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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異新:“留下一個真相”——魯迅與姚克
來源:《書城》 | 姜異新  2020年10月26日09:07
關(guān)鍵詞:魯迅 姚克 魯迅研究

魯迅留下的照片中少有雙人合影,但有這樣一幀:他旁邊站著的是一位身材高峻、西裝革履、發(fā)型一絲不茍的年輕人。這人是誰?許多熟悉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讀者都會覺得陌生。其實,他就是魯迅最后幾年交往頻數(shù)的姚克(1905-1991)。他比魯迅小二十四歲,作為魯迅小友,后來成為魯迅葬禮上的抬棺人之一。

魯迅與姚克

1933年5月26日攝于上海雪懷照像館

魯迅與姚克交往的許多信息保留在存世的三十三封書信中。打開這些信札,時光倒流至一九三三年三月五日,如同晴空的云朵向世間投下多情的影子,緩緩流過上海灘的街道、電車、洋樓屋頂……最后定格在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日。

發(fā)黃的信封上顯示,收信人經(jīng)常搬家,并且還在京滬兩地奔波?!氨静悍ㄗ饨绺U章粪徥シ涣枴薄氨静蝴溙睾账久撀返谒氖锏谄咛枴薄氨逼矫涸惶枴薄氨逼轿魈米雍腥A公寓四十七號”“本埠靜安寺路靜安別墅六號”“本埠霞飛路葆仁里二十一號”……

偶爾會看到編號,恐是怕寄信丟失而想的法兒。誤投、丟信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常有的事情,更有無緣無故的檢查、沒收。于是,有的被貼上了“當?shù)毓匍L委員檢查重封”的鉛字條。有“魯寄”,有“周寄”,更有“許寄”,即便就是魯迅本人換著名稱書寫的,也可看出許廣平為之費了不少心神。信札中,還出現(xiàn)了制作精美的請柬,含有貝多芬、莫扎特名曲的英文節(jié)目單……筆墨之外的文人雅集、文藝盛會,今人已無法穿越而身臨其境,只有浮想聯(lián)翩。

這是魯迅先生一個人的敘說,他那用了一世的金不換毛筆,時而于尺素,時而在花箋,寫下姚克先生、莘農(nóng)先生、Y. K.先生、Y先生的抬頭,我們卻無法直接聽到最初展信而讀的那個年輕人,面對落款自稱“魯迅、豫才、迅”的文壇前輩,絮絮說了些什么。

現(xiàn)存第一封魯迅致姚克短簡,寫在印有橘色線條、垂目靜思的弓背羅漢的箋紙上,從抱怨北新書局辦事散漫開始說起。看得出,這位姚克先生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四日給魯迅先生寫過一封信,委托北新書局轉(zhuǎn)交。未曾想,載著滿滿期待的信箋靜待了三個月,無人關(guān)注。三個月后,魯迅又連著收到姚克兩封來信,于是,立馬給了對方確切的通訊地址,定了見面地點,要當面答復(fù)對方信中所提出的關(guān)于一本書的疑問。

三個月的等待,是什么樣的心情?是什么書讓先生愿意在內(nèi)山書店與這位年輕人相見呢?

很快,就在先生回信的字里行間,讀者領(lǐng)會到這位年輕人的熱情、執(zhí)著和認真勁兒。魯迅告知自己的時間表,雖繁忙而欣然接受短暫見面,答復(fù)問題。同時知悉先生做事的細致和周全。剛剛寄去請柬,即刻再度寫信告知。一次設(shè)在大馬路石路知味觀杭菜館的隆重宴請行將開始,主要客人是“莘農(nóng)先生”及“令弟”(即姚志曾)。

魯迅開始主動邀約這位隨后站在自己身邊合影的年輕人。老地方北四川路底內(nèi)山書店,不見不散。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譯文和照片等實質(zhì)性話題浮現(xiàn)。社會形勢頗嚴峻,“現(xiàn)在是常常有人不見了”。讀歷史大事記可知,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即于此日慘遭暗殺。國民黨特務(wù)發(fā)出的黑名單里,魯迅的名字赫然在冊。然而,先生在信中僅輕描淡寫曰:“近來天氣大不佳?!睂Ψ皆诓聹y報上所讀到的文章是否為先生所寫,關(guān)心先生是否一切安好。先生安慰道,雖有人受了恐嚇,然而并不是自己,無須擔心,因為“比先前更不常出外”。

貼了鉛字條的信封成為永遠的隱喻——在檢查制度和創(chuàng)造性思想之間,永遠沒有共同的尺度。

姚克去了北平?!拔粗稳漳蠚w”,先生有了淡淡的思念,信的內(nèi)容也愈加豐富起來,“京派”與“海派”比較的灼見,閃現(xiàn)其間。

S君(即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出場,使二人的話題更多處于中外文化比較的視野之下。

1933年3月5日魯迅致姚克的信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非常長的一封信,寫滿四頁素紙。對方關(guān)心的是評傳,而先生卻大談與施蟄存的筆墨官司。魯迅在信里說——“在古書中找活字,是欺人之談”。姚克很期待先生再創(chuàng)作小說,先生難得地推心置腹:“多年和社會隔絕,不在漩渦中心,寫不了小說了?!焙蟾皆敿毜膶τ谠u傳之意見,可知是關(guān)于先生的評傳。而先生秉持客觀嚴謹?shù)膽B(tài)度,細節(jié)一一糾正。比如,“我只編《莽原》,《語絲》是周作人編的,我只投稿”。又回答了對方三個關(guān)于小說譯本的問題。

看來姚克是在翻譯先生的作品,自己還要用英文做小說。對于后者,魯迅極為夸贊,用了一連串“極好”“極對的”“極意先睹為快”,并說,“中國的事情,總要中國人做來,才可以見真相”。先生平日里很少用“極”字,他的最高評價,往往就是“不壞”“是好的”。能讓“極”字在先生筆下高頻出現(xiàn)的人,一定是讓先生特別欣賞的青年才俊。

論小說,論詩,論美術(shù),談歷史,談治學(xué),談世象,面對這個視域?qū)拸V的二十幾歲的小友的不斷發(fā)問,五十歲出頭的魯迅興致勃勃,靈感如同噴發(fā)的煙火,金句頻頻而現(xiàn)。要為先生的作品配插畫,姚克是這么說的:“好的插畫,比大油畫之力為大?!濒斞副簧钌钣|動了,不覺將之視為知己。先生極力提倡“末技”,并溯源至漢畫像,向?qū)Ψ胶捅P吐出了多年的愿望——打算出版漢畫像選集。而姚克主動請纓,希望譯為英文,將中國這一獨特的藝術(shù)遺產(chǎn)介紹到海外。先生殊為驚喜。

看得出,姚克交際十分廣泛,結(jié)識不少國際友人,S君且不說,法國譚麗德女士、奧國魏璐詩(Ruth Weiss)女士,均是他引薦給先生的。還有本國的美術(shù)青年王鈞初、梁以俅等。漸漸地,先生需要譯成英文的文字,幾乎都找姚克幫忙,包括赴巴黎木刻展作品目錄、給寓居蘇聯(lián)的德國美術(shù)家巴惠爾·艾丁格爾(P. Ettinger)的信等。乃至給S君夫婦寫信,需要怎樣的禮儀、格式,也會讓姚克先寫出個樣子來,照抄。

除了三十三封信箋,另有幾個已經(jīng)找不到當年信箋的空信封,其中一件用毛筆豎寫著“本埠麥特赫斯托路四十巷第七號 姚莘農(nóng)先生 周寄 五月二十八日”,比普通信封略大,像是寄賀卡用的。另一件用小楷毛筆橫寫著靜安寺路的英文地址,雖然不小心被墨汁弄污,仍可辨認出姚克中文名與Edgar Snow的英文名共俱其上。最后一件,用鋼筆豎寫著“棋盤街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部 姚莘農(nóng)先生 周喬峰 寄 六月二日”。

這是些什么內(nèi)容的信箋呢?未知的謎底有待探究。

由信札堆起的團團疑云,不妨先到魯迅日記里去釋放。姚克,也被寫作姚君、姚莘農(nóng)、莘農(nóng)、姚惺農(nóng)、惺農(nóng),在日記中被魯迅反復(fù)書寫了一百四十四次。每一次用視線點擊這些符號,腦海中的畫面都會由模糊而愈加清晰。日常的生活流代入了鏡頭感。

初次約見時,先生正忙于籌劃搬家,見面第二天,他便到施高塔一帶看屋去了,準備遷居。在知味觀杭菜館的隆重宴請,是一個起風的晴朗之夜,魯迅正式將姚君介紹給上海文學(xué)界,席間有郁達夫等,共十二人。某個夏日午后,姚克冒著酷熱帶來兩幀照片,帶走先生的《野草》《兩地書》等二十余本著作。某個隆冬寒夜,魯迅復(fù)信姚君,手指凍僵,裝上火爐以取暖。某次姚克訪大陸新村,前腳離開,黎烈文、蕭軍、蕭紅后腳邁進——一種人生狀態(tài)浸入更為廣大的生命群體中,互放的光亮……

魯迅致姚克信封,不小心被墨汁弄污

信札與日記的互動又帶出了更加具體復(fù)雜的問題: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先生赴京探母后歸來滬上,便已經(jīng)見到了姚克的第一封信,并于十二月三日上午寫了回信,可惜此信已不存世。還有,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舊歷端午,先生“以照相二枚寄姚克”。如今只剩下空信封,寄的是哪兩張照片呢?

流水賬似的日記原本就是有限呈現(xiàn)的藝術(shù)品,日常生活的表層之下,掩藏著無數(shù)深深的潛流。大量空白的存在,使得魯迅與姚克數(shù)次見面時的場景、神態(tài)、心情、動作以及言語之外的默契,這越來越多的未知被更深層次地喚起,讓人內(nèi)心鼓脹著期待之帆。特別是一九三三年三月七日的首次見面,和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二日的最后一面,是怎樣的情境?

回憶錄與信札、日記隔空對話,事件脈絡(luò)、細枝末節(jié)漸漸彰顯。主人公的著裝、儀態(tài)、語調(diào)、動作、眼神、表情,這一切最先在先生逝世十天后,隨著姚克沉痛的筆調(diào)逐漸明晰。

初見時的先生,身著藏青色嗶嘰袍子,寬大的袖口處,露出了內(nèi)里綠色的絨線衫,腳蹬一雙黑帆布橡膠底鞋。眼珠轉(zhuǎn)動敏捷,看人時定直而尖銳,鼻子挺直,鼻孔寬大,顎肌堅韌,雙唇緊闊,暗示著堅強正直的性格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穿著嶄新洋服、頭發(fā)梳得精光的姚克,手里捧著筆記冊,畢恭畢敬地端坐著,認真傾聽先生抑揚頓挫的紹興官話,努力理解著、思考著,原來那封被北新書局耽擱了的信札中所提到的書,正是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集Living China,即《活的中國》。作為這本書的英譯者之一,姚克的疑問甚多,比如,《阿Q正傳》中的“三百大錢九二串”,《故鄉(xiāng)》里的“猹”,這些蘊含著浙東風俗的稱謂,用英語該如何表現(xiàn),才能更好地傳達神韻呢?

先生通過姚克手中的筆告訴我們,“三百大錢九二串”是紹興鄉(xiāng)下的一種陋俗,名義上是三百大錢,事實上每串只有九十二文,三串合著是二百七十六文,差不多打了一個九折?!扳弊质钦战B興土音創(chuàng)造的俗字,狀如小狗,跑得很快,常在瓜田里偷西瓜吃。既不是獾豬,也不是刺猬、黃鼠狼,更不是紹興獨有的什么珍禽異獸,想起來大概只有“狗獾”足以當之,譯成“badger”大抵是不錯的。

鏡頭切換至魯迅逝世三十一周年,香港九龍,姚克在書房“坐忘齋”,奮筆疾書,思緒再次回到一九三三年的上海內(nèi)山書店。臺北《純文學(xué)》主編林海音大膽沖破當時臺灣不能正面談?wù)擊斞傅慕桑漪斞赣彤嬒窨l(fā)了姚克的回憶錄《從憧憬到初見》,且高調(diào)評價這是一篇出自當代“文章高手”的、難得的談?wù)擊斞傅奈淖?。又一批新的讀者清晰地明白了魯、姚第一封信的去向,以及第一次見面時的詳細過程。

魯迅寫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三日的第一封復(fù)信,姚克其實是很快就收到了的。那是用白紙小洋信封裝著的素箋,先生用挺秀的行書、簡潔直爽的措辭,客氣地答應(yīng)了授予其作品英文版權(quán)的請求。

魯迅日記,

1933年5月26日、28日兩次提及姚克

原來,魯迅日記中的“施樂君”,就是書信中的S君,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后來以《西行漫記》一書聞名中外。斯諾于淞滬會戰(zhàn)前夕結(jié)識姚克。為了向歐美世界介紹真實的、急劇變遷中的中國,斯諾決定翻譯中國新文學(xué),姚克提議首選魯迅小說集《吶喊》《彷徨》中的作品。二人決定合作,首先需要征得魯迅同意,沒想到很快就得到先生的許可。興奮的斯諾著急將魯迅第一封回信作為著作權(quán)授權(quán)憑據(jù)寄往美國的出版社,忘記了影印副本,以致今人無從見到這封信。

至于被北新書局耽擱的第二封信,是因為翻譯中遇到的問題非當面請教先生不可,然而,姚克在三個月的等待中,對未曾謀面的大文豪之心態(tài),姑妄揣摩了良久。馬上去信催詢,未免顯得浮躁,不如繼續(xù)耐心等待。只是斯諾從北平來信一再催促,姚克才又給先生寫了第三封信。

其實,《活的中國》并未收入《阿Q正傳》和《故鄉(xiāng)》。這書分為上下兩部:第一部全為魯迅作品,一共七篇,分別是小說《藥》《一件小事》《孔乙己》《祝?!贰峨x婚》和散文詩《風箏》,還有一篇意想不到的雜文《論“他媽的”》;第二部遴選十四位左翼作家的十七篇作品,都是采納了魯迅的建議而選入的。

斯諾與姚克在翻譯魯迅作品時,合作方式就像東京時期的周氏兄弟。姚克先盡量忠實地將魯迅作品翻成“直譯稿”,再由斯諾修改成流暢的“二稿”,然后兩人將二稿和原文勘對,逐字逐句地推敲,反復(fù)修改,務(wù)求忠實流暢兼而有之。不諳中文的斯諾稱姚克為“能干的合作者”,“一位有才能的青年評論家、劇作家和散文家,并且是魯迅的知友”。翻譯正在進行期間,斯諾要到日本東京結(jié)婚,而且統(tǒng)一報社(Consolidated Press)也要調(diào)他去北平。此后,這項工作便更加仰賴姚克與魯迅的密切聯(lián)系。斯諾為翻譯魯迅作品而研究魯迅生平,寫了《魯迅評傳》,姚克將之譯成中文后寄給魯迅審閱,于是,便有了信札中魯迅認真提出的十一條修改意見?!痘畹闹袊酚谝痪湃晔掠捎鴤惗貑讨巍す諘殖霭?。美國出版商是約翰·戴公司,老板是賽珍珠的第二任丈夫理查德·沃爾什。遺憾的是,魯迅恰于此時病逝,未能見到該書問世。

埃德加·斯諾與海倫·福斯特

1932年冬在日本東京結(jié)婚

綜合信札和回憶錄,可以推斷,魯迅對照片上這個“小布”氣的年輕人印象非常好。而能讀出魯迅小說在形式上學(xué)習了西方,在人物塑造方面卻傳承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筆法,這可不是一般的文學(xué)眼力,說明姚克對英語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都很精通,特別是那股不弄明白問題決不罷休的執(zhí)著勁兒,很有可能讓魯迅回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在日本東京的隱讀歲月。那時候,兄弟怡怡,專注翻譯異域文學(xué),披荊斬棘,樂而忘憂。巧合的是,這與姚君的初次晤面,來者并非一人,而是結(jié)伴的姚氏兄弟。

當年,為了避免反動當局對郵件的檢查,魯、姚往還信札常常通過在上海實業(yè)銀行工作的姚克六弟姚志曾轉(zhuǎn)寄。姚克來信里的譯文,特別是英文稿件,魯迅也常請姚志曾再做打字校訂,或請其英譯給國際友人的問候信。魯迅日記中的姚志曾,多寫作“省吾”,共出現(xiàn)十一次,一般是為傳遞信函,或者陪同姚克而來。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紀念魯迅逝世五十周年的活動中,姚志曾發(fā)表《偉大的形象 難忘的回憶》一文,其中提及魯迅與姚氏兄弟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三日第一次共飯,是在麥特赫斯脫路兄弟二人合住的寓所。二人用紹興太雕和蘇式菜肴招待魯迅,先生本答應(yīng)為《亞細亞》(Asia)雜志刊登作者像而來拍攝照片的,結(jié)果三人談興甚濃,不知不覺天色已暗,竟都忘記了飯后照相的大事。因此,才又有了五月二十六日的照相計劃。

第一次共飯一周后,即四月二十二日,魯迅張羅了知味觀的宴請,是對姚家兄弟的回請,也是將姚克介紹給上海文壇的特意安排。魯迅在自己設(shè)計的請柬上寫下“令弟亦希惠臨為幸 魯迅并托”。姚克回憶在場的有茅盾、黎烈文、田漢、丁玲、郁達夫、樓適夷等十幾位當時的文壇名家。同去的姚志曾晚年更追憶了先生席間談話的風采——先生興高采烈,縱談時事,鋒利地抨擊權(quán)門、市儈,語調(diào)激昂,甚至站立起來,脫去長袍,只穿著短襖和毛背心,提高嗓門,繼續(xù)談?wù)摗O壬貏e提到“吊膀子”一詞,讓在座者感到十分新鮮。后來寫到《新秋雜識三》里邊,發(fā)表于《申報·自由談》。那次宴請后,結(jié)識了黎烈文的姚克在《申報·自由談》先后發(fā)表了《美國人目中的中國》《讀古書商榷》《北平印象》等文章,魯迅在書信中均鄭重告知自己曾認真讀過。由此可見,先生是如何真誠熱心地鼓勵和提攜文學(xué)青年。

1933年4月19日魯迅致姚克請柬

實際上,彼時的姚克已非文壇新人,只不過發(fā)力領(lǐng)域在英語世界。其母校東吳大學(xué)校刊《老少年》稱贊其“著作等身,海內(nèi)交譽”,蓋因姚克在上海世界書局任編輯時,不但英譯《茶花女》等著作,還編輯《大學(xué)英文選》,風行海內(nèi)。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三日,美國黑人作家倫斯敦·休士(Lanston Hughes,1902-1967)造訪上海,現(xiàn)代雜志社、文學(xué)社等團體曾舉行歡迎座談會,由姚克擔任翻譯。休士贈送姚克短篇小說集《白人們的行跡》(The Way of White Folks),姚克選譯了《圣誕老人》《好差事沒了》等幾篇刊于《譯文》。

魯迅逝世后不久,一些外國人正是通過雜志《中國評論周報》(The China Critic)刊登的姚克英文文章《我所了解的魯迅》(Lu Hsün: As I Know Him),認識了我們的民族魂。姚克發(fā)表于《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的《魯迅的生平與作品》(Lu Hsün: His Life and Works),又讓他們認識到魯迅在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新文學(xué)的“新大陸”,現(xiàn)代中國第一位人民作家——其小說中主要人物大都是古代文人不屑作為文學(xué)藝術(shù)表現(xiàn)對象的農(nóng)民及普通人;同時知曉了魯迅晚年“久藏心頭”而未曾實現(xiàn)的三大愿望:一是從新的闡釋角度書寫中國文學(xué)史;二是編一套完整的漢唐石刻摹拓本;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寫一大本回憶錄,將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上最動蕩時期的戲劇性史實事件悉數(shù)盡收。

那么,姚克何時正式到魯迅的上海大陸新村寓所拜訪的呢?所有的文獻均顯示是在二人相識一年之后的一九三四年五月。是月二十四日,由北平返滬的姚克留條內(nèi)山書店,告知魯迅先生自己的近況,此時的通訊地址是靜安寺路靜安別墅六號。魯迅當晚回復(fù),并邀請對方二十七日下午五點鐘,惠臨“施高塔路大陸新村第一弄第九號”,“擬略設(shè)菲酌,藉作長談”。二十七日晚,姚克果然在周宅夜飯,席間茅盾作陪。此后,深受先生信賴的姚克成了周家??椭弧?/p>

從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一日的信看,姚克復(fù)又返回北平,通訊地址是海淀,此后有一年的信件缺失。信件缺失的半年期間,先生日記中仍斷續(xù)記下致信省吾,可見與姚克是間接保持聯(lián)絡(luò)的,只不過信件沒有保存至今。自一九三五年一月開始,又有半年時間,姚氏兄弟雙雙未曾出現(xiàn)在魯迅日記中。這一年秋天,姚克重回上海后,通訊地址固定在霞飛路葆仁里二十一號五號房。本年通信僅存兩封。

重返上海灘的姚克參與編輯英文月刊《天下》,英譯曹禺的代表作《雷雨》(連載于1936年1月至4月《天下》第2卷第1至4期),還擔任明星影片公司編劇委員會副主任,是電影《清明時節(jié)》的編劇。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加盟魯迅、黃源主持的“譯文叢書”編譯隊伍,翻譯了蕭伯納的劇本《魔鬼的門徒》(The Devil’s Disciples)。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的信中,魯迅在催促姚克交稿,轉(zhuǎn)給出版社付印。

魯迅像,1933年5月26日

由姚克陪同攝于上海雪懷照像館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二日的最后一面,姚克帶去周宅的正是《魔鬼的門徒》特印本,五十本中的第一號。先生正虛弱地躺在藤椅上,手指間仍夾著煙卷。他由衷地稱贊書的裝訂和銅版之精,特別是中國錦的封面,在國內(nèi)出版的新書中鮮有其匹。翻開書封,是姚克清秀的題字:“魯迅先生誨正 莘農(nóng),上海一九三六,九,一八”。

一九七七年,身在香港的姚克仍滿懷深情地追念著最后一面時的先生,如何對他殷殷關(guān)切:加入明星公司后工作是否愉快?身兼英文《天下月刊》編輯,負擔是否太重?而他在勸慰先生以身體為重的同時,告知他,《活在中國》已見于本年英國秋季新書目錄中,至于何時能夠寄到上海,尚未可知。

未料想,先生沒有等到親見《活的中國》面世,便永遠離開了人間。肉身可泯,著作不朽。一九六九年,《活的中國》出版三十三年,也是魯迅先生逝世三十三周年之際,日本東京有出版商愿重印該書,用于美國的中國文學(xué)和語言課程。于是,移居瑞士的斯諾致函姚克,再度聯(lián)手,鼓勵姚克為再版寫序文。

《活的中國》扉頁

回首開篇提到的魯迅與姚克在上海南京路雪懷照相館的合影,其實,進入古稀之年后的姚公曾自言當年如何“小布氣”:“攝影時穿著一套那時最時式的西服,渾身‘小布’氣(那時‘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界通稱為‘小布爾喬亞’,簡稱‘小布’),但魯迅先生卻并不因此而嫌棄我,可見他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皮相者。”

與這張合影同時拍攝的魯迅半身單照——魯迅影像史上最傳神民族魂寫真,最早與斯諾撰寫的《魯迅評傳》一起刊登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出版的美國《亞細亞》雜志,后刊于《活的中國》扉頁。

魯迅逝世后,這幅照片被選為遺像,放大后擺在萬國殯儀館供人吊唁。萬分悲痛的姚克與斯諾一同署名,敬獻挽聯(lián):

魯迅先生不死

譯著尚未成書,驚聞隕星,中國何人領(lǐng)吶喊;

先生已經(jīng)作古,痛憶舊友,文壇從此感彷徨。

姚莘農(nóng)、Edgar Snow 敬挽

姚克作為魯迅先生治喪委員會“治喪辦事處”工作人員,擔任祭禮司儀,胸戴白花,站在宋慶齡身邊;為先生抬棺扶靈,被稱為“魯門十二釵之一”;與歐陽予倩率領(lǐng)明星影片公司為先生的葬儀留下珍貴的紀錄片,并招待中外記者……

宋慶齡在魯迅葬儀上發(fā)表演說,左前為姚克

即便是當事人的回憶錄,下筆寫來也不可能完全客觀至擺脫對于歷史的再想象。其實,關(guān)于如何在寫作時遙想過去,魯迅致姚克信札中的議論非常精彩,至今仍廣為征引。他一再鼓勵后來曾翻譯京劇,并創(chuàng)作歷史劇作的姚克,在編劇時盡量參照第一手資料,譬如秦代的典章文物、漢時的生活習俗等,應(yīng)多參看漢畫像,特別是《武梁祠畫像》《朱鮪石室畫像》。

魯迅鼓勵姚克——

誠實寫作,憑良心寫作……為了能做到這一點,你必須直面現(xiàn)實,并且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獲取對種種現(xiàn)實的了解。

世界上洋熱昏一定很多,淋一桶冷水,給清楚一點,對于華洋兩面,都有益處的。

只要寫出實情,即于中國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耳。

先生去世后的姚克,輾轉(zhuǎn)上海、歐洲、香港和美國,人們可以從舊報刊的報道中約略勾勒出他的人生概況。他留下的電影劇本、譯著,以及后來浮現(xiàn)的回憶錄和研究文章等材料亦透露了他肉身與思想的蹤跡。早年有“小布”之稱的姚克,一度成為上海灘小報炒作對象,但縱觀其一生,有那么多扎實的劇作和譯著,還有跨界的研究著作,實在是可告慰對他殷殷期待的先生。

抗戰(zhàn)前夕,姚克去往蘇聯(lián)參加莫斯科戲劇節(jié),其間戰(zhàn)爭爆發(fā),只好先去英國講學(xué),后轉(zhuǎn)往美國耶魯大學(xué)戲劇系學(xué)習。一九四〇年,姚克回到孤島上海,與黃佐臨、吳仞之創(chuàng)辦上海職業(yè)劇團。他導(dǎo)演的劇作有蘇聯(lián)劇作家柯泰耶夫的喜劇《新婚曲》,有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有楊絳編劇的《游戲人間》,還有自己編劇的《清宮怨》《楚霸王》和《美人計》等。他應(yīng)邀在圣約翰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等高校任教,講授外國戲劇。一九四八年姚克南下香港,擔任永華影業(yè)公司編劇,編寫《清宮秘史》《玫瑰玫瑰我愛你》《豪門孽債》《此恨綿綿》《一代妖姬》《陋巷》等電影劇本,曾執(zhí)教于香港新亞書院、聯(lián)合書院、中文大學(xué),并擔任麗的電視臺戲劇顧問。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六二年,姚克將魯迅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改編成電影。一九六五年,姚克再度赴美,先后在加州大學(xué)、太平洋大學(xué)、夏威夷大學(xué)任教。可以說,姚克是唯一在內(nèi)地、香港及英語世界不遺余力宣傳魯迅精神的傳承者。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清宮秘史》遭到批判。僑居海外的姚克在大陸文藝界的視野中消失了,他與魯迅合影中的形象也被抹去。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六日,姚克在大洋彼岸給弟弟姚志曾的最后一封信中,寫下這樣一段話:

長吉的“小槽酒滴真珠紅”,李白的“吳姬壓酒勸客賞”,現(xiàn)今只見過開啤酒瓶的青年,怎能想象得出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此外,還有唐朝的地圖若干幅,標示唐帝國疆域之變遷以及長安、洛陽的宮殿,街道、坊里、寺觀、名勝,市區(qū)、郊區(qū)、陵墓,等等。例如,翰林院、梨園、教坊、平康里、灞橋、曲江池、慈恩寺……還有長吉任奉禮郎的太常寺,他居住的崇義里……都在那里?非有圖示不能有具體的認識。還有官吏的服裝,婦女的化妝等,也非得有圖片不可,因為現(xiàn)代人所常見的仕女畫和舞臺上的裝束,都不是唐朝的時世妝,如果憑這些假古董來想象唐人之風貌,就差以千里了。

當時,從大學(xué)退休的姚克已經(jīng)潛心李賀研究十四年,著有李賀新傳,編有李賀年譜,并打算出一本《李賀錦囊歌詩集》。對于如何想象盛唐,秉持了最大限度求真的嚴謹態(tài)度。

三個月后,亦即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姚克心懷終于可以回到祖國的希望,卻令人遺憾地病逝于舊金山,墳?zāi)垢舭哆b望故土。

“留下一個真相”,這與先生當年通信時所獲的教益,貫穿了姚克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