亢。但在李小東聽來,這哪是哭聲,分明就是長歌。

那悲傷的聲音中確實有某種旋律。

村主任陰沉著臉說,死人啦,哭得如此傷心。他邊說邊動了動頭,示意李小東與他循聲而去。

李小東跟著村主任,沒走多久一段路,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路邊呼天搶地的老婦人。在老婦人的面前,一片苞谷林狼藉不堪,慘不忍睹,仿佛一個經(jīng)歷了激烈廝殺后還沒來得及收拾殘局的戰(zhàn)場。最讓李小東心里生痛的是那些青苞谷稈上被掰掉的苞谷棒子,那些被撕開了新鮮苞谷殼的苞谷,在早晨的陽光下分外扎眼,就像一個個慘遭凌辱的少女,在眾目睽睽下敞胸露懷。

呼天搶地的老女人手里握著一把锃亮的斧子,她不僅嚎啕謾罵,還不停地用斧子剁著她面前不知從哪兒找來的一截木頭。在李小東看來,這個哭罵的老婦人不是在哭罵,而是在唱說。她手上握的也不是刀斧,而是一個鼓捶,面前擺放的也不是一截木頭,而是一面大鼓。

老婦人用哭腔唱一句——你這些砍血腦殼的野豬呀——就狠狠地往木頭上剁一斧子,繼而又扯開哭腔唱一句—— 你這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野豬呀——就又狠狠地往木頭上剁一斧子,接著還是哭腔,長一聲、短一聲,高一句、低一句,罵那糟踏了她苞谷地的野豬。她那毒蛇一樣的話語充滿了詛咒,塞橋墩的、遭槍打的、送屠宰場千刀萬剮的,詛咒通通被她贈予了野豬。

李小東發(fā)現(xiàn),這苞谷地邊不僅只有老婦人,在離老婦人三四米的地方,還坐著一個表情有些呆滯麻木的年輕人,他身旁放著一個白色塑料壺,塑料壺里還有小半壺殘酒。他用那個白色塑料壺蓋當了酒杯,斟了壺里的酒,沐浴著早上的陽光喝。他仿佛是有意配合著老婦人的節(jié)奏,老婦人罵一句剁一斧,他就喝上一滿蓋。那種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倒酒的喝酒方式,在李小東看來,是喝酒人把自己當了酒桶。

老婦人謾罵著野豬,罵著罵著就跑了題。開始將毒蛇一樣的語言指向了人。她先罵森林警察,罵他們當年平白無故繳了他家的獵槍;接著她罵村干部,罵他們給警察通風(fēng)報信,害死了他男人。

她罵的村干部,現(xiàn)在早已不是村干部,但村主任還是相當生氣。村主任沖婦人厲聲說,黃三娘,你要再不閉上你的爛嘴巴,我就把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叫來銬了你,信不信?黃三娘,你耍潑我可以不管,但你不能罵干部,干部是你隨便罵的嗎?當年繳獵戶的獵槍,是縣里的意思,你要罵,你罵縣長去。

黃三娘被村主任這一訓(xùn),啞了火。村主任干咳了兩聲,李小東聽出來,他是在故意顯示自己村主任的威嚴。黃三娘,村主任說,你罵冷槍打的村干部,你沖我這村主任的腦袋開一槍試試。我知道你家沒槍了,要不要我去鄉(xiāng)鎮(zhèn)上找公安借一支給你?

黃三娘說,主任,我罵的又不是你。

村主任兩手叉腰說,哪個都不能罵!黃三娘,村上知道你家窮,經(jīng)濟上困難,這不,縣上派來的駐村工作隊同志我都給你引來了,你家就是他的幫扶對象之一。政府家關(guān)心著你嘞!

黃三娘抬頭看了看李小東,分明是在懷疑一個毛頭小子的能力。幫扶幫扶?黃三娘說,主任,這話我耳朵都聽起老繭了。要真幫我,就發(fā)支獵槍給我家二狗。

村主任說,黃三娘,你怎么就只長年齡不長覺悟呢?都新時代了,你還翻老黃歷,還做當獵戶打獵的美夢?現(xiàn)在保護野生動物,國家都頒布法律了。我就弄不明白,你黃家當年打獵的干勁,怎么就不使點在耕地種田上呢?

村主任教訓(xùn)了黃三娘,突然將話鋒轉(zhuǎn)向了坐在一旁自顧往嘴里灌酒的男人。黃二狗,村主任大喝一聲說,酒是你親祖宗呀?大清早的,你就喝上了?是想借酒澆愁還是借酒發(fā)瘋?酒能給你家喝出一棟大磚房來?酒能給你喝出一個花姑娘給你做老婆?

一直像個悶葫蘆只顧往嘴里灌酒的黃二狗,聽村主任批評他,就搶白說,我喝酒關(guān)你屁事,招你惹你了?

黃二狗的話刺激了村主任,他緊走幾步,上前就飛起一腳,將黃二狗面前的塑料酒壺踹出老遠。被踹出的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一股刺激辛辣的氣味,讓李小東差點涕淚橫流??匆荒樑鸬拇逯魅危钚|趕忙上去拉扯村主任的衣袖說,主任,別生氣,傷這么大肝火做甚?

村主任手一甩,差點甩李小東一個跟斗。村主任鐵青著臉盯著黃二狗說,你他媽的還敢說沒招惹我?因為你家,全村都脫不了貧。我去縣里鄉(xiāng)上,總挨領(lǐng)導(dǎo)批,頭都抬不起,你還厚臉皮說沒招惹老子!我告訴你黃二狗,你就是一顆耗子屎,攪壞了一鍋湯!

村主任罵痛快了,就反剪了手,對李小東說,回村上去,這種人家,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看它個球!

村主任如此情緒化,讓李小東有些意外,同時也在心里把他看低了。走了這么多山路,啥事也沒辦,李小東覺得自己虧死了,所以心里也窩了火。兩個心情不好的男人,于是就沉默地在山路上走。

最后,還是村主任率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下坡的時候,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一下,嘆一口氣說,其實這黃三娘家,也怪可憐的。

可憐之人,總有可恨之處。李小東應(yīng)和。

可惡的是黃三娘那兒子黃二狗,麻木得像截木頭!村主任接了李小東的話說,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自打封山育林,繳了他家的獵槍,黃二狗他爹黃三爺就害了病,去縣醫(yī)院檢查說抑郁了,沒多久,這黃三爺就用褲腰帶吊死在他家院后的梨樹上。這黃二狗,跟他爹一個德性,不懂農(nóng)活,只會鉆山林打獵,就變得爛泥巴糊不上墻了。

我知道你是恨鐵不成鋼!李小東表示自己理解村主任的心情,但內(nèi)心還是覺得村主任對待黃二狗太粗暴簡單,就又說,你踹他的酒壺做甚,他一條五大三粗的漢子,要跟你耍起橫來,你會吃虧的。

他敢?村主任鏗鏘著吐出兩個字后說,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村主任對自己的威信,在李小東看來,簡直到了自負的地步。

李小東跟在村主任身后,噔噔噔地往山坡下走。山風(fēng)像撒野的孩子,吹亂了茅草和野花。

才往坡下走了沒多長一段路,他們就聽嶺上有人在主任主任地喊,語氣聽起來有些著急。村主任停下腳步,手搭一涼棚往嶺上看,李小東看見瞇著眼吃力打量嶺上的村主任眼角,皺紋又深又密。

嚎喪還是喊魂?

村主人有些生氣似地沖嶺上的人吼問道。

李小東隱約聽到嶺上人喊說出大事了。

村主任示意李小東轉(zhuǎn)身,往山上爬。他們氣喘吁吁往山坡上爬的時候,村主任說,看到了吧,基層工作就這樣,牛事不發(fā)馬事發(fā),成天都有讓你煩心的事情。

喊村主任的人是牧羊人徐家橋。

徐家橋一見氣喘吁吁的村主任,就捶胸頓足地說,村主任,我的羊死了。

村主任鼻孔哼了一聲說,徐家橋,我還以為是你娘死了,死只羊,犯得著這樣鬼喊吶叫嗎?

徐家橋說,村主任,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看那場合,也會嚇個半死,一只羊,整個脖子都咬斷了,血淋淋的。

村主任有些不明白,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說,你的話說清楚點,你的羊被咬死了?啥那么兇,是狼嗎?

不,徐家橋搖搖頭說,豹子。

豹子?!村主任一臉驚愕地說,豹子箐的豹子,不是前三十年就滅絕了嗎?

真的是豹子!徐家橋語氣肯定地說。

真的是?村主任不太信。

你不相信?徐家橋說,我?guī)憧船F(xiàn)場去,那里有豹子的腳印。

李小東尾隨著村主任,村主任尾隨著牧羊人徐家橋,往野豬嶺深處走。長時間的封山育林,讓野豬嶺的生態(tài)一片大好,有些地方,樹林茂密得人要走進去都很困難。嶺的深處,安靜而陰森,仿佛這野林里,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要是恰巧碰上豹子該怎么辦?這樣一想,他原本爬得熱氣騰騰的后背就一陣發(fā)涼,嚇得他忍不住回過頭去東張西望。

豹子不會稀罕你這種城里人,村主任表情淡定地奚落李小東說,別看你細皮嫩肉,但你的肉,豹子不愛,你吃過多少毒水果毒蔬菜,吸過多少有毒的空氣?豹子也喜歡生態(tài),要吃它也先吃我和徐家橋。

徐家橋說,那可不一定,豹子又不像你村主任這樣腦子靈光奸滑。

村主任抬腳踢了一下徐家橋說,誰奸滑也沒你奸滑,我還不知你肚里那點小九九,喊我去看甚,不就是巴望著讓鎮(zhèn)上村里賠你損失。

徐家橋就嘿嘿笑,說主任,野豬糟踏了莊稼,鄉(xiāng)政府都給賠,難道豹子咬死了我的羊,就不賠啦?還講不講理呀?

村主任又抬腿,給了徐家橋屁股上一腳說,家橋,讓你放羊,埋沒了,你該去村上當會計去。

說笑間,三人就來到了出事現(xiàn)場。

三人毀了一群蒼蠅的饕餮大宴。李小東在現(xiàn)場看見,一群綠頭蒼蠅在他們到來后嗡地一聲飛升起來,黑壓壓一群瞬間就消失在叢林中。

一股帶著膻味的血腥氣直撲李小東的鼻孔。

現(xiàn)場比牧羊人徐家橋描述的觸目驚心——

一個浸滿了鮮血的羊頭,一雙充滿恐懼的羊眼,一架皮開肉綻的羊架子;一個壯壯實實的男孩,一張混球似的刁蠻圓臉,一個挺著小油肚的男童身子,身子上茶壺嘴一樣的小雞雞。

恐懼的羊眼越來越大,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正逼向自己;咯咯咯,怪笑的男童聲中,小雞雞越來越大,大得像一根大象鼻,仿佛就要把他自己卷走。

被嚇得驚醒過來的李小東,不明白自己會做這么個奇奇怪怪的夢。村主任派人為他騰出這間村委會的房間,還殘留著新刷上去的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如果說夢見死羊,是因為白天看了豹子咬死的那只羊的慘狀刺激了大腦的話,那刁蠻的男孩出現(xiàn)在自己夢境里該如何解釋?

那張臉李小東很熟悉,那是自己供職的縣政府常務(wù)副縣長王罡兒子的臉。縣政府辦的人,沒有不知道王常務(wù)兒子的。這個叫強強的男孩,仗著自己父親的權(quán)勢,是個到處惹是生非、有恃無恐的小霸王。王常務(wù)的秘書任勇,經(jīng)常要替日理萬機的王常務(wù)去新華小學(xué)接強強,幾乎每一次都會聽老師和家長告強強的狀。這些狀無外乎是強強又打破了某個同學(xué)的頭,敲碎了隔壁班的窗玻璃,站在走道上小便之類。任勇多次私下對李小東吐槽,說自己對未來都有養(yǎng)孩子的恐懼癥了。同樣是縣政府辦秘書的李小東,也多次聽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說,這王常務(wù),養(yǎng)了個王衙內(nèi),遲早要毀在兒子身上。

李小東清楚,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當年為跟王副縣爭常務(wù)的位子有過節(jié),明著是責(zé)備王常務(wù)的兒子,其實詛咒的是老子,所以就只聽不議論。沒想到的是,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沒看到王常務(wù)毀在兒子身上,卻因為腐敗進了監(jiān)獄。沒有了主子的李小東,在縣政府辦就被閑置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同事任勇媳婦混成婆,當上了政府辦副主任,做了頂頭上司。

深感受冷遇的李小東,隨即就又被派去精準扶貧,成為全縣最偏僻鄉(xiāng)鎮(zhèn)的駐村工作隊員,他真切地體會到了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的窘境。來駐村之前,他也去找過任勇,想讓任勇幫他疏通,推薦推薦,把他留下的空讓自己填了。但任勇卻面有難色,說王常務(wù)不會要一個自己從前競爭對手的秘書去做自己秘書的,這是政壇大忌。

任勇勸李小東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對李小東說,沒有可能的,小東,即便有可能,你怕也侍候不起強強那小祖宗。這段時間,我都因為他受夠了王常務(wù)的氣,王常務(wù)總是責(zé)怪我,說是我不用心,才讓強強嚇破膽的。

任勇告訴李小東,強強在學(xué)校里,稱王稱霸,胡亂打罵同學(xué)。同學(xué)的家長忍無可忍,幾家家長約起來,請了社會上的人,去教訓(xùn)強強。有一天,那些等候多日的社會上的人,趁任勇忙寫材料晚了幾分鐘去接強強的機會,用一串糖葫蘆將強強騙出了校門,然后把強強帶到了一條巷子的僻靜處。那些社會上的混混,威脅恐嚇人是老本行,他們扒掉了強強的褲子,將閃著寒光的刀子放在強強的小雞雞上說,你今后再敢打同學(xué),大爺們就把你的雞雞割下來去喂狗!

冷硬的刀子和恐嚇的話語,嚇壞了強強。從那天以后,強強就不敢去上學(xué)了。原本趾高氣揚的小男生,而今變成了蔫雞般的慫樣。這可著急壞了王常務(wù)和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就帶強強又是看醫(yī)生又是找心理疏導(dǎo),但都無濟于事。有老中醫(yī)看了強強后對王常務(wù)說,不好治的,娃是嚇破膽了。

任勇還向李小東爆料說,連巫婆都找了,巫術(shù)都沒管用。

李小東身子靠在床沿上,用手拍了拍額頭,腦子里血淋淋的羊頭和強強頑皮的圓臉交錯著不斷閃現(xiàn)。這夢是不是有某種提醒或暗示?李小東將先前拍額頭的手摸著天靈蓋想。

豹子箐這地方,雖然叫箐,但村委會所在地,卻在一個斜坡上,夜里山風(fēng)怒號,嗚嗚作響,聽起來有些瘆人,苦思冥想的他,被孤單和無助的情緒緊緊包圍了。他想,古時候那些被流放的官員,心境是否也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寂寞而荒蕪。

他甚至想入非非了——那只豹子,會不會趁著夜色和呼嘯的山風(fēng),摸進這村委會的院子來?

他身上頓時有了不寒而栗。

孤獨的人都是膽怯的!

膽怯的他,忍不住又去想自己霧靄沉沉的未來,心里更加茫然。

李小東不禁膽戰(zhàn)心驚了。

不行!李小東對著暗夜自語道,我得為自己拼一把。

拼需要勇氣。

拼需要膽子。

現(xiàn)在自己卻膽小如鼠。李小東沮喪地想。

此時,李小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靈蓋仿佛被揭開了,頓時開悟了。

這夢不就是要提醒壯膽嗎?

李小東此時想的不僅是要給自己壯膽,而更重要的是給那個叫強強的男孩壯膽。

他瞬間就理清楚了自己未來人生坦途的路徑——找到給強強壯膽的良藥,獲得王常務(wù)的青睞和信任,當上他的秘書,跟著他一起飛黃騰達。

就那么簡單!

但要找給強強壯膽的良藥,這事卻不簡單,李小東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找到良藥的好法子,他甚至絕望地想,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壯膽的良藥。

還是安心睡覺吧。

李小東重新在床上躺好,夜里的山風(fēng)叫得他心煩,索性一拉被子蒙了頭,想來個呼呼大睡。

這時,他耳畔突然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他敢?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這是白天村主任說的話,這是一個做村主任多年的基層干部的底氣和經(jīng)驗。他當時說這話給李小東聽的意思,是自己量定了黃二狗不敢跟他耍橫。

但李小東耳畔響起的這句話,現(xiàn)在對于李小東來說,這哪是村主任的話,這是上蒼給他啟示的聲音。

豹子膽!

對,李小東一掀被子,猛地坐起來,重重地點頭,豹子膽!

都說吃了豹子膽,膽子要有多大就有多大。那么,弄個豹子膽給強強吃了,他別說有膽去學(xué)校,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會怕的了?

看來,這夢沒有白做。

被夢點醒的李小東早早地起了床,披衣在村委會的院壩里像個哲人一樣托腮散步。是的,豹子膽,只要擁有這稀罕物,自己的窘境就會柳暗花明。但到哪里去弄豹子膽呢?總不能把野豬嶺上那只吃羊的豹子殺了,開膛部肚吧?再說,豹子也不是我李小東想殺就能殺得了的。

這于他來說絕對是個現(xiàn)實難題。

既然是難題,就該有解,只不過有難度而已。只要有豹子,就不能說搞不到豹子膽。誰說不能殺了野豬嶺上那只吃羊的豹子?

李小東再次腦洞大開。

豁然開朗的他,決定去找黃二狗。

李小東想到黃二狗,是他記住了昨天從野豬嶺上下豹子箐村時,村主任跟他的閑聊。村主任說,這豹子真是狗膽包天!

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比喻不妥帖,村主任有些惱羞成怒,他說,要是黃三爺還活著;老子就弄桿獵槍給他,收拾掉這兇殘的惡豹。

李小東當時聽了這話,就笑話村主任說,你不敢的,殺豹子,可是犯法的事。

當然不敢,老子不就是說個心里痛快些嘛,村主任瞅一眼李小東說,其實你別看那黃二狗,人愣得像根木頭,你真讓他鉆林子打獵,比他娘的兔子還矯靈,槍法也不輸他爹。

李小東又笑,說主任,你這腦瓜,當村主任委屈了。原本你不說黃二狗,拿他爹黃三爺說事,并沒真想為民除豹。

為民除豹?村主任說,虧你還是縣府的干部,那一定是豹沒除,法律先把老子除啦。

回想起昨天的閑聊,李小東就有一種鋌而走險的快感了。平時以為世間最愚蠢就是明知故犯的他,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已經(jīng)走出村子的李小東,又掉轉(zhuǎn)頭來,去了村口開的小賣部,買了兩瓶糊涂仙酒,提了它們就又匆匆趕去野豬嶺。

尋到了黃二狗家,沒見黃二狗,但見黃二狗的媽黃三娘,駝了背一個人忙出忙進,像是在煮豬食。破敗的老屋映襯著一個駝背的老婦人,場面有些讓李小東心酸。李小東先前領(lǐng)教過黃三娘厲害的性情,就怯怯地叫了一聲黃三娘。

黃三娘轉(zhuǎn)過身,努力抬起的頭一臉慈祥。她笑吟吟的臉像池子里投進了一枚石子一樣有讓人著迷的漣漪美。李小東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面前就是昨天在苞谷地里那個撒潑耍橫的黃三娘。

哪里來的菩薩?黃三娘瞇著一雙老眼打量了一下李小東,認出來了,他又一拍腿說,這不是昨天那個跟村主任來的縣府領(lǐng)導(dǎo)嗎?李小東說,三娘,我不是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不過是個小辦事員而已。

能辦事就是領(lǐng)導(dǎo),黃三娘說,你今天是來給三娘辦事的?

李小東點頭說,來了解一下你家的情況,你家是我的掛鉤戶。

黃三娘一聽,有些失望,她擺擺手說,那就算了,以前也有掛鉤的,不就是本本上記些數(shù)字嗎?說的都是安慰話,開的都是空頭票。

李小東聽黃三娘這話,有些尷尬,他揚了揚自己手中的兩瓶糊涂仙說,二狗在家嗎?我想跟他喝兩杯。

都說懶人有懶福,我過去還不信,黃三娘有些驚訝地說,這條懶狗,上輩子哪修的?干部請他喝酒,像做夢嘞。黃三娘邊說邊歡快地跑進堂房里。

站在院壩里的李小東,聽見黃三娘高亢的聲音——

二狗,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挺尸呀?早死三年,你背上都會睡起青苔的。還不趕緊給老娘起來,有好事嘞,縣上領(lǐng)導(dǎo)給你送酒來了。

接著李小東耳朵里又傳來被吵醒的黃二狗不耐煩的聲音,媽,你喊魂呀,你連編筐都不會,還編謊。你咋不說中央領(lǐng)導(dǎo)給我送酒?縣上領(lǐng)導(dǎo)送酒給我,可能嗎?太陽從西邊出?我又不是傻子!

黃三娘說,太陽咋就不能西邊出了?二狗,是真的,就是昨天村主任帶來的那個干部。黃二狗將信將疑地起了床,他出了房門,看見了站在院壩里的李小東。當他看清楚李小東手上提的兩瓶糊涂仙時,先前繃緊的臉,就舒展出來一個笑容。

黃二狗幾乎是小跑著走近的李小東,他邊說同志辛苦了邊伸手去接李小東的酒。他高興的樣子讓早晨似乎也歡樂起來了,簡陋的院子里頓時有了種其樂融融的氣氛。

黃二狗進屋去,迅捷地打開了一瓶酒,他用土碗倒了兩碗酒,興致勃勃地端出來。他邊走邊對李小東說,都說早酒傷身,那是不懂喝酒的人放的屁。早酒最安逸,喝個早酒,一天都舒服通泰。

看著端了酒走近自己的黃二狗,李小東心里直犯惡心,原因是他瞥見了黃二狗兩只眼角金黃得刺眼的眼屎。

忙完豬食的黃三娘從一旁的豬廄出來,對端著酒的黃二狗說,二狗,哪有招待干部同志喝寡酒的,你咋一見酒,就像見了你死去的爹?你等著,我給這小同志炸盤洋芋片來下酒。

李小東伸手接過一碗酒,把它往院壩里板凳上一放,又伸手去接另一碗酒。

你啥意思呀?黃二狗不解。

李小東說,你還沒洗漱哩。

黃二狗并沒有因李小東這話心生難堪,他說,鄉(xiāng)下人哪有那么多講究。

李小東說,我是不會跟沒洗漱的人喝酒的。

聽了李小東的話,黃二狗很不情愿地拿了一個塑料盆,去洗漱了。

黃三娘的洋芋片炸好了,黃二狗也洗漱完了。李小東于是就跟黃二狗相向蹲著,酒碗就擺在他們中間的一根板凳上。不是李小東或黃二狗想蹲著喝酒,是這黃姓人家就只有這條板凳。在清晨曬著暖融融的陽光喝酒,對于李小東是頭一遭。一口微辣的白酒下到肚里,竟然心里涌起莫名的愜意來了。

李小東想,這黃二狗看著又傻又愣,但還是會享受生活的。

爽!李小東點點頭,端起酒碗說,二狗,咱們碰一個。

二狗自然響應(yīng)。

兩個土碗碰一起,發(fā)出一聲悶響。

黃二狗將一大口酒咽下肚,打一酒嗝說,曉得喝早酒爽了吧?

李小東說,爽是爽,但還不夠爽。你說你要有個媳婦,我就有了嫂子,我們兄弟喝著早酒,你媳婦我嫂子會給我們炒著下酒菜,這樣的早酒那才真叫個爽。

黃二狗覺得這李小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有些不快地說,你把我當神仙呀?

李小東把酒碗往面前的凳子上一放說,這怎么會是神仙呢,正常人的生活嘛。

黃二狗說,這家徒四壁的,哪個姑娘敢嫁?

李小東擺擺手說,窮是可以改變的嘛。

唉,黃二狗嘆氣說,改變?用啥改用啥變?你哥我一不勤勞二沒手藝,老母又年高,我又不能獨自出門闖,你說該咋改變?

李小東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guī)湍愀淖儭?/p>

黃二狗端起酒碗,示意李小東也把酒碗端起來。你不要日哄人,我把你當兄弟,是看你這人實誠,要把你當啥扶貧干部,我也不喝你這瓶子酒,自顧躲一邊喝自己的散裝老白干去。

日哄是土話,騙之意。李小東說,二狗兄,此言差矣,我咋會騙你?我今天跟你喝酒,不僅僅喝的兄弟酒,也是喝的是脫貧酒。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大磚房,不想花姑娘。

黃二狗白了眼李小東說,老弟,我只是不想做夢。

這不是夢!李小東激動得站了起來,他一手端酒碗,一手攥成拳頭說,這是很快就會來到的現(xiàn)實!

你冒瘋,你是不是不勝酒力高啦?黃二狗也站起來說,我窮習(xí)慣了,沒圖你幫我改變個啥?你不要心里過意不去。我知道你掛鉤我,到時那些數(shù)字,你叫我咋填我咋填,都聽你的。

李小東盯著黃二狗,目光兇得像刀子,二狗兄,你明擺著是不相信我,如果這樣,這酒就別喝了!

別別別,黃二狗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小東老弟,老婆娃兒熱被窩,哪個男人不想嘛?

看到黃二狗被說動了心,李小東就不再激動,又蹲下身去與黃二狗從容地喝酒。酒喝到酣處,輪到黃二狗不淡定了。他抿了一口酒,抹一下嘴說,兄弟,你是不是背后有人,路子多得很?

李小東誠實地搖了搖頭。

黃二狗忍不住嘆了口氣。

見黃二狗一臉失望和沮喪,李小東也端起酒碗,自顧喝了一大口說,打鐵要靠本身硬。二狗兄,我雖沒啥靠臺后山,也沒啥門路,但我有這個。

李小東用手指了指腦袋。

黃二狗說,小東兄弟,我原以為你是實誠人,沒想你跟那些干部一樣,都喜歡玩假打,喜歡日哄人。

錯!李小東說,凡事只要動腦子,靠山、后臺、門路,你想有就有!給你明說吧,我今天來,就是為它們來的,你可得幫忙。

你……黃二狗驚訝地說,我?guī)湍阏液笈_找門路,你喝高了?

其實你也是幫自己。李小東說。

你真的喝高了,黃二狗說。腦袋瓜迷糊了!

我清醒得很!李小東說,你就一句話,你幫還是不幫?

你真沒喝高?

真沒高。

我?guī)?!但我丑話說前頭,我球本事都不生一個。

你有大本事!李小東放下酒碗說,我要你再做一回獵人。

打野豬嗎?黃二狗問。

不,李小東搖搖頭說,打豹子!

一頭豹子也換不來大磚房和花姑娘呀?黃二狗用手搔了一下頭皮說。

李小東擺擺手說,二狗兄此言差矣,不僅能換大磚房花姑娘,你還會得到更多。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黃二狗有些心動了。但他想了想,不行,這活計我干不了?

為啥?李小東問。

殺豹子是要坐班房的。黃二狗說。

這事只能偷偷干。李小東說。

偷偷干,你想想,黃二狗皺眉說,那么大頭豹子,打死了,放哪里藏著掖著。

我們不要豹子,李小東說,我們只要豹子身上一個小小的東西。我們打死它后,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就成了。

你要豹子身上啥東西?

膽。

殺頭豹子就為個膽,你不會有病吧?

你說對了,就是用它治病。

你還真有?。?/p>

不是我有病,是別人有病?

啥球人,要豹子膽治病?

縣領(lǐng)導(dǎo)的孩子。

聽李小東說是縣領(lǐng)導(dǎo)的孩子,黃二狗伸了一下舌頭說,我弄明白了,你想巴結(jié)縣領(lǐng)導(dǎo),那可是大官呀。

黃二狗的話把李小東的臉說紅了。

看著雞冠臉的李小東,黃二狗仗義地說,我?guī)湍銢]問題。

李小東強調(diào)說,你幫我也是幫你自己。

黃二狗放下酒碗,攤攤手,面有難色地說,但小東兄,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想幫你,但我不是武松,要打惡豹子,得有桿獵槍呀!我家雖是獵戶,但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封山育林政策頒布那年,我們家的獵槍就被公安收繳去了。

要打豹子,沒槍咋行?這實在是個現(xiàn)實的難題。

村里社里有沒有沒上繳私藏的?李小東問。

沒有,黃二狗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哪敢私藏,公安發(fā)現(xiàn)后那是要蹲號子的。

李小東皺眉想了一下說,二狗兄,獵槍我想辦法搞。

他邊說邊惡狠狠地將碗里的殘酒一飲而盡。

黃二狗呵呵笑了,豎大拇指說,看你一個文縐縐的書生樣,其實內(nèi)心蠻野著嘞!要搞一桿獵槍,談何容易?李小東告別了黃二狗,獨自一人回村上去,一路上任他緊鎖眉頭冥思苦想,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李小東謊稱身體不適,回了一次縣城。他在縣城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些臭氣熏天的簡陋公廁里足足轉(zhuǎn)悠了一天,記錄下了那些胡亂寫在廁所骯臟墻壁上的私售槍支炸藥的電話號碼,回到住處后耐心地一個一個撥號。但手都撥酸了,也沒撥通一個。聽說他回來,他的女友莎莎就趕來約會了。那時的李小東因撥不通那些私售槍支的號碼,人有些煩躁和沮喪,見了莎莎有點不冷不熱,氣得興致勃勃而來的莎莎扭頭要走。見女友生氣,李小東攔住了莎莎,說出了事情的原委。莎莎聽李小東陳述完后,蔑視地對李小東說,才去鄉(xiāng)下幾天,你咋傻成這樣了?現(xiàn)在掃黑除惡,那些電話號碼,不法分子還敢用?

李小東于是就束手無策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粗箽獾哪杏?,莎莎心疼了,就安慰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李小東說,想啥想?我腦子里就只剩下去偷公安局了。

莎莎說,偷公安局,除非你吃了豹子膽。

李小東說,我總不能自己造桿槍出來吧?這話撥云見日,提醒了莎莎。幼時她家有一個鄰居,一個單身老頭,就是私造槍支,被判了刑。據(jù)說這老頭年輕時在兵工廠干過,有著制造槍支的精湛手藝,因在兵工廠偷賣材料,除名回了老家。這老頭與莎莎父親交往甚密,兩鄰居經(jīng)常在一起下棋。后來他私造槍支出了事進了監(jiān)獄,莎莎家也搬走了,就斷了聯(lián)系。但就在幾個月前的一天,莎莎聽父親對母親說,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廖老幺,廖老幺出來了,還住老地方嘞,他說他在獄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想和我下棋。我想好了,過兩天去看看他,一來跟他殺上兩盤,二來也故地重游。

莎莎記得那天父親是很有興致的,有著與老朋友重逢的高興和熱乎勁兒,但這份高興和熱乎,輕易就被母親的冷言冷語給澆滅了。你敢?母親說,不準你跟廖老幺這樣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真手癢,就找別人去下上幾盤。記住了嗎?

父親說,你咋這樣無情無義呢?畢竟曾是鄰居嘛!

誰無情無義了?母親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吼起來。

莎莎如果不是因為那天父母差點為此吵架,都不會記得這事了,因為那天是自己做的和事佬。莎莎記得自己是這么說的,爸,媽哪是無情無義,媽怕你跟一個刑釋犯來往,人家說閑話;媽,爸念得舊情也沒錯,他不去找廖叔下棋不就得了?

想到廖老幺,莎莎對李小東說,小東,我還真認得一個會造槍的人。

原本已蔫在椅子上的李小東,聽莎莎這一說,就來了精神。但當他聽莎莎說廖老幺就是因為私造槍支獲刑在監(jiān)獄里才放出來的刑釋人員時,就又蔫回去了。他失望地擺擺手說,這廖老幺,幫不了忙的,話說回來,他也不敢?guī)?,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哩。算了算了,你這輩子就等著安心跟我這小公務(wù)員過平凡人生好了。

莎莎說,李小東你不可泄氣,這縣城里追我的公子哥兒多了,我之所以看上你,是我把你當成了潛力股。你要弄到那豹子的膽,真的能當上王常務(wù)的秘書?

嗯,李小東應(yīng)了一聲說,這只是第一步,我要當上王常務(wù)的秘書,要不了幾年我就能當政府辦主任。你想想任勇都能干副主任,我這腦子和能力,是他任勇能比的嗎?

莎莎點點頭說,那倒是。

莎莎陷入了沉思,李小東發(fā)現(xiàn),沉思著的莎莎真是楚楚動人。

要不,莎莎皺著眉頭說,小東,我去找找廖老幺。不,李小東搖搖頭說,不起作用的,他怎么會信任你,這是鋌而走險的事。

莎莎嘆了口氣,沖李小東嘆口氣說,那我真沒招了。

也許……李小東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他,一臉愁云。

也許?也許啥?莎莎說。

李小東盯著莎莎,艱難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也許,你爸能。

你想讓我爸去找廖老幺?莎莎有些驚訝。

李小東點點頭。

你讓我去說服我爸,根本沒這可能!莎莎說,我會被我爸罵死的。

李小東目光溫柔地端詳著莎莎說,你爸也許會罵你,但他不會罵我們的夢想。

周末,莎莎爸起了個大早,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盒當年搬家從老房子帶來的舊象棋。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張原本是廖老幺畫的標有楚河漢界的象棋棋紙,已經(jīng)黃舊得不成樣子了。為了不被老婆發(fā)現(xiàn),他躡手躡腳出門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小偷。

莎莎爸下樓去,騎了電動自行車,表情嚴肅地往過去自家的老住地趕。清晨亮麗的陽光把他的額頭涂得油亮油亮的,莎莎爸就像一個肩負了任務(wù)的使者,有某種責(zé)任和莊嚴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也許正因為如此,他騎車的樣子看上去有某種近乎于生硬的緊張。他騎出了巷子,過了幾條時寬時窄的街道,走了好長一段路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來騎了一段路,在一家超市門口停下,買了兩瓶酒,又往目的地趕。

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新城,老住處在老城,新舊兩城之間,有十五里地。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來過老城了,老城舊得恍若隔世,讓他騎車都走錯了路。他來到老住地時,自己從前住的老房子已經(jīng)不在,但廖老幺住的還在。廖老幺住的房子,老舊得像一個暮年的老人,有氣無力地佝僂在路邊。他停下車,看到廖老幺那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著,知道他還沒起床,就站在門前扯了嗓子老幺老幺地喊。

聞訊從床上爬起來的廖老幺,開門看見老朋友,滿臉都是意外的驚喜。他用手使勁揉了揉眼角還殘存著金黃眼屎的眼睛,確定不是夢境后,伸出手將莎莎爸拉進了凌亂不堪的屋子。莎莎爸揚了揚另一只裝了酒的塑料袋說,老幺,猜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廖老幺咧嘴一笑說,還猜什么猜?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呢。酒嘛!

除了酒,你猜我還帶來了什么?莎莎爸又揚了揚袋子說。

廖老幺又看了看袋子說,這我可猜不出。

莎莎爸把塑料袋往屋子里的木桌上放下,伸手從袋子里摸出那盒舊象棋說,老幺,這你都猜不著,真是的!

他邊說邊將象棋盒塞給了廖老幺。

廖老幺接過,拿著棋盒端詳來又端詳去,然后打開了棋盒。

那張黃舊的棋盤紙就掉了出來,落在屋子里的地上。

廖老幺慌忙蹲下身子去撿棋盤紙,拿棋盒的手一歪斜,棋子就稀里嘩啦掉一地了。

廖老幺沒顧得去撿棋子,他只把那折疊著的棋盤紙撿起來,將它展開,呆呆地看著它,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了。

接著,兩個老棋友相擁在一起,像兩個小孩嗚嗚哭開了。

哭了,傾訴了,兩人決定酣暢淋漓地殺上幾盤。

兩老棋友,一張破舊的方桌前相向而坐,對弈起來。但讓廖老幺沒想到的是,這棋下得既不酣暢,也不淋漓。沒有棋逢對手的那份因緊張和專注生出的快意。莎莎爸昏招迭出,毫無狀態(tài)。當廖老幺連贏幾盤,發(fā)現(xiàn)莎莎爸總是心轅意馬、神思恍惚時,他有些生氣地一甩棋子說,你一肚子心事,咋還來找我下棋?

莎莎爸見廖老幺看穿了自己,就有些愧意地一個勁說對不起。廖老幺說,有心事就說出來,不要做悶葫蘆。

莎莎爸想想,擺擺手說,其實也沒什么。

廖老幺見莎莎爸欲言又止,一付猶猶豫豫的樣子,就面有不悅了,他翻白眼仁瞅了瞅莎莎爸說,我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你哪是找我下棋?要想與我下棋,你早找來了,分明是有事求我嘛?你是不是怕求我這勞改釋放犯丟人?唉呀,有啥屁你就放個響,行不?

莎莎爸又磨蹭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

廖老幺聽完,說老伙計,你這分明是又想把我往局子里送嘛,你安的啥心呀?

莎莎爸說,不是因為孩子的前程,我也不來求你難為你。這事,你知我知。再說了,我那未來的女婿拿它去,不是干壞事,是去打豹子,做的都是為民除害的事。

廖老幺說,你女婿為民除害,做英雄,我廖老幺卻要因為私造槍支二進宮。老伙計,你想得太美了,太會劃算了。我實話給你說吧,這事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莎莎爸說,老幺,難為你了。要不是莎莎纏著我央求我,我也不會來為難老伙計你的。這些年,我雖然沒像你這樣蹲班房,但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擺個攤,像做賊似的,被城管攆得到處跑。看著莎莎找了個在縣政府里工作的男朋友,我們都巴望著小子有出息,能謀個一官半職,我和你嫂子也就少遭人欺負了。所以,我今天就硬著頭皮來找你。老幺,再說一遍,這事你知我知,別說出去。我知道我今天來找你,欠考慮,不妥,給老朋友添負擔(dān)了。

莎莎爸說完話,站起身來,沖廖老幺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告辭了。

莎莎爸出了廖老幺的門,一只腳才跨上電動自行車,就聽見廖老幺在屋子里喚他。

廖老幺說,老伙計,我改主意了。莎莎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幫她心不安!你給你那未來的女婿說,讓他想辦法找根無縫鋼管來,我總不能干無米之炊的事吧?聽廖老幺這話,莎莎爸感動得差點就雙腿跪在廖老幺家門前了。

當莎莎把廖老幺同意幫忙造獵槍的消息告訴李小東時,李小東激動得一抱就把莎莎抱起來。他后來通過在市里工作的同學(xué),弄到了造獵槍用的無縫鋼管。廖老幺通過他過去的獄友,弄到了數(shù)十發(fā)獵槍子彈。廖老幺真是一個造槍的能工巧匠,不到半個月工夫,就造出了一支性能優(yōu)異的獵槍。莎莎爸騎電動自行車去取獵槍卻犯了難,他甚至膽戰(zhàn)心驚地想,自己背著一桿獵槍,要如何才能遮人耳目,要是碰上警察或聯(lián)防隊員。那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要惹大禍的。

他想,他只能把它偽裝成釣魚的器材了。

但他的擔(dān)心在見了廖老幺后卻成了多余。天生聰穎的廖老幺,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竟然親手造出了一支折疊式獵槍。這樣一支獵槍,輕易地就能裝進一只旅行箱里。

在把獵槍交給莎莎爸后,廖老幺拍了拍莎莎爸的肩膀說,這就算我提前給莎莎的彩禮了,她結(jié)婚時,你得請我坐主桌才是。

莎莎爸一邊往舊旅行箱里裝獵槍一邊點頭說,一定一定!老幺,你可是倆娃的大恩人喲。

廖老幺說,老伙計,拿好話哄我?

莎莎爸啪地關(guān)了箱子,站起身來,拉上廖老幺的手說,哄你下輩子變牲畜。

別發(fā)惡誓!廖老幺擺擺手說,令婿若是今后真當了領(lǐng)導(dǎo),罩著點他幺叔就行了。

莎莎爸點頭說,自然,自然。

廖老幺將裝了獵槍的舊旅行箱彎腰提起,然后順手遞給了莎莎爸,示意他可以離開了。莎莎爸依舊一副衷腸未傾訴盡的依依不舍樣子。

廖老幺揮了揮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走吧,走吧,老伙伴,啰嗦啥?不就那六個字:茍富貴,勿相忘。是不是?茍富貴,勿相忘!勿相忘哦!

……

作者簡介

潘靈,小說家;布依族;云南省巧家縣人;1966 年7 月生,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1985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泥太陽》《翡暖翠寒》《半路上的青春》《血戀》《情逝》《紅風(fēng)箏》《香格里拉》、中篇小說集《風(fēng)吹雪》等;曾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中國圖書獎等;《邊疆文學(xué)》雜志社總編;現(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