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0年第5期|李曉晨:去島嶼
來源:《十月》2020年第5期 | 李曉晨  2020年10月15日06:50

1

賢記不聲不響地縮進一條窄窄的巷子里,不是回頭的客人都很難察覺到在這條曲曲折折的花紋石板路盡頭有家開了一百多年的館子。店面?zhèn)鞯胶卫钯t手里已經(jīng)是第四代,招牌上幾個大字的金粉都脫落了許多,“記”字上頭的點更是消失得完完全全。酒樓的裝潢還是十幾年前的風(fēng)格,鮮紅色描金邊的恭喜發(fā)財掛在一進門的兩側(cè),堂食方廳里緊靠收銀臺的地方供奉著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兄弟,四周圍躍動著電子的火燭和鞭炮。乳色的地板磚已經(jīng)泛黃,上面排布著八張鋪襯白色臺布的圓桌,一張用五種語言寫就的菜單斜斜地掛在生銹的鐵釘上,唯有桌上一只只紋絲不動的砂鍋最引人注目,仿佛內(nèi)里藏著什么不可說破的玄機??v使如此,賢記的八張桌子一到吃飯時總嫌不夠,食客們在石板路上接續(xù)起蜿蜒綿長的隊伍,個個如掛爐里顏色微深的烤鴨一樣,伸長頭頸等待著前一桌客人酒足飯飽。

每隔幾個月,碧君就要往這隊伍里擠上一回,和周圍的人比起來她也沒有什么太多不一樣,有時候穿著棉質(zhì)發(fā)脆的純色短袖衫和牛仔褲,臉上帶著沒做完事情的疲憊不堪,只有在拖著一只墨綠色行李箱出現(xiàn)在隊伍里的時候,人們才忍不住朝她多看幾眼。她從老遠的地方飛過來,長待一月短則只有幾天,開始是被安排來這里出差,后來卻偏偏喜歡上這里。氣候和環(huán)境和人都不用說,單單賢記的飯菜倘若一段日子不碰,那五臟六腑就要開始抗議呼號起來。

賢記最金光閃閃的招牌不得不推雞煲鮑翅、檸檬炭烤大蝦和清蒸東星斑,碧君最熱愛頭一道菜,淺黃色帶著許多小氣泡的一只鍋端到面前,沒等蓋子掀開唇齒中就涌出不斷的津液,腸和胃的每一處關(guān)卡就全部敞開來迎接雞湯和魚翅的鮮美。咽下去的第一口總最難將息,緊接著她在這島上的全部記憶密碼就都被激活了,逐漸生長成一片葳蕤茂密的叢林。

吳阿友夾在隊伍的中后半段,一眼看去還有三十幾個人排在前面等著叫號,他粗略地估摸一下,照這情形再站上一個半小時能吃進嘴里就謝天謝地了,好在他已經(jīng)跟店里的伙計混得滾熟,頭一天早悄悄預(yù)訂好一大份鮑翅,不然今天能不能有他的都不好說了。按賢記這么多年的規(guī)矩,根本不同意食客預(yù)訂桌子和菜品,先來先得,晚到的就要等,也不失為一種公平??赡筒蛔前⒂哑≡诟浇疫€算豪爽,每逢了休息日都要來光顧,于是何李賢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準許伙計偶爾給他稍微開個后門。

作為一個大學(xué)老師,吳阿友其實不太好意思做這種事,總覺得有幾分對不起知識分子的體面,尤其怕被那些喜歡他的男女學(xué)生看到。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在這里住了八年,每個禮拜天都來吃吃喝喝,就算供奉佛祖也屬于心意很誠的那種,心誠則靈嘛,也就不提有辱斯文的事了。說來也奇怪,他一個北方人卻對這店家的菜充滿一種不能割舍、血脈相連的感覺,其實和小時養(yǎng)成的口味不太相似,但也沒什么所謂,舉起筷子羹匙的那一刻他就覺得自己活了過來,再沒有什么思鄉(xiāng)之苦值得訴說。

隊伍看起來并沒有縮短幾分,吳阿友一邊咀嚼著難以名狀的饑餓一邊就記起了梁實秋的魚翅,那還是他在大學(xué)里讀到的一篇,里面寫道:“最會做魚翅的是廣東人。尤其是廣東的富戶人家所做的魚翅。譚組庵先生家的廚師曹四做的魚翅是出了名的,他的這一項手藝還是來自廣東。據(jù)葉公超先生告訴我,廣東的富戶幾乎家家擁有三房四妾,每位姨太太都有一兩手烹調(diào)絕技,每逢老爺請客,每位姨太太親操刀俎,使出渾身解數(shù),精制一兩樣菜色,湊起來就是一桌上好的酒席,其中少不了魚翅鮑魚之類……”這文章大概是當年的女朋友推薦給他讀的,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一些。吳阿友找著讀著,依稀覺得前面有個人要求他讓出個空好通過,就不自覺后退幾步,卻冷不防踩到了實實在在的肉上,這才從恍惚中驚醒,趕忙回轉(zhuǎn)身朝后面的人說句什么。

這一下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碾壓了整個腳面,再加上踩下來的是個一百八十斤的胖子。碧君只覺得什么東西重重地壓過來,然后才是一陣鉆心的疼痛,緩過幾秒后疼痛又再發(fā)作起來,她不得不把視線從手機轉(zhuǎn)移到隊伍里,才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個微微低頭的男人正等著回話。碧君盡管惱怒,卻又能說什么呢?畢竟人家已經(jīng)這樣謙卑地道歉致意了。吳阿友這才抬起頭來,一張輪廓分明,刻著幾道淺淺的皺紋的臉就浮現(xiàn)在面前。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不過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哪里不大對?!北叹嗫戳藥籽?。

隊伍逶迤前行,兩個沉浸在無聊里的人聊起天來,碧君對等待的厭倦和憎惡有一小部分被吳阿友漸漸稀釋開來。在幾乎黏成一坨的語音語調(diào)里,碧君的聲音讓他感覺到幾分親切,“你不是本地人吧?”他試探地問道?!爱斎徊皇牵覐谋边呥^來的?!彼呀?jīng)從疼痛中徹底恢復(fù)過來,反正都是陌生人,有時候碧君愿意跟不認識的人講講自己的故事,講完就走,也沒什么人追究。

排著的隊突然松散了許多,有幾個人大概遇到必須要解決的事情不得不離開按部就班的隊伍,他們剛剛暗自慶幸了沒多久,卻忽然聽見一個冰涼涼的聲音循環(huán)響起——“今日份雞煲鮑翅已經(jīng)估清……”“估清!”人群爆發(fā)出一陣熱烈黏稠的叫罵聲,碧君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眼見幾個人帶著遺憾和憤恨的表情離開,她剛剛要雀躍,可突然明白過來,自己不也是沖著這鮑翅來的嗎?

碧君收拾下心情和神態(tài)就也要做離開的一個,吳阿友拉了下她頎長的胳膊,手又像彈簧一般縮回去,他打量下周圍的食客湊到她跟前壓低嗓音說:“里面肯定有我的,要不要一起吃?”這讓碧君犯了難,答應(yīng)吧好像跟人家也不熟,她知道魚翅是概不預(yù)訂的;不答應(yīng)吧自己卻是難受,飛了幾個鐘頭不就因為惦記這一口嗎?她看著他縮回去的手,想起好多年前父親在葡萄紫天鵝絨的夜色里拉著她,偷偷遞過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鮮肉小餛飩,他慈祥依戀地注視著她,他的嘴巴微微開合,碧君覺得,父親同意她嘗嘗這鍋里的內(nèi)容。

2

從北方來島上有好幾種方法,可以乘船,徒步,當然還可以選擇飛行。它把幾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展示給從不同地方來的人們,但不管怎樣,大家都首先會被那碧澄如寶石的海水所吸引、魅惑。海水無形無狀,無可比擬,簡單極了,可卻又復(fù)雜極了。海洋是它怎么也說不清楚的秘密。

來這里求學(xué)、公干的人大部分都是坐飛機來的,海上航行基本屬于旅行者和冒險者的特權(quán),據(jù)說也有人乘熱氣球和滑翔機偷偷摸摸越過邊境,這讓當?shù)鼐胶苁穷^疼。島上匯聚了來自各個地方的各種職業(yè)的人們,隨便推開一個飯館和酒吧的門,你都能碰上七嘴八舌講著不同語言的踉踉蹌蹌的人,旁邊有粗壯小伙和漂亮姑娘攙扶著他們。

我第一次去那兒就是坐飛機去的,一次很緊急的公務(wù)會議,他們告訴我必須在八小時內(nèi)趕到當?shù)馗蛻粢娒?。還能說什么呢?我只得拎起平常放在辦公室的備用差旅箱直接奔機場去,在快軌上能查到機票酒店都已經(jīng)安頓下來。直到坐在飛機中間過道的第二十五排座位上,才有工夫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干什么。

接待方派來一個長得不算高但很會講話的男孩子,五官甜膩。估摸著我在飛機上沒什么像樣的東西能吃,他非要帶我去嘗嘗當?shù)刈铛r美香甜的美食。說實話,在飛機上待了那么久,整個人已經(jīng)在密閉的空間里要窒息、發(fā)瘋,我一遍遍告訴他自己其實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回到酒店床上無拘無束地躺下??蓻]辦法,他的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亮亮,深棕褐色的眼睛閃著翡翠般的水光,讓人忍不住看了又看,無法拒絕。

路兩旁種滿椰子和各種顏色的三角梅,車駛過黃色的紅色的矮山,在幾處連接不上的缺口處可以望見遠處影影綽綽的海洋。這里的海和我以前見到的不同,一種從未有過的層次駁雜的藍在金色的圣光下拖著余暉,透著金屬的質(zhì)感。車行至一家飯店附近,突然跳出幾棵結(jié)著淺綠色大果子的喬木,我湊近前去仔細瞧,碩大的果子上居然趴著一只蜥蜴紋絲不動?!斑@是波羅蜜,吃過嗎?”他嘴角微微上揚,示意我們已經(jīng)到達了目的地,是賢記——“這可是最值得嘗試的哦?!彼f。

那幾天他一直充當司機、保鏢和秘書的角色,一頓飯下來我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地方。一口濃甜鮮美的湯汁咽下去,周身通透舒暢,每個毛孔都忍不住擴張開來,他特意點了雞煲鮑翅來吃,看墻上掛的招牌價錢應(yīng)該不算便宜。

“舟車勞頓,你應(yīng)該嘗嘗最好的?!彼麥\淺的酒窩掛在腮邊,嘴巴一張眼睛就彎起來,我的灰心和疲憊瞬間煙消云散,融化在清澈見底的善意里。

海島的四季差不多都是一個溫度,這里分雨季和旱季,但因為毗鄰海洋就算是旱季也沁人心脾,不過雨水少許多罷了。夜晚的晴朗中,天空格外高遠,常常能看見玉帶般的銀河傾瀉而去,夜色里閃爍著眼睛一般的星星,它們中的有些很是陌生,奇怪地組合在一起,我相信它們這么湊在一起,一定蘊含著某種神秘的意義。我和他躺在沙灘上一杯接一杯喝著當?shù)厝碎_的酒吧里賣的夏拉瓦,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只品得出一股清香酸甜的味道,喝得稍微多一點我就變成了海的女兒,但愿,不用割掉自己的尾巴。

“在這兒生活真不錯,你喜歡這兒嗎?”我坐起身來問他,整個人像陷在搖籃里。

“當然,沒有地方比這兒更好?!蔽胰滩蛔∥窍蛩念~頭,吮吸著黏濕微咸的氣息。

日光將盡,這個熱鬧的地方將迎來真正的高光時刻。

3

這次住在島上的時間稍稍久了一些,碧君閑暇時就溜達著去幾百米外的大學(xué)校園散步,她喜歡看許許多多帶著青澀的少年男女旁若無人,不可一世得連烏云都要躲閃到一邊去。她離這樣的歲月很有些遙遠和陌生了,但不妨礙見到就陷入其中。發(fā)色微微泛著淡紫色的男孩子咬著面包片急忙忙朝前跑去,她漫無目的地被吸引住,踩著男孩子的腳步一路向前走去。

靠外邊座位的女同學(xué)謙和地起身,大家早就習(xí)慣了不認識的學(xué)生坐進來聽課。上的是社會心理學(xué),碧君朝同桌斜眼看去,似乎也沒什么教材,她推測大概是不需要太嚴格考試的全校通選課之類。

“我們今天要講的是文化傳播里的大眾心理,重點談一談受眾在這個復(fù)雜過程中的微妙的內(nèi)心的變化,和所收到的反饋及影響……”站在講臺上的男老師把微妙讀作“維妙”,幾個卷舌音吐字也很費力氣,像把一顆一顆棗核吐進金屬托盤里面。距離太遠,碧君看不清楚他的模樣,索性單純投入到沙沙啦啦的煙酒嗓中,屏息凝神聽了兩個鐘頭,還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兩頁。

還是個小女孩兒時,碧君就喜歡聽當教師的父親講課,不過,她根本聽不懂那些數(shù)字的排列組合,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符號。坐在她周圍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常常眼里閃著星星朝講臺上望過去,她也就覺得這課講得精彩歡喜??上?,父親喜歡辦公室圖書館多過自己的家,一旦進入那個世界他就激情澎湃,像在指揮一個地球上最偉大的交響樂團。她見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卻以一當百,回味無窮。

這堂課很快結(jié)束了,她踱步從側(cè)門出去,卻和講課的老師差點兒面對面撞上。

“是你?”

“賢記!”

“是你!幸會幸會?!?/p>

占人家便宜的那頓鮑翅才不過半年,誰能想到又在這里遇上了。學(xué)校里的吳阿友臉上架著一副銀色無框眼鏡,簡單平淡,斯文十足,卻有幾分和碧君父親相似的神態(tài)和風(fēng)采,她不太能捕捉得到時間和空間此時此刻發(fā)生的扭轉(zhuǎn),只覺得有些平淡的出差似乎煥發(fā)出了新的生命力。

又一起去賢記,這回就都老老實實等著了。

兩個人終于坐在同一張桌上已經(jīng)是一個鐘頭以后了,他們只能占據(jù)圓桌的八分之二,剩下的座位必須同其他客人分享。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沒辦法講什么私密的話題,故事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馬上就會鉆進另外七個人的耳朵里,然后不消片刻又會被不在這里的幾十個人添油加醋地知道。碧君和他就說說半年里的柴米油鹽,也討論一下剛剛在課上講到的“維妙”的心理。

吳阿友禮貌地拿公用的湯匙替她添滿一碗,然后才給自己盛上,他六成心思用在鮑翅里,抬起頭時便把剩下的投在她身上。碧君不似周圍團繞的學(xué)生們還未長成,也沒有海島上時常響起的密不透風(fēng)的嬌嗔,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微微的英武之氣,人從面前走過,像森林,高山,和故鄉(xiāng)的那條大河。

4

八歲那年我獲得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變成誰的母親。我熱烈地等待著,盼望著那一刻的到來。走在街上,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四處看那些孩子,并且堅定地相信他們中的哪一個應(yīng)該屬于我??傆幸惶欤視跓o邊無際的人的潮起潮落里認出他,他可能牽在別的比我高大許多的男人女人的手里,也可能正為了一根雪糕、棒棒糖哭鬧不休,他見到我,然后甩開所有阻礙奔向我。我能做什么呢?于是張開懷抱,帶他回到我們的島嶼上去。

空寂遼闊的街上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除了走在我身邊的這個人,我喜歡這種完全放松的自由愜意。沒有人知道你是誰,從哪里來,和誰在一起,天地都很寬闊。

熱帶的風(fēng)從他那邊吹到我臉上,帶來一陣陣起伏不定的呼吸。他說,我讓他想起森林,高山,和故鄉(xiāng)的大河。說實在的,我不能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在夸我。

我看著他,一刻不停地看著他。他有些不自在,但我還是看著他。從他眼里,我突然看到了印度洋這個季節(jié)時常發(fā)作的暴風(fēng)驟雨。是的,他在夸我。

到現(xiàn)在我還沒遇到那個朝我跑來的孩子,有點兒遺憾,我還沒法帶他回到這個島上來。

5

車朝著一片片翻滾的云的盡頭行駛而去,環(huán)山公路的一側(cè)臥著碧藍如洗的海水,另一側(cè)的山石上生出各種各樣的植物,它們掛滿了金色的葉子,還沒有做好掉落在大地上的準備。

吳阿友一只手握住方向盤,另外一只卻不知該放在什么地方,有時落在額頭的碎發(fā)上,有時候伸去前面的暗格翻檢什么,還有時不經(jīng)意間輕巧迅速地掠過碧君的肩膀和手臂,他假裝一切都十分自然而然,完全出于無意。從后視鏡看過去,碧君臉上的神情也沒有什么特殊的變化,甚至連身體的動作都不曾調(diào)整半分。有時候,她瞇起眼睛,頭歪向座椅的一側(cè)然后再偏向另一側(cè),他就完全放松下來,盯著她看了又看。碧君的嘴唇單薄得幾乎沒什么紋理,唇的輪廓卻很鮮明,上唇的中間往右隱著淡淡的棕色的一點,隱隱約約藏著不知道什么來歷的故事。

這次來大概要待十天左右,吳阿友早就打定主意要帶她去攀登這座島上的最高峰,山的前面是海,背后也是海。他想站在絲絲縷縷的風(fēng)里引著她往四面八方看去,如果正前方偃旗息鼓了很久的火山口沒辦法讓她吃驚,那山脊深處當?shù)夭柯涞谋诋嬎欢]見過,據(jù)說那是幾千年前留下的遺跡,今天的人們只能通過想象各自判斷其中的含義。最不濟,還可以帶她逛逛名聲在外的黑沙灘,那樣的黑色細沙吸引著許許多多的游客,一旦她光腳踩上就一定會被迷住……那時候他該做什么呢?吳阿友想過很多,但又不是太確定。

在他基本上可以集齊十二星座的戀愛中,碧君和她們都不太一樣。她看上去早早越過了一定的年紀,不過仍然帶著不經(jīng)世事的透明和純粹,你才以為可以行云流水,她卻突然像只小動物一樣抽身而去。你因此和她一起惴惴不安,可她卻又突然以一種更自然的接近表明實際上好像對此并不介意。幾番來來往往,吳阿友已經(jīng)有點吃不準她到底在打算什么。

后來他才知道,其實她和別人一樣,只是更加敏感和不安。這樣的秉性與其說遺傳自她的父親母親,倒不如說更多受到姐姐的影響,她的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姐姐長年累月影子一般陪伴在她身邊,家族基因越來越深入血脈。

碧君在認識他很久以后才愿意告訴他姐姐的事情,“別誤會啊,我可不是什么落難的酋長家的女兒?!彼┛┬ζ饋恚c燃一根細細的香煙,他也忍不住搶過去吸上幾口。

6

姐姐的痕跡有些清楚地出現(xiàn)在記憶里的時候,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高個子的微微泛起女性特點的女孩了。父親依然每天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在他的小天地里自在快活,偶爾帶回家一兩個學(xué)生,借給她們圖書館都借不到的書。他們聚攏在書房討論著我們聽不懂的很多事情,這個時候,我常常偷偷躲在門外仔細聽著。母親的熱絡(luò)遠遠超過平日里對父親和朋友們的態(tài)度,她一次次在書房里進進出出,端去熱茶、水果、餐巾紙,再一次次把空空的杯盤運送出來。她笑起來燦若陽光,卻略微帶著一絲絲空洞和悵然,我的心里也不由得長出一些不明不白的埋怨。

母親很少抱怨或者發(fā)火,她習(xí)慣了微笑著面對父親、姐姐、我和我們的客人。家里的碗盤杯碟在客人到訪那天破碎得格外頻繁和激烈,我總是隱隱覺察到一束不知道從哪里籠罩過來的刺眼的光束,不是夕陽的溫潤和暖,而是激光的無法躲藏。有一年,客人幾乎不再登門造訪,父親變得貧乏和蒼白,母親說話的節(jié)奏和速度陡然密實起來,我有點可憐她,卻不大能明白母親和姐姐和父親之間的劍拔弩張或是緊密依偎。夜晚時分,姐姐硬擠進我一米二的單人床,絮絮叨叨說父親的壞話,即便我假裝困得打哈欠,她也不大理會。有些話我聽得不高興,就拿起塑料做的尖叫雞狠狠砸過去,可她總能巧妙地躲過去,繼續(xù)對父親的詆毀。

我不大能理解,更加不相信,他是無數(shù)人注意的焦點,是無法替代的父親。

母親一直體弱多病,纖瘦到幾乎迎風(fēng)顫抖,她特別喜歡家里那張核桃木的暗栗色的大床,在上面坐著,躺著,靠著,歪著……她本來整個人意氣風(fēng)發(fā)得好看俊秀,后來就慢慢打著蔫黯淡下去。她不再喜歡到處走動,而是常?;ㄙM大段大段的光景躺在床上。她似乎患上了一種永遠都無法痊愈的疾病,雙手常常捧著微微肥胖的小肚子,叉開兩腿沒什么力氣地斜靠在床頭。姐姐的眉眼像極了她,所以在母親去世之后,我都常常以為她并沒有離開。我老覺得母親更喜歡姐姐,而不是我,要不然,為什么那時候我拿著玩具跌跌撞撞朝她跑過去時,她總是慌慌張張離很遠就做好避開的準備,甚至把姐姐喊過來阻擋在我和她之間。

我的姐姐特別喜歡說話,她蓬勃旺盛的傾訴欲像極了我后來在地理課上學(xué)到的亞馬孫熱帶雨林。老師說,那個地方呀,只要隨便撒下種子,就能長出數(shù)不清的奇形怪狀的植物。真是這樣,如果你不粗暴地橫加干涉,她可以從凌晨一直生長到下一個深夜。

我聽她講過各種發(fā)生在她和朋友身上的稀奇古怪的愛情,在二十五歲之后這些講述戛然而止。姐姐在成年之后儼然成為這個家庭的驕傲。是她而不是我,繼承了父親未竟的事業(yè),她研究一種高深的物理學(xué)的分支,每天狂熱地奔波在實驗室和圖書館之間,即便在家停留的時光,也把精力投入到無窮無盡的科學(xué)研究之中。

姐姐陪伴我走過比母親更加漫長的日子,她竟然還送給過我一套嶄新的繡著小鴿子的黃白相間的內(nèi)衣,我第一次擁有了花紋完全一樣的文胸和內(nèi)褲。姐姐經(jīng)常憂心忡忡地對我喋喋不休,覺得這個妹妹很成問題,長得不怎么出挑,除了個子高一點點,成績嘛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出息,只進了個普普通通的大學(xué)。母親好像根本顧及不到這些事情,在我看來,她不是忙著生病,就是沉浸于哀鳴之中。

對于家族基因這個說法,早些年我特別堅定地抵擋反抗,但后來慢慢長大才發(fā)現(xiàn),完全是白費功夫。令人遺憾的是,我沒能從崇拜的父親身上遺傳到我看中的那些品質(zhì),比如輕松,健壯,幽默,博學(xué),又能時時受到異性的關(guān)注和歡迎。與此同時,我反而越來越像母親和姐姐,有時候翻看一家四口的照片,明顯能感覺到其中的三個女人仿佛從一根藤蔓上長出來的瓜,最先長出來的那個已經(jīng)開始逐漸萎縮,后面兩個雖然還在長著,卻顯示出不太怎么標準和可愛的紋路,離最遠處的那個青綠碩大的果實差得越來越遠。那兩個女人的神經(jīng)質(zhì)就像爬滿木頭架的綠色藤蔓,把這幾個果實固執(zhí)地纏繞在一起。這焦慮無可阻擋地延伸到我的血液里,我像她們一樣執(zhí)拗,脆弱,甚至體質(zhì)過敏。

母親對于繁衍后代的執(zhí)念不太像一個知識分子的妻子,她讓我想起小時候住在爺爺家隔壁的大嬸。他們家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孩子,還是不肯罷休,大嬸哀慟地對我說,“最后摔瓦盆也沒有人哪!”——我始終不太能理解,摔瓦盆這事到底有多么重大和深遠的意義,她的表情凝重而肅穆,端著飯盆蹲在一棵老槐樹底下思考著自己和整個家族的未來。老槐樹的枝葉顫顫巍巍地在風(fēng)里抖動起來,仿佛每一根枝丫都在孕育著新的生命。

沒幾天過去,一粒粒槐米仿佛在同一時間掛滿枝頭,一個干癟清秀的小男孩兒出現(xiàn)在她家的院子和堂屋里,腦門兒大得讓人不得不矚目,頭發(fā)稀稀拉拉帶著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大嬸和木訥的丈夫滿村跑著吆喝,那種地方口音雖然難懂,我也能大概在他們的比手畫腳里弄清楚——他們有了兒子,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從鄰村領(lǐng)養(yǎng)了來承繼香火的。

我的母親不曾這么執(zhí)著于生出一個男孩子,但她對于生育本身卻充滿焦慮不安的狂熱和躁動。在我姐姐和我出生的時候,她常常在深夜里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擔(dān)心肚子里的小生命會突發(fā)意外不幸夭折。

“怎么會呢?生命是那么堅忍和頑強啊,你看哪個種子會隨隨便便放棄生長?!蔽液徒憬阌懻撨^這個話題。

“在你和我之間,還有過一個孩子。”姐姐思忖良久突然轉(zhuǎn)了話鋒,“媽媽在生下我之后的第三年,無意間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實在是太操勞了,爸爸又照顧不了我們太多,她跑步,游泳,蹦跳,希望能毀掉這個孩子。它實在太厲害了,并沒有半點消逝的跡象。”她緩緩地講著這個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故事,平靜如水。

父親對于這個孩子持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他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緒,只說完全尊重媽媽的選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相遇也都這樣。她最終還是舍不得,本能地喜歡一群小兒女在膝下承歡。她決定留下它,不管付出什么再多的代價。

“媽媽開始了嚴重的妊娠反應(yīng),她整天懶懶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吃一點就要把先前的一頓都嘔吐出來。后來她去做了唐氏篩查,過了幾天,大夫告訴她結(jié)果時目光游移,久久才吐出一句——別要了,不太好?!?/p>

據(jù)說,母親歪在躺椅上放聲大哭,驚動了整個樓層的醫(yī)生和病人。她撫摸著已經(jīng)鼓脹了幾個月的肚子,設(shè)想了最壞的結(jié)果——車毀人亡,似乎也并非什么無法承受的代價。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個胚胎是屬于她的,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決定它的去留。

那是她整日躺在床上消瘦下去的原因嗎,我不知道,也不忍心問下去。

母親以盤古開天辟地的絕大的勇敢去孕育這個孩子,她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預(yù)感和信仰,認為它肯定會違背科學(xué)的透視和判斷頑強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然后堅韌地活下去。她每天跪倒在客廳的佛龕前點起一支氣味嗆鼻的香,嘴里念念有詞地喃喃訴說,她應(yīng)該說了很多很多,每當從墊子上搖搖晃晃起身時,那兩個膝蓋叩出的深深的窩總要很久才能和最初始時一樣。

可,它終究沒能長成我們的形狀。

它竟然會流淌在我和姐姐的骨血之中,而且隨著歲月的流淌,越來越脈絡(luò)清晰。有時你以為它翩然而去,可實際上又不知道悄悄趴在哪個角落里舔舐著自己的身體。

7

正是夏天,他們躺在雪白的雙人床上沒有多余的力氣。島上的風(fēng)已經(jīng)停下一會兒,椰子樹垂下的雨絲發(fā)出奇幻的閃光,窗外的鳥雀和蟬拼命地鳴叫,這會兒更聽出幾分聒噪難耐。

碧君手機上的第一個號碼很熟悉,她不喜歡給號碼標注身份,生怕被人撿去了騙誰。是姐姐。一串焦躁不安的未接來電上,第二個是姐姐,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還是姐姐。她心里聚集起一片不安的陰霾,趕忙按下那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數(shù)字,又有些不耐煩,潛意識里覺得大概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吳阿友拿起一條淺灰色浴巾裹住赤裸的下身,善解人意地踱去陽臺,海水在陽光下由遠及近露出不同的層次。他眺望著遠處,與其說是想給碧君留下足夠的空間,倒不如說他不想太多牽扯進別人的家事里。

“別人?”他愣了一下。

碧君最近來島上來得有些頻繁,仔細數(shù)數(shù)除了出差之外還自己跑來兩三回,一次是饞了賢記,另外就都是專程來看吳阿友。姐姐對這樣的外出格外敏感,她把所有空閑都放在追蹤妹妹的蛛絲馬跡上?!澳愫孟駮窈诹恕!薄斑@只包沒見你背過呢?!薄坝殖霾??”她有時候都疑心姐姐是不是被之前供職的科研機構(gòu)踢出門外,不然怎么會這么全神貫注盯著她的行蹤。

電話里果然沒什么意外發(fā)生,姐姐調(diào)和好一種四兩撥千斤的語氣問她現(xiàn)在在哪,跟他們家包餃子調(diào)餡的時候差不多,各種調(diào)料比例均衡才能誘出食材真正的味道。“我在島上。有事嗎?”她幾乎想現(xiàn)在就掐斷電話?!皫臀屹I條手鏈可以嗎,回頭我把款式和牌子發(fā)給你?”“哦,可以的?!薄澳銌枂査?,有機會生個孩子吧?!苯憬阕罱坪跤行┠д?,年紀越大就越和母親一個模樣,連對孩子的執(zhí)念都半斤八兩。在這方面,父親倒一直云淡風(fēng)輕,有或者沒有,男的還是女的,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不像母親天天繃在高空的鋼絲繩上。

“好的,我知道的,這邊還有事情,等回去說?!彼Ρ3种托摹?/p>

“改天去聽我講課嗎?”吳阿友還是一副溫存,“這學(xué)期給新生專門開了一門課程,講語言地理學(xué)方面的內(nèi)容?!彼褜W(xué)期讀成了學(xué)“齊”,發(fā)不清楚的讀音還是含混不清的。

“有空哦。我也很想去聽呢?!北叹男ψ屗肫瓠h(huán)山公路兩側(cè)的植物,它們新葉初長成時就是眼前這樣。

8

今日份的西洋菜躺在洗菜籃里默默地發(fā)蔫,根子里的泥土讓人望而生厭,菜棵的個頭也不似往常大小,碧君嘆口氣把它們打散攤開在昨天的報紙上,一棵挨一棵擇洗干凈擺好。這可不是個能很快完成的工作。

她煮海鮮瑤柱粥,在炒碎的米和蝦蟹干貝煮得黏稠時,喜歡放半份青碧生脆的西洋菜進去再煮半分鐘,這樣一鍋粥才算得道升天般圓滿。就算不怎么鮮嫩水靈,也聊勝于無,碧君這樣想著,手底下的速度加快了許多。暴風(fēng)雨剛剛過去,房間里散發(fā)出一種帶著泥土和新鮮的雨的香氣,讓她神采奕奕。

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去島上,她故意拖延著行程和情緒,也居然沒那么惦記了。晚上一陣深深的乏味從腳底涌到頭頂,她覺得很累,回復(fù)了吳阿友的幾條微信,便扔下手機沉入夢里去了。

地上爬滿一群光溜溜圓乎乎的小孩子,他們從四面八方慢吞吞地怯懦地爬過來,他們臉上的表情含混不清,意義不明,就像女媧造人的時候那些泥巴甩出的并不清晰的人形,可足以令人困惑和震撼。

天空閃起一道亮光,緊接著是幾個悶響的炸雷,有幾個小孩子突然站起哭號著朝她奔跑過來,哭聲震耳欲聾讓人完全無計可施。碧君就這么嚇醒了,頭上身上滿是淋淋的熱汗,她躺在無邊的黑暗里陷入一種窒息的感覺,四周的墻壁朝她緩緩地移動壓迫過來,能呼吸的空間和時間越來越稀有,一時之間她竟不能搞清自己到底是誰以及在哪里。

碧君愣了足足有十幾秒鐘才回過神來,想起小時候一遍遍出現(xiàn)的夢境,那個朝她一路奔來的孩子,看不清楚的幼童的面目。那天晚上,她在濕淋淋的迷蒙和巨大的恐懼中做了一個果斷的決定。

她口干舌燥地倒了一杯水,在深夜的寂靜和浮想聯(lián)翩里暗暗鼓勵自己——又有什么呢,總歸孩子是自己的。

對于吳阿友,日子久了也就淡然,全不像剛開始吃賢記鮑翅那會兒新鮮可愛,宛若四月份海島剛剛泛紅的荔枝和漁網(wǎng)下去撈起的收獲。他看起來也并不多么熱烈,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也沒那么多意思和阻礙。

碧君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一趟島上。怎么說呢,目前看來他是最適合做孩子父親的人,熱情,開朗,喜愛運動,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也不見絲毫暴躁和粗魯。她想起有個朋友去國外凍卵,還有個人不知道找誰生了個娃,孩子長得頗似混血兒,卷曲的睫毛和透亮的大眼睛勾人魂魄。碧君要求做了小孩兒的干媽,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一款兒童奔馳車和一架能飛得很高的直升機,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車和飛機越走越遠,落日映在她的臉上,發(fā)出有些耀眼奪目的光輝。

又是下雨,暴風(fēng)帶著憤怒呼嘯而來,簡直要把一切卷走消逝。人類做了什么,要忍受這樣的夢魘?吳阿友坐在臨海落地玻璃窗的沙發(fā)上注視著外面的雨簾,手里的熱茶溫暖了他此刻的寒意。碧君說要來投奔他,他明白又不明白,他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還是來來回回奔波,好像怎么都行,反正她也是那種不太會打擾自己太多的女人。

碧君隔了兩個月來到島上,這次她沒什么公事可辦,但也沒心思排隊去吃賢記了。之前她一直努力克制著自己不來見吳阿友,卻會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想起那些細節(jié)。他總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說法讓她無從反駁,他在她身邊會讓人覺得空氣都通透了許多。她無可名狀地迷戀著他,卻漸漸習(xí)慣了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世間的事情終歸脫不掉時間和空間的經(jīng)驗,眼下發(fā)生的也沒比昨天新鮮多少。碧君選了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和吳阿友去教堂,牧師把手放在圣經(jīng)上問他們兩個,你們是不是決定結(jié)為夫妻,一輩子都彼此不相離?“當然?!眳前⒂掩s在她前面回答?!笆茄剑蝗荒??”她嘻嘻笑起來。

碧君撫摸著她的肚子,仿佛那里面已經(jīng)孕育著一個不曾問世的小小的生命。她每天每天測著體溫,仿佛實驗室里努力攻關(guān)鉆研的科學(xué)家,今天是排卵期了……嗯嗯,這樣好像更容易懷孕……也就那么回事,還是養(yǎng)精蓄銳吧……她陷入一種擺弄魔方的困境中,自己竭力打亂格局卻一遍遍試圖恢復(fù)最初的樣貌。吳阿友有些厭倦,他不喜歡自己被當成某種工具,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科學(xué)飼養(yǎng)。他不大明白,卻也不好拂了碧君的心意。孩子還是要跟我姓的,他這么安慰著自己,也就坦然地任由她來回來去。

那個孩子最終出生在這個島上。碧君抱著他的時候完全不相信是真的,他從她的身體里分娩出來,軟軟乎乎的肉體躺在她的懷抱里激烈地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啼哭。他幾乎是透明的,撇著嘴在仍然保留著她的體液的時候就無法抗拒地把小小的腦袋靠近她懷里。和碧君一樣他也是單眼皮,鼻梁矮趴趴地躺在一張面孔的中央,但那嘴唇之間依然有一個淺淺的暗色的小小的痣,她無比歡欣鼓舞地把他捧在乳房之前,什么也沒有,他煩躁不安地繼續(xù)啼哭,她的心碎成了數(shù)不清的一片一片的。

吳阿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里還不能琢磨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這就成了這孩子的父親?他還不大明白該怎么做一個好的父親,以及不去繼續(xù)和女人們談情說愛,但他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過去的生活有些對不住這個新鮮的嬌小的生命。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父與子的關(guān)系大概要慢慢培育,像種植一棵格外珍惜而脆弱的植物,得日日夜夜地小心看護,但又怕離得太近傷及彼此。

他想了想,還是走去賢記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排隊,此刻他很有幾分感激這長長的一直拐到街角還看不到盡頭的隊伍,終于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需要花費足夠多的時間才能做好。他只是這隊伍里特別普通的一分子,一個喜愛鮑翅的有些嘴饞的男人。等待有些膩味和無聊,他抬起頭望著澄明碧藍的天空,幾個黑點從遠處飛過來再朝遙遠的大海飛去,它們從頭頂迅速劃過的片刻,他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每天都能從落地窗前目睹的紅嘴的海鷗。他有些想不明白,又帶著幾分猶豫和困惑,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了不長的幾米,“要不要給碧君帶一個小份的鮑翅呢?”他想了又想,心里也沒有什么確鑿的答案。

李曉晨,生于山東濟南,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現(xiàn)供職于文藝報社。有若干小說、評論、散文作品見于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