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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波伏娃讀丁玲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0年11月05日15:37
關鍵詞:波伏娃 丁玲

波伏娃

波伏娃與丁玲,雖同為女作家,可一般想來,她們是難有交集的。原因不外是國家有別,相距太遠;從聲望角度考量,波伏娃無論如何也是世界的。在尋常情況下,說波伏娃閱讀并評說丁玲作品,可能性不大(有研究者在文章中,就感嘆丁玲沒有獲得與法國女性作家波伏娃的交集機會)??墒掠幸馔?,偏偏波伏娃就讀到并在著述中談及丁玲作品,她們之間,還有彼此到家做客的交往。對于中國讀者,這也算個鮮有耳聞的“新鮮”事了。

外國友人訪華背景

20世紀50年代,建立未久的新中國,除去自身發(fā)展,還急切希望獲得其他國家的理解支持。一九五五年的“萬隆會議”上,時任政府總理的周恩來就盛邀世界各國人士“來看看中國”。不久,東道主北京便接待了來自不同國家共1700余人的多個訪華代表團。9月29日,周恩來在北京飯店新落成的宴會廳招待外國代表團,加上外交使團的其他人員,竟有2200人之多。這番活動,取得了擴大影響、形成人民間友誼的良好效果。

法國著名思想家、作家薩特及其終身女友,也是思想家、作家的波伏娃,參與了這次訪華。在不長的時間里,他們訪問了中國多個城市:北京、南京、上海、沈陽、杭州、廣州……對新中國有了全方位的了解,這也使他們產生出許多不同的感受。

訪問期間,薩特和波伏娃曾遇到“不為人知”的尷尬。雖然在當時的歐美國度,尤其思想文化界,薩特和波伏娃早已名滿天下,但思想及實際距離太過遙遠的中國了解卻極為有限?!俺孜环▏膶W專家外”,連他們兩位的名字,中國作家、學者等,都“十分陌生”(波伏娃語)。當時報刊上介紹薩特,說他剛寫了《涅克拉索夫的生平》一書,與他們交談的國人便“禮貌地表達他們對這一書的興趣,然后,我們就得談烹調學……”這種印象存留許久。以致波伏娃后來在記述時還特別強調說:“這種互相的無知甚至比各種政治限制更阻礙我們的交談?!?/p>

但是,中方還是盡自己最大努力,希望這些文化人有彼此可以交談的人物。譬如,除去安排了一位姓“蔡”的年輕人為薩特、波伏娃做全程翻譯,還特別請了曾留學法國的女作家陳學昭加以陪同。在北京期間,還分別拜訪了老舍、丁玲等作家。

訪問丁玲

訪問老舍不去說,安排拜訪丁玲,應該說還是有一定考量的。推想起來,丁玲前數年獲得過斯大林文藝獎,想來國際上應該有些名望,她來接待國際上的作家,也算合適;在當年,丁玲是有相當影響的作家,她還是位女性,與波伏娃這位女作家,應該有些可以交談內容的。

可是,當時的丁玲,實在難有方便接待客人的心情。據資料記載,當年8月3日至9月30日,中國作家協會一連召開了十六次黨組擴大會議,商討丁玲的一些所謂問題。陪著薩特、波伏娃一塊去拜訪丁玲的是陳學昭。此外,一位老“延安”,此時是丁玲所在中央文學研究所成員的逯斐也在丁玲家,并一道“同時會見”。

據波伏娃后來的記述:“當我在丁玲家吃午飯時,我注意到她的書桌上有些畫筆,便問她是否畫畫。她笑了笑,沒有回答?!辈ǚ奘前堰@當作中國人處事“拘謹”,難于交心的一個例子。這當然與她不了解當時氣氛有關。也許,波伏娃所謂“畫筆”,就是當時許多文人還是用著的毛筆,丁玲大約難于解釋,故此“沒有回答”波伏娃的提問。

在另外一處資料中,還留下了這樣一筆:在接待薩特、波伏娃時,“丁玲好客,在家中設宴款待,特意從萃華樓飯莊叫了一道魚翅宴”。中國人對外國客人真摯程度,波伏娃后來在作品中多有記述。

雖然見面時間短暫,可還是留下了一定印象。后來因為要寫一部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等方面的著述,波伏娃閱讀了丁玲的部分作品,還將這些作品的相關內容,引入自己著述,作為解讀中國社會的證據。

透過文學作品看

彼時中國社會

回國后不過一年多時間,波伏娃出版了一部研讀中國,厚達五百多頁的“中國紀行”——《長征》(作家出版社2012年中文版,胡小躍譯,以下引文除特別注明外,采自此譯本)。著述1957年在法國出版,其引證了大量資料、數據,還有作者親身行走獲得的直觀感受印象,這些對當時西方世界還頗為陌生的新中國的介紹,“轟動一時”。這其中,就有對丁玲作品的引述。

由于波伏娃的作品是對于整個中國文化、歷史、工業(yè)、農民、家庭諸多問題的研討,在文章選擇上,她較少從文學藝術方面把握(從波伏娃的敘述看,她對中國藝術、文學等品類,評價非常有限),更多是從資料角度著眼。故此,丁玲早期藝術水準較高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夢珂》等并沒有入她的“法眼”,倒是后來記錄“土改”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被較多引述,試圖通過其中反映的“土改”情形,表現中國農民的生存及思想心理狀態(tài)。因此,引述、評價丁玲這部小說的部分,進入了其著作的“農民”研究一章。

波伏娃從秦始皇之前的中國土地和農業(yè)情況談起,對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擁有者及普通農民的生存進行了簡括地掃視。不多篇幅后,便論及到此前不久開展的農村“土改”。波伏娃的“土改”視野,并不狹窄。大約獲得和閱讀了大量有關背景資料,她甚至引述了列寧的看法:在大地主具有封建色彩而非資本主義色彩的東方國家,農民反對社會某一落后階級的斗爭應該被看做是進步的?!八袑帲┳钪匾?、最新穎的觀點之一,是革命的無產階級和貧苦的農民結成聯盟?!笨伞懊珴蓶|明白”,在中國,還應該走得更遠?!八┓磳﹃惇毿?,從一九二七年起就強調農民階級應該成為中國的主力軍。在中國,農業(yè)改革既是共產黨的首要目標,也是他們用來奪取勝利的工具?!币曇皩拸V,結論便深刻。

波伏娃在引錄了“土改”的有關條例和政策后,對于它們落實過程發(fā)生的情形,給予了認真關注?!案母镒钣腥さ氖虑橹皇穷I導者利用這一措施來喚醒農民的階級意識。干部已經得到指示,不要消滅壓在他們頭上的地主,而是要讓農民自己來擺脫這種統(tǒng)治……但必須指出的是,農民們仍然害怕,他們已經習慣被動地服從,對地主又恨又怕?!?/p>

分析《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波伏娃是思想家,同時是作家,她更愿意用生活的原生狀態(tài),來表現中國農民當時的特別情形。在這里,她試著從丁玲作品的描摹中,給讀者留下具體、鮮活的印象。

丁玲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表現了這一矛盾:“裕民(作者按,作品中人物,姓張,領導農民土改的基層干部)明白,老百姓希望得到土地,卻不敢出頭。他們的顧忌很多,要是不把舊勢力打倒,誰也不會積極的……今年春天,他們便選了一個比較軟的來斗爭。侯殿魁(按,書中人物)是個老頭子了,躺在炕上。干部們想,大家該不怕他了,可是結果還是只有幾個積極分子跳腳,出拳頭。農會的干部們在群眾里叫著:‘你們吼呀!一句話!’老百姓也出拳頭了,也跟著吼了,卻都悄悄地拿眼睛看蹲在后面的錢文貴。侯殿魁賠了一百石糧食,只折成四十畝地,分給了二十幾家人。有的人喜歡,有的人地是拿了,心里懷了個鬼胎,連侯家的大門外都不敢走。像侯忠全那老家伙,還悄悄把地又退回去了……”

這是當時“土改”中農民心理和行為的確切描摹。對此,波伏娃繼續(xù)引述:“斗爭會是開了,區(qū)上還說不錯;可是這臺戲跳進跳出,就這幾個人,張裕民心里是清楚的……春天上級就來過一次‘糾偏’,好些老百姓要殺的人,一送到縣上,關兩個月又送回來了,說要講寬大政策。去年就鬧過火啦!老百姓總還有變天思想,不斗則已,一斗就要往死里斗,不然將來又來個報復,那時可受不了。”這一節(jié)反映當時基層干部心態(tài),符合人們遇見這種事時的復雜心理。通過波伏娃這點引述,“土改”初期農民一方的內在心理得以表現,這也是波伏娃希望人們了解的。

接下來,波伏娃再從丁玲作品引錄了農民來到一家主人已經逃跑,剩下女人出來支應的場面:幾個人進院子后,李家女人出來,頭發(fā)散亂,眼眶哭紅。來的農民中,“這時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大嫂!’”農村長期形成的生活環(huán)境和彼此交往的狀態(tài),幾乎下意識地顯現。那個女人拿出一個應該是裝有地契之類“紅漆匣子”,俯下身子,送上匣子,“她朝著眾人,連連地叩著頭。又舉著那匣子,眼淚流滿了一臉……”“那群雄赳赳走來的佃戶,這時誰也不說話,望著那個趴在地下的女人,仍舊還當她是金枝玉葉,從來也沒有受過折騰的。想到她平日里的一些小恩小惠,反而有些同情她現在的可憐。沒有人去接那匣子,他們忘記了他們來這里的目的?!?/p>

波伏娃自己用這么幾句話銜接文字:“大地主姓李,他從村里逃走了,農民們便說他老婆是地主,但又敬又怕的心理使他們不知所措,于是兩手空空離開了李的家里?!彼降资俏膶W家,所以更注重的不是這場大變革的目的和最終成果,而是人們在變革時的心理活動和實際作為。這應該是著眼點,所以特別選擇了丁玲這樣幾節(jié)文字:

“這時只有一個錢文貴(按,一個兒子是解放軍戰(zhàn)士的地主),他站在臺口,牙齒咬著嘴唇,橫著眼睛,他要壓服這些粗人?!?/p>

“農民在這種力量底下一貫是低頭的。他們驟然面臨著這個勢力忽然反剪著手站立在他們前面的時候。他們反倒呆了起來,一時不知怎么樣才好。”

“……這時忽然從人叢中跳上去一個漢子……他沖到錢文貴面前罵道:‘你這個害人賊!你把咱村子糟踐得不成。你謀財害命不見血,今天是咱們同你算總賬的日子,算個你死我活,你聽見沒有,你怎么著啦!你還想嚇唬人!不行!這臺上沒有你站的份!你跪下!給全村父老跪下!’他用力把錢文貴一推,底下有人響應著他:‘跪下!跪下!’左右兩個民兵一按,錢文貴矮下去了,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著。于是人群的氣焰高起來了,群眾猛然得勢,于是又騷動起來,有一個小孩聲音也嚷:‘戴高帽子!戴高帽子!’郭富貴跳到前面來,問:‘誰給他戴?誰給他戴,上來!’臺下更是嚷嚷了起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跳上來,拿帽子往他頭上一放,并吐出一口痰去,恨恨地罵道:‘錢文貴,你也有今天!’他跳下去了,有些人跟著他的罵聲笑了起來。”

“這時錢文貴的頭完全低下去了……高的紙帽子把他丑角化了,他卑微地彎著腰,曲著腿,他已經不再有權威,他成了老百姓的俘虜,老百姓的囚犯。”

這一節(jié)文字相當紀實地把當時場面復原出來。我們今天人讀來還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可以引發(fā)我們站在時代角度進行思考。這節(jié)文字后,波伏娃用自己的文字接續(xù):“在這之后,農民們的憤怒爆發(fā)了,錢文貴遭到了辱罵和拳打腳踢,幸虧民兵干預,否則他連命也保不住。人們沒收了他的土地,但允許他待在兒子家里,他兒子是紅軍戰(zhàn)士。”

對此,波伏娃加以概括:“類似的插曲幾乎在中國所有的鄉(xiāng)村里都發(fā)生過。按照反共人士的說法,批斗會是干部發(fā)動的,而不是農民們自愿的。丁玲在這部小說中指出,過去的陰影太沉重了,農民們不敢這樣做,但這種愿望是存在的,因失望而變得暴力。干部們只需給農民撐腰,讓他們擺脫恐懼,讓他們看清事實?!?/p>

通過小說來研讀現實及歷史,實在是波伏娃看到了我們一批作品解讀政策或運動的特性。文中提到“反共人士”,可以看出,波伏娃有為新中國辯白的意味。

再見丁玲

波伏娃的著述,因為是對整個中國情況的研讀介紹,對丁玲作品的涉及,當然不可能過多。以上節(jié)要,幾乎就是全部內容了。但是,除文字外,她們的交往并沒有完結。

1983年4月,應法國政府之邀,中國作家丁玲前往訪問。當年訪問中國時曾經會面過的波伏娃,還專門請丁玲去她家敘舊。她們彼此之間當時談過些什么,現已不得而知,可波伏娃還特別問及另一位陪同過她和薩特的作家陳學昭。

丁玲回國后,來到杭州。盡管當年有“揭露”“一本書主義”的嫌隙,歷經磨難的丁玲似已不放在心上。她仍專程看望了陳學昭。兩人見面,相互擁抱,“彼此都很激動”。

丁玲告知了波伏娃詢問的消息,并希望陳能夠與波伏娃通信。丁玲丈夫陳明寫下了中國駐法使館文化處負責人地址,說寄給他便可以轉給波伏娃。想來波伏娃在西方文化界影響甚大,大使館也希望她能夠與國人有所聯系。

丁玲與波伏娃,是中西兩位頗有影響的女性作家。因為特定時間環(huán)境,她們彼此有所交往。波伏娃為向世界介紹新中國,還研讀了丁玲的小說及理論。她的小說評述,雖擱置在“農民”章節(jié),可總體還是恰切、準確的,符合該作品的紀實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