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公雞喔喔叫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0期 | 戴小雨  2020年10月29日09:29

劉西蕎將砍回來的五根楠竹,齊整整地平放在西廂房的走廊上,捎信叫鄰村的篾匠來打涼床。這五根楠竹還是他在春天巡山時就發(fā)現(xiàn)了的,一直盼著它成材好打個漂亮的涼床,泡一壺熱茶,躺在上面數(shù)天上的星星。這個想法已經(jīng)很久了,只因自家山林只長松樹,不長竹子,用松樹與梅寶田換,梅寶田說,我要松樹干嗎,做老屋?做老屋也得用杉樹;用錢買,梅寶田就將價要得天高。一句話,不讓他如愿。

篾匠未到,梅寶田卻怒氣沖沖地上了門,一句話沒說,拖起竹子就走。劉西蕎還沒反應過來,梅寶田已將竹子拖下屋坪去了,地上留下幾道深深淺淺的劃痕。

“你拖我竹子干嗎?”劉西蕎從屋里沖出來,跳下屋坪,踩住竹子的另一頭。

“我拖你竹子?”梅寶田扭轉身,一雙渾濁的眼睛放著怒光,“拖你竹子,你要臉吧,你屋松樹能長出竹子來?你神吧你。”梅寶田一邊說,一邊用力扯,險些將劉西蕎扯翻倒地。劉西蕎穩(wěn)住身子,氣就上來,“梅寶田,你再扯我就要你躺在這兒起不來,信不?你去你屋竹林看看,看哪個砍了你的竹子?”

以一條傍山小路為山林界線,路上面是劉西蕎的松林,路下面是梅寶田家的竹林。松林是長不出竹子的,這誰都知道??墒虑槠统隽艘馔?,劉西蕎家的松林就長出了五根碩大的楠竹來。

“吔,有個兒子在城里當官了不得了,仗勢呀,你來呀,看誰放倒誰!”梅寶田不示弱,“喔,竹子長在你屋地界就是你的,那我現(xiàn)在站在你屋門前,難不成我也成你們家財產(chǎn)了?真的有味!”

梅寶田的話句句咬肉,氣得劉西蕎真的要動手了。

毛豆站在自家的屋坪前,看見自己的公公與西蕎叔越吵越兇,就要動起手來,趕緊拖著女兒走過來勸架?!暗?,你也是,不就幾根竹子么,自己地里多得很,就讓給西蕎叔吧。”毛豆一邊拖公公的手,一邊勸說。毛豆不說還好,一說,梅寶田的火就更大了?!澳愀觳仓馔睦锕眨心氵@樣的兒媳婦嗎?開口西蕎叔閉口西蕎叔,他是你什么人?”

西蕎叔西蕎叔西蕎叔……毛豆被公公的話激怒,一連喊了十幾口才停下來。

“怎么啦?我就喊了,他就比你懂理;看你,心眼小得像繡花針絲線都穿不過去,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砍幾根竹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得了人?”落在一旁的豆豆,見媽媽也大吵起來,嚇得嗚嗚地哭。劉西蕎見豆豆被嚇哭,心一軟松了踩在竹子上的腳,走過來準備哄豆豆。

“不準碰我孫女!”梅寶田大吼。

劉西蕎伸出的手驟然僵住。這句話已不是在咬肉,而是在咬心。

豆豆是梅寶田的孫女,不是他劉西蕎的。他的孫子在城里,因為很少帶與他不黏心,每次進城到兒子家,都是兒子逼孫子喊爺爺,孫子才怯生生地喊上一聲,眼睛都不朝著他看。自己的孫子不親卻親別人的孫女,劉西蕎心里像塞了個板粟球,蜇著痛。

孫子出生就在城里生活,沒什么情感交流,自然顯得生疏,不像豆豆天天黏著屁股,爺爺前爺爺后喊得劉西蕎骨頭發(fā)酥。毛豆也是個會黏人的主,她叫女兒把自己的爺爺喊公,管劉西蕎喊爺爺。毛豆這么教女兒,梅寶田沒有理由生氣,也取了劉西蕎的心。梅寶田開始也同意這種叫法。在這里管爺爺都是喊公的,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孫女喊劉西蕎喊得那么黏糊,爺爺比公喊得還親,加上兒媳婦平時對自己的態(tài)度,才后悔當初不該放任,他不許孫女豆豆再喊劉西蕎爺爺??墒?,這小孩子一旦喊順口,改過來就有些難了。

半坡村兩百多口人,一部分外出打工,一部分遷去城里。短短十年時間,村里人口驟減,真正留守下來的已不能過半百。本來就已經(jīng)是很散落的村子,還被一條雞冠嶺隔成東西兩部分,更是顯得冷落與沉寂。雞冠嶺西面的山坳原來有四戶人家,一戶舉家南下,小孩也被接去廣州讀書,門上落著一把鎖,已很久沒有人打開過;一戶遷去縣城,房子都拆了,屋場上長著厚厚雜亂的草?,F(xiàn)在只有兩戶人家屋里,到了生火做飯的時候,可以看見有青色的煙或灰白色的煙從鐵灰色瓦棱上升起來。其中一戶住雞冠嶺西坡,戶主梅寶田;一戶住對面坡沿,戶主劉西蕎。兩家之間隔一條小溪,挑水洗衣都在這條細細的溪里。

以雞冠嶺為界,將半坡村分為東村和西村,毛豆便是西村唯一的女人。半坡村沒有幾個年輕人在家,毛豆沒有出去打工是因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寸,沒有工廠要她。用毛豆自己的話說,別說左腿再長一寸,就是將右腿鋸掉一截,她也不會嫁到梅家來。就算是嫁到梅家,此時也早去廣州打工了。

結婚不到三個月,毛豆的丈夫就去了廣州打工。女兒今年三歲,總共見過父親三次,而且這三次都還集中在女兒一周歲前。因為丈夫那時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工作,打些零工,有散閑的時間。后來托鄉(xiāng)鄰幫忙,才進得一家上規(guī)模的鞋廠 。有了穩(wěn)定的事做,時間也就成塊了,每每到年關過節(jié)都要接單趕貨,回不了家。丈夫非常珍惜這份工作,生怕因回家誤了工期被老板除名。他也深知毛豆心里瞧不起自己,想努力多掙些錢,留住毛豆的心。

梅寶田的老伴死得早,毛豆沒有見過婆婆。人說沒有婆婆的媳婦好做,這也是有代價的,得干兩個女人的活。誰知這梅寶田比婆婆還要婆婆,婆婆干的活他一樣不干,可婆婆要說的話,要管的事,他一件不含糊,而且人還特別邋遢,這是毛豆最惱心的事。毛豆是個愛整潔,對生活充滿熱情與幻想的女人。也就是說,除去了的那一寸腿骨,別的女人想擁有的、該得到的她都想得到,甚至一些別人沒有的,她也想得到。毛豆與公公梅寶田關系處得很不融洽,其中一條主要原因是她發(fā)現(xiàn)公公老是跟蹤她,生怕她偷了別的男人,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當烏龜。

半坡村山多田少,山地全是松樹林和杉樹林,只有梅寶田家有一小片蔥蘢的楠竹。這片蔥蘢的竹林是梅寶田在半坡村說話的資本,誰家不打個涼床或織個籮筐什么的,都得低頭找他討買或者用東西置換。對于梅寶田,只有兩件東西值得他守護,一是這片蔥蘢的竹林,再就是他的兒媳婦毛豆。他也很清楚村里人的心思,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打這兩件東西的主意。包括劉西蕎。

毛豆是那種喜歡將心里的想法寫在臉上,而且敢于付出行動的女人。她開始將公公的衣服從泡好的木盆里擰出來,丟到一邊,不給他洗。梅寶田生性邋遢,毛豆不給他洗,他就一套衣褲天天穿,實在熬不住才脫下,提到屋下面的溪水里喂口水吃。這些事情為難不了梅寶田,兒媳婦不肯洗,他自己來。讓他惱火的是,后來自己的孫女毛豆也不讓他抱了。公公不能抱孫女,這可是個大問題,已不僅僅是面子上的事了。梅寶田喜歡豆豆可是喜歡到了骨髓里,這與劉西蕎喜歡豆豆,是有本質(zhì)上區(qū)別的。

毛豆出工的時候,常將豆豆放在劉西蕎家里。收工回來,有時也不急著去接,她知道西蕎叔會給女兒喂飯喝水,會料理得妥妥的,自己吃過晚飯洗了手臉,收拾停當才來西蕎叔家接女兒。到了西蕎叔家,她也并不急著接女兒回去,而是坐在彩色電視機前看電視。有時節(jié)目好看,特別是有比較精彩的電視連續(xù)劇,她常常是看到深夜才抱著豆豆回家。這讓梅寶田心里像吞了一只癩蛤蟆,出氣吸氣一癟一鼓。氣也沒辦法,人家毛豆就是存心氣你,尋找離開這個家的理由。梅寶田也只能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地守著兒媳婦,盼著她將孫女帶大,等待著兒子賺了錢回來,保全這個家,自己哪天入土為安,也好跟梅家祖宗有個交代。

有一次,毛豆回來得很晚,抱著女兒在門外喊門。梅寶田故意裝著沒聽見,還打起了鼾聲。毛豆一邊捶門,一邊喊,梅寶田就是不起來。毛豆知道公公根本沒睡著,犟著性子。兒媳婦沒回家,他是不會入睡的,不論什么時候什么天氣。每次在毛豆還沒回來前,梅寶田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不時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屋坪對著劉西蕎家張望,卻不敢去叫。因為不久前他去叫過一次,反被兒媳婦嗆了一鼻子灰,出氣不得。

“有本事你也買臺彩色的電視機啊,我們娘倆保證在屋里看。電視上說啦,孩子小,要多看一些有顏色的東西,能夠激發(fā)女兒的想象力。再說,家里的那臺能算電視機嗎,像個正在下雪的窗戶,光是雪花點,看著眼睛都眩,把我眼睛看壞不打緊,豆豆可是你的親孫女。我看你是沒什么財產(chǎn)留給她了,是想著留副眼鏡當遺產(chǎn)是不?”

梅寶田人窮氣短,只好不再作聲。他將對兒媳婦的積怨全都轉嫁給了劉西蕎,只想找個機會發(fā)泄一下。

機會還真的讓他等著了。

梅寶田硬是將劉西蕎從自己山上砍回來的五根楠竹拖回了家。劉西蕎沒有硬著來,擔心村里人說他仗兒子的勢欺負人。他叫來鄉(xiāng)司法干部評理,希望用公正的方式要回屬于自己的五根竹子。誰知梅寶田一根筋通到底,得知劉西蕎喊來司法干部,就將那五根楠竹一通亂刀砍碎。司法干部嘆著氣,反過來勸劉西蕎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安撫好劉西蕎,司法干部就來警告梅寶田,明年再有竹子長到劉西蕎家的山林,你可不能再找歪理了,按照司法解釋,這應屬自然衍息,竹子應歸產(chǎn)權所有人,你有本事就叫你家竹子的根莫伸到他的地界里去。

在這件事情上,誰都沒有贏過誰。梅寶田雖然將竹子拖回去了,自己也沒有得用??墒?,一個月過去,劉西蕎仍然對此事耿耿于懷。本來他也不是那么一個小心眼的人,但是梅寶田的話太咬肉了,想起來心里就窩火。心里想著,有一天也要報復一下梅寶田,解回氣。

芒種剛過,天就有些燥熱起來,劉西蕎穿著一件兒子給他買的條紋T恤衫,在屋門前曬太陽,想心思。他很少抽草煙,嫌麻煩。也許是無聊,日子難打發(fā),他從抽屜翻出一把煙葉,慢慢切成細細的煙絲,攤在一塊木板上曬潮氣。這時,家里那只威武的大公雞大搖大擺地踱過來,一腳踩翻曬煙絲的木板。細細的煙絲撒了一地,氣得劉西蕎一躍而起,追著公雞轉圈子,就是趕不遠去。劉西蕎蹲下身子,細心將煙絲捋起來,重新攤曬在木板上。稍不留意,那只公雞什么時候又轉了回來,再次踩翻了木板。劉西蕎終于失去耐性,暴跳起來,追著公雞滿坪亂飛。公雞像是在故意氣他,任憑怎么追趕就是不肯遠離他曬煙絲的地方。轉一圈又回來。劉西蕎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跌坐在屋坪上??粗矍耙鋼P威的大公雞,劉西蕎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偷笑起來。

劉西蕎踩著白白的陽光,徑直來到梅寶田家屋坪,一只母雞咕咕叨叨,帶著十只小雞在悠閑地覓食。他伸手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米撒在地上,嘴上學著母雞的叫聲,哄著小雞過來啄食,小雞搖著小屁股圍攏來,他便一只一只捉進隨身帶來的簍子里。回到家,劉西蕎將簍子里的小雞小心翼翼放進一條殺豬用的扁長木桶里,撒了米粒和細碎的菜葉。一切安頓好之后,他開始梳理一個多月來的郁結情緒,一個字一個字回憶梅寶田罵自己那些咬肉的字眼,希望整理出一篇比他更咬肉帶血的腹稿,還擊他。

他在逗豆豆玩耍時還有意教她說,如果你公發(fā)現(xiàn)小雞不見了,你就說我在爺爺屋里看見過我們家的小雞了。

下午,梅寶田果然在他的預料中,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

“劉西蕎,老子日你祖宗。仗勢欺人,老子才不怕你呢,你叫你當官的兒子回來,我一并做了……”梅寶田人未到,歇斯底里的罵聲就傳進劉西蕎的耳朵。劉西蕎出奇的冷靜,心里默念著那篇腹稿。

梅寶田沖到劉西蕎跟前,俯身就去捉木盆里的小雞。劉西蕎大喝一聲:“梅寶田,你敢伸手,我就將手中的這盆開水潑下去。”梅寶田這才發(fā)現(xiàn)劉西蕎手中果真端著一盆滾燙還冒著熱氣的開水。看來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梅寶田被劉西蕎的架勢嚇愣了,手僵在空中,進退不得,進,擔心劉西蕎手中的開水真的會倒下來,退,還沒開戰(zhàn)自己就先示弱了。

“你說這小雞是你家就是你家的呀,真的是有味。我家松樹林長不出竹子,你家母雞沒有公雞踩雄能孵出小雞來?把你家的公雞捉來我看看,去呀,愣著干嗎,去呀……我還懶得說,哪天豆豆被人抱走都說不定,還在這里跟我爭小雞……”劉西蕎一字一句咬著肉,釋放著心里多日來的郁忿。

劉西蕎的話撥動了梅寶田埋藏最深的那根弦。在他眼里,兒媳婦毛豆的的確確是個招惹男人的貨,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誘人氣息,這種氣息能讓男人荷爾蒙爆發(fā)。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毛豆長得很性感。梅寶田當然不會用這個現(xiàn)代詞,但要表達出的就是這個意思。

毛豆喜歡留短發(fā),加上頭發(fā)蓬松,更顯青春煥發(fā)。生了豆豆后,身體有些微胖,恰恰就是這種豐腴給毛豆添了不少魅力。毛豆喜歡出汗,出汗的女人皮膚自然細白。她撩起衣襟扇風的姿勢,讓跟前的男人心旌搖動。隨著一起一落的襟擺,一道白眩的光暈就會在那跳晃,偶爾幅度大的瞬間,還可以看見那對乳峰間的山坳。那里長滿了男人們瘋長的野草,走起路來,兩只豐碩的乳房像兩只不安分跳動著的鴿子,時刻都有振翅飛起來的味道。

農(nóng)村女人很少穿裙子,但毛豆就不這樣,只要是不出工都會穿裙子。穿裙子可以遮掩她一只腿長一只腿短的不足,一晃一閃的裙擺能分散人的注意力。一句話,毛豆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哪些該掩蔽,哪些該張揚。讓她遺憾的是,半坡村能讓她張揚的機會并不多。年輕人都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些老叟童乳,唯一值得她張揚的,就是那個來半坡村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

梅寶田認為,如果真有人要搞自己的兒媳婦,劉西蕎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梅寶田的分析不是沒有理由,不久前,他在給孫女找衣服時,在兒媳婦的床頭被褥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圓形光盤。起先他并不認識這東西,還是與劉西蕎關系好的時候,在劉西蕎家見過這種圓形塑料片,放進一個機器里可以從電視機上看見圖像,跟看電視差不多。兒媳婦偷著藏一張光盤,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這張碟片上印的圖像讓梅寶田怒火中燒。他記得劉西蕎家的那些碟片,上面印的人像都穿著衣服,而兒媳婦廋的這張,上面的人兒全都光著身子,梅寶田認為不該暴露的地方,恰恰夸張地暴露著。梅寶山在心里罵劉西蕎不是人。

梅寶田偷偷地在屋后一個隱蔽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將這張讓人臉紅更讓人心跳的燙手碟片埋了進去。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又似乎想起什么,重新?lián)]鋤將碟片取出,發(fā)瘋地掐撕,直到手中的圓形碟片在他的憤怒中變成比指甲蓋略大的碎片才停止飛舞的手掌。發(fā)泄完之后,他將散落在地上閃著光斑的碎片,用鋤頭刨進坑里,重新填上土。梅寶田在拍打身上泥土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掌已是血糊一片,鮮血已將粘留在手掌上的黃土染成了朱砂色。

發(fā)生這件事,讓梅寶田越發(fā)懷疑劉西蕎了,因為在半坡村只有他家有放映機。在梅寶田眼里,兒媳婦毛豆的行為舉止就是從廋了這張光碟之后,變得有些反常起來的。這天,天已黑好一大陣了,毛豆突然說要去西蕎叔家接三寶的電話。梅寶田說,三寶怎么這么晚打電話過來?毛豆說,三寶講下了晚班才有時間,而且九點鐘后打電話話費便宜。梅寶田狐疑地注視著毛豆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心里想著兒子趕快掙足錢早些回來。

山村的夜晚太無聊太漫長,梅寶田早到了早睡早起的歲數(shù),卻不敢睡去。豆豆已經(jīng)睡了,梅寶田還在繼續(xù)看他的電視劇,等兒媳婦毛豆回來,電視劇情錯綜復雜,看得梅寶田云里霧里,當他從電視劇里看到康熙皇帝七十歲還生了一個兒子時,某根神經(jīng)像是被蜂刺猛地蜇了一下。

劉西蕎比康熙皇帝還要小十歲呢。

梅寶田偷偷來到劉西蕎家放電視機的西廂房外,貼著木板聽動靜。劉西蕎也在看《康熙皇帝》,里面很安靜,沒有聽到兒媳婦毛豆的聲音。梅寶田心里不踏實,將頭伸到窗戶邊,還是未發(fā)現(xiàn)毛豆在里面。直到電視劇結束,劉西蕎關燈準備睡覺了,梅寶田才悻悻回到家,一連抽完兩袋悶煙,毛豆才回來。

“你西蕎叔家早熄燈睡覺了?!?/p>

“西蕎叔家的電話壞了,我去了東村二勝家接電話。”

劉西蕎手里端著一盆開水,與梅寶田一直僵持著,誰也不示弱??粗鴦⑽魇w的架勢,梅寶田不敢硬來,他知道如果自己硬來,劉西蕎真會將手中的開水潑下去,那樣自己的小雞就將會一只不剩,自己的損失就大了。

一袋煙工夫過去,木桶里的小雞在一個勁地鳴叫,不知是看見了主人,還是預感到了災難的來臨。此時,幸好那個來村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從山上松林鑿樹回來,路經(jīng)劉西蕎家才將他們勸開。外鄉(xiāng)人與劉西蕎有積怨,話語自然向著梅寶田。梅寶田覺得這么僵持下去,自己一時占不到上風,只好順著外鄉(xiāng)人的規(guī)勸找個臺階下,從長計議。離開劉西蕎家屋坪,外鄉(xiāng)人對梅寶田說:“怕卵,去鄉(xiāng)政府告他去?!?/p>

劉西蕎的兒子在縣委宣傳部當副部長,女兒在一家國網(wǎng)水電公司上班。一雙兒女都有出息,這讓劉西蕎在半坡村說話有底氣,也很有威望。老伴去年進城帶孫子,跟兒子去住了,剩下他一人在鄉(xiāng)下守屋。兒女們再三要求父親將鄉(xiāng)下的房子鎖了,進城同他們一起住,劉西蕎就是死活不愿意。他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那片綿延的山林和屋邊這條只要下場小雨就會激動不已的小溪。兒女們見父親態(tài)度堅決,也只好依了他。為了讓父親在鄉(xiāng)下生活得好一些,兒女們送來一臺29寸的大彩電,還請人安裝了衛(wèi)星接收機,節(jié)目比城里還豐富??紤]到怕有個三病二痛無人照理,兒女們還給他安裝了一部無線電話機,隨時聯(lián)系,報個平安。

劉西蕎不愁吃不愁穿,就是心里有些空蕩,幸好有豆豆黏他,逗他樂。為了打發(fā)時間,劉西蕎主動承包了半坡村山林的看護工作,當了一名護林員。護林員每月兩百元生活補貼,有錢拿,加上自己又喜歡那片山林,所以非常樂意這份工作,隔三岔五就會巡一次山。也就是因為他太愛這片山林和那些看著長大的樹,才與那個來半坡村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發(fā)生了沖突。

劉西蕎不準外鄉(xiāng)人在山林里放松脂油,從一開始就態(tài)度堅決。放松脂油要在松樹上戳一條“丫”型傷口,下面接一個薄膜塑料吊袋,從樹身洇出來的松脂油就會沿著傷口流進袋子里。劉西蕎總是覺得那是在給松樹放血,太殘忍。放了血的松樹會留下一道深深的永遠不能愈合的疤痕,那種筆直的線條感就沒有了。劉西蕎開始家家戶戶上門做工作,希望他們都不要同意那個外鄉(xiāng)人在自家的山林放松脂油。讓他感到失望的是,這次村里人都沒向著他,這種境況從前是沒有過的。一蔸松樹,外鄉(xiāng)人補償一塊八毛錢,后來因跟劉西蕎慪氣,干脆漲到兩塊。村里哪戶人家沒有上千蔸的松樹,這個賬算下來是很吸引人的,半坡人幾時有這種不需自己出工出力,可以穩(wěn)賺幾千塊的機會,誰都不愿意主動放棄。

這個火一直憋著,劉西蕎又不可能找村里人出氣,只能等待機會。上個月的一天,劉西蕎終于找到一個教訓一下那個外鄉(xiāng)人的理由。他在巡山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家山林有十幾蔸高大標致的松樹被戳了傷口,吊著白色的薄膜袋。這不是外鄉(xiāng)人在有意挑釁,而是一場誤會,埋頭工作時忽略了山界。賠錢,劉西蕎說你有幾個錢;賠樹,不可能,戳都戳了,傷口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劉西蕎說你不是有錢嗎,再給全村每蔸樹加五毛。這一招真的狠毒,村里人因為利益都站到了劉西蕎這邊。劉西蕎一石兩鳥,解了恨又得了村里人的人心,化解了以前村里人對自己的誤解。在外鄉(xiāng)人來村里放松脂油這件事上,他與梅寶田一直在心里拗著勁。梅寶田是贊成外鄉(xiāng)人來放松脂油的,還鼓動村民不要聽他劉西蕎的話,說他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苞谷屎還沒屙完,就在那賣富當貴族。

司法干部聽說劉西蕎在村里仗勢欺人,搶奪村民財物,東西雖小,但影響卻不小,匆匆趕到半坡村了解情況。情況基本屬實,只是事情有些前因后果。上次劉西蕎告梅寶田搶了他的竹子,雖然是梅寶田不對,但最終還是做通了劉西蕎的工作。這次情況卻有了不同,在司法干部心里,梅寶田是弱勢群體,雖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心里的天平還是有所傾向。

“劉西蕎,你兒子在縣里做官,你更要比別人懂得法律法規(guī),要向過去那些鄉(xiāng)賢們學習,做得光明磊落,不能給兒子臉上摸黑,知道么?”司法干部說。

“我屋松樹林長不出竹子,他梅寶田家的母雞沒有公雞踩雄能孵得出雞仔來?他做初五在前,我做十五在后,還說我的不是。不要跟我兒子扯在一起,要說講法我就跟你們講講法,我打電話問過,司法解釋也要遵照當?shù)氐泥l(xiāng)規(guī)民約?!?/p>

司法干部沒想到劉西蕎還真打了電話咨詢,就又反過來勸梅寶田:

“半坡村是不是誰家養(yǎng)了母豬,趕了哪家公豬的雄,母豬下仔要分一只豬仔給喂公豬的人家?”

梅寶田黯然地點點頭。

“半坡村是不是誰家養(yǎng)的母牛,搭了哪家公牛的腳,母牛下仔后要幫養(yǎng)公牛的人家耕一季春?”

梅寶田又黯然地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鄉(xiāng)規(guī)民約,雖然從前喂雞的沒有這種先例,但并不代表這不是鄉(xiāng)規(guī)民約范疇,只是喂養(yǎng)公雞的人家主動放棄了這種權利?,F(xiàn)在你與劉西蕎有過節(jié),他自然不會讓你。你看這么著行不?”司法干部看了一眼梅寶田,“你抱回八只,留兩只小雞給劉西蕎。不就是兩只小雞么,到不了哪里去,明年自己養(yǎng)兩只大公雞,別再將把柄送到別人手里握著,也別老想著公雞不能下蛋就不喂養(yǎng),公雞有公雞的好處,一可以避邪,二可以打鳴嘛。家里沒公雞沒生氣,太沉寂了,有只公雞叫人都精神些,你說呢?”

梅寶田再次黯然地點了點頭。

梅寶田沒有取得全勝,這是他起先沒有預料到的。他沒有想到劉西蕎會來這一手,雖然只分出兩只小雞,但這種失敗感遠不是失去兩只小雞那樣簡單。一種外人無法覺察的隱痛噬咬著他,加上昨天出工淋了一下雨,梅寶田病倒了。

躺在床上的梅寶田,一遍一遍回憶咀嚼司法干部的話,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消化。

“有能耐你叫你家的竹根,別伸到劉西蕎家的地界里去?!?/p>

“明年自己喂兩只大公雞,別再將把柄送到別人手里握著。”

最后就只剩下這兩句話消化不了,一直頑固地盤根錯節(jié)生長在他窄窄的胸膛里。

梅寶田睡不安穩(wěn)了,從床上爬起來,找來鋤頭和筲箕,拖著虛弱的身子出發(fā)了。來到屬于自己的地界,看著眼前這片蔥蘢的竹林,一個多月來的郁結心情似乎一下子寬敞開來,這是他唯一的驕傲,守住了這片竹林,他就守住了在半坡村的地位;守住兒媳婦毛豆,他就保住了在半坡村的尊嚴。走進竹林深處,碩大而翠綠的竹子撐起一片濃蔭的天空,外面驕陽似火,人處其中,一種清新而舒暢的情緒漫過梅寶田的周身,剛才還疲軟的身軀頓時精神起來,他坐在竹林里一塊干凈的草坪上,慢慢抽完一袋煙,才自豪地走出竹林,沿竹林轉了一圈,最后回到與劉西蕎搭界的那條傍山小路上。

梅寶田要沿著這條小路邊沿挖一條深溝,長度一直要圍滿竹林與劉西蕎家山界接壤的區(qū)域,他用腳板粗略地度量一下,大略二十多丈,按一天一丈計算,二十天就夠了。說干就干,梅寶田揮鋤掘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時令正值盛夏,頭上的太陽像一團火,落地生煙。毒辣的火舌舔舐著梅寶田的背脊,豆大的汗粒沿著他舞動的手臂,落進剛翻挖出來猩紅而干燥的泥塊上。一天,兩天……腳下的溝槽在慢慢向前延伸。梅寶田生性邋遢、慵懶、渙散,做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目的明確過。目的明確,做事自然變得果斷忘了疲倦,不到二十天,梅寶田就完成了這項大工程。

他沿著淹齊腰身的溝槽,來回走了好幾趟進行驗收檢查。前幾天挖掘時,他找到了那根伸延到劉西蕎家地界里去的竹根,怒火瞬間涌上來,手起鋤落,一根比鋤頭把還粗的竹根被橫腰斬斷。他撿起這根掐頭去尾的竹根,覺得這截竹根就像劉西蕎的手,專揀滅燈熄火的時候偷攫自己的東西。更讓他氣憤的是還不只發(fā)現(xiàn)這一根,許多竹根都長到路邊來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幾年后……梅寶田不敢往下想,他對自己這次掘溝行動的果斷態(tài)度非??隙?;同時,對這次行動的創(chuàng)意深表贊賞。遠遠望去,剛挖好的溝槽像極一條護城河,圍護著自己這片蔥蘢的竹林。

護城河里灌注的是水,梅寶田可不會往這條溝槽里灌水,他要往這條溝槽里灌仇恨,他搬來石板,一塊連一塊砌進溝槽,組成一道縝密而堅實的石墻,只有這樣,才能堵死那些不安分的竹根長到劉西蕎家的山界里去。

鋪填石塊比掘溝容易,但年齡帶來的障礙使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積怨可以滋長人的耐力,可不能滋長力氣。挖掘溝槽拼的是耐力,這點梅寶田不怕。可這人上了年歲,氣力就明顯不如從前,一些大的石板他根本奈何不了,如果全用能搬得動的小石板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石板越多,縫隙就越多,縫隙越多,竹根穿過石墻的概率就越大。

梅寶田想到了那個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放開這個外鄉(xiāng)人與劉西蕎的積怨不說,單憑他與梅寶田的“唇齒”關系,也得過來幫忙。放松脂油需要先用“S”形鑿刀,戳一條“丫”字形油槽,在“丫”字的末端必須斜著樹身打入一節(jié)用劈開的楠竹節(jié)做成的竹筧,這樣沿油槽流下來的松脂才能接進懸掛下面的薄膜吊袋里。半坡村就梅寶田一家有竹子,如果梅寶田不賣給他,他就得從相隔幾十里外的外村去購買,豆腐盤成肉價錢不說,時間也不允許,所以外鄉(xiāng)人不敢不來幫他,梅寶田心里非常清楚這一點。

外鄉(xiāng)人沒有梅寶田想象的答應得那么爽快,他有他的顧慮。上次與劉西蕎起沖突,讓自己虧了不少錢,出門在外,求的是財。外鄉(xiāng)人說:“你也知道,放松脂油靠的就是這大伏天,太陽大,出油快,如果不即時跟戳,就會影響產(chǎn)量。本來給你們每蔸樹的補償價就高了許多,如果再不努力加把勁,今年準會虧得只剩下條短褲子回老家了。”

外鄉(xiāng)人還在說,卻被梅寶田打斷了:“你信不信,不來幫忙,你的成本就更高了?!?/p>

“我當然信,也不敢不信,只是這天不等人啊,老哥?!蓖忄l(xiāng)人說著,一臉的委屈。

“如果你肯幫我,我也不會讓你吃虧,你幫我一天,我就讓你在我的竹林砍一根楠竹,而且大小由你挑?!泵穼毺镞B嚇帶哄。

外鄉(xiāng)人知道梅寶田的個性,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絕幫忙的后果。一根楠竹,一天工,這么往下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