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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0年第8期|包倬:初開
來源:《草原》2020年第8期  | 包倬  2020年10月29日22:24

半山溫泉酒店真在半山上,離縣城五公里。四海用智能手機訂了房,并且給酒店前臺打電話,說需要接送服務。然后,他立即關機。這個十八歲就在外流浪的人,這些年來,像個漂流瓶一樣,心里裝滿了各種想法,不時將自己扔向茫茫人海,不時被人拾起又扔出去,周而復始。

“怎樣?”葉開花問。

“啥?”四海反問。

“電話?!?/p>

“沒啥。”

十分鐘后酒店派來一輛國產(chǎn)轎車。在等車的過程中,四海一直牽著葉開花的手。牽手,葉開花既不反對,也不回應,就像這手不是她的。其實,自從到了縣城,葉開花整個人就顯得六神無主。四海說去買幾件衣服,她說好的。四海說去看場電影,她說嗯。四海說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她說好。

新修的柏油路在下午的太陽下閃著光,像條闖入城郊的黑色巨蟒。那些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的農(nóng)家樂站在路邊,餐飲、停車、棋牌之類的字樣不時閃現(xiàn)。公路盡頭,便是這家剛開業(yè)的酒店。門前的噴水池里還沒有水,兩條銅鑄的龍干涸地張著嘴,眼巴巴地望著前方。大廳里飄著淡淡的油漆味。葉開花打了個噴嚏,她壓抑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滑稽——啊啾。

前臺服務員要他們出示身份證。葉開花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在大廳里拉開藍色牛仔包的拉鏈,將布鞋、舊衣服、梳子、毛巾以及一個裝著方形不明物的紅色布包拿出來,攤放在地上。她清楚記得離開阿尼卡時,是帶了身份證和戶口冊的。四海就那么站著,看著,嘴上叼著香煙,說慢慢找,不急,不急。葉開花翻遍背包里的衣物,站起身來,沮喪地望著四海。

“老了,記性被狗吃了?!比~開花自嘲道。她四十五歲,外貌和歲數(shù)相稱。如果人這一生活到六十歲算及格的話,她還差十五年。

“你確定自己真的帶身份證了?”四海的語氣中流露出懷疑,“難道它長翅膀飛走了?”

葉開花驚慌地點頭,同時將手伸向衣兜和褲兜,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但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抱歉的笑容,從牛仔褲的右后兜里摸出了身份證和戶口冊。

“今早走時好緊張,總覺得有人盯著我看?!?/p>

登記住宿信息時,葉開花的心一直在跳。但工作人員并沒有多問。電梯下行,數(shù)字跳動,叮咚一聲門打開,葉開花搶先進了電梯。服務臺后面?zhèn)鱽砹诵β暋?/p>

房間很大。除了一張大得可以橫著躺的床外,還擺了一張自動麻將桌和四把椅子。左邊床頭柜上放著一本地方文人出版的古體詩集和酒店宣傳冊,右邊放的是付費避孕套和同樣需要付費的其他成人用品。

四海進了衛(wèi)生間,玻璃門縫里傳出飛濺的尿聲。葉開花默默坐在麻將桌前,紅著臉,手上不知何時捏了一只麻將。

“是哪樣?”四海一身輕松地走出來,潮濕的雙手在葉開花的肩上捏著,仿佛她的雙肩是兩張餅。他確實是這樣說的,是“哪樣”,而不是“啥子”,葉開花聽出來了,也聽懂了。這些年,四海走南闖北,除了收獲一些半生不熟的謀生技藝外,還收獲了一些南腔北調(diào)的外地方言。阿尼卡人把四海嘴里的腔調(diào)當笑話講,但至少現(xiàn)在,葉開花覺得這正是四海的過人之處。

葉開花偷瞄了一眼手上的麻將,笑著說,“二筒?!?/p>

“二筒像什么?”四海進一步引導。

“想不出來?!比~開花紅著臉說。

其實,葉開花也想上廁所,但她憋著。尿意和血液讓她身體腫脹,仿佛輕輕一按就會爆裂。她站起身,來到了陽臺上。山下是縣城,葉開花的心里涌起一絲怯意。這是她所能親眼看到的城市的樣子,至于更大的城市,她只在電視里見過。她看著那些樓房,竭盡所能地想象它們:那個升起國旗的地方,應該是學校;那片低矮的紅色建筑應該是老小區(qū);那個聳立著煙囪的地方,可能是個工廠。這時,四海在床上喊:“哎,我說姑娘,你打算在那里做一棵電線桿嗎?”

他又換了一種腔調(diào)。他叫她姑娘。

“我都快要當奶奶的人了?!庇写嗡坏貌恢赋鏊挠妥旎噙^了頭。

“但在一個應該當爺爺?shù)娜搜劾?,你就是姑娘,”他說,“人呢,心態(tài)決定一切。”

葉開花扭過頭,見四海正在床上向她招手,滿臉詭笑。

“進來,”四海勾了勾手指,“進來讓你看個東西。”

“你想讓我看啥?”葉開花邊走邊問來到床前。

“看我噻?!彼暮Uf著,出其不意地抓住了葉開花的手。

她仍然和先前一樣,不拒絕,也不回應。她低著頭,耳畔嗡嗡響著,像是有一只蟬在頑強地鳴叫。四海用力一拉,葉開花跌進了他的懷里。他抱緊她,像是抱著一只受了驚嚇的貓,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他估摸著她已經(jīng)沒那么緊張了,開始吻她。他們的親吻像是在胡亂吃對方的嘴唇,甚至發(fā)出了吧嗒聲。但接下來更進一步的動作,葉開花堅決制止了。她像掐斷一棵剛冒土的豆芽,掐斷四海心里的那種念頭。短暫的僵持后,四海放開她,并且?guī)退酆昧艘r衫紐扣。樓上有一把該死的電鉆嘯叫起來,那尖利之聲鉆進耳膜,鉆進他們的骨頭縫里。

“沒關系的。”四海在噪音中說。

“啥?”

“沒啥,我們該下樓了,吃飽了才有力氣?!?/p>

“真沒啥?”

“真沒?!?/p>

四海的回答比葉開花期待的似乎遲了那么一點點。

山林是個隱秘的世界?,F(xiàn)在的人們不再上山砍柴、割草,只在蘑菇冒土的季節(jié)才會去打擾鳥獸們的清靜。所以,在山林里約會,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們曾在樹林里親吻。他張嘴的時候,像是打開了一個封閉已久的香煙盒子。她不太習慣親吻,她死去的丈夫沒有這個習慣。那時,四海將葉開花攬入懷里,頭頂?shù)臉渖疑嫌兄幌铲o叫了起來。她受了驚,想掙脫,但他卻摟得更緊了。

“啊么,連喜鵲也來祝賀我們啊?!彼暮?鋸埖馗呗曊f。

確實,如人們所說,他能夠把天上的飛鳥哄下來,落在肩上。那時,她對他的油腔滑調(diào)心存反感,甚至感到了某種屈辱。不能讓他得逞,她想,她甚至想扇他一耳光,或高聲叫喊。但是轉(zhuǎn)瞬,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同情心?!八駛€孩子,”她心想,“他餓了,像頭發(fā)情的驢子,哭喊了那么多年?!?/p>

每一次拒絕他,她心里都隱隱不安。但看到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這不安又變成了一種微妙的幸福。也許他并不像別人說得那樣,她心想。

酒店的大廳里有一個賣銀飾的柜臺。四海問柜臺小姐,這是不是葡萄村的銀?對方說是。他跟她講起葡萄村,那里最有名的是銀飾、葡萄和賭博。他買了一只銀戒指。

“黃金的,我買不起,只能送你這個了?!?/p>

他有送女人禮物的習慣。不刻意,就地取材。他倆在山上見面時,他送她一把山茶花。她拿回去插在兩個空酒瓶里,擺放在神龕上。她丈夫的遺像在墻上微笑。茶花還是骨朵,至少要十天才會蔫。她從茶花想到了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死亡像只巨大的禿鷲,躲在看不見的樹后面,但總有一天它會俯沖而下,要了人的命。葉開花的丈夫一年前死于車禍,享年四十四歲。他倆是同年生人,他比她大七天。他們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生有一男一女。如果丈夫不死,她現(xiàn)在最關心的事情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和兒女的婚事。

丈夫的死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短暫而不可更改。生與死,像白與黑。葉開花想起死去的丈夫時,總覺得死者墜入了冰冷漫長的黑暗里,而自己還活在這充滿光和熱的人間。

她在丈夫的葬禮號啕大哭,出于一種本能。那種感覺就像陪伴在身邊多年的某樣東西,突然丟失了。她看到丈夫被洗凈,入棺,蓋棺,抬走,火化,變成了山林中的一堆黃土。

“他一生為溫飽奔波,就這么死了,真可憐。”

丈夫死后,葉開花的腦袋木木的,整個人被掏空了,心空得泛著回聲。兒女們不再讓她下地干活,只做些家務事??赡挠心敲炊嗉覄帐滦枰プ瞿??她整天待在空蕩蕩的家里,連走路和咳嗽都變得小心翼翼。她獨自輕聲慢語,和桌子、椅子、公雞、大門……或墻上的照片說話。

“你說這人啊,一眨眼就老了,我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可是,就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

“哎,你這只該死的公雞,比人還可憐,人想要你死,你就得死。”

……

有時候,葉開花也去村里走走。但是,除了那些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學齡前兒童,她很少遇到別人。她走在空蕩蕩的路上,像只空瓶子,被風吹得嗚嗚響?!白屛蚁碌馗苫畎?,”她哀求兒女們,“這樣閑著,我全身的骨頭發(fā)癢?!钡膬号畟円砸环N詫異的表情看著她,告訴她,勞累了半輩子,該休息啦。于是,葉開花除了發(fā)呆、自言自語,就剩下看電視劇。她跟著電視劇哭,跟著電視劇笑,哭笑累了,她就睡一會兒。有時候她夢見死去的丈夫,也夢見自己的死。

電視機是二十年前買的,像只笨重的大箱子。但在那個時候,這不叫笨重,而叫氣派。丈夫生前一直想換臺液晶電視,但又舍不得扔掉舊的。某天中午,葉開花按下電視開關,熒屏上不再顯示圖像了。

葉開花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問問四海這段時間在不在阿尼卡。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四海肩挎藍色帆布包推開了葉開花的門。他穿著干凈的西裝和襯衫,臉和手肥嘟嘟的。葉開花上次見四海,是在丈夫的葬禮上。這個在別人眼里好吃懶做的家伙,在葬禮上忙前忙后,搬桌子、端菜、殺雞,到處都有他的影子。在抬棺的隊伍里,四海走在最前面。葉開花一直記得他汗流浹背、咬牙切齒的樣子。遺憾的是,在喪事后的答謝宴中,卻沒有四海的影子。

阿尼卡人說四海的修理技術(shù)并不高明,只能勉強糊口,他之所以搞修理,完全是為了逃避農(nóng)活。此外,由于此人長期在外游蕩,父母留下的老宅已在風雨中倒下,他已經(jīng)居無定所。人們只在家用電器壞了的時候想起他,但他經(jīng)常不在村里。

“真巧,昨天剛回來,今天你家電視機就壞了?!?/p>

他嘴里的話總帶著一種夸張不實之感。他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洗發(fā)香波味,胡子刮得很干凈。葉開花輕輕朝一旁挪了挪身子,那香味一直在她鼻尖前縈繞。

“電視機不會顯示圖像了,但聲音還能出來?!彼f。

“顯像管壞了,我改天來給你換個新的。”

“你不打開看看嗎?”

“不用看。我修過的電視有幾卡車了,一聽便知問題所在?!?/p>

四海的自信讓葉開花有點失望。她以為,四海很快就能修好電視,但現(xiàn)在看來,今晚的電視劇是要錯過了。她問他換顯像管要多少錢,他淡淡一笑,說錢是王八蛋。他抽著煙,喝著茶,舉手投足刻意與眾不同,就像在他的周圍布滿了攝像機,或者臺下坐著萬千觀眾,他必須把每一秒都做得準確到位。如果此時身邊有面鏡子,他一定對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滿意極了。而那個坐在他身邊的、唯一的觀眾,此刻心里涌起了幾分尷尬。

“你這一年都去哪里瀟灑啦?”她無話找話。

“瀟灑?”他的臉上隨即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聲音低沉,“我知道自己和一條流浪狗沒啥區(qū)別。但是,不四處走,又能怎樣?上無一片瓦,下無一寸土!”

“房子被雨淋垮了,那你的土地呢?”

“被我打牌輸?shù)糍u了?!彼暮Pα诵Α?/p>

葉開花噎住。好在四海似乎很快忘了剛才的話,將目光投向了神龕上笑盈盈的遺像。那其實是一張合照,另一半是葉開花。丈夫死后,翻遍家里只找到這張照片,只能遮住一半翻拍。

“哎!你說,人死后真會收腳印嗎?”葉開花問。

“我又沒死過,咋知道?”四海瞄著葉開花,然后不失機智地繼續(xù)說,“不過,我想這要看死后是怎樣去收腳印,坐飛機,火車,汽車,還是走路?如果是走路,像我這種走過二十個省的人,收腳印比活著還辛苦?!?/p>

葉開花被四海逗笑了。

“像我這種,最遠只到過縣城的,就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彼f。

她由此想到丈夫活一輩子,最遠去過昆明,還被小偷劃開了衣兜,在天橋下睡了一晚,然后一路搭貨車回阿尼卡,并從此開始詛咒外面的世界。想到丈夫,葉開花整個人又萎靡了。

“我兒子和姑娘就快回來啦?!彼f著,拿眼睛看四海。

“啊?!彼暮Vさ毓首黧@訝地叫了一聲,“我該走了,還有好幾家人等著我呢?!?/p>

他走到了門外,又折回來,留了葉開花的手機號碼。

葉開花的兒女對四海嗤之以鼻,他們稱他為“那家伙”。吃飯時候,他們談起四海,把他當作開胃小菜。

“那家伙就是個混飯吃的,聽說他會故意拖延時間,一臺電視修一個星期?!眱鹤诱f。

“聽說他欠人賭債,被打斷過肋骨?!迸畠赫f。

“聽說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葉開花像個母親般提高了聲音,“多扒口飯塞住嘴,少管別人的事?!?/p>

兒女同時愣了一下,對望一眼,正欲開口,葉開花又像個母親般地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其實,他也挺可憐的,無依無靠,像個孤兒?!?/p>

第三天中午,門外響起摩托車的聲音。四海在狗叫聲中,抱著一臺電視機走進了院子。

“你干啥?”葉開花問。

“給你換個新電視,”四海說,“那個舊電視,不值得修了?!?/p>

他將舊電視撤下,換上新的,調(diào)試一番,畫面比以前更清晰了。然后,抱著舊電視往外走去。

“你站住,你到底在干啥?你得給我說清楚。”葉開花急了。

“以舊換新啊,”四海笑著說,“現(xiàn)在的家電生意都是這么干的?!?/p>

“那我要補你多少錢?”

“不用補錢,”四海說,“舊電視的零件比新的還要好呢。”

四海卻迅速把舊電視綁在摩托車后面,突突突地騎走了。他那樣子,不像是送電視,倒像是在偷電視。

兒女們干活回來,葉開花說舊電視不值得修了,換了個新的,補了兩千塊錢。兒女大呼上當,罵四海是騙子。葉開花沒有爭辯,只在心里同情四海。她想,真得找個機會給四海兩千塊錢,不能讓他吃虧了。

半山溫泉酒店附近的小餐廳剛開業(yè)不久,生意清冷。四海帶著葉開花走進餐廳時,服務員們分成兩組,一組在玩撲克,一組在玩手機。葉開花有種打擾別人的感覺。一個穿深藍色衣服的服務員應聲而起,提了茶壺和杯子走來。她大概二十幾歲,個子不高,在臉上綴著幾顆雀斑。

“兩位吃點啥?”那姑娘微笑著倒茶。

“叫你們老板來?!彼暮Uf。

“老板不在,需要幫您打電話嗎?”

“那倒不用,”四海說,“有什么好吃的推薦?”

“我想吃一碗面條?!比~開花搶先說。

“別聽她的,”四海說,“快說,有什么好吃的?”

服務員推薦了野生菌、鱔魚、辣螃蟹和驢肉。但她每說一樣,四海就否定一樣。野生菌山上多得是,我們吃膩啦。鱔魚是用避孕藥喂大的。辣螃蟹除了殼已經(jīng)沒肉。而至于驢肉,四海唱了起來,“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你看,騎都舍不得騎,怎么忍心吃呢?”

“那就回鍋肉、小炒肉、蒜苗牛肉、黃燜雞,這些都賣得好?!狈諉T被逗笑了。

“聽你的,回鍋肉、蒜苗牛肉,白菜豆腐湯,再加一碟花生米,一斤白酒?!?/p>

服務員退下。打牌的那一桌,因為某張牌而爭論起來,拍響了桌子。四??戳丝粗車?,目光重新落到葉開花身上。

“真得感謝你家的舊電視,”他說,“如果它不壞,我還找不到登門的機會呢?!?/p>

現(xiàn)在,葉開花已經(jīng)習慣了四海的花言巧語。很多平凡的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都有一種莊重感。他反復強調(diào)天意,就像老天真的有空管他們的事似的。有時候,她也附和他幾句,因為她寧愿相信,事實真如他所說。

“我還沒給你電視機的錢呢。”她說。

“我有你了,還要錢干什么?”

葉開花又羞得低下了頭。四??偸浅銎洳灰獾卣f出甜言蜜語,讓葉開花臉紅心跳。她跟丈夫生活了二十幾年,她沒有聽到過一句好聽的話。他總是板著臉,像塊沉默的石頭。即便是要她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fā),伸手就脫。

自從抵達了縣城,葉開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團亂麻。她的腦袋不夠用了,一半要用來想象沒有了她和四海的阿尼卡,一半要用來接收洶涌的人潮。

“你一整天都魂不附體的樣子?!彼暮6似鹈媲暗木疲p呷了一口,淡淡地說。

“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葉開花如實回答。

“管那么多干嗎,離了你地球就不轉(zhuǎn)了?”四海說。

手機關機了,在她的褲兜里。她的兒女不難猜出,她是跟他走了。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阿尼卡人必定會四面八方尋找他們,并且形成一段時間的話題。

身份證和戶口冊,在她牛仔包的夾層里(這一次,她記牢了)。按四海的計劃,明天他們就去民政局登記,然后造成不容更改的事實。

那天他牽了她的手,她沒有反抗。他擁抱了她。他親吻了她。他伸出抹布樣的舌頭,在她嘴里攪。她快被他攪暈啦,只能狼狽而逃。她在森林里奔走了一陣,才想起扛在肩上的斧頭。她順手砍下路邊的一棵樹,截了一段扛回家去。她以為瞞過了兒女,這事就成了秘密。哪知沒過三天,阿尼卡的人都知道了她和四海的事。葉開花想不明白,兩人在山林里約會,怎么會被人知道了?難道是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告的密?

“媽,我們聽到了一些不好的話?!迸畠赫f得直截了當。葉開花渾身哆嗦了一下,尚不待她鎮(zhèn)定下來,女兒又接著說,“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也要照顧我們的臉面。”

“你難道沒有聽到關于他的傳言?”兒子試圖用一種委婉的語氣談母親的感情問題,但剛一出口就失控了,“整個阿尼卡,有誰會看得上他呢?”

那時,葉開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像一個未被捉住但被認定的小偷,抵賴已無濟于事。

“是的,”她支吾著說,“我們在談……”

雖然她始終沒有勇氣說出“戀愛”二字,但她承認了。她渾身輕松了,像片羽毛,就要飛翔起來。她在飛翔中恢復了做母親的威嚴。

“他究竟怎么了?是殺人放火,還是坑蒙拐騙?全世界的臟水都往他頭上潑,你們真的了解他嗎?”葉開花振振有詞,但這威嚴的火苗很快就被女兒的一盆冷水給澆滅了。

“你對他的了解,不也只是通過他那張?zhí)旎▉y墜的嘴嗎?”女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已經(jīng)顧不上母親的面子了,“媽,你雖然四十幾了,但你沒談過戀愛,你明白嗎?”

這話像一根針刺在了葉開花的心尖。她顫抖、憤怒,又心生悲涼。

“老娘正是因為沒談過戀愛,所以才要談一次?!彼俅畏磽?,“否則,這一生白活了。”

“如果他騙你呢?”兒子問。

“那我也心甘情愿?!比~開花說。

女兒和兒子對視一眼,沉默了。接下來的幾天,那個家里像是生活著三個啞巴。他們相互之間不打招呼,各做各的事。再后來,女兒和兒子將葉開花當成了一團空氣。他們加強對她的監(jiān)視,不再讓她單獨待在家里了。兄妹倆甚至想去找四海談談,但后來又覺得這事實在談不出口。怎么談呢?難道告訴四海,不準跟他們的母親往來?

那幾天,葉開花的身后就像長出了一根尾巴。兒子和女兒不但有意無意地跟著她,甚至,她掏手機,打噴嚏,掏耳朵……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兒女的目光。特別是葉開花的電話響時,所有人都緊張成一團。

四海似乎意識到出事了。他的電話催命似的打來,但迫于兒女們凌厲的目光,葉開花只好掛斷。她不是怕他們,而是不想把關系鬧僵。有幾次,門外響起摩托聲和狗叫聲,屋里的三人沉默著打開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直到摩托聲漸漸遠去、消失。屋里,啞劇繼續(xù)上演。

但老虎也有瞌睡之時。第十天,兒女們放松了警惕。四海半夜打電話來,葉開花在被窩里接聽。她對他所有的提議,全盤接受了。從那時起,她決定將自己的腦袋交由四海來掌管。

趁菜還沒上來,她起身去了洗手間。她在那里偷偷打開手機,看到了二十個未接來電,有兒子的,也有女兒的。她趕緊關了手機。洗手臺上的鏡子很臟,這讓她看上去像個沒洗臉的人。上午的時候他給她買了口紅,她不好意思用。但此刻她想,如果把嘴唇涂一下,也許會好看一點。反正,這里是縣城,不像阿尼卡,人們會對涂口紅的女人說三道四。

自從有了四海,葉開花的生活就成了一團亂麻。特別是到了縣城,她更是像一株深秋的稗子,東風是四海,西風是兒女,北風是那死去的丈夫,搖啊晃啊,暈頭轉(zhuǎn)向。

等服務員上菜的時候,葉開花看著四海的腦袋走了神。幾綹白發(fā)叛徒似的顯露出來,像積雪尚未化盡的林蔭處。這個去過很多地方的男人,見識過高山湖泊、飛機高鐵、高樓大廈、雪山草地……但是現(xiàn)在,他和她一樣,連頭上的白發(fā)也相似,不是雪白,而是正處于由黑變白的灰色中。

“真的不用管他們?!彼暮M蝗淮蚱屏顺聊f,“等過了這一陣,我去跟他們說?!?/p>

“嗯?!比~開花在喉嚨里哼了一聲。

菜上來,最后上的是酒。葉開花又想起了死去的丈夫。這個嗜酒如命的老實人,跟很多鄉(xiāng)村酒鬼相比,他喝醉后,就呼呼大睡,不打她,也不在她身上折騰。

“再加個酒杯吧?!比~開花說。

四海反應過來,高聲叫服務員再加一套碗筷。葉開花盛飯菜,四海倒酒。酒菜擺好,四海碰了一下亡靈的杯子,一口干了。葉開花眼圈紅了。她不確定人死是否如燈滅。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那個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的男人會恨她還是祝福她?在他死后,在四海出現(xiàn)以后,她夢見過丈夫。嚴格說,是夢見一只伸向她的手。她沒有看見他的臉,但她無比熟悉那只手。

“大哥啊,生前沒和你喝過酒,今晚,我們就喝他媽個痛快吧?!彼暮S值沽艘槐?,朝那個杯子碰了碰。

“我替他喝?!比~開花端起了亡靈的酒,卻被四海按住了手。

“這是兩個男人的事,跟你沒關系。”他說,“我和他喝幾杯,再和你喝?!?/p>

葉開花將杯子放回原位,先前的饑餓感已蕩然無存。她的丈夫因酒而死。她活到四十五歲,沒有沾過一滴酒。她想,如果自己的第一杯酒是為死去的丈夫而喝,那也算是對他的某種補償。但四海的話里聽出了某種醋意。她停了嘴和手,靜靜聽著四海對著那個空座位絮絮叨叨。

“大哥啊,這人活一世,真他媽的沒有意思,是吧?!彼暮T秸f越動情,仿佛那座位上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你一輩子在阿尼卡,我一輩子在外面漂,最后都他媽的一無所有?!?/p>

正在四海跟亡靈喋喋不休地說話時,餐館里進來三個客人,坐了葉開花他們隔壁桌。那是三個年輕女人,穿著暴露得令葉開花不敢多看。她們抽著煙,菜沒上來之前先點了啤酒,邊喝邊劃拳。她們的拳法嫻熟,聲音洪亮。四海猜出了這三個女人所從事的行業(yè)。他忘記將目光從她們身上撤回來,也忘記了手邊的酒杯。

“好看嗎?”葉開花低聲問,她放下了筷子。

四?;剡^頭來,朝葉開花笑笑。他給她倒酒,但她拒絕了。

“我不想喝了,”她說,“你繼續(xù)看吧?!?/p>

四海一時語塞。又聽隔壁桌的女人們相互無所顧忌的調(diào)侃、嗔罵,語言放肆。

“聽聽,聽聽,”四海低聲說著,朝葉開花撇嘴皺眉。但是,葉開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叫服務員送來一碗米飯,默默吃了起來。

四海笑著抿一口酒,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咂嘴聲。他的左耳還留意著隔壁桌的話題,右耳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葉開花身上。

“生氣啦?”他痞笑著,夾了一顆花生米放進嘴里,美滋滋地嚼著,“你一生氣我就高興。這說明你在乎我?!?/p>

葉開花聽了這話,瞪了四海一眼。她在他面前已經(jīng)變成了透明人。她知道自己的妒意是那么不合時宜,但是,在那一瞬間,她決定任性一回。

她默默放下了碗筷,看著四海。那沉默的眼神,如暗流洶涌的深海。四海緊張起來,臉上漸漸失去了笑容。他放下酒杯,瞇著眼睛看向隔壁桌,卻沒想到其中一個女人對她笑了笑。

“看見沒?你要喜歡,可以過去喝一杯。”

葉開花說完這話,站起身走了。她聽到四海在后面大叫服務員結(jié)賬,然后緊跟著追出來。她加快了步伐。天已經(jīng)黑了,街燈昏黃。四海氣喘吁吁追上來,一手提著吃剩下的花生米和半瓶白酒,另一只手想來牽葉開花,但被她甩開了。她快步朝前走去,四海在后面追著,喊叫,心急如焚。她不但沒有停下,反而越走越快,怒氣沖沖。她想起了他剛才看向隔壁桌時那垂涎三尺的目光,她越想越氣,一路小跑回了酒店房間。四海緊隨其后,氣喘吁吁地趕到,他漲紅著臉,已經(jīng)沒有了嬉皮笑臉的神色。

“真生氣了?”他不甘地說,放下手上提的東西,想擁抱她,但她像條泥鰍似的溜走了。葉開花來到陽臺,她看向夜晚的縣城。她卑微的靈魂對那些燈火產(chǎn)生了某種恐懼,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潛藏在暗處的螞蟻。

四海癩皮狗似的跟了上來,把葉開花堵在陽臺上。這次她無路可逃了,被他從后面緊緊抱住。她沒有拿開他的手,但這并不代表她已經(jīng)原諒了他,而是一種無視。那雙手,此刻正在她的小腹處,十指交叉,她無動于衷。

“親愛的,”四海說,那熱乎乎的氣息游走在她耳畔,她不由得渾身戰(zhàn)栗。

“明天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他哀求說,“不要再生氣了好嗎?”

葉開花感覺身上像被人用針扎了一下?!耙患胰恕边@三個字像三記重拳,一下子擊中了她的軟肋。她清楚記起了身份證和戶口冊所放的具體位置,如果一切順利,天亮后他們的照片就會出現(xiàn)在同一個紅色小本上了。現(xiàn)在,葉開花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了。她轉(zhuǎn)身面對著四海,甚至笑了笑。

“我們說會兒話吧。順便把那半瓶酒喝了。我也要喝?!彼f。

葉開花從玻璃壁柜里取出倒扣著的兩個玻璃杯,把剩下的酒一分為二倒了出來。兩人對坐在麻將桌前,攤開了塑料袋里的花生米。四海朝葉開花舉起了酒杯。

“來,寶貝,喝一口,為了我們的明天。”他說。

葉開花的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她喝下一口酒,心里燒起來。她想跟他談談,但又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始。倒是他又講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滔滔不絕??吹贸鰜?,這些話在他心里憋太久。他說他有好幾次差點死了,一次是生病,一次是跟人打架,一次是喝酒,還有一次是想自殺。他說他愛過三個女人,他們?nèi)紵o一例外地離開了他。

“為啥?”葉開花問,“她們?yōu)樯兑???/p>

“因為他們要把我留給你啊?!彼暮9笮?。

“四海,你別笑,我認真問你,我是個壞女人嗎?”葉開花抿了一小口酒,含在嘴里,一臉痛苦地難以下咽。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四海反問道。

“我就覺得,人活一輩子,需要談一次戀愛。”她說,“我這樣的想法會不會也很不要臉?”

四海壞笑著,把頭從麻將桌上湊過來,親了她的額頭。

“你喝一口,我就告訴你答案。”

葉開花單獨喝了一口。這一次,她似乎有點適應酒的味道了。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彼暮Uf。

“我哪里好?”葉開花紅著臉說,“來到縣城,我覺得我啥都不是?!?/p>

“重要的不是你哪里好?!彼暮Uf,“而是我覺得你哪里都好?!?/p>

四海站起身,關了屋頂燈,只留床頭燈照明。葉開花感覺輕松了一點。她第一次主動朝四海舉起了杯子,兩人喝了一口。

“四海,”葉開花認真說,“你別騙我,我不值得你騙。我只是一個死了男人的老女人,我只想愛一次,就像一個困了的人要睡覺,不要叫醒我?!?/p>

“我騙你,圖什么呢?”四海問。

葉開花想了想,似乎也確實不圖什么。那就是因為愛吧,她在心里告訴自己。

“你名聲不好,大家都看不起你,但我還是跟你走,你知道這是為啥嗎?”她獨自喝了一口酒壯膽,不等他說,又自己回答了,“因為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愛你,敢不敢跟你走。但我們這樣,就真的算是愛嗎?”

“當然算,”四海說,“我們比阿尼卡那些活了一輩子,而不知道愛是什么的人強多了。”

“那就好?!比~開花帶著哭腔說,“這樣,我就啥也不害怕了。”

“你不怕缺吃少穿?”

葉開花搖了搖頭。

“不怕沒地方???”

葉開花搖了搖頭。

“為什么你不怕?”

葉開花說,“我現(xiàn)在還沒想那么遠?!?/p>

四海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兩個人抱著,親著,滾到了床上。她在忙亂中關了燈,聽到他發(fā)出兩聲輕笑。黑暗中,她感覺自己全身長滿了觸須,像春天的柳樹,婆娑,柔軟,隨風蕩漾。如疾風,如驟雨,如電如雷。她已經(jīng)融化成水,無能為力。當她感覺到風中的涼意,她已經(jīng)一絲不掛。她閉上眼,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我愛的男人?!?/p>

窗外又傳來歌聲,男女對唱《死了都要愛》。除此,再沒有別的響動。葉開花平躺著,閉著眼,盡量放輕呼吸聲。像一個夢,她心想。如果此時她伸手一摸,身邊空無一人,她也能接受。但是,這不是夢。她聽到四海從煙盒里抽出香煙,點燃,空氣中有了煙味。她咳嗽了兩聲,他摁滅了香煙。

窗外的歌聲還沒消停,聲嘶力竭還在唱。葉開花沉默著。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死去的男人。這回憶讓她難過,因為她剛才根本沒有想起他來,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世界。她的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一直關機,所以也不用充電。

“睡吧,”四海說,“明天還要辦事呢?!?/p>

關燈以后,葉開花還在想著床頭柜上的手機。她伸手就能夠到。她決定,明天再開手機。她就這么躺著,睡意全無。其實睡不著的還有身邊的四海。

“你睡著了嗎?”他問。

這是個好笑的問題。難道她應該回答:是的,我已經(jīng)睡著了?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然后,她聽到四海起床,裸身走進了衛(wèi)生間。手機的開機音樂聲不大,但她聽見了。那個突然打進來的電話,一定嚇了他一跳,但是想拒聽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葉開花聽見了一個女人嘰嘰喳喳的聲音。她確定電話那端是一個女人。

“明天再說!”四海壓低了聲音,用一種集憤怒、無奈、妥協(xié)于一體的語氣說了一句,掛斷電話,關了機。他重新回到她身邊躺下,不一會兒就發(fā)出了鼾聲。她有一種被人拋棄在荒島的感覺。明天?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葉開花心里掠過這么一個念頭,但是,僅是一閃而過。

作者簡介

包倬,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現(xiàn)居昆明。200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見《人民文學》《十月》《鐘山》《江南》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春風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