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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馬云鶴:山海關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馬云鶴  2020年10月22日07:14

江嘉魚想象過自己四十歲的樣子,面容素樸地坐在E 校通勤車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緘默得像一只對驚蟄沒有任何期許的春蟬。這一天的到來隨意得像夏日午睡時一陣突襲夢境的痙攣,還沒來得及從小腿開始突圍,就迅速被淹沒在追尋質數(shù)的無邊乏味中。

在這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校,江嘉魚工作了十四年,她一直擔任著E校的封檔員和誦檔員。

在這十四年里,她尋求過愛情、尋求過婚姻、尋求過友誼、尋求過無論在什么境遇下都能用精準語速誦讀文檔的捷徑,也尋求過用1996 年的九號鉛塊印制的滯銷讀物和冬季從山海關行至黍粱市從未上凍的火車。為此,她查找過每年生日收到的水仙花種子上的郵戳,勘探過大雪傾覆之下的霍桑洛維奇不連續(xù)面,擁抱過九號鉛塊生產(chǎn)線上白熾燈管的灼熱,也不止一次在冬天踏上開往山海關的火車。

每天的七點十五分,她會準時搭上通往E校的班車,九點鐘出現(xiàn)在辦公樓十二層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像收取標本一樣,她小心取出各個部門投遞在辦公室外面文件收取盒里的文檔,按照文檔上鉛字顏色的不同,將文件排序。青黛色是特急件,每分鐘語速308個字;青藍色是急件,每分鐘279個字;青灰色是普件,每分鐘265個字。這些依靠不同喉腔震動頻率劃分等級的文檔都會在誦讀完畢的瞬間變成廢棄文檔。

江嘉魚終日奔走在十二樓逼仄漫長的走廊里,忙著誦讀文檔,也忙著銷毀文檔。像一截被囚禁在恒定頻段上的嘶啞之波。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天,也是江嘉魚四十歲人生的第一天。直到昨天,她才結束了為期五年的撐桿跳學習。

出門時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jīng)轉成瓢潑大雨。

校車上一共有27個人,是單數(shù),多出來的是老陳。

老陳在退休前,一直在E 校開車,有時 候拉著整車的老師去往某個博物館參觀,有時候拉著某個班的學生去春游,也有時候拉著同一科室的幾個人外出調研。退休后每個月的第一天他會坐校車到學校去還原他之前的行車記錄。他想算清楚他在學校28 年里開車走過的全部里程數(shù)。但是因為他不像校車司機每天開同一輛車走固定的路線,所以他的行車記錄需要從不同部門還原。幾月幾日幾點,哪個班的同學集體去了一趟冒龍?zhí)顿p花,車型是60 座的大巴;幾月幾日幾點,某個科室的6個人去淮棉縣做了一次調研,調研內(nèi)容是縣里928戶人家的每周白熾燈使用時長,車型是20人的小客。

在這28年間,曾經(jīng)和校車司機班對接的老師們有的退休、有的離職、有的換了崗位,并對之前的工作三緘其口。留下來的老師也很少有人會清楚地記得某一年的某一天,某次枯燥乏味的春游或者調研。所以老陳這項復原職業(yè)生涯線路圖的事業(yè)雖已經(jīng)進行了七年,但離結束還遙遙無期。

江嘉魚摸了摸貼合在車窗上的潮濕雨線,指甲蓋開始疼痛起來。

每到下雨天,她的指甲蓋就隱隱作痛,像有些人傷了筋骨的腳踝或者膝蓋,是經(jīng)年舊疾,也是提示,在你年老衰弱、記憶模糊之時,用傷痛提醒你,某一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件特別的事。

那么發(fā)生在江嘉魚過往人生中特別的事是什么呢?江嘉魚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

她曾經(jīng)問過當時正在約會的體育老師H。

H不教學生某項具體的體育技能,他只教學生如何在二十五分鐘里完成一個心無旁騖的深蹲。每周一和周三的傍晚,上完課的H 會直接穿著他藍白相間的運動服到距家五百米的麥當勞吃上一個雙層雞肉堡,順便和江嘉魚約會。

時值仲春,剛運動過的他身上有一種空置倉庫的味道,是曾經(jīng)存放過某種會結蜂蜜的樹木的倉庫,槐樹或者椴樹,清甜藏在木質紋理的干燥里。

江嘉魚喜歡這種味道。

H看了一眼手里的雞肉堡說:“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帶你重新回到十六歲的體育課上,幫你完成一次完美的撐桿跳。即使,我如此擅長深蹲,也沒辦法陪你到敦煌喝上一碗爽口的杏皮茶,在長河落日下,聊聊那些飽經(jīng)日曬的小杏干。今天,我離開這個座位馬上就會忘記肌肉的酸痛,也不會記得我們說了什么。但是,也許我會記得你,記得你疼痛的手指?!?/p>

江由儀進入晚年后重新粉刷了她住了三十年的房子。

她找了許久,終于在一家行將倒閉的小店里找到了過時已久的228墻漆。這種墻漆與時下流行的墻漆不同,它不夠潔白,也不夠光滑,上墻之后泛著淡紫色的熒光,像極了白熾燈管投射到青灰色鉛塊上的顏色。

兩年前,消防員為了營救樓上燒炭自殺的鄰居,往屋里噴了很多水。那場大火用了近兩個小時才撲滅。后來,那些積聚在墻漆涂層和地板裂縫里的水滲穿了墻體,又滲透了江由儀泛著青灰色潮氣的屋頂,將江由儀的房間變成了一片日日淌著鉛黑色雨滴的熱帶雨林。

說到鉛,江由儀再熟悉不過。

丈夫去世后,有很多年,她都在一家專門印刷學生作業(yè)本和市井讀物的小作坊里工作。小作坊里有11個女工,大家分管不同型號的鉛塊,像守著不同山丘,甚少交談。不大的房間里常年充斥著礦藏、膠水、洗發(fā)香波和白熾燈管燃燒過度的焦味。

十二歲之前,江嘉魚經(jīng)常收到江由儀贈送的磨損嚴重的九號鉛塊和配色俗艷的滯銷讀物。

江由儀是江嘉魚的二姑。一直到她離開印刷作坊,她都分管著九號鉛塊。她能在昏暗的燈光下,從一堆不同型號的鉛塊里準確而快速地撿出九號鉛塊,并把它們安置在合適的段落里,使正在印刷的文字看上去像個不錯的故事。

在她48 歲的時候,她再婚了,嫁給了曹國慶。

曹國慶是個鐵路工人。每年的1月到9月,曹國慶都在家休息。從第十個月開始,他沒日沒夜地守在鐵軌邊,往每一輛正在歷經(jīng)寒冬的火車的某些微小零件上涂抹32號凡士林,防止火車上凍。

那些所有冬天從山海關出發(fā),途經(jīng)或者以黍粱市為終點的火車都在他的手下集聚了永不上凍的威力。

有很長一段時間,曹國慶都在試圖用32號凡士林補救江由儀的房子和手。他涂抹得很認真,像對待每一輛經(jīng)行的火車一樣,不放過任何一片滲水的墻壁,也不放過任何一處不易察覺的潰瘍。

“不能漏掉任何一個細小的零件?!备叽蟮脑鴩鴳c穿著臃腫的黑色棉衣站在冬夜的鐵軌邊,下久了的雪在他的睫毛和胡須上結了兩顆脆弱的繭?!澳懵犨^舒馬赫的賽車在深夜空曠的路面上快速駛過彎道的聲音么?”他用幾乎凍僵了的嘴模擬著舒馬赫賽車的聲音。夜行的裹挾著北方寒氣的火車從他身邊轟隆隆駛過,震耳欲聾的嘶鳴聲幾度吞沒了他的聲音。

“零件上涂好了32號凡士林的火車在冬天跑起來就是這種聲音。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p>

明亮的信號燈下,他舉著一罐凡士林,像舉著一只剛從霍桑洛維奇不連續(xù)面逃脫的蟬。這只蟬不但破解了蟬類被質數(shù)困頓百年的魔咒,還把曹國慶輪廓中被衰老啃食掉的英挺補回來了。

江由儀和曾國慶結婚后,去桂林玩了一圈,給江嘉魚帶回來一套刻著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石頭擺件和一瓶桂林辣醬。

江嘉魚坐在攤開的滯銷雜志前,用力想象了下舒馬赫賽車駛過彎道的呼嘯聲,又想了下,常年戴著口罩坐在昏暗燈管下心無旁騖打磨九號鉛塊的江由儀站在桂林山水甲板上的樣子。

常年伏案工作使她的視力退步很多,在自然光下,她總是微微瞇著眼睛,像被風迷了,又像剛剛哭過。她穿著第一次結婚時買的豆綠色金絲絨長裙,戴著許久未戴的珍珠項鏈,發(fā)型還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盤發(fā)上聳著被特意吹高的劉海,交握在小腹前的雙手因為長時間接觸鉛礦生著難看的潰瘍。她對著鏡頭笑著,橢圓如花苞的腮線透著少女時代從未敢顯露的幼弱。像極了那些經(jīng)歷過漫長沉積、長久蟄伏、高溫淬煉、流水線擊打,最后被交付給溫柔手腹的九號鉛塊。

它終將在與手指的廝磨中,帶著白熾燈管的熱度,變成滯銷市井讀物上一顆小小的娟秀鉛字,描述著心動、心酸以及那顆因為長期被暗灰色氧化層劫持而對迷人的青白色一無所知的內(nèi)心。

“我知道你看過我放在你家的漂流瓶?!稄纳胶jP來的人》是一本滯銷小說,那本小說年年滯銷,卻年年重印,每一版都會有一個全新的結局。從1984年開始,我每年都會把故事的新結局剪下來放進漂流瓶,再存放在你家抽水馬桶的水箱里,一共有十二個。直到1996年,印刷廠倒閉。

“我知道這十四年來,你一直在尋找故事前面的內(nèi)容,嘗試著聯(lián)系過小說的作者,也在很多個冬天踏上開往山海關的火車。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去山海關了。這是最后一罐32號凡士林了。沒有人能永遠活在橙紅色的雀躍里,也沒有人能永遠剛好踏上狙擊冬天的火車。告訴你父親,不要再給那個廢棄的抽水馬桶換水了?!苯蓛x遞給江嘉魚一個裝滿了32號凡士林的陶瓷罐子。

江由庚是江嘉魚的父親。

直到六十八歲的某一天,江由庚再也拉不動拴風箏的線,才讓江嘉魚接替了他封檔員的工作。

八十年代以前,江由庚是黍粱市的一名火車掛廂工,少年的他擅長短跑和射擊。他時常守在凌晨到天明的黑暗鐵軌邊,在車廂駛過身邊的124秒減速里迅速而準確地識別出兩節(jié)需要結合的車廂,并一躍而起將兩節(jié)車廂掛到一起,再回到地面。

“時機總是很重要。有些人聽汽笛聲,有些人看信號燈。依靠光線和聲音,總有失誤的時刻。而我,依靠鐵軌的震動頻率辨別火車的距離。當火車鐵軌的震動頻率變成270赫茲時,我就開始助跑。經(jīng)過1720步的助跑,我的跳躍力最強,而這個時候,駛過我身邊的車廂已經(jīng)減速了30秒,我還剩下94秒?!?/p>

直到1992年,黍粱市舉辦了一場空前盛大的糖煙酒會,來自12個不同國家的廠商在這場盛會上展示了他們精美的水果罐頭、夾心巧克力、花生沙拉醬、陶瓷假牙、跌打損傷藥酒以及鑲滿了碎鉆的進口機芯手表。

作為城市門面的黍粱市火車站進行了全線翻新,發(fā)往247個城市的67 條鐵軌全部換成了靜音材質。

一月之間,江由庚變成了錯失270赫茲的槍手。

他吃完了在糖煙酒會上買的包在牛皮紙盒里的104塊夾心巧克力之后,在火車站附近的家具城找了一份在倉庫值夜班的工作。白天,他騎著28 自行車往返在家和家具城之間,晚上,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家具倉庫的每一寸黑暗,等待著一個可以再次起跳的機會。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深夜,他遇到了深夜?jié)撨M倉庫的小偷。那個跑進黑暗的小偷,就像從遙遠的山海關趕來的270赫茲震動。它逼迫著他,也挑戰(zhàn)著他。

江由庚沒來得及細想,就開始助跑,但是當他剛跑了1648步,陡然發(fā)現(xiàn)倉庫已經(jīng)到了盡頭。眼前是一面掛滿了七十年代俄羅斯套娃、八十年代鐵臂阿童木、九十年代麥當勞玩偶的墻。這些玩具在經(jīng)年的潮濕與黑暗中,逐漸與它們圓潤的腰線、粗壯的手臂和平滑的嘴角失之交臂。殘存的部分也像所有在漫長的盤剝中被消磨掉最后一絲士氣的斗士一樣,正急不可耐地想要結束掉每個倉促應戰(zhàn)的夜晚。

江由庚望著這面墻,沒辦法起跳。

他終于明白,他再也沒辦法施展奇跡。那些在過去的十年間真實存在的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94秒里一氣呵成的奇跡,在過去的某一刻已經(jīng)化為烏有。

他離開家具城,來到了E校。

彼時E校正面臨著建校八十年以來的最大危機。

E校的辦公大樓是一座翠綠色的寶塔,總共有13層,12層以下是辦公區(qū)域,12、13層是藏檔閣,專門存放E校的廢棄文檔。按照E校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guī)定,不能銷毀已經(jīng)形成的廢棄文檔,也不能將它置于低處。

于是數(shù)以千萬的鉛字集合在寶塔的頂部,它們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從表意中脫身,不再指稱某件事物或者飽含某種寓意,只能終日徒勞地奔走在意義崩塌的文本中。像被困在質數(shù)魔咒里的蟬,也像被囚禁在陰冷家具倉庫的鐵臂阿童木和俄羅斯套娃。它們一次次集結,又一次次潰敗,直到被日益厚重的氧化層封死,變成一個失去任何一線微小礦脈的沉重的鉛塊。

這些沉重的鉛塊曾經(jīng)幾乎壓垮了這座翠綠色的寶塔。

“我到E校的時候,寶塔正在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下沉,持續(xù)了三年。在下沉的過程中,有兩個部門被永遠地埋進了土里。為了在保全鉛字的基礎上剝?nèi)ミ@些層層包裹的沉重氧化層,我想了很多辦法。

“最后我想到了我們家抽水馬桶里的漂流瓶,你二姑放進去的。很多年過去了,那些被封存在柿子油里常年漂浮在水箱里的文字仍然完好如初。隔著透明的汽水瓶,你能看到每個鉛字青白色的內(nèi)核都跳動在橙紅色的熒光里,像在每一次熔煉中都斬獲了新的平原。

“那年冬天,我坐了二十多天的船才到達鹿苑寺,我在寺里從十月等到十二月,也沒有等到當年的蕭山方柿變紅。第二年春天,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在E 校的塔頂修了一座巨大的蓄油池,又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在黍粱市和山海關之間往返收集32號凡士林。眨眼到了11月,我再次去了蕭山,這次我等了兩個月,就等到了紅彤堅脆的蕭山方柿。

“你看,時機一直很重要。

“回來的路上,我坐了船,也坐了火車,將這些柿子悉數(shù)帶回E 校。你知道,黍粱市的一年四季都在下雨,冬天也不例外。為了攢夠15 個可以曬干柿子的晴天,我又足足用了三個月又十二天。最后我將一定比例的32號凡士林調和進已經(jīng)暴曬完畢開始糜爛的柿子水,攪拌成膏入爐熔煉72個小時,終于煉出了珍貴的柿子油。

“我將柿子油認真地涂抹在每一個在歲月的洗禮中落滿了灰塵的鉛字上。我眼看著這些泛著橙紅色亮晶晶的油,慢慢地消融掉鉛字上經(jīng)年沉積的黑色氧化層,讓它們重新展露出青白色堅韌的內(nèi)核。

“當我做完這一切,寶塔終于停止下沉了。

“而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三個月又十二天。

“這漫長的三年間,寶塔的掌燈部也被掩埋到了土里。但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

“因為在每個月明的夜晚,你站在遠處的平地上,從任何一個角度仰視寶塔,都能看到這座翠綠的寶塔正在發(fā)出橙紅通透的光芒,像懷抱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我從來也沒告訴過任何人。這璀璨的明亮正是那些被封存在柿子油里幾乎被遺忘殆盡的鉛字發(fā)出的光芒。

“如今45年過去了,那抹從塔頂發(fā)出的橙紅色光芒逐年變暗,那些曾經(jīng)捍衛(wèi)鉛字和寶塔的柿子油在歲月的侵蝕下也幾乎殆盡。每天被誦讀、廢棄然后積壓的文檔也越來越多,想要壓垮寶塔的廢棄鉛字馬上就要完成新一輪的集結。

“因此這次,寶塔下沉得會更快。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上次我保住了文字,也保住了寶塔。我希望你也能做到?!?/p>

江由庚對江嘉魚說道。

彼時77歲的江由庚正在被模糊的視力、 持續(xù)的酗酒、疼痛的膝蓋、不斷蛻皮的腳掌和遇水褪色的紅色秋褲折磨著。

但他仍在酒醒的間歇不斷查驗著抽水馬桶水箱里文字的褪色程度,也不斷丈量著從他家門廳走到床邊所需要的步數(shù),試圖完成最后的起跳。

……

作者簡介

馬云鶴1984 年生,四川大學文新學院文藝學博士在讀,近年來在《朔方》《當代文壇》等刊發(fā)小說、散文、學術論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