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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4期|大頭馬:白鯨
來源:《十月》2020年第4期 | 大頭馬  2020年10月27日09:10

“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p>

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這句話,是五年前的夏天。當時我和老孔在城東鴨林沖那片城中村踩點已經兩個月,西瓜的價格從兩塊跌到兩毛。我和老孔一組,蔡屹和楊舒明一組,再加上胡大和一個從內勤借調過來的女警,三組人馬輪流蹲守在鴨林沖,不分晝夜地摸排,看見形跡可疑、身高在170厘米左右的男性,便從西瓜攤前走開,從賣瓜人的角色進入刑警的角色中——老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足足有幾秒鐘懷疑那是否和你有關。有可能是九年前他也從你的口中聽到過這句話,也有可能他像我一樣翻閱過你家書架上那本《社會工程學》,并在其中發(fā)現你在書中這句話下面畫了兩條波浪線。黑色水筆。那本書夾雜在一些成功學書籍、語文教輔書、暢銷小說之間,不算顯眼。正是確定不會有別的人對那本書感興趣,我才從書架上取了下來。那本書現在仍然在我的書架上,我猜是這樣。老孔說完這句話,遞了塊手帕過來:“烈?!蔽也乓庾R到自己流了鼻血,然后第N次看到那女孩踩著高跟鞋從我們面前走過。那天她又換了身連衣裙,我記得和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穿的是同一件。她有五六條不同的裙子,周而復始地輪換,鞋子卻總是那一雙。大家都揣度過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后來才搞清楚那姑娘在醫(yī)院做護士,總上夜班,名字叫吳晶晶。

正是老孔的這句話,促使我跟報社遞交了辭職信,花了半年的時間準備公務員考試——《行測》《申論》《公安基礎知識》都不難,唯獨體能測試差了一點,面試官之一正是老孔。出考場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還以為你流鼻血是為了配合我們,原來真的身體差。這樣干現場不照啊。”后來我就進了技偵,主要坐辦公室,配合偵查需要提供技術支持,監(jiān)視、竊聽、跟蹤啥的。沒人對我放棄原先報社的工作改進體制內感到奇怪,因為之后報社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迅速垮成了一條皮囊,拴著二十多年前建立它的那些富有冒險和開拓精神的人,彼此見證著對方的死亡。不久前我去參加副主編的葬禮,他得的是胰腺癌,走得很快。我見識過這種癌癥的力量,我父親也死于這種癌,死反而是一種解脫。葬禮上見到以前的老同事和老領導,他們說幸虧我走得早,不然現在也是等死。我不知道他們說這話是在哪種意義上,這幾年我參加了好幾場報社領導的葬禮,以前跑新聞跑得最猛的幾位記者都老了,輪番在每一場葬禮后寫文章,回憶1998年創(chuàng)刊之后的黃金十年,寫來寫去也就是那幾件事。我原先的編輯最得意的事情是,現在已經升任常委的原某副省長,曾寄來一篇看不清署名的散文,他只好擅自為對方安了個形似的筆名發(fā)表,后來才知道那文章的作者是誰,還得到了作者對筆名的佳贊,對方又寄來數篇以該筆名投稿的文章,以示對該筆名的肯定。這事我在報社實習時就聽他說過,離開數年后又看到他寫,恍如隔世。

這些其實都與你無關。

現在是四月,你知道四月的合肥天氣什么樣——總是陰天,經常下雨。蹲在局里的廁所抽煙的時候,風就從廁所窗戶縫隙里止不住地吹進來,像是在拉低音提琴。我在九樓,二樓是刑警大隊,有時去二樓開會,在二樓廁所蹲坑的時候,我發(fā)現風聲略有不同。但九樓的光線要好些,因此二樓的同事總說要搬到九樓來,九樓的同事也總嫌技偵的工作無聊要下一線,彼此都知道這些話只是隨便說說。再過五個月,我進局里就滿五年了。剛來的時候我蹲在廁所聽到這樣的風聲,就總想起你家里的那把低音提琴。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低音提琴,錯認成大提琴,你妻子李老師糾正了我,我才知道那把琴是她的。李老師教了我們班兩年英語,我們誰也不知道原來她還會拉提琴,懂音樂,是一個文雅的人,也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稟賦:堅強。抓到你的時候,是我和蔡屹去通知她的,她等在當時分局所在的那棟樓下面,穿著一條花裙子,頭發(fā)整齊地梳成一個發(fā)髻盤在后面,竟還打著一把遮陽傘。“人抓到了?!蔽艺f。她也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聽我給她簡要地描述抓捕的經過?!艾F在你打算怎么辦?”我問?!爱斎皇窃义佡u鐵也要救他?!彼f完這話兩行眼淚才掉了下來,接著說打算請全市最有名的律師王某某。我和蔡屹對視了一眼,我知道他當時想說什么,你和她都不清楚,王某某只是徒有其名。蔡屹那年剛進分局,年紀比我還小一點,難免同情心泛濫,是我出聲打斷了他開口的念頭。他也奇怪,我一個跑新聞的實習生怎么對什么事都這么了解。我說,萬老師這個案子受害人有兩點你得注意,一是受害人患有甲亢,二是他有呼吸障礙,每晚睡覺都得戴個呼吸機。可能是我錯判了你妻子當時的平靜,也可能是我其實知道加上這兩點對判決也起不到什么關鍵作用。一審時我去聽了,律師果然沒有用上這兩點信息,最終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不過請律師花了二十來萬,我知道她確實是傾家蕩產了。后來我跟蔡屹說,你當時如果提醒她是涉嫌越權妨礙司法公正,等他回過神來,我才又補充說,李老師曾經教過我兩年英語,我了解她的性格,說什么也沒用的。他沒意識到,一個班有五十多個學生,一個老師通常要帶兩三個班,除了了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我能了解什么啊。

現在我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也都忘了,就記得你妻子念英語的口音不正,帶桐城口音,總惹得全班學生哄堂大笑。她也不生氣,繼續(xù)那么念著,渾不在意似的。

過了四年再碰到蔡屹,他成熟了不少,也學會對新來的小年輕發(fā)脾氣了。干一線的人脾氣都不好,再過幾年就又好了,因為最破的破事兒都挨個兒碰完了,都學會跟老孔一樣的口頭禪:“好大事。”當時蔡屹跑到五樓沖著搞勘查的那個新來的刑警發(fā)脾氣,老孔就是這么勸的。這事我沒親眼看見,是老孔跟我搭檔踩點時說的。發(fā)脾氣也應該,五年前那個案子,一開始誰都沒想到會是那么大一個案子,連老孔都沒重視。失蹤者的兒子來報案的時候,我們只找到了失蹤者失蹤那天在銀行和路控的兩段錄像,當時街上布控的攝像頭還沒那么多,質量也不好,路控的錄像顯示失蹤者被一個踩自行車的男人從鴨林沖附近的公交站接走。搞勘查的小年輕信誓旦旦地保證那男的身高在170厘米左右,大家也就信了他,在鴨林沖蹲點兩個月,都按170厘米這個信息摸人。嫌犯沒抓到,倒是抓了幾個偷竊內衣內褲的、偷竊花瓶的、撬人車鎖的小賊,還有賣淫的、嫖娼的、打架的,甚至處理了幾起家庭糾紛。那時候老孔話比較多,不像現在,只會講三個字:“照”,“烈”,“搞”。胡大則不管開口講什么都是以“哄媽×”和“愣你媽”開頭。楊舒明是最有技術經驗的刑警,在一線干了很多年,人長得帥,棱角分明,說話前總要沉思良久,吐幾輪煙,等到煙霧退散干凈,再來一句“這個點位恐怕我們找得不對”。后來他升了副局長,開專案會議的時候,也是這個派頭,整個會場數他最像警察,跟電影中的差不多。干了刑警你就會發(fā)現,乍看上去,根本分不清誰是警察誰是嫌犯,有的時候,嫌犯看著甚至比警察還要干凈點。最近我跟的案子嫌犯就是這樣,審訊的時候蔡屹連珠炮似的吼了半天,主犯才說:“我是一個斯文人,你能否不跟我這樣講話?”主犯叫沈見云,名字倒是挺斯文,干的買賣是套路貸,好聽點叫小額貸款,其實就是以各種恐嚇手段把貸款人的抵押房產滾雪球般弄到手,專挑老弱病殘下手。心黑得很,不過倒也談不上涉黑。他挺倒霉,正巧撞上中央督導組下沉到我們市?!澳闶窒露家呀浗淮?,知不知道犯這個事兒至少得判二十年?”蔡屹這么問,他才稍微放下了點斯文人的架子,說:“我知道?!?/p>

還是說說跟你有關的事情吧。

抓捕你的那次行動我沒跟著,一是要跨省,也不知道去了得跟多久;二是我當時還太嫩,不過是個實習記者;三是你的案子動靜太大,公安對媒體不放心,封鎖一切消息。全市跑社會新聞口的記者都在守這個案子,就像一群禿鷲守著一具奄奄一息的身體。我的編輯給我介紹了老孔對接,他當然沒搭理我。當時他和胡大是負責這起案子的主要探員,爭分奪秒地忙著四處找線索,找和你有關的人,偵查、研判、開會,發(fā)布懸賞通告。發(fā)布懸賞通告通常是最后一步,萬般無奈。十年前想要找一個人出來,不比二十年前簡單多少。現在想找一個人,就簡單多了。連我們技偵都用不上。最近不是因為這場浩大的行動,本來也用不著把我從技偵抽調到一線,人手實在不夠。主要人馬在搞另一個案子,殘疾人團伙開的流動賭場,那案子比我和蔡屹跟的套路貸要大不少,真正意義上接近涉黑。嫌犯倒不難抓,懸賞通告一發(fā),嫌犯紛紛自首,難的是找受害人。去賭場賭錢的,要么怕打擊報復,要么自己身上也背著案子,干脆一躲了事。用蔡屹的話說,“都是一幫爛人”。那案子的主犯叫劉杰,五十來歲,腿腳不大方便,最早是蹬三輪的,后來結識了一幫蹬三輪的殘疾人兄弟,一合計就開起了賭場。抓過,出來繼續(xù)開。汲取失敗教訓,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經驗越來越足,場子越開越大,哪里都有他的兄弟,后來不光是殘疾人,身體健全的也參與進來,招商引資,明面兒上是開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的,賭場和實業(yè)分開,流動性質,隨賭隨開,場子隨賭隨定。賭場管理模式極其復雜,大股東、小股東、內場團隊、外場團隊、經營團隊、賭客團隊,還有望風的、護場的、管交通的。每個賭場四個大股東,大股東下設四五個小股東,抽水獲利,其他人工資日結,兩百到六百不等。每晚開布控會議我和蔡屹也得參與,整個分局的人都調動起來了,還有從下面派出所抽調過來的人,也根本抓不過來,整個組織架構一頁投影都顯示不完?!八麄冑€場分團隊,我們也分團隊?!睏钍婷髡f——現在得叫他楊局,“兩個大組,一個內勤組,再加一個機動部隊?!蔽液筒桃賹儆跈C動部隊。劉杰其實早就被我們抓了,在看守所蹲了一個月,零口供。自首的都是小股東和工資日結的人。“現在你們第一個任務是抓大股東,第二個任務是對衍生犯罪進行查證,一經查證,馬上立案。”楊局說。小型抓捕行動已經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兩個月,現在不比20世紀90年代,一個警察出警能抓十個人,喊一聲“不許動”,人就真的一動不敢動。現在出去十個人,才能抓到一個人,還得偷偷摸摸的,一旦暴露,人全跑了。楊局部署完,就問上一次抓捕行動結果怎樣,會場沒人回話,過半天一個人答:“結果怎樣我不知道,反正受傷的是我。”全場哈哈大笑。胡大給那人拋了根煙,罵道:“愣你媽這些人對警察可還有一點敬畏心?”楊局沉默半晌,吐了口煙,一拍桌子,說:“那點位不就來了嗎?誰打的你?幾個人動的手?開完會立刻做材料,先給他定個襲警,妨礙公務罪,關到看守所再說?!?/p>

我和蔡屹白天去看守所審沈見云,晚上睡局里宿舍,隨時待命。沈見云也不好審,見完律師,更斯文了。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話,人是肥西農村的??傊褪侨汤@場。我們只好一天天地審,每天問的都是一樣的話,直到把他搞崩潰為止。審訊主要由蔡屹來,我只是個陪襯。因為按規(guī)定審訊必須有兩人在場,還得全程錄音錄像。唯一的好處是看守所的伙食比局里食堂好些,所以大家都把去提審視為改善伙食,算是不錯的差事。看守所的審訊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超過時間獄警就滿場趕人,犯人四點半吃飯,五點才輪到其他人。中午時候我們就在看守所食堂里面的沙發(fā)上躺一會兒,蔡屹也不睡覺,總是拿著個手機打“吃雞”游戲。

審了幾天,蔡屹問我:“現在你知道干現場多累了吧?”

“我知道?!?/p>

“還是你們九樓舒服?!?/p>

“也不舒服?!?/p>

“怎么不舒服了?”

“心里不舒服?!?/p>

“跟這些爛人打交道心里就舒服了?”

“至少感覺真實一點?!蔽矣终f,“還能跟人說說話,不像我們,什么事都得憋著?!?/p>

“也是?!辈桃儆终f,“還是以前好,哪來這么多規(guī)矩,審個人費這么大勁,干什么都要做材料,留檔案,文山會海。對了,你以前不是記者嗎?寫材料你應該拿手吧?”

“兩碼事?!?/p>

“也是?!辈桃俾耦^繼續(xù)打游戲,突然又抬起頭,“你可記得孫建才那個案子?”

“記得?!?/p>

“你知道當時他怎么招供的嗎?”

“不是逮著就招了嗎?”

“不是,我說他后來那個案子。”

“哦。怎么招的?”

蔡屹嘿嘿一笑,說:“老孔沒跟你說吧。畢竟當時你還不是自己人,這種事不好跟你講?!?/p>

“怎么招的?”

“當時他不肯招,老孔審完拿了身衣服給他換上,準備押看守所了嘛,結果他不清楚狀況,畢竟牢坐久了,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就問老孔這是要干嗎。老孔靈機一動,騙他說準備送去槍斃。他以為還跟20世紀70年代一樣呢,隨便抓個人,頭兒定個罪,就直接送去槍斃,一下了,就全都招了?!?/p>

“哦。還有這事?”

“所以說還是以前好。不招就直接一板腳。哪里像現在。上次開會市局來了個領導,說你們開槍的時候別往致命部位打。這不是搞笑嗎?別往致命部位打,你讓射擊冠軍來打打看可有那個槍法?”說完又猛地怪叫一聲“好險”。他在說游戲。

我沒接話。

“愣媽,卡了?!?/p>

“???”

“我其實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說,“這破手機。”

“局里不是要發(fā)新的了?華為mata20吧?”

“我這就是?!?/p>

“你自己買的啊?”

“之前發(fā)的壞了。硬是啟動不了。反正這批名單也沒我,還得等一年?!?/p>

“正好,發(fā)了給你女朋友。”

“分了?!彼f,手指又開始飛快地操作。

“分了?”

“分半年了?!?/p>

“為啥分?”

“你覺得哪個人愿意跟警察處對象?老孔到現在不還單著,他都四十多了吧。張旭、大翔都在鬧離婚。生了孩子的更慘,想離都離不了。” 他撲哧笑了。

蔡屹說的張旭就是之前辦鴨林沖那案子時剛來的搞勘察的,談了個女朋友是學醫(yī)的,第一次接觸命案,后來去挖掘現場,女朋友非要跟著,因為好幾天見不到他人,領導也準了,到了現場女朋友沒啥反應,他自己先吐了。后來說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吃肉,有次聞到樓上鄰居在燉排骨湯也吐得稀里嘩啦。

“再跟你說一件好笑的事,現在緝毒大隊那個小馬你知道吧,前幾年剛進來的時候,有次出警聽說對方可能有槍,他還穿了防彈衣,搞得跟真三似的,到了一看,就他一人穿防彈衣,幾十斤重,跑都跑不起來,后來你知道他怎么把對方制伏的?”

“怎么制伏的?”

“他上前就把對方抱住壓倒,他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人,再加上幾十斤防彈衣,對方活活給壓得動彈不得?!闭f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見我沒啥反應,適時地停止了笑,又叫,“這幫逼!”說的還是游戲。我靠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只能看到幾個小人在里面亂走,眼花繚亂的。

打了一會兒,他又說:“唉,跟你說這些也沒意思,以前的事你也不曉得?!?/p>

“我比你還大一歲呢?!?/p>

“我也納悶,游戲你也不打,說話你也不樂。想跟你開黑吃個雞都吃不了。我看你還是跟老孔搭檔比較合拍。他也是個悶豆子?!庇终f,“不對,他話少,但不悶?!?/p>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會兒視頻,說:“游戲我也打過。”

“什么游戲?”

“《仙劍奇?zhèn)b傳》?!?/p>

“幾啊?”

“幾?”

“《仙劍》幾?”

“我就打過一個,好多年以前了,我還在上初中?!?/p>

“你上初中,那是什么時候?哪年?”又想了一會兒,我說,“那是《仙劍2》了?!?/p>

“主角是李逍遙。”

“不是,2講的是李逍遙后人李憶如的故事。那你打的就是1。好老了,1995年出的。”

“那我打的就是1,講李逍遙趙靈兒的?!?/p>

“你那會兒才打?”

“我初二家里才有電腦。”

“你家里條件也算不錯了。我到上大學才有的電腦,還是自己打工賺錢攢的臺機?!?/p>

“那年我爸去世了,給我留了筆錢,我用那錢買的電腦?!?/p>

蔡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轉回去,眼睛盯在手機屏幕上,手指還在動著,但心思好像已經游離到了其他地方,沒多久屏幕上就出現了游戲結束的畫面。

“不過都好多年前的事了?!?/p>

“哦。”又問,“你是哪個初中的?”

“四十四中?!?/p>

“高中呢?”

“六中?!?/p>

“好學校?!?/p>

“你呢?”

“我不是合肥的,我宣城的,你忘啦?”

“哦,對??赡苁悄愫戏试捴v得太地道了,我老以為你是合肥的?!?/p>

“畢竟也待了十來年?!庇终f,“你好像不大講合肥話?!?/p>

“我講的不是合肥話?”

“有口音,但不夠土?!?/p>

“哦,可能是因為我們學校都講普通話吧。上學的時候講合肥話要給人笑?!?/p>

“你父母不講合肥話?”

“我媽不是合肥的,我爸很早就死了?!?/p>

“哦對?!毕袷前没谠俅温牭竭@件事。

蔡屹退出游戲,看了眼時間,說:“還有一刻鐘?!?/p>

我還靠著沙發(fā),說:“我就打過那一個游戲。游戲盤是我初中同桌給我的,說特別感人,非要我打。說她打完哭死了?!?/p>

“是挺虐的。不過也就那樣吧?!?/p>

“嗯,也就那樣。”

蔡屹坐了起來,提上包,說:“走吧?!?/p>

我也坐起來,看了眼手機屏幕,還沒播完,于是沒鎖屏,拿在手里,讓視頻繼續(xù)無聲播放。

我們從食堂走出去,向看守所的方向走。他突然開口,說:“我剛想了一下,認識你也快十年了吧?”

“九年?!?/p>

“對,九年。”頓了頓又說,“但我感覺好像完全不認識你似的。”

“怎么才算認識?”

“我就說,我感覺不太了解你?!?/p>

“兩個男的之間有什么好了解的?!?/p>

“怎講呢,我總覺得你不太像警察?!?/p>

“那像什么?”

蔡屹停下來,故意嚴肅地看著我,說:“更像一個臥底?!闭f完自己又笑了。

我沒停,走了兩步,來到看守所大門,掏出警官證跟門口守衛(wèi)的武警比畫:“提審。”

武警看了眼證件,給我們開了門,我拉開門走進去,蔡屹跟在后面。我走到大廳,填好申請,從窗口遞進去,蔡屹站在旁邊,掏出煙盒,遞給我,我沒接。獄警說:“7號。”

我們往審訊室的方向走,得先路過長長一排律師接見室,讓蔡屹有工夫抽完一支煙。路過廁所的時候他讓我等一下,進去撒了泡尿,出來的時候,煙還沒抽完。我說:“你這話我也聽別人說過?!?/p>

“什么話?”

“臥底那個?!?/p>

“哦,還有誰?”

“楊局。”

“哈,他怎么說的?”

“還是孫建才那個案子的時候,我還在做記者。那陣子我早晚都跟著你們,人手不夠還叫我去跟著出把力?!?/p>

“這話說得,那是看在你跟咱們熟的份兒上讓你體驗一下現場?!?/p>

“對。體驗現場。當時我家住得遠,經開區(qū)那邊,就楊局跟我一個方向,有時回去我就搭他車。楊局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跟他講什么。有次在車上,他突然問了我半天寫東西的事,說你們握筆桿子的是不都得經常體驗生活,我說算是吧。他說哦,那你來我們這兒就是來臥底的。”

蔡屹樂了,笑了半天,說:“像他說的,你怎么回的?”

“我沒說話?!?/p>

“要我就說是。他肯定就沒話了?!?/p>

7號審訊室門開著,沈見云已經坐在里面了。蔡屹在門口抽最后一口煙,我等著他。

我沒說楊局后來還說了一句話。楊局說:“你們寫東西的,一定很擅長撒謊?!蔽覜]看他,他也沒看我。我說:“你說的是作家。我不是作家,是記者?!蔽覐哪_旁邊的包里摸出一盒煙,楊局看了眼,說:“什么煙?”

“我也不知道,瞎買的?!?/p>

楊局勻出一只手,把煙盒拿過去,瞇著眼瞅了瞅,說:“中國紅,金圣,江西的?!比缓筮€給我。

我抖出一根遞給他,在包里找了半天沒找到火。楊局說我這兒有,從手剎旁邊找了個火機,上面寫著某某會所。我給他點上,自己也抖了根點上。他把兩邊車窗放下了點,風猛地吹進來,我嗆了幾口。楊局瞟了我一眼,說:“會抽???”

“會,就是風有點大?!蔽野鸦饳C放回手剎旁。

“你拿著吧,我不缺火。”楊局說。

那盒煙被我陸續(xù)散給了老孔、胡大和蔡屹。那女警也抽煙,但為了不引起注意,就沒抽。胡大看到煙盒,第一句話就是:“你這煙腐敗啊?!焙竽菚r老抽南京,中檔的,五十塊左右。老孔什么都抽,荷花、黃鶴樓、普皖,偶爾掏盒1916,胡大就笑問又有誰給他上供了。蔡屹一直抽普皖或金皖,沒見他換過別的,除非斷煙了的時候。煙對警察來說跟命似的,管后勤的只要聽說誰徹夜干活,就會抽空送幾包煙過去,給干活的兄弟續(xù)命?,F在大家都不抽中高檔煙了,就算有也不會在局里抽,以免被人盯上。只有胡大還在抽中檔南京,開會時則換成秘密花園,云煙下面的一種細煙。他就那性格,說話口無遮攔,做事也大大咧咧,不記仇。胡大說完那句話,我就把煙換成了普皖。當時我抽不出區(qū)別,現在才知道那煙是真的好抽,賣一百不是沒道理。

在鴨林沖踩了近兩個月,大家都疲了。報案人也不急了,他也知道他媽是干嗎的,五十多歲了,總跟男的鬼混,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來報案時就跟我們說,可能不是失蹤,就是自己躲起來了,或者跟哪個姘頭跑了。本來光是一個失蹤案,也不會引起分局的重視,是當時不久前正好發(fā)生了一起強奸殺人拋尸案,在距離鴨林沖不遠的一塊荒地上,什么線索都沒有,分局覺得這起失蹤案可能和那案子有關系,就鎖定在了鴨林沖。這地方平時就亂,經常出事,踩了兩個月都沒動靜,胡大這組和楊局這組都準備撤了,因為還有別的事要忙,覺得不值得在這個失蹤案上花太久時間。鴨林沖的人對我們也都熟了,查不出更多的東西。在那里擺攤賣瓜的統(tǒng)共有十來個,一開始我們在附近轉悠的時候他們還把我們當成買瓜的,見到就吆喝,看我們隔三岔五老來,知道不是買瓜的,套了幾回近乎,不確定我們是干嗎的,但心里多半有數。后來熟了,經常叫我們幫忙看個攤子,自己去附近撒尿,或是去附近找朋友,幾個人支一個小桌摜蛋。最后就剩我和老孔還駐守在那兒。天很熱了,老孔還穿著雙黑布鞋,坐在瓜攤后面,有人來買瓜,就招呼老板過來,不敢擅自替他買賣。最常讓我們幫看攤子的老板是長豐的,和幾個長豐老鄉(xiāng)隔壁村,自己不種瓜,收購了村里瓜農的瓜以后再一卡車拖到市里來賣。老鄉(xiāng)有開五金店的、有開小賣鋪的、有做水電工的,干什么的都有。其他賣瓜的大多是肥西的,自成一伙,他跟他們玩不到一起,所以一跑就跑老遠,經常找半天。有次來了個買瓜的,老孔去找老板,半天沒回來,我就自作主張賣了。回來老板也沒說啥,默認了我們之間的信任關系,還切了一個瓜讓我們解解渴。老孔沒拒絕,我也就跟著吃了。老孔問老板一車多少個瓜。老板說我哪兒知道,按斤收的。老孔問那多賣了少賣了你不是也不知道?老板說不會的,我瞅他機靈。老孔說你就不怕他中間砍一刀給你抽個水?老板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們是干嗎的。老孔問你說干嗎的?老板說來找人的吧。老孔笑了笑沒說話。

他們講話時我又流鼻血了,這回我自己意識到了,從褲兜掏出一團紙擦了擦,撕下一塊,揉成一小團把一只鼻孔塞住。老孔看了看街上的人,說沒見那姑娘啊,你怎么又流了?我說熱的。老孔說好好的辦公室不坐空調不吹,來受這罪干嗎?我說記者哪有坐辦公室的。老孔說估計沒兩天咱們也撤了。

我看了一眼老板,他離我們兩步遠,嗑著瓜子,眼睛瞟著大街,也不知是不是在聽我們說話。我問是不是局里來指示了。老孔說哪有什么指示,總不能一直蹲著吧。我說那案子就不管了?老孔說破不了就擱著唄,也不能硬破。

我又問:“萬老師那個案子你們當時怎么破的?”

老孔看了我一眼,反問:“是哪個萬老師?”我說:“就是教師新村那個案子?!崩峡渍f:“哦,你說那個案子呀,你當時不也跟著嗎?”

“我當時在外圍,沒跟你們去現場,抓捕整個過程我也沒跟。當時你不讓我跟嘛?!崩峡渍f:“那案子是比較大,不合適讓你跟。我記得當時新聞稿是你寫的吧,后來全省媒體都用你的稿子,叫什么‘獨家新聞’。”

我說:“哦,是。我還拿了個新聞獎。畢業(yè)就直接進了報社,免試錄用。”

老孔說:“烈。我當時就覺得你小子照?!?/p>

“當時你們誰都不讓跟,萬老師跑了之后,是我提供了一條線索,你們才讓我跟的。不過也就是跟個外圍。”

“哦?還有這事?你說了啥來著?”

“我說萬老師很有可能去了南方,深圳或者東莞?!?/p>

“哦,就這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的。”

老孔沒再說話,好像這件事的重要性已經完全被記憶稀釋了,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他的反應不是這樣,編輯給我介紹他對接之后,我去了幾次分局,都沒人搭理。直到我有次終于在分局門口撞見老孔,那時分局還在市里,一棟二層樓,現在那里變成了分局的執(zhí)法辦案中心,嫌犯抓到后先送到那里扣押,進行四十八小時審訊。我攔下老孔,重新介紹了一次我是誰,說想采你的案子,他說正忙,抬腳就準備走,我說關于這案子我還有一些線索想提供。他這才停下來,問什么線索。我說你的妻子李老師是我高中兩年的英語老師,我還去你們家上過英語輔導課,對你有一定的了解。說到這兒,他開始往回走,請我進去坐坐。他辦公室在二樓最里面一間,隸屬重案組。我坐下來,他給我倒了杯水,拿起桌上一盒煙,想遞給我,我說不抽。他這才反應過來,抽回手,說看你樣子還是學生吧?我說大四,正在報社實習。他說具體情況你展開說說。我說我其實知道得也不太多,就知道你在育英中學教語文,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也就是2006年夏天的時候,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在你家上過暑期英語輔導課,因為高一高二就把三年課程學完了,高三整個一年都得用來備考,我們學校的學生通常都會在這個暑假提前上輔導課,鞏固重點知識。他說哦,說重點就行。我說我就是那時見到的你,瘦高個,眼皮耷拉著,好像睜不開似的。他插話說你就是長這樣子。我說你家住在教師新村某單元某號,六樓,是頂層,兩居室,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我們本來在客廳上課,因為寬敞,可客廳沒空調,只有一架老式吊頂風扇,一開呼啦呼啦響,大家熱得汗流浹背,李老師就把臥室里的立式風扇搬了出來,還是熱。我們就搬到了書房,因為只有書房有空調。我就是在那時看到你家書房里有個低音提琴,我說李老師您還會拉大提琴啊,她說那是低音提琴。老孔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說這些我們都知道,現場都去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就說萬老師就行。我說一開始我們在客廳上課的時候,你一般都待在書房不出來,偶爾出來上個廁所,也不跟我們說話。后來我們挪進了書房,你就搬到了客廳,一般都在看電視,有時能聽到你看電視時發(fā)出的笑聲。老孔說你要提供的線索就是這些嗎?我說我覺得萬老師不像一個會殺人的人。老孔說你妻子也這么覺得的。我說我聽到有傳聞說萬老師妻子和被害人有不正當關系是真的嗎?老孔說不好意思這個我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會說。說到這兒他站了起來,說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我說有。我說我在李老師家補課的時候聽到他們倆吵過架,好像是為錢的事,我說我聽到萬老師曾經去深圳東莞一帶打過工,對那一帶熟悉,如果他要跑,很可能會跑到那里去。老孔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了。

老孔又問,萬老師妻子的事情你從哪兒聽來的?我說哪個事情?他說不正當關系那個。我說我前兩天想去采一下李老師,沒見到她,就和他們小區(qū)門衛(wèi)聊了聊,門衛(wèi)說的。他說這都是謠言,網上傳什么的都有。我說我也上網看了,還看到有萬老師的學生發(fā)帖讓他快回來自首。他沒說話。我說我看到有學生說萬老師借錢給他繳電話費,都是好話。他說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什么。我說嗯,是不足以說明什么。老孔又一次站起來,準備送我出去,送到門口時,他說你要是想跟這個案子就跟吧,只不過在人抓到以前不能亂寫。我說不會的,我是記者,寫的只能是事實。

后來我就成了唯一還能跟你的案子摸點邊的記者。當時你已經逃了二十來天,網上的傳聞鋪天蓋地,有說你妻子跟受害人有一腿,是情殺;有說你和受害人有積怨,是仇殺;有說你貪圖嫉妒受害人的家產,是謀財害命。育英中學的貼吧里還有不少你的學生發(fā)帖,有呼吁你趕緊回來自首的,有說你是一個好人經常接濟學生的,也有驚訝你會犯這種罪的。多數帖子都是匿名,只有IP地址。其中有一個IP地址是我的。因為接觸不到核心線索,我只能從老孔介紹我對接案情的蔡屹那里得到些許他們的偵查動靜,每天都泡在育英中學貼吧里關注一切和你有關的信息。

你作案后逃得很快,老孔他們只查到你連夜去了南京,然后去了重慶,之后就再無線索。他們本來覺得你可能會往川藏一帶跑,那里是個躲藏的好地方,后來又覺得這可能是你故布迷陣,在我給老孔提供了那個線索后沒多久,他們就趕往東莞,和當地公安取得聯系,在整個東莞及其周邊地區(qū)布控。局里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我和蔡屹。蔡屹說這案子影響太大,上面領導下了死命令,三個月內必須把人抓到。這中間我去找過一次你妻子,是在學校里找到的。那時她在帶兩個高三班,臨近高考了,學校覺得這對她和學生都不好,就暫時停了她的職,讓別的老師代班,薪水照發(fā),讓她做一些教務工作。我找她那天是一個黃昏,她沒在教職樓,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師說她包還在,應該還沒走。我就在學校里找。學校不大,一棟教學樓,一棟教職樓,還有一棟實驗樓,剩下一個籃球場、一個體育館和一個足球場。十分鐘能轉一圈兒。我從教職樓出來往里面走,沒多遠就看到足球場里有人在一圈圈地走。我快走了幾步,走近足球場,叫道,李老師!她停了下來,轉過身看我。我跑了幾步到她面前,又叫,李老師。她看了我?guī)籽?,沒認出來,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她教過的學生,5班的,04屆。她漫不經心地說哦,也不知道有沒有想起來。我說我還上你家補過課,你家書架上有不少書,有兩排都是英文書,我還借過幾本。她說嗯,找我有什么事嗎?我說我現在報社做記者,想問一下有關萬老師的案子的事。她說對不起,我不接受采訪。又說,曾經是我的學生也不行。我說那我不問了。她轉過身去繼續(xù)走。我又追了兩步上去,跟她并肩一起走。她也不阻攔,只是自己悶著頭走,好像對其他任何事都不在意似的。我并肩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合適,就故意落了兩步,跟在她后頭。操場一圈是四百米,上學的時候我經常在晚自習后來這里跑步。走了半圈,她突然停下了,說我每天在這個操場走,我走過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我背后指指點點,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嗎?我說我知道。她說你知道個屁,又接著走。我繼續(xù)跟在她后面,走了半圈,她又停下了,說我希望他們趕快抓住他,又希望他們永遠別抓住他,他跑得越遠越好。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李老師多保重,我先走了。她沒說話,繼續(xù)向前走。我離開足球場,朝學校大門走去,路過門口附近的校展示窗,看到上面貼著一些通知和海報,一張海報上寫著“合肥六中2009年度文學之星”,下面是一名學生的照片和名字。我想起來我的名字也曾經在這張海報上。

直到鴨林沖那案子時,我都還以為是我提供的線索給了老孔他們找你的方向,等我自己干了刑警,才明白我能提供的信息,警察一定早就知道了。那時我還天真。老孔他們去了十幾天,終于決定張貼懸賞通告,合肥、你老家金寨、李老師老家桐城、東莞、深圳等幾個地方同時發(fā)布。之后舉報線索不斷,老孔他們只能分出幾個行動隊出來,一部分核查線索,一部分在東莞貼地摸排,一部分在幾個你可能會出現的地方蹲守。我在你家上輔導課的時候,曾看到書架上有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名叫《Moby Dick》。一開始大家都很老實,休息時也不敢隨意走動,后來去得多了,課間時大家就站起來在書房四處研究,有的去到客廳和你一起看會兒電視,我通常會站在你家書架前瀏覽,不過很少抽出來翻看。那次李老師見我盯著書架瀏覽,就抽出了那本《Moby Dick》,說我如果有興趣可以借給我回家讀。我問這是什么書,她說是一本小說,中文名叫《白鯨》,是一個美國作家寫的,講的是捕鯨的故事,不過單詞量很大,可能讀不明白。又說雖然讀不明白,讀一讀也挺好。我問能不能多借幾本,她說沒問題,我就從書架上抽出了那本《社會工程學》和另外幾本書。她看了看,說《社會工程學》這本是萬老師的書,不過想看也沒關系,她隨后跟你打個招呼。我不知道她后來有沒有跟你打招呼,估計打了你也沒有太在意。我們在你家上輔導課通常是每周兩次,每次三個小時,一小時五十塊。我一共上了八次,就沒有再去了。最后一次去的時候我把那幾本書帶上,還給了李老師,并告訴她我家經濟條件有限,還要同時上數學和文綜的輔導,剩下的課就不繼續(xù)上了。她說沒關系,你自己安排就好,還給了我接下來的課的講義復印件。后來高三,你妻子回老家待產,我們換了一個英語老師,講一口標準普通話和一口標準英式英語。那幾本從你家借來的書我都沒怎么看,《Moby Dick》只翻了一個開頭,看懂了第一句話,就沒再繼續(xù)讀下去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在圖書館又看到這本書,翻譯版,重新借來看,也沒看完,實在太厚了,就知道故事講的是一條船的船長要找一只叫莫比·迪克的白鯨。不知道最后找到了沒有。

舉報你的線索太多,大多都是無用的信息。這就是發(fā)布懸賞通告的缺點,有時候來舉報的線索寫得跟小說似的,殘疾人賭場劉杰那案子就是,五花八門,什么都有。我跟著蔡屹弄沈見云那個案子快半個月,沈見云還是不交代,局里就安排我去跟賭場這案子,劉杰雖然已經抓住了,但還有兩個重點人物沒抓到,一是他弟弟劉虎,二是他一個情婦,叫小如。抓捕行動開展了幾次,都沒抓著人。因為對方把我們局里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不僅知道刑偵大隊有多少人、人都長什么樣,連我們有多少輛車、車牌號是多少都一清二楚。劉虎躲在蚌埠附近一個村里,每次車還沒進村就有人通風報信。小如倒是不難抓,人雖跑了,但剛生了孩子,孩子在父母家,派人蹲著就行。一個女人不可能不回去看孩子,更何況是剛出生的。楊局開會分析為什么每次我們抓人對方都能提前知道,還把我們的情況摸得這么清楚,一定出了內鬼。有內鬼大家其實都明白,劉杰的賭場開了不是一年兩年了,這么多年穩(wěn)穩(wěn)當當地開著,還做這么大,不可能沒有人。一個輔警已被我們抓了,但肯定還有更大的人物。這話大家不敢隨便說。這場掃黑除惡行動表面上是掃黑,其實質目的是打傘,保護傘。也就是清查內部人員。中央督導組來了后,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大家都知道舉報到中央督導組的線索不光有涉黑的,還有我們自己人的。只是不知道誰,紀委什么時候行動,但既然來了,總歸是要帶幾個人走的。普通探員還好,科級以上干部人人自危,活了這么多年,誰在外面沒點兒兄弟朋友?楊局在會上講出“內鬼”這兩個字的時候,大家集體心跳了一下。只有胡大還是那么滿不在乎,每晚開會前逮著我們跟他在宿舍摜蛋。為了抓劉虎,楊局把我從沈見云的案子抽調過來,從機動部隊到了一隊,主要任務就是抓劉虎,因為我常年在技偵,不怎么拋頭露面,對方應該不清楚我是誰,又調了輛私家車來給我們用。最后一次去審沈見云的時候,蔡屹出去抽煙,留我和沈見云在審訊室里。我跟沈見云一句話沒有說過,他也早習慣當我不存在。蔡屹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我跟沈見云說了三句話。我從那本厚厚的卷宗里抽出了一份嫌犯的資料,問他和吳晶晶是什么關系。他愣了一下,仿佛突然聽到一個啞巴開口說話,他沒回答,于是我說了第二句話:你知道吳晶晶是同性戀嗎?他瞪著我,說怎么可能?我沒有繼續(xù)說——我猜蔡屹那根煙應該快抽完了,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這名字怪好聽的,是誰給你取的?他又愣了一下,然后說,我媽。

我和蔡屹從看守所出來,蔡屹把我?guī)У椒志?,我在分局門口叫了輛滴滴回家。司機從上車起就跟我聊掃黑除惡,說你們最近在打黑吧?我說是。他又問是不是在搞賭場的案子。我說是。他繼續(xù)說,昨天抓了不少人吧。我說師傅,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他說我看新聞看到的。我沒搭茬,他又說,聽說最近中央督導組到合肥了。我說,乖乖,師傅你真不簡單啊,什么都知道。他說我哪有什么不簡單的,我就是一開滴滴的。我說這可不好說,開滴滴的我們也抓過不少。他一下子不敢說話了。車上廣播在放劉歡的一首老歌,《從頭再來》。我當然沒真懷疑司機有什么不對,每次我在分局門口叫車,上了車之后司機都愛跟我聊兩句,覺得警察這工作很神秘,新鮮。我通常都是照例抱怨一下警民關系,說現在警察不好干啊,每天累死累活還挨老百姓罵,其實你想想,一個普通百姓一輩子可能和警察都打不了什么交道,最可能打上交道的是交警,貼條兒啦,酒駕啦,然后就把對交警的恨發(fā)散到警察整個群體上了。現在還“有警必出”,全國兩百萬警察,三百萬輔警,人人有困難都要找警察,我們能不累嗎?我正準備跟司機按照這套路聊下去,司機開口了,說他是退伍轉業(yè)軍人,退伍的時候有兩條路給他選,一條是進工廠當工人,一條是進公安當警察。他選了工人,結果工廠沒兩年就倒閉了,他當兵的戰(zhàn)友有不少進了公安,所以他對公安的情況有一些了解。我沒說話,聽了一會兒歌,然后問師傅知不知道這首歌的背景。他說當然知道,90年代下崗潮嘛,他就是那時下的崗。我說你和我父親一樣,我父親原先也在工廠當工人,合鋼廠,后來國企改革,他被買斷工齡下了崗。他說那是哪一年?我說1998年,那年我就記得兩件事,一件事是洪水,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下崗。

那時工廠改股份制,需要每個工人拿出三萬塊的股份錢,拿不出來就走人。我父親當時工資才三百多,我媽在醫(yī)院工作,不是正式編制,在藥房上班,工資也才兩三百。家里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我爸就拿了三萬多的買斷費出來了。我家住在我爺爺留下來的工人宿舍里,四十幾平米,一直住到我上大學。1998年夏天,全國抗洪搶險,家里電視新聞上播放著溫總理在抗洪一線慰問解放軍和武警官兵的畫面,我家門口的洼地積了一攤水,我把平時家里的大澡盆拖出來,坐在澡盆里劃船,開心極了,仿佛這樣就能劃到大海去,心里想著洪水再大點,永無止境就好了。我爸去找廠長鬧事無果,回來看到我在家門口劃船,把我整個人從澡盆里拎出來,狠揍了一頓。我不恨他。從那以后他的精神就不太穩(wěn)定了,一開始他最恨廠長,后來恨的是國家,9.11那天我從學校回來,他拉著我欣喜若狂地說,美國人被炸了,炸得好。電視新聞里反復播放飛機撞上雙子塔的畫面,我不知道美國人被炸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那時候他已經是胰腺癌晚期,只是我們誰都還不知道。等知道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正因為他走得太快,沒花家里什么錢。我爸離開工廠拿到的那筆錢到他走幾乎沒花多少。我媽給我單獨存了一個存折,說留著給我上大學用。初二的時候我曾經動過念頭想用那筆錢買一臺電腦。當時我的同桌是個學習不太好,長得挺漂亮的女孩。短發(fā),總穿T恤和牛仔褲,假小子似的。她家挺富裕,家里從小學時就有臺386,后來又換成了486。每次電腦更新換代她都會換臺新的。老師上課的時候她從來不聽,總是找我說小話,很喜歡打游戲,每天跟我聊的都是游戲。我接不上話茬,只能聽她講。這個游戲是講什么的,那個游戲是講什么的。一開始打的都是單機游戲,后來沉迷網游,就經常翹課去網吧,回來找我要課堂筆記。那張《仙劍奇?zhèn)b傳》的游戲盤就是她塞給我的,非要我打,我只好說我家沒有電腦,她想了想說,那你來我家打吧。我沒答應。后來她就和我們班其他幾個喜歡打游戲的男生混到一塊去了,一起結伴去網吧包夜,打一個叫《泡泡堂》的游戲。這個游戲沒有什么劇情,她跟我自然也就沒什么好說的。她爸來過一次學校,因為找不到她人,就找到了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但某某可能知道。第二天她紅著眼睛來上課,一天沒跟我講話,說是我出賣了她。自此以后,我成了她爸監(jiān)視她的一件利器,她有沒有和那幾個男生廝混、每天上課表現怎么樣、有沒有挨老師批評,都成了隔三岔五她爸打我家電話時我匯報的內容。我通常都是有一說一。她恨了我一個學期,她的名字叫吳晶晶。

在鴨林沖踩點我又一次看到了她,和上學時比變化挺大,長發(fā),穿裙子,還學會化妝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幾分稚嫩。踩著一雙跟不高的涼鞋,妝化得其實不太好,臉看上去像是被摧殘過似的。我變化應該也挺大,又或者每天穿得破破爛爛,臉曬成了黑炭,蹲在瓜攤后面,看上去就像農民的兒子。所以她從我眼前走過好幾回,都沒認出我。我自然不會主動上前和她打招呼。每次她來鴨林沖都是一個人走的,只有一次走到半路上,迎來一個小老頭,個子不高,略和她平齊,賊眉鼠眼的。她看到他,似乎斥責了幾句,對方也不生氣,討好似的要挽著她的胳膊一塊走,被她拒絕了,兩人便一前一后地沿著小路走進去。當時老孔不在,我忘了是去找瓜攤老板還是撒尿去了。他回來時我也沒跟他提這事。只是暗自琢磨著她和那老頭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老往這兒跑。

寫你案子的那篇新聞能得獎,倒不是我寫得有多好,純粹是因為我占有了第一手材料。在東莞那邊摸排了一個多月,大隊也都疲了,開始陸續(xù)往回撤,就老孔和胡大幾個人還留在那邊。我從回來的人那里得不到太多信息,因為他們本身也沒找到什么線索。大家都覺得你不好抓,膽大心細,行動也叫人摸不透。你作案后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逃跑,而是先去醫(yī)院掛水治傷,又去銀行匯了一筆款,完了才又回到死者家中分尸藏尸。社區(qū)警察接到被害人妻子的報警電話,已經上門去查看情況了,他們撬開大門,在客廳里沒看到什么不對,當時你就躲在臥室,用被害人的手機給他妻子發(fā)信息,假裝被害人還活著,說自己在老家父母那里,他們竟也被你騙了,從客廳退出去。你才趕緊回到家里,收拾幾件衣服跑了,還穿著被害人的皮鞋。死者的妻子后來再次報警,警察上門看到洗衣機附近的血跡,打開洗衣機看到被肢解的尸體,才意識到出事了,連夜立案。他們開始沒懷疑你,首先懷疑的是和死者有經濟利益沖突的某同事,直到你妻子發(fā)現你徹夜未歸,報警說你失蹤了,警察才把你和這案子聯系在一起,從你家牛奶瓶上提取了你的唾液,比對從被害人身上提取到的血跡,確認了你是這起碎尸案的兇手。

全城轟動。

老孔抓到你回來后,沒說細節(jié),只說最后是一個舉報線索立了功。當時你已身無分文,在一個工廠用假身份做倉庫管理員,一名工人看到了懸賞通告,打了舉報電話。老孔帶人趕往工廠,直接找了廠長,要來廠里所有人員資料,翻到快完了,終于看到你的照片,化名李軍。

那天在鴨林沖瓜攤邊上,我問老孔還記不記得當時怎么抓到你的。老孔說:“我們讓廠長帶我們往倉庫走,一開始沒抱太大希望,覺得人可能不在。結果就那么巧,我們快走到的時候,看到他正從倉庫里面走出來,我就喊‘萬老師’,他一回頭,看到我們,立刻就癱軟了?!?/p>

“哦,這樣?!蔽矣终f,“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明白,和案子無關的。”

“什么?”

“就是萬老師和他妻子為什么會結婚。”

“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我記得萬老師出身不太好,是農村的,家里很窮,他媽是被人搶親搶過去的,自己還有些殘疾。李老師是城里人,名牌大學畢業(yè),長得也不錯,這倆人走到一塊難道不奇怪嗎?”

“這事我就不知道了,也沒問過?!崩峡紫肓讼?,又說,“你對這案子怎么這么有興趣?好幾年了還記著?!?/p>

“畢竟是我跟的第一個案子?!?我一愣,說,“那你覺得萬老師的作案動機是什么?”

“意外殺人,當時就結案了。跟鄰居因為樓道里的一袋垃圾發(fā)生了爭執(zhí)。”老孔說,“其實他當時要是不分尸,不跑,馬上自首,再請個好點的律師,這案子估計都能判成過失殺人?!?/p>

“審他的時候立刻就招了?”

“是的。”

老孔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老頭從我們面前那條小路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我沖老孔使了個眼色,說:“我覺得這人有疑點,要不上去問問?”

老孔看了那老頭一眼,說:“走?!?/p>

我倆一左一右從瓜攤后面出來,朝老頭走去。老頭看到我們朝他走過去,臉上表情明顯不對了,有點想跑的意思。老孔經驗豐富,連忙搶上兩步把他攔住,掏出警官證。老頭也不說話。老孔說:“袋子里什么東西?”老頭說:“沒什么,養(yǎng)著玩的?!崩峡渍f:“打開看看?!崩项^就把袋子打開,系的是個死結,套了幾層,拆了老半天,打開一瞧,里面全是蝎子。

老孔問他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老頭說叫孫建才,沒有職業(yè)。老孔把他名字和身份證號發(fā)過去給蔡屹,讓他查一下。蔡屹很快回電說這人有案底。我們立刻把人抓起來了。

審的時候我沒跟,老孔審的,同時派蔡屹去他家調查。很快一切都查出來了。老頭五幾年生人,七幾年時因殺害妻子入獄,判的是死緩。他懷疑妻子和岳父有不正當關系,當時吵了起來,算有個說法,激情殺人。殺妻子是用錘頭敲死的。坐牢期間有減刑,死緩改成了無期,無期又改了有期,2008年刑滿釋放,出來后沒地方去,就住在他侄子在鴨林沖空著的一座二層小樓里,領最低保障金過活,愛好是養(yǎng)蝎子。我跟著蔡屹去他家偵查,是一棟非常簡陋的水泥砌的樓,外面圍一圈兒圍墻,樓后有一大院子,還有一個半敞開的大棚。我們翻進去,撬開大門,一樓有個灶臺,灶臺旁邊放著幾把刀,有些簡單的生活用品,二樓是睡覺的地方,有一張單板床,一個大衣柜,衣柜上沾著斑斑血跡。蔡屹立刻叫人來封鎖現場?;氐骄掷铮葲_到五樓張旭那里,把人罵了一頓,就因為他的一個“170厘米”,害我們瞎忙活了兩個月。那邊老孔也很快審出來了,孫建才和失蹤者一年前經由婚姻介紹所認識,當天孫建才就花了五十塊把失蹤者帶回家,后來又找她睡,對方提出了一個五千塊的包年價,孫建才同意了。過了半年,對方又提出要再加三千塊,孫建才也答應了,先給了她,后來又后悔,找她把錢要回來,對方沒同意,當晚趁對方睡熟期間就用榔頭把人敲死了。敲死后用菜刀分尸,放鋼精鍋里煮,煮到肉骨分離,把骨頭扔到后院焚燒,焚燒時還撒了鹽。老孔問他為什么要撒鹽,他說這是他坐牢期間跟人學的,說這樣骨頭燒得快。

這案子孫建才交代得很徹底,很快走流程,辨認現場、找相關人員做筆錄、做材料、做證據鏈。吳晶晶是孫建才被抓時正在跟他交往的對象,和死者差不多同時,兩人認識是孫建才有次被車撞了,住院期間吳晶晶是他的看護護士,沒人來照顧孫建才,吳晶晶就多照顧了他些,孫建才覺得護士對他挺好,開始追她,送電腦、買首飾、給錢。吳晶晶就答應跟他睡了。老孔在她那里找到了受害人的手機,當時發(fā)現吳晶晶另有一個女朋友,才知道她是同性戀。手機是孫建才給她的,她對孫建才干了什么事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和她正面接觸過,事后看卷宗,她的口供和孫建才不太一樣,她說她不想要孫建才給的東西,是孫建才死追著她不放,隔三岔五打電話給她,對她非常關心,她才答應跟對方交往。卷宗寫得非常詳細,孫建才分別和死者發(fā)生了幾次關系,每次都是什么樣,吳晶晶和孫建才怎么開始交往的,怎么睡的,用老孔的話講“孫建才這老頭變態(tài)啊,那卷宗看著跟黃色小說似的”。后來我又跟著去了幾次現場,看到孫建才屋子里的筆記本上寫著一些日記:“某月某日,晶晶答應跟我交往了”;“孫建才和吳晶晶正在談戀愛”;“吳晶晶是孫建才的女朋友”。還有倆人一起去影樓拍的照片,孫建才穿著一身垮塌的廉價西裝,背著吳晶晶,倆人都在笑,情侶似的。晚上跟著老孔蔡屹去喝酒,我吐了。老孔看著我樂,說怎么跟張旭似的,你看到的才是人骨頭而已,還沒見過尸體呢。

案子到這里才開始。老孔去勘查現場的時候,注意到孫建才家里墻壁上貼著很多招貼畫和報紙,孫建才仍然保留著90代的習慣,什么事情都喜歡寫下來。其中有張報紙上,孫建才寫了一行字,“2014年2月13日勝利萬歲”。這個日期正是他交代的殺害死者的日子。這行字的旁邊還有兩行字,一行是“2009年1月3日勝利萬歲”,一行是“2010年3月21日勝利萬歲”。這三行字出現在不止一處地方,還有他屋里的廢舊雜志和筆記本上——在同一個筆記本上,他記錄著與吳晶晶戀愛的喜悅。老孔覺得不對,回去調孫建才的手機電話記錄——幸好這么多年他沒換過手機號,先調出2009年所有的通話記錄,按照通話頻率降序排序,然后把那些號碼逐一放在全國常住人口庫和全國失蹤人口庫中比對,發(fā)現其中一個號碼正好就在失蹤人口庫中。老孔核查了一下失蹤者的信息,確認該失蹤者從那之后就下落不明。這個案子到此才驚動了上級領導,孫建才出獄后極有可能殺了不止一個人。

我能進分局和深度參與此案的破獲不無關系。老孔一直不明白我是怎么看出孫建才身上有疑點的,事后他說在鴨林沖蹲守近兩個月,他也數次留意過這個老頭,但從來就沒把他和案子聯系到一起。我說可能是一種直覺吧。老孔說你小子照,不搞刑偵可惜了。我說要不我進來試試?老孔還以為我是說笑。社招考試的時候,體能測試我故意考差了幾分,為的是不干一線,避免和楊局打交道。自他在車上跟我說過那兩句話后,我就再也沒坐過他的車,但見了面照常遞煙。他有收集煙盒的習慣。進了分局之后,我平均每三四個月找機會在他面前掏出一盒罕見的煙種,盒里往往只剩最后四五支,遞一支給他,一支給我,然后把剩下的連盒子一起給他,說也不剩幾支了。老孔因為破獲這個大案從普通警員晉升為副大隊長,我知道考試時他會罩著我。

…… 

大頭馬,1989年生,作品散見《收獲》《十月》《小說選刊》《花城》《小說界》《上海文學》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謀殺電視機》《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曾獲第二屆豆瓣征文大賽虛構組首獎,第四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大賽首獎,第十二屆澳門文學獎首獎,第一屆《鐘山》之星年度最佳作品獎,第十六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提名,第一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