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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楊曉升:海棠花開(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楊曉升  2020年10月21日07:12

趙家兄弟是一對雙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區(qū)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緊鄰某大學校園,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種:坐北朝南,中軸對稱,臥磚到頂,起脊瓦房。北房三間,正房居中,左右兩側各有一間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院的大門開在正南方向的東側,不與正房相對。據說這是根據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為坎宅,如做坎宅,必須開巽門,“巽”者是東南方向,相傳在東南方向開門財源不竭,金錢流暢,所以要做“坎宅巽門”為好。

院內很寬敞,庭院中蒔花置石,東西對稱各長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海棠,樹冠已直追房頂。中央石凳之上擺放著數盆石榴盆景。緊挨盆景的南側,是一口醬色大陶瓷缸,缸里養(yǎng)有金魚數尾,寓意吉利。透過清澈的水面,可見缸里的金魚在清澈的水里悠然自得,悠哉游哉,好不愜意。

趙老太爺是毗鄰這座四合院那所知名大學的歷史系教授,趙老太太則是純粹的家庭婦女。民國初年,趙老太爺靠著自己的勤奮,用十幾年的積蓄置下這座小四合院,夫婦倆春風得意地住進了院里,開始安居樂業(yè),并勤勤懇懇地進行著生殖繁衍的偉業(yè)。趙老太太先后懷了四胎,可要么中途流產,要么孩子生下來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倆從一開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還問診中醫(yī)大師,百般調理細心保胎,總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則已,一生就是一對雙胞胎,即眼下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趙和小趙。

不知怎么的,趙家的這對兄弟自打離開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時候,兄弟倆不停打鬧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倆總是你爭我奪,各不相讓。并非趙教授夫婦缺少教養(yǎng),孩子打小的時候夫婦倆就教導這對雙胞胎兒子背《三字經》、讀《弟子規(guī)》,還不知多少次地反復給這對雙胞胎兒子講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向他們傳遞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千年美德,教導他們要相親相愛、互助互讓,要把心思用到學習上??哨w家兄弟就像頑石二枚,《三字經》背是能背,《弟子規(guī)》讀是讀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些道理,兄弟倆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體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瑣事,兄弟倆該不讓還是不讓,該打的時候還是要打。趙教授夫婦為此可謂傷透了心,苦惱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數十年歷史的趙教授始終也鬧不明白:莫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絕對真理?

趙教授況且如此,本就沒太多文化的趙教授夫人,對此更是無可奈何了。每每見到這對孽債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溫和的趙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趙教授上課時用的教鞭,以打代教,邊打邊教訓。她打大的便對大的說:你大沒大樣,你就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讓著小的嗎?她打小的會對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對于母親的管教,兄弟倆誰都不認賬,也不服氣。大趙據理力爭: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歲,怎么就得讓他了?小趙則如此反唇相譏:我與他同歲,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沒個好樣,我尊重他個屁呀!兄弟倆輪番說出的話,時常讓趙母目瞪口呆,舉著的教鞭無力垂了下來,接著是唉聲嘆氣,暗自抹淚。

日出日落,月缺月圓。

十幾年的時間,說長則長,說短則短。轉瞬間,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很快就長大了。長大的這對兄弟,雖然數年間先后在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上學,可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他們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各走各的,從不結伴而行。即便是上學時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門,但出了家門他倆也是各走各的,幾乎形同陌路。放學回到家里,也同樣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趙小趙已滿十八歲,高中剛剛畢業(yè)。原本趙教授夫婦是希望兩個兒子能上大學的,無奈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生性頑劣,無心向學,倆人的學習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盡管勉強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階段成績在班里排名時常倒數第一。眼看兩個孽債兒子學習不可救藥,上大學無望,又值上山下鄉(xiāng)之時,趙教授便萌生將兩個兒子都送去農村鍛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念頭,并寄希望于兩人在廣闊天地能有所作為。但趙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趙夫人一半的贊同和支持。也就是說,趙夫人同意丈夫將兒子送到農村鍛煉,但她不同意兩個都送,只同意送一個。趙夫人的理由也比較充分:兩個兒子都送走了,身邊無任何子女,無異于斷子絕孫,家不像家,夫妻倆孤零零住這么個四合院,日夜空蕩蕩的,你不覺得瘆得慌?再說萬一咱倆有個三長兩短,找個人跑腿照應都困難??蓛蓚€兒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誰不送誰,夫婦倆思前想后,進退兩難,反復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個相對公平卻并非兩全其美的辦法:抓鬮。

趙教授寫好了兩張紙條,一張寫著“去”,另一張寫著“留”,兩兒子誰抓到“去”的這張紙條,誰就得盡快到居委會報名,到農村去鍛煉。兄弟兩人各抓了一個紙條,打開紙條的那一刻,大趙如遭電擊,他兩眼發(fā)直,久久地盯著那個碩大的“去”字,白紙黑字,確確實實,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心仿佛正被一根絲線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邊這時候卻冷不丁響起小趙幸災樂禍的笑聲。此刻的小趙,正手舞足蹈,趾高氣揚,一臉壞笑,而且越笑越開心。挑釁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趙沉郁的臉上,讓大趙感覺痛入骨髓、疼痛難忍,內心的怒火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呼呼燃燒。在場的趙教授夫婦正欲呵斥制止小趙的放肆,大趙卻已經搶先一步,閃電般舉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趙一記耳光,轉過身撒腿便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日去夜來,趙家的小四合院隨著夜幕的降臨重歸平靜,白天發(fā)生的風波雖也在趙教授夫婦的安撫下回歸平息,但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結下的梁子,從此刻骨銘心。

盡管心存不甘,大趙最終還是自認倒霉,也多少帶著不當狗熊不讓小趙嘲笑的自尊,獨自前去街道居委會報到,幾天后又獨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幾位同學一起到了湖北黃岡農村。離家那天,原本趙教授夫婦準備前往車站送行,但大趙去意決絕,走出家門時既不道別,甚至都不回頭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個長長的背影。

更讓趙教授疼痛的是,大趙此去湖北,除了剛到黃岡漲渡湖農場時來了封信,此后音訊稀少,甚至數年都不回家。大趙離家的第五個年頭,趙教授實在坐不住了,夫婦倆利用寒假時間,冒著刺骨嚴寒,長途跋涉來到湖北黃岡的漲渡湖農場。

好不容易七繞八拐,沿途四處打聽,總算見到日思夜想的大兒子時,一切完全出乎趙教授夫婦意料:大趙已經變成五大三粗的漢子,蓬亂的頭發(fā),疲憊卻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臉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發(fā)白且沾染泥土的藍色粗布衫,使他整個看上去已是活脫脫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不僅如此,大趙已經成家,媳婦是與她同年來到這個漲渡湖農場的武漢女子,而且他們倆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

趙教授夫婦被農場的熱心同事引進大趙家時,大趙一家三口正圍坐在家里一張簡陋的圓桌上吃晚飯。見到門外來人,而且是多年不見的父母,原本已經站起身的大趙瞬間像觸了電一樣木在屋里,兩腮被還未下咽的食物撐得鼓鼓的,兩只疲憊的眼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樣子像極了一只正吃著東西卻被突然嚇著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兒子見狀,同樣像觸了電,仿佛大趙身上的電流瞬間又傳導到他們母子身上。

當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雙雙站在門口早已老淚縱橫時,大趙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過神來,叫了聲爸、媽,你們怎么來了?邊說邊招呼自己的父母趕快進屋。他們一家三代就這樣在一陣手忙腳亂和唏噓感慨的嘆息聲中,悲喜交加地團聚了。

轉眼就到了一九七七年。

那一年“文革”結束,全國恢復高等學校升學考試。大趙的兩個兒子雙雙從湖北的黃岡中學考到了北京,而且大兒子上了清華大學,小兒子上了北京大學——小兒子是趙教授夫婦那年到湖北黃岡看望大趙之后第二年出生的。

大趙的兩個兒子,大的叫趙爭氣,小的叫趙爭光。人如其名,事實證明大趙當初給這兩個兒子的名字不僅起得好,而且起得高明。大趙的兩個兒子雖然生在農場,長在農村,而且上學時也趕上“文革”,學校半學半農,學生時常被組織到農場或農村支援生產、參加勞動,接受再教育,可趙爭氣和趙爭光兄弟倆勤奮好學,似乎從娘胎里就開始體諒父親,深知父親在趙家曾經遭受的委屈,他們要為父親爭氣,為父親爭光。及至高中將近畢業(yè),兄弟倆都順風順水地撞上了大好運,趕上了“文革”結束、國家恢復升學考試。一九七七年,哥哥趙爭氣剛好是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不早不晚,順理成章趕上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考試,而且一考即考出了高分,上了清華。此事一時間在大趙所在的漲渡湖農場如春雷炸響,轟隆隆造成了轟動,見到大趙及大趙家人的人,無不豎起了大拇指。僅僅過了半年,比哥哥低一個年級、即一九七八級的弟弟趙爭光參加高考,再度奏凱,一舉考上了北大。這事一如地震,不僅在他們生活的“五七”農場,還在他們前后左右方圓數十公里的黃岡地區(qū)乃至整個湖北省都產生了轟動,而且經久不息。

俗話說,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筛o雙至這話,放到大趙一家身上卻并不靈驗。大趙兩個兒子雙雙考上北京名校的同時,因為落實政策,大趙也按政策離開湖北黃岡“五七”農場,攜妻帶子榮歸故里,一家四口回到了北京。這對大趙一家來說,不僅是雙喜臨門,而是喜事接連不斷了。

經歷了之前的骨肉分離和親情磨難,大趙一家的回歸對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眼見大兒子大兒媳和先后考上名校的兩個孫子榮歸故里,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甭提有多高興了。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如春天盛開的花朵,收、收不回,關、關不住,滿臉的舒心和甜蜜一如冒出的山泉,由里往外汩汩溢出。

趙家全家人破鏡重圓,而且如今是三代同堂、人丁興旺,趙家的小四合院又熱鬧起來。

自大趙抓鬮不得已下鄉(xiāng)到了湖北農村,留在趙教授夫婦身邊的小趙開始洋洋自得倍覺慶幸,冷靜下來之后卻也思慮著自己的前程。思慮再三,他心有不甘,報名參加了高考,但無奈成績太差,最終名落孫山。幸好他還勉強拿到了高中畢業(yè)證書。憑著這張證書,小趙幸運地考進了北京第二紡織廠當了一名機械維修工。工作不久,他也開始戀愛,女方叫丁秀芝,是本廠的一名紡織工,其父母是本廠的第一代工人,丁秀芝算是紡織廠的“紡二代”。他們結婚的時候,趙教授夫婦不置可否,只對小趙說,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定,好與壞你自己惦量,將來也別怨我們。

婚后,小趙夫婦住在四合院東邊的兩間廂房。而后的幾年,他們生育了一兒一女。小趙的這一兒一女雖然乖巧懂事,也都孝順,但學習上卻繼承了小趙天性的愚鈍,從小學到中學,成績在班里總是絲線挑豆腐,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兩人高考都沒考上大學。那時候,大趙的兩個兒子早已經是清華和北大的高材生,他們比小趙的兒子和女兒大了幾歲,侄子趙爭氣和趙爭光考上大學的風光曾經那么強烈地刺激了小趙的神經,如今兒子和女兒的雙雙落榜,身為父親的小趙并不甘心。盡管兒子和女兒高考落榜自己并無意復讀再考,但小趙還是逼迫他們分別復讀了一年,只是一年之后依然無果而終。

還說當初大趙一家衣錦榮歸北京的事。

大趙在湖北農村時,小趙留在北京父母身邊,與丁秀芝結婚之后生兒育女,趙家小四合院里的石榴終于見證了四合院的主人后繼有人。趙教授夫婦先后將四合院東邊的兩個廂房和南邊的一間倒座房分給了小趙一家,小趙和丁秀芝夫婦獨住一間,他們的兒女長大之后各住一間。小趙的兒子叫趙一丁,女兒叫趙一秀,名字各取母親姓名中的一個字。

既然小趙一家已經住了東廂房的兩間和南房的一間,大趙一家回京之后,自然而然就住到西廂房的兩間和南房的另一間了。南房剩下的另一間用作公用。北房的三間,則一直由趙教授夫婦居住,正房用作客廳,東房用作臥室,西房用作書房。

大趙一家的回歸,讓趙家的小四合院人丁興旺,從過去的相對冷清一下子變得熱鬧、紅火起來。趙教授忽然發(fā)現,四合院里的石榴似乎結出了更多的果實,飽滿的石榴果在陽光的照射下紅彤彤的,一個個像眉開眼笑的孩子。四合院里的海棠似乎也長得比以前茂盛,那數不清的果實也像調皮的小精靈,從茂密的枝葉中爭先恐后地探出腦袋,在晴朗的陽光下沖四合院的主人擠眉弄眼。趙家的四合院確實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熱鬧最興盛的時光。

大趙一家剛從湖北遷回北京的那天,趙教授夫婦興奮得像雙雙被打了雞血,在四合院里進進出出、忙前忙后,張張羅羅大呼小叫,幫助招呼著讓大趙一家將衣服雜物一一歸位。當晚還破天荒預訂了距離自家四合院不遠處的全聚德烤鴨店,一家三代十口人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在一起團聚了。趙教授夫婦之前還有些忐忑不安,擔心大趙小趙至今還心存芥蒂,不給面子呢。

要說芥蒂,大趙和小趙心里還是存著的。畢竟打小多少年一直打打鬧鬧、水火不容,畢竟兩人在誰留城誰下放農村的人生關頭,忽然間有了天壤之別,畢竟決定命運分野的那一刻,小趙還挨了大趙一記響亮的耳光。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怎么可能一下子煙消云散呢?

大趙舉家從湖北遷回北京之前,趙教授夫婦就已經有話在先,老兩口將小趙夫婦叫到自己跟前,再三叮囑小趙千萬別記仇,過去的事就千萬不要再提了。好在小趙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對于哥哥的到來,雖然不能說已經心無芥蒂,卻也理解老父老母的一片苦心,識大體、顧大局的事,他還是能夠做到的。所以面對老父老母的再三叮囑,小趙拍著胸脯說,爸、媽,你們盡可放心,我不會給你們添堵。小趙的媳婦丁秀芝聽罷更是噗哧一笑,說爸、媽,你們可真逗,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原來就這么點芝麻大的事,哪叫事么?大哥他們一家好不容易從湖北農村回來,我和小趙是舉雙手歡迎啊,怎么可能出現您二老擔心的事情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教授老兩口就像剛相互攙扶著走完了一處獨木橋,那顆懸至嗓子眼的心總算回落到原處。

大趙一家回到趙家四合院時,小趙見面時先是一愣,但這一愣也不過是一兩秒鐘,表情很快松弛下來,訕訕地笑。雖然他沒有開口叫哥,卻也快步迎上前去幫大趙一家招呼著搬行李。

直到晚上,趙家三代人在全聚德吃飯的時候,趙教授夫婦端坐在雅間的正座中央,大趙小趙兩家分列左右兩側,男男女女十個人將一張大圓桌圍了個圓圓滿滿。酒席開始之后,大趙和小趙兩家人之間雖然談不上親密無間、熱熱鬧鬧,可也算得上相敬如賓,勸酒和夾菜也都是禮尚往來,說話也是蜻蜓點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對于過去,大趙小趙可以說彼此心照不宣,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趙教授夫婦所在意的面子。至少,趙教授和夫人原先擔心的事,并沒有在全聚德的飯桌上出現。這讓趙教授夫婦欣慰不已。

此后的許多年,大趙和小趙兩兄弟,雖然與父親同住在一個四合院,但都各有各的家室,各自的四口之家一日三餐都是各顧各的,自家做飯自家吃。大趙小趙倒是約定,父母年紀大了,不能讓他們自己做飯,要二老在兩家輪換吃,每家吃一周。這主意是小趙率先提出來的,大趙聽罷當即同意,兄弟倆一拍即合,這幾乎是兄弟有史以來第一次意見一致。兄弟倆還一起到二老房間,鄭重其事地說了此事,二老聽罷彼此對視了一下,趙教授當即表態(tài)贊同,趙老太太說考慮到兒子兒媳都要上班,早、午餐就還是自己做,只輪流到他們兩家吃晚餐。趙家父子三人聽了覺得在理,于是就這樣說定了。

星辰輪換,日月更替。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陽光和雨露,趙家四合院的海棠長得更加葳蕤茂盛了。

趙教授是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突發(fā)心梗去世的,享年八十歲。

趙教授的去世,讓趙教授的夫人趙老太太像一夜間遭了霜打的瓜藤,滿臉衰敗,忽然間蒼老了不少。盡管趙老太太的兒子大趙和小趙依然遵循著老規(guī)矩,每周輪換著讓老太太到家里吃晚飯,但因為遭受生離死別的打擊,趙老太太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走路步履蹣跚的她,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到外面買東西了,因為白天大趙和小趙兩家人都要上班,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便成了問題。

小趙于是向大趙提出,老太太輪流在誰家吃飯就由誰解決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大趙點頭同意。

事雖已定下來,雙方也征得趙老太太的同意,按約定每周輪換一次,讓趙老太太到自己家吃晚飯,每天上班前也都為趙老太太準備早餐和午餐,可兄弟倆的經濟條件不一樣,對母親感情也是有區(qū)別的。

小趙通過抓鬮幸運躲過下放農村,進了北京第二紡織廠當機修工,又結識了“紡二代”丁秀芝,雙雙成為那個時期人人羨慕的工人階級。那個年代雖然全社會物資短缺,但身為工人且是雙職工的他們優(yōu)先享受著憑票供應的首都市民生活,雖然不算富足,但相比于下放湖北農村的大趙,他們的糧食、肉蛋和日化等基本生活品,可以說樣樣都不缺。盡管星移斗轉,天地輪換,他們所在的紡織廠在改革開放和商品經濟大潮中宣告破產,被一家外資企業(yè)兼并改造成一家汽車制造企業(yè)。幸運的是,工廠變換門戶并未砸破小趙和丁秀芝夫妻的飯碗。原本就是機械維修工的小趙被企業(yè)的控股方留下來,被培訓改造成了汽車裝配工。長相白凈做事干練性格開朗的丁秀芝則被留下來干銷售。這樣一來,小趙夫妻倆不僅沒有因紡織廠被兼并下崗,斷了生計,反倒是塞翁失馬,夫妻每個人的工資收入比原來還翻了一倍。他們的一兒一女,雖然沒有考上大學,卻也已經就業(yè)。兒子趙一丁剛開始受聘于一家醫(yī)藥企業(yè)做銷售,沒干幾年就與人合伙開了一家藥店,雖然還沒有掙到大錢,但他一個人的月收入比他父母兩人每月的工資總和還高。女兒趙一秀呢,職高畢業(yè)后進了衛(wèi)校,如今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一名護士,工資月收入也高于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人。

大趙因為下放農村二十余年,青春獻給廣闊農村的同時也犧牲了原本可能留在首都北京的大好年華,歲月的刻刀將他這位北京青年雕刻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皮膚黝黑,皺紋橫布,手腳粗糙,言談舉止粗魯隨意,就連說話都帶著濃重的湖北腔。他的媳婦胡素麗是位典型的武漢女子,性格火爆,行事潑辣,嗓門洪亮,辦事待人都風風火火。家里的大事小事,大趙都得讓她三分,基本上都是胡素麗說了算。與小趙相比,大趙的青春年華犧牲了太多太多,要說沒半點委屈那是假的。內心深處,他覺得這個世界虧欠他太多太多,父母、弟弟甚至整個北京,都虧欠了他。幸好上天是公平的,在他心如死灰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為他大大地爭了口氣,為他長了臉面,讓他不僅成為黃岡地區(qū)乃至湖北人人羨慕的新聞人物,而且在他們趙家也成為趙老頭子趙教授津津樂道、光宗耀祖的樣板。他更沒有想到,他兩個兒子先后考上北大和清華的同時,自己又趕上國家落實政策回到了原籍首都北京,原本多少有些自卑的他,感覺自己的腰桿驟然間挺直了?;氐奖本┡c弟弟小趙同住一個四合院,雖然不敢過于趾高氣揚,暗地里卻也時常感到底氣十足,走起路來都感覺腰板空前筆直,腳下虎虎生風,說話的聲調也拉升了不少。只是略感遺憾的是,雖然他和妻子趕上落實政策回到了北京,政府也給安排了工作,可并不理想。大趙被分配到郵電局當郵遞員,他媳婦則被安排在一家國營百貨商店當勤雜工,夫妻倆的工作不僅辛苦,收入也相對微薄,加上兩個兒子都在上大學需要費用,一家人的經濟時常捉襟見肘。幸好那時候上大學的費用和生活開銷還不是很大,更主要的是,小趙的兩個兒子趙爭光和趙爭氣學習都非常爭氣也非常爭光,他們每學期在各自的學校都能獲得獎學金,本科畢業(yè)還先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選派到美國留學,當然這是后話,先按下不表。

還說,趙老太太繼續(xù)每周輪換在大趙和小趙家吃飯的事。

小趙向哥哥大趙提議母親輪到在誰家吃晚飯時,早餐和午餐也得管,大趙也同意。早餐放哪家當然都不成問題,因為他們各自的家人上班前也得吃早餐,無非是請母親過來一起吃或將早點送給母親。問題是午餐,因為誰家的人白天都要上班,四合院里只留下趙老太太,解決的辦法是要么上班前給趙老太太備著飯菜,中午讓趙老太太自己加熱即可食用,要么中午趕回家給趙老太太現做。但后者難度較大,可能性也很小,因為偌大的北京可不像中小城市,路遠不說,中午一般也就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匆匆趕回家去為老太太做午飯根本不現實,唯一的選擇是上班前為老太太備好午飯。

矛盾恰恰就出在為老太太備飯上。既然已經約定,無論是大趙還是小趙,午飯都會為老太太備的,但備什么飯、讓老太太中午吃什么,一是憑本心,二是憑家庭經濟實力。

小趙家每天上班前給老太太備的午飯,要么是餃子、包子,要么是雞蛋炒飯或肉餅,外加一碗小米粥,還時常送了一個香蕉或一個蘋果。大趙家呢,午飯時常只給老太太備了一個花卷或饅頭,外加一碟咸菜或一小碗前一天晚餐的剩菜,有時候也給老太太留下一碗粥或米飯,菜依然是咸菜或剩菜,沒有雞蛋更沒有香蕉和蘋果。

開始的時候,大趙和小趙彼此并不知道,趙老太太也并不言語,兩個兒子送來什么她吃什么。盡管時間長了,老太太心里的那桿稱已經稱出她自己在兩個兒子心中的不同分量,但她并不埋怨,更不想說出。保持趙家四合院里的和諧與相安無事,讓自己平平安安平平靜靜度完為期不多的余生,是趙老太太眼下最大的心愿。再說大趙一家為她備的午飯不如小趙一家,老太太盡可能往經濟方面的原因想,畢竟她也知道大兒子一家的經濟條件眼下確實是不如小兒子。即便大兒子真的是故意對母親吝嗇,甚至是有意報復、虐待(其實這一點老太太想都不敢想),老太太也準備默默承受。因為當初讓大兒子下放湖北農村的事,趙老太太至今還是心存內疚的。

趙老太太不計較甚至不在意,并不意味著矛盾就永久封存。

那天中午,小趙因外出辦事路過家門口,順便回家看母親,發(fā)現母親正滿臉愁容一點一點地就著咸菜啃饅頭,心痛之余,胸中不由燃起無名的怒火。

他問母親:我哥每天中午都給您準備這樣的飯嗎?

此刻,母親嘴里剛咬下一口饅頭。見小兒子一臉驚詫,她停住咀嚼,鼓著腮幫,睜大渾濁的眼睛像一頭被驚嚇的老牛望著小兒子。開始是點頭,緊接著腦袋像撥浪鼓一樣不停搖頭,邊搖邊慌慌地說:沒、沒……

小趙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饅頭,大聲嚷,您別吃了!言畢,不由分說轉身將饅頭扔到廚房的垃圾桶里?;仡^對母親說,您等等,我給您煮餃子。母親卻舉手攔住他,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湊合著吃點得了。再說,我只是今天中午吃的饅頭,你哥他們早上走得匆忙……言下之意,往日他們送的并不是饅頭和咸菜。

母親還沒說完,小趙便打斷她的話:得了得了,您別哄我。吃饅頭不是不可以,但得有菜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讓您老人家啃干饅頭就咸菜?!小趙說完,果真回到自己家里,僅僅用了十幾分鐘就端來了一盤熱騰騰的三鮮餃子,那是他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速凍餃子。

小趙本想當即打電話質問哥哥大趙的,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利用休息時間專程到家里探看究竟,結果發(fā)現母親午飯還是就著咸菜啃干饅頭。小趙這下火了,這火像地龍一樣呼地從他的胸中躥了出來,怎么壓都壓不住。他像一團火球瞬間闖回自己家,唰唰唰地往大趙的單位辦公室撥打電話(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恰好是中午休息的大趙接的電話。

一聽是大趙的聲音,小趙就沖口質問:哥,你到底是不是咱媽生的,你就天天中午讓老太太啃干饅頭就咸菜?

毫無準備的大趙冷不丁挨了一悶棍,愣了一會兒,他吱唔著回應:我……我不知道啊,午飯都是胡素麗——或許他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轉而停頓了一下,改口說——哎哎,我倒要問你,吃饅頭就咸菜怎么了,你是不是以為你家多掙了幾個臭錢就在老子面前顯擺,有啥了不起?再說了,晚上我們再讓咱媽吃好點不就一樣了嗎?

聽哥如此狡辯,小趙更是火冒三丈:得了吧你!誰不知道你們一家的德性,摳摳搜搜還滿嘴謊言,你這樣對待咱們家老太太,就不怕遭世上人戳脊梁骨?!說完,小趙狠狠地將話筒扣了,那股氣像是狠狠砸在大趙身上。

小趙雖然是在四合院的東廂房給大趙打電話,但聲如響雷,震得原本靜謐的四合院幾近山搖地動,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地震。他的母親趙老太太當然聽得一清二楚。他回到母親的房間,只見母親正捂著胸口,苦著臉邊咳嗽邊責怪小趙:兒子,你……你怎么能……責怪你哥,午飯……又不是你哥送的……咳……咳……

小趙仍沒好氣說:我知道不是他送的,他干嘛不自己送而讓他老婆送?再說了,我不相信他自己送就能夠送出什么花樣來!

雖然還在不住咳嗽,但趙老太太還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沖兒子嚷嚷:你——別管……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吃……吃什么都不是一樣?

小趙卻寸步不讓:我就是要管!

這天晚上,趙家的人都陸續(xù)回到了四合院。小趙將大趙約到自己房間,劈頭就問:哥,說好了咱們兩家每周一換輪流照顧媽吃飯,可我連續(xù)兩天中午回家,卻發(fā)現老太太總是饅頭就咸菜,這也太寒磣了吧,你們這樣對待自己親媽也不怕遭天譴?!

大趙明知是自己老婆胡素麗做得有些過分,此刻見小趙眼睛噴火,胸中的火苗也被點燃了:操,你小子竟然回家監(jiān)督我家給老太太送什么飯?我問你,咱媽的飯這周該你管嗎?你管得著嗎?該你管飯的時刻我監(jiān)督你了嗎?操,老子還沒監(jiān)督你呢,你倒監(jiān)督起老子來了?!

小趙反擊:你想監(jiān)督盡管監(jiān)督,我讓咱媽吃什么你可以去問咱媽。你要是養(yǎng)不起咱媽管不起她吃飯,你就直說好了,別摳摳搜搜偷雞摸狗盡干傷天害理的事!

大趙明知理虧氣短,卻也不甘心認輸: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不就靠撞大運留在北京比老子多掙幾個臭錢嗎?有啥了不起臭顯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著瞧,往后還不知道誰比誰更有錢呢!

大趙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他的青春年華在農村整整耽誤了二十余年,經濟上眼下當然沒法跟小趙比??伤膬蓚€兒子都先后考上清華北大了,雖然現在還未畢業(yè)尚未掙錢,但誰都知道他們前程無量,掙錢是早晚的事。

小趙還真被大趙這句話噎住了,干瞪著眼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一枚啞火的鞭炮。最后怒不可遏地蹦出一句——你……混蛋!

大趙也不甘示弱——你才混蛋呢!

兩人不歡而散。

兄弟倆的吵架聲驚動了趙家所有的人,大家都圍攏過來,好幾只眼睛爭先恐后地向他倆投來驚詫的目光。趙老太太此刻正倚在四合院正房的門框上望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心如死灰,目光呆滯,淚水漣漣。

當晚,趙老太太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服下了大量安眠藥,自此一覺不醒。

趙老太太的死,也讓她的兩個兒子大趙和小趙的關系更加水火不容。

首先是對母親的死互相埋怨,彼此推缷責任,甚至在護送母親去殯儀館火化的路上還大吵大鬧。惹得殯儀館正開車的司機都看不下去,大怒道:我說你們哥倆到底有完沒完啊,也不看看現在是啥時候啥場合,吵什么吵?你家老太太都讓你們給氣死了,你們還不依不饒不讓她老人家靈魂安生?你們就不怕讓世上的人戳脊梁骨?哼,你們不嫌丟人我都嫌丟人,說實話,我現在都替你們感到臉紅,替你們家老人感到痛心!

要放在平時,脾氣火爆的趙家兩兄弟豈能容忍一個外人如此指責?可此刻面對司機劈頭蓋臉的痛斥,兄弟倆竟然一時變成了啞巴,盡管嘴唇已氣得像正吐著氣的汽車發(fā)動機呼呼顫抖,雙雙都只見眼睛噴火卻不見嘴唇發(fā)射子彈。也許是喪事當前,面對母親的亡靈,他們只好忍氣吞聲默默趕路,總算熬到將母親的靈車送進了殯儀館。

在選擇什么檔次的骨灰盒上,兄弟倆又出現了分歧。大趙要買普通且經濟實惠的,兩三千元就可以搞定的那種,理由是人死入土,再好的骨灰盒最終都會跟人一起腐化成污泥,沒必要鋪張浪費。小趙則要買高檔的,說母親在世辛苦了一輩子,死后應當讓她有個像樣的居所享福安魂,隨便打發(fā)那是不肖子孫才會干的缺德事。

兩人針尖對麥芒,爭執(zhí)不下,各不相讓。

大趙最后甩下一句:你非要買你就買,反正我沒錢!說完將臉扭向一邊。小趙鼻翼一提,輕蔑地剜他一眼,嗆出一句:哧——這才是你要說的實話,而非你冠冕堂皇說的什么浪費不浪費的問題!還說,我知道你沒錢,沒錢就直說得了,干嘛編出那么多理由?言畢,他不由分說,自作主張買了一個價值一萬元的紫檀木骨灰盒。

安放完母親,兄弟倆協(xié)商著分割父母的遺產。

父母的存款還有五萬,剛好一分為二,大趙和小趙每人分了兩萬五千塊。分錢的時候,大趙一反常態(tài),主動將五千元拍到桌子上,一臉豪氣說:這是分攤母親骨灰盒的錢,買骨灰盒的一萬塊錢,你我每人出五千!大趙的舉動大出小趙意外,他眨巴著眼睛,反復打量著大趙,多少有些不相信,心想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于是他將大趙拍到桌子上的五千元推給大趙,說:別介,紫檀木骨灰盒是我執(zhí)意要買的,錢我出,你甭管了。不料大趙懟他:母親不是你一個人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你想讓我以后不得安生么?!大趙咆哮著,一臉的兇神惡煞。倒將小趙一家鎮(zhèn)住了。小趙只好鳴金收兵,搖著頭嘿嘿訕笑,連聲說,好、好、好。此刻的大趙則目光炯炯,豪氣萬丈,仿佛感覺到自己有生以來總算干了一件揚眉吐氣、驚天動地的大事。

分完了母親那五萬元存款,剩下的只有房子和家什。四合院里的東西廂房各兩間,還有南房三間中的各一間,父母在世時已經分別給了大趙和小趙。

余下的是北房三間,正房居中,左右兩側各有一間耳房,還有南房(倒座房)中間的那一間,總共四間。這四間房到底該怎么分?小趙的意見是北房的那三間,東西耳房每家分一間,中間的正房和南房的那間留作公用,正房作公共客廳,親戚來了或各家有朋友來了,可在正房招待親戚或朋友,南房的那間依然共用于堆放雜物。

小趙的這個意見不無道理,畢竟是四合院,兩家先前已分到的東西廂房都不適合招待客人,唯北面的 正房可做客廳,父母在世時本來就是將正房當客廳的。

但大趙不同意這個意見,他尋思著父母一走,他們趙家已經沒有什么親戚來往,姨姑舅妗叔叔伯伯都已經作古,第二代的堂哥堂弟表姐表妹之類,有的在國外有的在外地,北京這邊一個沒有,父母的朋友舊交之類也不可能來往了。再說自己下放農村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玩伴早已經失去聯系,二十多年間結識的要好朋友都在湖北黃岡農村,返京后新結識的朋友幾乎沒有。同事倒是有好多個,但自己與他們的關系一直不咸不淡,即使聚也不可能拉到家里來。大趙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家里實在是不需要再招待什么親戚朋友,堅持反對:那不行,沒必要!小趙說:可正房只有一間,你說怎么分,莫非咱們兩家一家分半間,再打上隔斷?

大趙聽罷,松了口氣。大趙說:當然不是將正房一分為二,我的意見是將正房分給一家,南面的那間公用的倒座房分給另一家。

小趙緊追不舍:那我問你,咱們兩家誰得正房,誰又得南邊的倒座房?

兄弟倆都想得正房,爭著爭著便吵了起來,驚動了各自的家人。湊巧的是,今天正是周末,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剛好從北大和清華雙雙回到家,一進大門便聞訊將正在海棠樹下劍拔弩張的父輩兄弟雙雙拉開。雙方的家人這時候也七嘴八舌紛紛圍了上來,無論是自己的媳婦、兒子還是女兒,都在竭盡全力勸阻,努力平息著眼前這場趙家內部親人之間的激烈爭吵,最終都將大趙和小趙連拉帶拽強行架回到自己家里。

大趙被兩個兒子架回自己家,依然怒氣難消,鼻翼像急促拉拽的風箱起起伏伏,呼呼哧哧。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知趣地圍到他的身邊,不停地勸釋安慰,希望父親盡快平息內心的怒氣。兄弟倆都搞不明白父親因何如此,竟然與自己的叔叔差點兒打起來。待父親怒氣漸息,他們才逐漸弄明白緣由。聽罷父親大趙的訴說,兩人都不約而同,勸父親不必生氣,有話好好說,不必與叔叔一般見識。

兩個兒子在身邊左一句右一句地開導著,勸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大趙左瞅一眼右瞅一眼,像看著他倆唱雙簧。他覺得兩個兒子說的雖然都不無道理,可他實在是不甘心,而且拒絕茍同。內心深處,他一直認為自己在趙家是個倒霉蛋,趙家吃的苦遭的罪全都讓他一個人背了,趙家虧欠他大趙的實在是太多太多。既然如此,那間正房作為補償分給他大趙天經地義,有何不妥?想到這兒,他那顆已經花白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口中念念有詞:不行,絕對不行,我就得要那間正房!

大兒子趙爭氣看他犯犟,改變了原本一味開導的策略,索性將他:爸,你老堅持要分那間正房,可叔叔那邊要是堅持不同意,那你怎么辦,莫非真要同他打架,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哼,要是真鬧到這個地步,你就一定能得到那間正房嗎?我看未必。要真那樣,恐怕咱家和叔叔他們一家就將鬧得像巴基斯坦和以色列,沒完沒了打下去,從此永無寧日??赡阌X得真要鬧到那樣的地步,值得嗎?有好結局嗎?

這一番話像一團塞進嘴里的棉花,將父親噎住了。大趙氣哼哼地干瞪著眼,囁嚅著,吱吱唔唔,半晌說不出話來。眼看父親還為此事發(fā)愁,大兒子趙爭氣又勸起了父親:爸,依我說,這事沒啥可發(fā)愁的,想簡單可以很快了斷,可要想復雜你會沒完沒了被糾纏住。何苦呢!

大趙望著兒子,不明所以,問:你說怎么個簡單法,又怎么個復雜法?

趙爭氣說: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你要簡單,就別老想著一定非分到北邊那間正房不可,干脆讓給叔叔他們,或者最不濟就公平一點,與叔叔抓鬮,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誰都別后悔。大趙聽兒子這么一說,忽然像觸電一樣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

妻子胡素麗聞聲而來,她邊解下圍裙邊接住話茬:依我看吶,爭氣說得也是,要不咱們就同對門一起抓鬮,不然真要把你憋出病來,我可伺候不起!

妻子這番話更是讓大趙聽罷,一頭霧水,滿臉狐疑。他不明白平素潑辣強勢的妻子此時怎么也認慫了,心想莫非她真的是怕老子會憋出什么病來?可人家胡素麗一臉嚴肅,半點也不像是跟他開玩笑。他與她對視的目光中于是敗下陣來。只聽大趙唉的一聲,抱著頭低聲嘆起氣來。話說到這個份上,大趙已經無路可退。再說他越琢磨越覺得家里人無論誰說的都很在理,他已經無力反駁。這么一想,他覺得只好聽大兒子趙爭氣的建議,選擇與小趙他們一家以抓鬮的方式分房。

令大趙沒想到的是,老天竟然還是公平的。他與同胞弟弟小趙抓鬮,結果北邊的正房不偏不倚剛好被他抓到了。打開鬮簽的那一刻,他雙手哆嗦,眼睛和嘴巴瞬間張得老大,有些不敢相信。待定神再看,這才尖叫起來,連蹦帶跳奔向站在一旁的妻子,那種得意與興奮,使他整個兒看上去像一顆被點燃后丟在四合院里正噼啪燃燒跳躍的鞭炮。

大趙與小趙分割完趙家四合院的房產之后,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雙雙被美國的名校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錄取,還是公費留學,沒過多久便離家出國讀書去了,趙家的四合院終于平靜下來。

趙家院子里的海棠樹和石榴樹長得更旺更歡實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粉紅的海棠花、鮮紅的石榴花競相開放,爭奇斗艷,將趙家的院子裝扮得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待到夏季,海棠和石榴的枝頭都漸漸結出了果實。進入秋天,那些果實便逐漸露出顏色,海棠果小巧玲瓏,黃中透紅。石榴果大腹便便,綠中浮胭,宛若剛剛化完妝的戲子臉蛋,或黃或綠,卻終究顯紅的兩種果實,一如駐守院子里的一對同胞兄弟,春去秋來,如期而至,和睦相處,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年復一年,年年如是。它們的生長與存在,像極了院子里一對忠實的衛(wèi)士,他們似乎在恪守這座四合院的第一代主人趙老爺子當初栽種下它們時的愿望與諾言。

趙爭氣和趙爭光剛出國那陣,大趙家里明顯漸趨安靜,畢竟家里一下子少了兩個人??v然平日大趙的兩個兒子都在北大和清華上學,而且都住在學校,但畢竟每逢周末都會像小鳥歸巢般飛回家來,此起彼落與父母說著學校的各種趣聞軼事,那種熱鬧與歡樂,時常讓大趙夫妻倆心滿意足,內心深處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溫馨與甜蜜。如今兩個兒子的遠走高飛、雙雙去美國名校留學,雖然給大趙兩口子大大爭了氣、爭了光,可往日的歡樂與熱鬧仿佛也被兒子們帶走了,這讓大趙兩口子多少感覺到了落寞。

為了不讓安靜與寂寞過多地占據兒子們離家后留下的真空,下班后或節(jié)假日,大趙兩口子開始盡可能地張羅著找些節(jié)目打發(fā)寂寞時光。比方說,過去從不打牌下棋的他倆開始打牌下棋,玩跑得快或斗地主,用象棋駕馭車馬炮捉對廝殺,或擺出軍棋指揮起千軍萬馬,水平不高也不求輸贏,圖的就是個樂呵和熱鬧。時常玩得熱火朝天各不相讓,玩得大呼小叫不亦樂乎,歡呼聲歡笑聲此起彼伏飛出門外,惹得對面東廂房的小趙一家時常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

自從抓完鬮的那一刻起,沒有分到正房的小趙雖然多少也感覺到了遺憾,心態(tài)倒還是正常的。抓鬮本來就是他一開始就想到的方式,抓到也好沒抓到也好,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氣和運氣,抓不到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摳摳搜搜婆婆媽媽,早已經不是他小趙的性格和做派。再說當初他與大趙二選一抓鬮下放農村,他小趙已經撿了便宜。世間的好事不可能老讓給他一個人,他相信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沒有分到正房,小趙雖然惋惜,但心態(tài)是平衡的,他不會怨恨誰。要說還有什么讓他內心不那么痛快,那就是他越來越感覺到他的哥哥大趙比以前更加斤斤計較、不近情理,仿佛下放農村之后誰都欠著他錢似的,反正他明顯感覺到大趙身上時時透著一股莫名的怨氣。在大趙抓鬮幸運地抓到正房之后,大趙的那種得意忘形乃至幸災樂禍,讓小趙內心像爬進了一群螞蟻一樣,怎么都有點兒隔應,不舒服。原本小趙估摸著,如果大趙好說好商量,北邊的正房就別分割,作為公用客廳迎來送往招待客人或朋友,那多好!真要那樣,趙家兄弟之間也還算有個牽連,甚至逢年過節(jié)也沒準還能張羅著兩家在客廳里一塊聚聚。這下可好,父母的財產都分割干凈了,兄弟之間的關系也已經名存實亡。

大趙呢?自打分到了正房,他多少年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委屈和被虧欠的心理,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補償。重要的是,他家還雙喜臨門,不僅如愿抓到了正房,兩個兒子還雙雙公派到美國名校留學,而且還用不著他大趙操心費用,這讓大趙不能不大喜過望,覺得真的是風水輪流轉。心想自己倒霉了這么多年,委屈了這么多年,壞日子總算熬到頭了。眼看著就將苦盡甘來,那難以自禁的喜悅,就像被開采后洶涌而出的泉水——擋也擋不住,堵也堵不回,只能任由它汩汩地往外流淌。這種壓抑已久的情緒和發(fā)泄,倒也像極了感冒發(fā)燒服藥之后排出的冷汗與惡氣,讓他日漸輕松舒心起來。以往在湖北農村久驅不散的陰云,也日漸從他那張粗糙黝黑的臉上逐漸消失。

雖然是同住一個院子,進出同一個大門,甚至共同享用著院子里海棠樹和石榴樹給他們帶來的美景和綠蔭,就連院子里的那缸金魚也還是他們兩家共有的。但平日里兄弟兩家依然如楚漢關系,隔河相望,卻互不理睬,誰也不理誰,誰也不尿誰。院子里的衛(wèi)生,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雖然沒有楚漢界線的劃分,但打掃垃圾的時候卻都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各家的大事喜事,當然也不會互相稟報。就連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留學畢業(yè)雙雙逾期不歸,被國內原本的接收單位除名之后留在美國工作,小趙的兒子趙一丁結婚成親和女兒趙一秀出嫁,兩家都互不知情,當然也就互不上門祝賀。每年清明節(jié)上山為父母親掃墓、祭拜,兄弟倆也從不相約,都是各走各的。有時候在父母的墓地相遇,兄弟倆也依然像平素那樣形同陌路,各行其是。至多是看到誰先在父母墓前祭拜,誰就遠遠地躲在一邊等候,直到先到的祭拜完畢離去,等候的才接踵而至。

大趙和胡素麗跟著兒子們去過一趟美國。

大兒子趙爭氣在舊金山,是某電器公司的技術主管。小兒子趙爭光在洛杉磯,是一家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兩個兒子在美國都擁有自己的別墅,還都有獨立的花園、草坪和泳池。讓大趙和胡素麗說不清該驕傲還是該后悔的是,這哥倆不知是事先有約,抑或是打賭比賽著誰比誰更有本事似的,竟然雙雙都娶了個美國媳婦,并且都是先斬后奏。

大趙和胡素麗夫婦到美國為兩個兒子抱洋娃娃,大兒子趙爭氣生的是女兒,小兒子趙爭光生的是兒子。這一男一女的兩個混血洋娃娃,剛開始的時候曾讓大趙和胡素麗見了興奮不已,都爭先恐后抱在懷里親個不停,沒想到兩個美國媳婦見狀都不約而同,都滿不高興,都一把從大趙夫婦懷里搶過孩子,一通嘰哩咕嚕的抱怨。弄得中國爺爺和中國奶奶一頭霧水,搞不清兩個美國媳婦到底是怎么了。

這樣的經歷,第一次是在舊金山大兒子趙爭氣家。大趙問兒子你的美國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趙爭氣有些尷尬,不知該怎么回答。再問,趙爭氣也只是遮遮掩掩一個勁說沒事沒事,然后又扭過頭去開心地逗著老婆和孩子,這讓大趙和胡素麗原本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以為真的是沒事。

待到第二次到洛杉磯小兒子趙爭光家,夫婦倆見到洋孫子暗黃色的頭發(fā),黑亮黑亮的眼睛,粉嘟嘟鮮嫩得幾乎能捏出水來的一張娃娃臉,做了奶奶的胡素麗不由分說從莉莎懷里抱過來就習慣性地使勁親,像母雞啄食般地親。不料莉莎像被火燙著了一樣驚呼一聲,一把從中國婆婆懷里奪下孩子,大呼小叫地抱到一邊,急急火火地從茶幾上取出一張餐巾紙不停地擦,然后又取了一張消毒濕紙巾又不停地擦拭,像擔心沾了病毒似的。雖然語言不通,但胡素麗這位中國婆婆再傻,也已經從莉莎這位美國媳婦的行為明顯看出對方端倪,莉莎明顯是在嫌棄自己臟。以致胡素麗剛一進門時的滿心歡喜和高漲情緒,像被忽然間澆了冰水,內心都快結了冰砣。眼見母親的臉色忽然間由晴轉陰,機敏的兒子訕訕地笑著安撫母親:媽,都怨我事先沒提醒您,美國人講衛(wèi)生,一般都不讓大人用臉去蹭孩子,尤其是不讓用嘴去親孩子。

大趙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說難怪難怪,我們在你哥那兒也遇到同樣的事兒,也同樣遭你嫂子安娜的反對。然后又拍打著妻子胡素麗的肩膀安慰說:算啦算啦,咱們這是少見多怪,從現在起咱倆就入鄉(xiāng)隨俗吧。再說了,莉莎這也是為了咱們的孫子好,這么小的孩子抵抗力差,要是萬一真的染上細菌得個什么病,不就更糟?反正父子倆對胡素麗連哄帶勸的,總算平息了風波。

然而,胡素麗并未因此長記性。沒過幾天,風波再起,并且在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暴。那天傍晚,趙爭光和莉莎雙雙下班回家,莉莎無意間發(fā)現中國婆婆將嘴里嚼過的東西用鐵勺接住,然后又喂進孩子嘴里。莉莎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一把將中國婆婆手中的鐵勺打落在地,抱起孩子沖中國婆婆咆哮,呱啦呱啦地一通喊叫,眼里噴著怒火,那樣子像極了一頭發(fā)怒護犢的母獅。大趙和胡素麗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眼前這位美國媳婦到底在叫什么。但從莉莎母獅般咆哮的表情中,這對中國公婆大致也能猜出幾分,都明白眼下這位美國媳婦肯定是不滿意了,生氣了。更讓胡素麗糟心的是,兒子趙爭光這回沒再像上一次那樣安撫她,甚至還站到莉莎一邊埋怨她:哎呀媽,你也真是的,那么不注意,那么不講衛(wèi)生,我不是跟你說過美國人特別在意講衛(wèi)生么?

胡素麗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兒子,你可聽好了,小時候媽可就是這樣喂你和你哥的。你們別動不動就用衛(wèi)生這兩個字嚇唬人,當初我就是這樣一口一口地喂你們,你們不也長得好好的嗎?你們不也長大了嗎?不僅長大,你和你哥學習成績從來就都是頂呱呱的,不僅考上清華北大,還到美國留學來了,怎么著?當初媽要不是這么喂你們,你們還不一定能有今天呢,哼!胡素麗滿眼委屈與不滿,恨不得像趙爭光小時候那樣揮手教訓他。

趙爭光據理力爭:哎呀媽,那是過去,那是在中國湖北農村!可這里是美國,是美國的洛杉磯。美國是發(fā)達國家,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與咱們過去不一樣!你也該知道有句中國老話說入鄉(xiāng)隨俗,咱們現在是在美國的地盤上生活,咱們就尊重美國人的習慣可以嗎?趙爭光說這話的時候,急得直跺腳,恨不得捶胸頓足,言語懇切得近乎懇求,將心窩子掏給母親看的心都有了。

胡素麗見兒子這個樣子,一時語塞,只是干瞪著眼,眨巴著眼睛,而后雙掌一拍,像一個泄氣的皮球不住地嘆著氣。

大趙趕緊出來圓場:好啦好啦,兒子說得對,入鄉(xiāng)隨俗,入鄉(xiāng)隨俗。從現在開始咱們注意點兒不就行了?

胡素麗雖然不再說什么,卻還是一臉委屈,甚至還悄悄抹起了眼淚。她也有理由感到委屈。兒子兒媳一整天在外上班,她和大趙辛辛苦苦幫助他們帶孩子,不僅擦桌拖地搞衛(wèi)生,還炒菜做飯,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眼看著兒子兒媳還沒回家,她怕孫子餓了趕緊先弄了點飯菜喂孫子,不料卻換來美國兒媳的一頓奚落,她這能不感到委屈嗎?

風波雖然過去,但接下來的日子,胡素麗并未感覺到快樂。雖然住著兒子在美國買的大別墅,屋內寬敞堂皇,屋外風景如畫,吃的喝的不僅應有盡有,還盡是昂貴高級的食品??扇兆娱L了,大趙和胡素麗吃著這些高級食品卻感覺味同嚼蠟,以至于漸漸喪失了食欲。最難受的是,兒子和兒媳每天早出晚歸,到單位上班,剩下大趙和胡素麗夫妻倆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孫子,除了在屋里及室外自家花園里活動,外面他們便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是因為語言不通,周圍又沒有其他華人;二是美國治安不好、規(guī)矩又多,搶劫兇殺的事時有發(fā)生。兒子每天上班前都再三告誡父母千萬不能外出。開始的時候,大趙和胡素麗對住美國別墅的生活還覺得新鮮、新奇,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滿足,兒子的告誡也全都遵守。可久而久之,大趙和胡素麗便日漸感覺到生活的單調、寂寞,甚至有一種如坐牢獄、度日如年的感覺。

更讓大趙和胡素麗難受的是,自打上次因胡素麗喂孩子與兒媳發(fā)生沖突,莉莎這位美國兒媳再也沒了第一次在中國見面時的那種熱情與笑容。外出回家除了一句面無表情機械式的哈嘍,便只顧陪伴兒子嘰哩咕嚕地嬉戲逗樂。在孩子面前,她臉上的笑容和表情總是風生水起,搖曳多姿,要多生動有多生動??芍灰O聛砻鎸χ袊?,莉莎便面無表情,臉上那生動的音容瞬間跑得無影無蹤,仿佛是彩色的電視畫面突然遭遇斷電。中國公婆在這位美國兒媳面前,仿佛可有可無,形同陌路。但有時也不盡然,因為莉莎吃起胡素麗做的中國飯菜,總是高興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可一旦吃完放下碗勺,她生動的表情又恢復原樣,甚至連句謝謝的話都沒有。兒子趙爭光看出母親的不悅,倒是哄騙母親說莉莎在飯桌上吃得高興,一個勁夸媽的飯菜做得好,還要我對你們說聲謝謝,只是你們倆聽不懂罷了。胡素麗聽罷即訓斥兒子:你別紅口白牙盡說瞎話,她要是真感謝我,她那眼神和表情能不對著我,我能看不懂?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那么好哄騙???

兒子被一語戳穿,只好嘿嘿訕笑,一臉尷尬。

表面上看,大趙和胡素麗雖然享受著榮華富貴,也享受著祖宗三代同堂的天倫之樂,可內心的孤獨感如同春天拔節(jié)的春筍般與日俱增,直拱得他倆的內心惴惴不安,以至于有一天晚上睡覺前,大趙和胡素麗將兒子趙爭光叫到自己房間,提出回國。兄弟倆勸說無果,只好順了父母的意,給他們預訂了回國機票。

從美國回到北京四合院家中的大趙和胡素麗,仿佛一對放飛的小鳥,心情一天天又舒暢起來。盡管他倆與對面的同胞弟弟小趙一家依然形同陌路,互不往來,朋友和原來的同事也少得可憐,可他們的感覺還是如同從顛簸的空中航班回落到沉穩(wěn)的大地,渾身感到安全與踏實,并且實實在在體悟到“在家百日好、出門時時難”的人生古訓,感覺到自己在北京四合院中的家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在美國再好,住得再豪華,那也是兒子他們的。

心情一好,閑來無事的夫妻倆又開始重操舊業(yè),打牌、下棋、唱歌,反正是變換著花樣玩,怎么高興怎么玩。當然,最高興的時候還是扯開嗓門哼起歌兒,什么“我們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什么“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等等。

因為父母回國,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多少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牽掛。唯一能補償的是更多地給父母寄錢,兄弟倆輪流寄。不是每月寄,而是每個季度寄。過去一個季度寄兩千美金,現在加倍,寄四千美金,當然這都是兄弟事先商量好了的。他們都覺得自己的父母沒在身邊,寄錢是唯一的安慰。寄了錢,還不忘三天兩頭打來越洋電話,叮囑父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千萬用不著節(jié)儉省錢,時代不同了,咱們現在不缺錢。他們還勸父母到家政公司請個保姆,別再自己干活忙家務了,請保姆的費用甭擔心,他們寄……如此等等。

大趙天生好酒,一次喝個半斤八兩的不成問題??伤郧百I不起酒,茅臺想都不敢想?,F在買得起了,大趙便報復性地買回來喝,他想將過去喝不起的酒、吃不起的大魚大肉一天天給補回來。胡素麗原本不會喝酒,現在大趙天天喝,茅臺的酒香慢慢誘惑了她。剛開始她抿一口就呲牙咧嘴,搖頭晃腦地一個勁喊辣,一邊還用手掌不停地為吐出的舌 頭扇著涼風驅辣。后來她便慢慢適應了,大口喝下的茅臺再也沒覺得辣,而是覺得香,以至于酒量如今都可以與大趙分庭抗禮、并駕齊驅。這讓大趙很是興奮,因為他終于有了酒友。

至于兒子們說的請保姆一事,大趙和胡素麗一致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現在自己生活還能自理,干嘛要請保姆?再說家里冷不丁住進個外人,礙手礙腳不說,萬一保姆要是手腳不干凈怎么辦,那豈不等于引狼入室?所以不能請,絕不能請。這就是他們夫妻倆的共同想法。

只是他們不知道古人早有告誡: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甚至連今人的俗語都忘記了: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這不,人世間的憂患像霧像雨又像風,說來就來了。

那天晚上,大趙和胡素麗像往日一樣,正在餐桌上胡吃海喝,喝得興致勃勃、酒酣飯飽之時,大趙最后的一口酒剛剛下肚,就感覺到渾身忽然間像著了火,有一股火苗自他內心深處熱辣辣地往上躥,直燒至他的腦門。大趙只覺得自己的腦門轟隆一聲,像被火龍捅開了一樣,一陣錐心的劇痛像炸響的鞭炮擊穿了他的腦殼乃至全身。瞬間他一陣暈眩,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只聽胡素麗一聲驚叫,叫聲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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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曉升,廣東揭陽人;現任《北京文學》月刊社社長兼執(zhí)行主編;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只有一個孩子》,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等多部;作品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浩然文學獎等;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