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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山牧羊
來源:文藝報(bào) | 王凱(錫伯族)  2020年10月20日11:45

天陰沉,羊起堆。

這東西真日怪,陽光普照,一片燦爛艷陽下,羊們似乎也格外地好放。隨隨便便地一松,盡可以倒在一叢樹底下,瞇起眼睛,困上一覺。等到醒來,羊們離得還不遠(yuǎn),只要吆喝一嗓子,笨笨的花狗就支棱起耳朵。我和弟兩人已經(jīng)放過多天的羊,羊的脾氣都摸得差不多了,老頭羊霸道、高傲、倔強(qiáng),有股子死磕的勁兒。想必愛恨情仇多了,羊心里裝下的東西就豐富多彩。黑耳朵狡猾,總能找到肥草處,帶著旁邊幾只羊跟著它亂走。小公羊亂蹦亂跳,只要花狗跑過去,“旺旺”兩聲,趕緊躲到羊群里去。余者,或白或黑的,差不多溫順地吃草、拉糞,早上急匆匆地走出院子,晚上又急匆匆地回來。

北山山溝溝里,一般總有三伙羊群。我們家的不算大,也不算小,四五十只羊撒出去,很快就東一個(gè)西一個(gè)了。夏天,遇到這樣天陰沉沉的時(shí)候很多,就麻煩,眼睛得時(shí)刻盯著羊群,一兩只羊稀里糊涂放丟是常事。山上有石有草,羊們會選擇。草密的地方有蛇,我們不敢去。石砬子橫臥在山上,一片一片的黃,要是在晴天躺在石砬子上挺舒服的。我就愿意斜躺在那里,扣著一頂醬斗子草帽,拿一本書亂翻。

這個(gè)夏天,老舅總是放丟羊,不得已,羊都在后背上抹上了紅的油漆,鮮艷的紅顫動著亂走。即使和另外兩家的羊混在一起也不怕了,老舅要在家里起著羊糞,那可是寶貝東西,上在莊稼或果樹下面,最好。去大田或棉田里一貓腰、一仰頭的活計(jì)不愿干,就得放羊吧,頂替老舅。放羊好,羊只管吃草,看住別叫它們吃莊稼。因此,北山是最好的選擇,幾條溝的大草小草夠羊們胡吃一氣的。主要是省心,老舅也時(shí)常來,他的趕羊鞭子是一條棍子拴著的皮繩,土頭土腦的,不如爹的趕車鞭子神氣。紅纓,鞭梢長長,一甩一個(gè)炸響。我們都不愛拿,只拿一個(gè)柳條棍子,能拄能扛,仿佛一把長槍。

如常,羊是很規(guī)矩的,靜靜地吃草。老公羊圍著一圈巡視,尋找可能的母羊,不過一圈下來也有失望。老公羊看任何事物都不太順眼,有時(shí)和小公羊頂起來,有時(shí)連人也頂,我也挨過頂。被老公羊頂?shù)淖涛恫惶檬?,“哐”一家伙叫它頂一個(gè)倒仰,你要是起來,它還是頂你。眼看著老舅被頂過多次,老公羊偷襲老舅的后腰,還沒有使多大勁,老舅就摔在溝里。等起來的時(shí)候,那羊正在上面低頭等著。嚇得老舅又縮回溝里,老公羊真是惹不起。老舅說過,那公羊在冬天看起來最為雄壯。羊角盤成一圈,羊毛長長,羊絨極厚。這家伙常爬到山石之上。迎風(fēng)吹,羊毛飄灑,人看了都覺快意。不過,老公羊還是愿意尋找自己的同類戰(zhàn)斗。有時(shí),幾伙羊不可避免地遇到一起,盡管不愿摻雜到一塊。亂套,還得事后分開,很麻煩。這樣情況就緊張,不為別的,幾個(gè)公羊動輒就頂撞在一起。頭和頭相撞的聲音很大,如兩塊石頭,激起火星。人看了,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弟,還小,怕羊還有個(gè)三長兩短。那些個(gè)羊倌們,似乎很熱衷這樣的游戲,尤其是鄰村的五十多歲的老家伙,單獨(dú)領(lǐng)著公羊到各處來斗,斗敗了的一方要輸?shù)魞蓧K錢。幾個(gè)羊倌樂此不疲,不知道老舅和他們弄不弄斗羊這個(gè)事情。

不過,更多的是自家的羊在一起,尤其是我們在放的時(shí)候,少些亂八七糟的騷擾。主要是我也不給那幾個(gè)羊倌的臉面,和他們在一起,要不就是偷拔人家的花生燒著吃。那花生的角還沒有做成,水嘰嘰的,真是禍害人家。北山雖說很大,都知道哪條溝有草,且茂盛羊愛吃。有時(shí)幾個(gè)羊倌也因?yàn)檫@些吵起來,爹叮囑過,找一塊地方放,不要摻乎這些東西。也是,找到雖差一點(diǎn)的地方,放上一塊塑料布,一躺,只要天上的太陽不毒,云彩或大或小,在眼前飄飄悠悠,那心,真舒暢。弟和我頭頂著頭,有時(shí),我就和他說,我腿上一個(gè)地方,太陽一曬就發(fā)白,正鬧著心。由一個(gè)米粒大漸變成手指蓋大,白癜風(fēng)呢。弟也不知道,那時(shí)他小,也跟著著急。實(shí)際,大學(xué)考完還沒有發(fā)榜,心正焦躁著,不知道未來正如陰沉沉的天,少些晴朗。要不,一小塊白的皮膚怎就思來想去的。

起堆的羊拼命往一塊擠,每個(gè)頭都伸在另一個(gè)肚腹下,躲避雨滴閃電。雨說來就來,弟央求我,哥咱回家吧。臨來,我們都帶了雨衣、干糧和水,為的就是防備這樣的天。雨來得急,夏天嘛,電匣子里說是陣雨的。若是回家,這群羊也是濕的,家里的干飼料不多,那些花生秧子還作為細(xì)料儲存的。就挺著吧,那幾伙放羊的都一樣,想法叫羊躲在大石頭下。人和羊一樣,畏首畏尾,驕傲的公羊們也不斗架了。

那塊大石頭,幾丈余的見方,下有立柱,天然石棚,冬暖夏涼。在溝口的一角處,也是放羊人的好去處。連人帶羊擠在一處,也稍顯窄仄,羊的味道、人的味道、青草味道混合在一起,把石棚烘得熱乎乎的。石棚外的雨連接成線,石棚里的人盼著停下來。羊似乎也煩躁,“咩咩”地叫個(gè)不停。這時(shí)的狗倒安靜地趴在一角,吐著舌頭,“咔嚓”的雷聲,是在閃電之后,響得人心一驚。

好在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天上有陰云,也有太陽,給烏云鑲上金邊。

天晴了。羊早就待不住了,跑在狗前面,狗也叫著,人跟在后面,顯出歡騰。幾個(gè)羊倌呵呵地叫著,小羊羔居然一蹦一跳地亂跑。人的心情也跟著舒暢,雨后,有蘑菇和地衣可采,這是我們愿意干的事情。地衣狹小,附在潮濕的山石處,好采。弟還分不清馬糞泡和蘑菇,以為大個(gè)的就好,嘿嘿,不得已扔掉,被我撿下。晾干,剌了口子上上,是最好的刀傷藥。一股黑煙,止血,消毒。等我們回家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弄了一兜子蘑菇,弟就背著,有收獲很喜悅。

等到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要落下去,羊差不多吃飽,人也餓了,幾個(gè)羊倌互相吹著口哨,就準(zhǔn)備回家轉(zhuǎn)了??谏诼暫茼懀瑐鞯煤苓h(yuǎn),狗們都立起來。鄰村的羊倌老左扛上割的蒿草,說是回家晾曬燒火,只有我們倆空著手?jǐn)f在羊屁股后面。怕羊無意中啃了人家的莊稼,惹來禍端。弟的塑料鞋跑在路上,啪嗒啪嗒地響。回望,金黃的陽光一直目送我們。天地間真是奇妙,原來的陰沉幾乎一掃而光,對著霞光萬道,我們?nèi)滩蛔『鹆藥咨ぷ印?/p>

暮色蒼茫中,等待我們的是高粱米水飯和茄子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