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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0年第8期|巴音博羅:在大河拐彎處(組詩)
來源:《草原》2020年第8期 | 巴音博羅  2020年11月04日06:09

穿過原野

 

穿過原野向著晦暗的遠方

而遠方正在燃燒,夢正在輕搖

星宿在我額壁堆積,雷霆在我肩胛顛簸

我已不再有途中的痛苦和煎熬

 

我在這夢一樣寂靜的霞靄里慢慢靜下來

父親們的亡魂還在長眠處徘徊

馬匹和羊還在曲譜上安睡,愛人溫潤的唇

還在風(fēng)中閃爍

 

你說,這朽爛的膝關(guān)節(jié)啊

就讓它朽爛吧,我要把瓦罐里的夜

灌滿,我要用青草的汁液

涂抹我的傷趾

 

當血在我軀體里重新醒來

當回憶壓低了這一大片濕淋淋的水芹菜

有一只布谷鳥像叫魂一樣鳴叫了

有一個死而又活的人,從道路那邊探出頭來

 

如果你是秋天的蘆葦白了頭

 

如果你是秋天的蘆葦白了頭

我就是十月的高粱爐火熊熊

酒做的言辭說出了我們的宿命

黑豆炸出的油里有硫黃和夜色

 

我們痛飲,我們把驚雷系在太陽穴上

蘆葦?shù)陌姿肷嫌秀y礦的嘯叫

黑豆的心臟里有搖籃曲哼唱

我是一棵死去的青玉米踩著地壟在走

 

是時候了,誰來剝開我

我牙齒零落,如收集苦難的河床

我還像年輕時一樣無辜地為你哭訴

是時候了,是潔白的風(fēng)圍裹我的時候了

 

我躲在漆黑的地窖里悄悄哭訴雙肩戰(zhàn)栗

他們給你野火,他們給你骸骨

他們是灰麻雀穿著粗布衣裳

而我是一只獾被歲月啄瞎了雙眼

 

收土豆

 

春天說不出的芽兒

秋天結(jié)成了果實

土豆埋在廣袤無垠的大地里

像一只只手在黑暗中攥緊拳頭

捶打,又松開

八月的夜有更多星光

 

而在北方鄉(xiāng)下也把土豆叫地蛋

土豆成熟時,我和母親在園子里勞作

我的任務(wù)是深入到濕漉漉的泥土里

摸出那些渾圓、結(jié)實的蛋

像摸出秋的秘密

 

母親說,一個都別剩下。在土層深處

一個都別留給

那荒涼!

 

在林中

 

巖石有臉的記憶,我有松樹的

我的心在露珠上跳蕩,我的手

摸到了煙,我的嘴巴說動泉水

而泉水是溪流的脈動

維系一座大山的巍峨和莊嚴

林中的隱秘也就是鳥語的韻律

它們在林梢響起,像陽光

 

而我總在小路的盡頭出現(xiàn)

我在森林中發(fā)現(xiàn)了火——那松樹的淚

那晶瑩的油脂以及金色的松針

我的心跳和沙沙而過的風(fēng)聲混在一起

我在這兒失去了我對這世界的一切認知

我不再知道我是誰,我的臉

和巖石的臉有什么瓜葛

 

當然,我仍是松樹的親戚,甚至

我就是那棵孤而老的松樹

當薄霧掩遮住通向山頂?shù)穆?/p>

我和一只來小溪畔喝水的野狐貍相遇了

我們目光灼灼,互相對視

在我們之間,有成群圓形的

巨碩的卵石,蹲坐在那里,它們神情嚴肅

一絲不茍。而一只山斑鳩,正把它嘹亮的啼叫

箭一樣射向黑沉沉的林地深處

 

海邊暮晚

 

海水最被煮沸的

血也是

這一腔無頭軀身多么像歷史

頭顱,是拋在遠方的孤島

 

要是有一只神奇的大鳥銜來

就好了

要是有歌聲把古戰(zhàn)場徹底打掃干凈

就好了

一派屈辱風(fēng)景如今依然是屈辱的

一片和平的房子沒有經(jīng)過烈火的焚燒

 

看哪,看那海面上

滾動的車輪也沒有駛離過

青銅工廠就像我此刻仰起頭

第一次看到的依然是碼頭、船、鐵錨

和沉沉鎖鏈

是落日要澆灌的人間宿命

 

是暮色中傷重而死的人

活著的見證!

 

如果你愿意在大路的拐彎處停下來

 

如果你愿意在大路的拐彎處停下來

如果你跟干枯的眼睛交談

 

廣闊的大地上隆起了生命之山

憂郁的激流沖刷著明亮的卵石

你的嘴唇冒煙了

你的舌苔上,有云

 

環(huán)繞在我周圍,字里

行間,啄木鳥立在那里叮叮敲擊

我要把泉水引領(lǐng)到這里

我要用泉的利齒磨石頭

所有的憂傷都在手指上纏繞

所有的歌,都有病肺的氣息

 

而光的大鐮刀在收割

棲在枝頭的十月,有金色車轍閃閃爍爍

哦,我不知身在何處,頭顱

在街角的小酒館里

 

我要挖出埋在酒里的心

我要像從前那樣一直在昏黃的燈影里

喝下去,喝下去,喝那殷紅的血

 

直到黃金大喇叭吹奏出遠天的地平線

 

有什么在那朦朧的地方呼地一躍

紅通通呼呼響的肺葉啊

是一頭母牛哐當一聲產(chǎn)下的胎衣

是一個新生命瞬間照亮了荒野!

 

 

不知從何時起

火正從我們的生活里大面積撤退

溫暖的火,狂放的火,憤怒的火

舞蹈著的火和大聲叫喊的火

 

火沒有了蹤影

從骨頭里,從血液里,從不屈的眼淚里

火成為稀罕之物

日常生活中我們再也沒有了火的氣息

火的味道,火嗶剝?nèi)紵牧已?/p>

即便每日在煤氣灶上旋動開關(guān)

那也只是火暗藍色的小小趾尖

是火的替身,虛假的火的倒影

火早已成為稀罕之物,像氣節(jié)、氣度

或我們共同的夢想……

 

火還在燃燒嗎?

 

我渴望穿上火的衣裳,像一只精靈

在黑夜的大氅上跳舞,像一個大神披頭散發(fā)

說著神秘的咒語

我說群山搖晃起來吧,大地在顫抖

祖先的面容自火中一一重現(xiàn)

而火炭和灰,則成為月亮隱退時

遺下的歌詞

 

火啊,如果我的舌尖也有了灼痛

如果火的蓓蕾也在我的指尖上

一次次爆破

 

就讓火重新成為火吧,成為一個

熱戀黑夜,因而要剝開黑暗內(nèi)核的

利刃

 

火是神的血又不是

火是我們能四處奔跑的思想!

    巴音博羅,滿族,當代著名詩人,國家一級作家。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shù)是歷史的鄉(xiāng)愁》,小說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