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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東:論沈從文的文學史定位
來源:《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 高旭東  2020年11月11日08:49
關鍵詞:高旭東 沈從文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沈從文身上充滿悖論。作為將門之后,他卻不斷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而自身又屬于自由紳士派的文化圈子。他是 20 世紀 20 年代中期罕見的赤貧無產(chǎn)者,卻沒有成為無產(chǎn)階級作家,而且其文學主張還相當貴族化,即在文學獨立的旗幟下反對文學的商業(yè)化及文學被政治派別侵蝕。從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角度看, 沈從文的小說就是沿著魯迅懷戀鄉(xiāng)土的文學路線發(fā)展的,然而他過于推崇鄉(xiāng)間的素樸美德與自然野性的生命力, 又是對魯迅凝視鄉(xiāng)土愚昧、改造國民性文學路線的背離。當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以啟蒙開路走向現(xiàn)代文明時,沈從文卻以反文明的姿態(tài)力圖復活原始的人性之美,給弱化的文明輸入野性的力量。這就是沈從文的小說在中國社會真正進入現(xiàn)代后為什么更受歡迎的原因。沈從文那些描繪鄉(xiāng)土人情與人世滄桑的作品確實魅力無窮,使得一些偏愛其明麗文字的批評家對他做出了過高的評價,應該超越從精致的供奉人性的小廟與明溪疏柳的角度,給沈從文以恰當?shù)奈膶W史定位。

美麗明慧的文字、蘊藉淡雅的色調(diào),構成了沈從文小說的獨特風格,就像其家鄉(xiāng)那條靚麗優(yōu)美的小溪,使其小說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別開生面,魅力無窮。然而,沈從文的小說曾經(jīng)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被文學史忽視,后來得夏志清、馬悅然與凌宇等著名學者的極力推崇,沈從文不但一躍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最熱門的作家之一,甚至有傲視群雄、唯我獨尊的態(tài)勢。那么,沈從文的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開辟了怎樣的文學傳統(tǒng),應有怎樣的藝術定位?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有何特色和價值,又有什么缺憾?

一、文學身份與創(chuàng)作的幾個悖論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沈從文身上充滿悖論。他不斷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又說:“我人來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不習慣城市生活,苦苦懷念我家鄉(xiāng)那條沅水和水邊的人們?!比欢@個“鄉(xiāng)下人”的祖父是湘軍高級將領,官至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貴州提督,雖然到沈從文這一代已經(jīng)敗落下來,但仍是書香門第。沈從文從20歲離開湘西后,雖有短暫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卻基本上都在上海、青島、昆明、北京等大都會生活。更悖謬的是,“鄉(xiāng)下人”的文學圈子的成員應該是底層大眾文人,但沈從文所屬的文學圈子卻是中國最洋氣的,即以胡適、徐志摩、陳源等英美紳士派文人為主導的現(xiàn)代評論派與新月派。當沈從文困苦不堪時,是胡適將他推上了大學課堂,從此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與這一悖論相聯(lián)系的,是他在具有旺盛創(chuàng)作力期間的“無產(chǎn)階級赤貧”的生存狀況。1923年他考過燕京大學國文班,卻以零分的成績徹底堵死了他當正規(guī)大學生的路,此后就死心塌地地做北京大學的旁聽生。他與幾個人擠在一間陋室,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有時甚至是靠陳煒謨、陳翔鶴、趙其文等旁聽同學的接濟。這種赤貧的生活竟然持續(xù)了兩年多。從1924年年底開始,他在《晨報副刊》《現(xiàn)代評論》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很多時候,他都是在饑餓的狀態(tài)下寫作的;實在餓得不行了,就給著名作家寫信。當時在北大任教的郁達夫就是在收到他的信之后來看他的,當看到他在不生火的嚴冬陋室中勤奮寫作時,郁達夫感到悲哀與憤怒,拿出5元錢請沈從文吃飯,將剩下的錢都給了沈從文,并發(fā)表了《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可以這么說,沈從文剛到北京的兩年多是現(xiàn)代作家中罕見的“赤貧無產(chǎn)階級”。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他已經(jīng)在文壇小有名氣,但他除了稿費也別無其他收入來源,為了生存,他流著鼻血夜以繼日地勤奮寫作,仍是罕見的勤奮的“勞動階級”。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中挨餓時間如此之長、為謀生而如此拼命寫作者非常少見,魯迅、茅盾、郭沫若等著名的無產(chǎn)階級左翼作家的生活比起他來都要優(yōu)裕得多。然而他不但沒有向左轉成為無產(chǎn)階級作家,而且文學主張還相當貴族化,他認為文學應該保持其獨立性,文學既不應該被商業(yè)化污染,也不應該被任何政治派別侵蝕。從在文壇成名到抗戰(zhàn)爆發(fā),他一以貫之地堅持文學的獨立性,以至于被人劃歸梁實秋一類的“與抗戰(zhàn)無關論”。他也不是與左翼作家沒有接觸,他當時的好朋友胡也頻、丁玲先后轉向左翼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然而他這個“赤貧無產(chǎn)階級”卻始終沒有向左轉。這是沈從文身上的又一個悖論。

當然,盡管沈從文沒有像老舍那樣向左轉,但也沒有像老舍在向左轉之前那么激烈地諷刺左翼文人,而是在小說中深深地同情左翼文人的悲慘遭遇?!恫藞@》中的主人公玉太太在當?shù)睾苁苋俗鹁矗?jīng)營著遠近聞名的玉家菜園,并且與兒子以詩詞唱和。后來兒子要去北京讀書,母親因世道之亂,說知識多未必是好事,但還是同意兒子去了北大。三年后,兒子帶著漂亮的新媳婦回來看母親,把母親樂壞了,然而回家的第二天,兒子與媳婦就被抓去殺頭,說他們是共產(chǎn)黨。小說《新與舊》也是以反諷的筆調(diào)描寫砍共產(chǎn)黨員頭的“最后一個劊子手”,而對被殺的共產(chǎn)黨員則充滿了深深的同情。正是從這個角度,夏志清說沈從文在小說《大小阮》中對小阮的敘述保持客觀態(tài)度,并以“機會主義者”稱呼共產(chǎn)黨員小阮就是嚴重的誤讀。當然,在寫作此篇的1935年,沈從文不敢過多地贊譽共產(chǎn)黨人小阮,那樣小說也無法與讀者見面。然而,揭露傾向國民黨的大阮之墮落、推崇傾向共產(chǎn)黨的小阮之高尚卻在小說中形成了很明顯的對比。大阮與小阮的起點差不多,但傾向國民黨的大阮后來越發(fā)貪圖錢財,在玉腿酥胸之間醉生夢死,在文壇上撈點無聊的文名;而小阮則在北京加入了共產(chǎn)黨,在日本聽到北伐的消息就回國參加革命,從武漢的清黨屠殺中逃出來后,并沒有被屠刀嚇怕,而是參加了南昌起義,又南下參加了廣州起義,最后在領導唐山礦山工人大罷工中被殺。可以看到,小說的敘述根本就不像夏志清所說的那樣保持客觀態(tài)度,而是以諷刺的筆調(diào)描寫走向國民黨的大阮之墮落,在對比中對小阮充滿同情與敬意。當然,沈從文小說中對左翼文人與共產(chǎn)黨的同情與他的兩個好朋友胡也頻與丁玲都是共產(chǎn)黨員有關,也與自己的赤貧經(jīng)歷有關。

值得注意的是,當沈從文是文壇的無名小卒及至小有名氣時是以拼命寫作而著稱的,然而當他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文壇新星并且掌握了文學權力后,其創(chuàng)造力卻急劇衰退,此后就少有作品出現(xiàn)。沈從文成為文壇新星的標志性事件,是他1933年9月主持在文學界影響很大的《大公報·文藝》,而沈從文創(chuàng)造力最為旺盛的時期是1927年到1934年這八年。1928年他出版小說、戲劇合集《入伍后》,短篇小說集《老實人》《好管閑事的人》《雨后及其他》與《不死日記》,中篇小說《篁君日記》《山鬼》《長夏》及長篇小說《阿麗思中國游記》。1929年他出版小說、戲劇合集《十四夜間及其他》,短篇小說集《男子須知》及中篇小說《呆官日記》《神巫之愛》。1930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旅店及其他》《沈從文甲集》,中篇小說《一個天才的通信》及長篇小說《舊夢》。1931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石子船》《沈從文子集》《龍朱》及長篇小說《一個女劇員的生活》。1932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虎雛》《都市一婦人》,中篇小說《泥涂》及人物傳記《記胡也頻》。1933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慷慨的王子》《月下小景》及中篇小說《鳳子》《阿黑小史》《一個母親》。1934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游目集》、中短篇小說集《如蕤集》及中篇小說《邊城》,還出版了長篇傳記《從文自傳》《記丁玲》及論述現(xiàn)代作家的《沫沫集》。而在1935年之后,他發(fā)表與出版的作品明顯減少,除了中篇小說《長河》等不多的原創(chuàng)作品外,其出版的小說很多都是以前沒有發(fā)表的作品或者是對以前作品的改寫,并且《長河》也沒有寫完。換句話說,沈從文在生活艱難作品不好發(fā)表的年月,反而有一股拼命多寫的干勁;而在聲名鵲起可以暢通無阻地發(fā)表作品的年月,卻很少有原創(chuàng)作品了。

傳言劉文典以對莊子的精通瞧不起搞創(chuàng)作的沈從文,但恰恰是沈從文,是莊子精神的現(xiàn)代復活者。他創(chuàng)造了小學畢業(yè)生執(zhí)教山大、北大與西南聯(lián)大的奇跡,然而卻經(jīng)常因學歷低遭人詬病,他這時自稱鄉(xiāng)下人無疑是對瞧不起他學歷者的一種精神反抗。1949年后,他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而轉向研究中國文物與服飾,而他在這方面的學術成就表明他作為學者也是杰出的。

二、在魯迅與廢名之間:沈從文的文學傳統(tǒng)

“文革”結束后,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一書從美國與我國香港兩個渠道分別以英文與中文的形式傳入中國大陸,對重新認識沈從文發(fā)生了積極的影響。事實上,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能夠傳入中國大陸本身,就是改革開放多元文化格局形成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沒有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沈從文作為京派的領袖文人及多產(chǎn)的小說家,也將被重新認識。筆者認為夏志清的小說史最大的價值是在萬花筒一般的沈從文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其作品中最具價值的兩類人物,“如果我們可以把沈從文的小說世界分成兩邊,一邊是露西(Lucy)形態(tài)的少女(如三三、翠翠),那么另外一邊該是華茨華斯的第二種人物:飽經(jīng)風霜,超然物外,已不為喜怒哀樂所動的老頭子”。小說《生》與《夜》中的老頭子就是后一種人物類型。當然,夏志清的概括并非沒有缺憾,因為與人偷情生子的蕭蕭同天真未鑿的三三與翠翠顯然有所不同,更別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沈從文理想中的龍朱等苗人典范。沈從文是現(xiàn)代別具一格的文體家,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嘗試各種不同的文體與技巧。季羨林說:“我覺得,在所有并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獨立風格的人并不多見。除魯迅先生之外,就是從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讀上幾行,立刻就能辨認出來,決不含糊?!笨傮w而言,沈從文在描繪自然世界的人與物時基本上是寫實與抒情并用,而在描繪文明世界的人與物時基本上則是寫實與諷刺并用。這種獨特性,使季羨林認為他與魯迅的作品是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最具獨立風格的。

將沈從文置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演變過程中來看,那么沈從文的小說是由魯迅開辟的鄉(xiāng)土文學的一種變異。魯迅與沈從文都對既有文明不滿,轉而將筆鋒伸向鄉(xiāng)土。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雖然都是鄉(xiāng)土中國的文學表現(xiàn),然而魯迅是以主體的憤世嫉俗姿態(tài),去透視鄉(xiāng)土中國的人物性格與靈魂,其中既有走向現(xiàn)代的啟蒙主義,也有超越啟蒙對人物復雜性的刻畫。后來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等就是沿著魯迅的這一條鄉(xiāng)土文學路線走下來的。而沈從文是以文明人應該以自然人為師的姿態(tài),發(fā)掘鄉(xiāng)土中國中被文明人遺忘了的自然神性、素樸美德與善良天性,用這種野性的自然生命力抗擊文明的弱化。這條以回歸自然為標志的鄉(xiāng)土文學路線與魯迅的鄉(xiāng)土文學路線有極大的差異。當然,在魯迅的《社戲》及《朝花夕拾》中,也有對故土的濃厚鄉(xiāng)情以及對民間孤魂野鬼的眷戀,沈從文的小說就是沿著這個文學路線發(fā)展的,然而發(fā)展到極端后又反過來背離了魯迅的鄉(xiāng)土文學路線。當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以啟蒙開路走向現(xiàn)代的時候,沈從文卻以反現(xiàn)代反文明的姿態(tài),力圖復活原始的人性之美,以溫暖那虛偽、自私和冷漠的都市人之心,并給弱化的文明輸入野性的力量。這就是沈從文的小說在中國社會真正進入現(xiàn)代之后越發(fā)受歡迎的原因,因為他的小說具有后現(xiàn)代的文化價值。不過,這是僅就沈從文的湘西小說而言的,并不包括他的描寫城市人的小說,后者除了諷刺文明人之外,也有對文明的肯定與向往。

從新文學的小傳統(tǒng)來講,沈從文的小說繼承的是周作人、廢名的傳統(tǒng)?!赌?8篇文章就有3篇論及廢名,可見沈從文對廢名的看重。他在《論馮文炳》一文中說:“從五四以來,以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不可動搖的勢力,且儼然成為一特殊風格的提倡者與擁護者,是周作人先生?!倍鴱U名就是周作人藝術趣味在小說上的實踐者,廢名的小說表現(xiàn)出濃郁的田園風味——“農(nóng)村寂靜的美”“與平凡的人性的美”。不過沈從文與廢名的小說雖然在此處交匯,但二者的差異還是值得注意的。首先,二人都以描寫鄉(xiāng)村田園見長,但廢名在鄉(xiāng)村田園之外很少寫其他類型的小說;而沈從文城市小說的數(shù)量并不比其以湘西為題材的小說的數(shù)量少,像中篇小說《篁君日記》《一個女劇員的生活》《冬的空間》等都是描寫城市人或者以城市為描寫背景的,只是這些城市小說并不怎么成功,未引起人們足夠的注意。其次,二人的鄉(xiāng)村田園小說的風格都以樸訥清純見長,而且都善于捕捉剎那間的印象寫入藝術畫面,但廢名的很多小說根本沒有故事情節(jié),在沖虛淡遠中顯得空靈蘊藉而更像抒情詩;而沈從文的小說雖然自稱“鄉(xiāng)土抒情詩”,卻多有少許的故事情節(jié),眉目比廢名的清晰,可讀性比廢名的強。最后,二人都以道家的原始主義為哲學根底,都具有生態(tài)文學的價值,但廢名的小說更具有禪意,男女的情意隱隱約約暗含在青山綠水之中;而沈從文的湘西小說則將道家的原始主義與柏格森推崇的本能的生命哲學結合,因而懷春的男女具有情欲勃發(fā)的原始野性。沈從文小說中常見的男女野合,就很難在廢名的小說中找到。在沈從文之后,孫犁的小說風格與其很是近似,甚至在描寫水意象以表現(xiàn)詩意上孫犁的小說都與沈從文的小說不謀而合;但是孫犁詩意小說的精神淵源又確實是魯迅的小說,而非源自沈從文,他說自己不喜歡沈從文的文字。這可能與孫犁是魯迅藝術文學院的革命文人身份有關,而在沈從文的小說中也確實沒有像孫犁那樣將其追尋的鄉(xiāng)間詩意與革命、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直接傳承沈從文文學衣缽的是汪曾祺。他們不但文字風格相近,甚至汪曾祺的名作《受戒》中唱的曲兒“姐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都是從沈從文的《雨后》里來的。

三、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及文學史定位

沈從文的小說廣泛描繪了湘西風情、軍旅生活及城市生活,不過相比于其展示優(yōu)美的湘西風情的作品,他描寫城市生活的小說并不出色。沈從文的情愛小說較多,基本上也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少女的情愛,像游絲一般搖曳的純潔之愛。第二類是性欲本能,就像流淌的河水或者母雞下蛋一樣自然而然的性愛。這兩類情愛小說往往與湘西風情相互映照。第三類是城里人與文人的愛戀與情色故事,他的很多中長篇小說就屬于此類。這類小說的字數(shù)并不比前兩類少,但藝術價值卻沒有前兩類高。在沈從文看來,無論鄉(xiāng)下有多少陳規(guī)陋習,其素樸自然的性愛也要比城里人的愛顯得真純。他認為沒有本能促成的野蠻事是民族衰亡的標志,城市文明里充斥著為了小利益而進行的造謠中傷,為了大利益而進行的暗殺誘捕,而戀愛也成為閹雞似的男人演出的丑角喜劇。

在沈從文第一種類型的性愛小說中,主人公大都是天真未鑿、情竇初開的少女,她們賴以活動的場所則往往是詩意盎然的田園,短篇小說《三三》與中篇小說《邊城》就是這一類小說的代表作。在《三三》中,山嘴路旁坐落著碾坊,向上看嘉樹成蔭,往下看夾溪有無數(shù)山田,田頭一群水車日夜不倦地唱著韻味無窮的歌,主人公三三就是在這樣一個田園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的父親是楊家碾坊的主人,在三三5歲時就默然而逝,母親成了碾坊的主人,長大的三三仍然像孩子一樣天真可愛。她不許某只雞欺負另一只雞,覺得離碾坊不遠的水潭里的魚是自家的,不讓人來釣。娘告訴她魚是會走路的,加上她夢中大魚吃水潭的鴨子,她就不管了。然而她總覺得她與魚是一伙的,所以釣魚的折斷了桿子她會高興得咧著嘴發(fā)笑。她是自然的女兒,15歲的她經(jīng)常與魚說話,“當真說來,三三的事,魚知道的比母親應當還多一點”。有一天,三三獨自一人在水潭邊,遇見了總爺家的管事先生與一個白凈的城里青年,他們以釣水潭的魚為題開三三的玩笑,白凈青年還說三三很美很聰明。后來三三在他們背后偷聽到了管事先生對白凈青年說的話:“少爺歡喜,要總爺做紅葉,可以去說說。不過這磨坊是應當由姑爺管業(yè)的。”那白凈青年也沒有表示反對。盡管三三坐在溪邊說“我偏不嫁給你”,但她在淙淙的水聲中,恍然看見白凈少爺被狗嚇得跌倒在溪里的情景,三三又樂了,“你怎么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這時,一縷情絲已飄進三三的心中。三三從娘那里知道那個白凈少爺是來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三三娘得知白凈少爺對三三印象很好,很是快樂,就讓三三給他們送雞蛋,三三不去,說他們是壞人,娘問其故,三三紅著臉不說話,表明這縷情絲已在三三心中搖曳。不久,管事的與白凈少爺就出現(xiàn)在三三的夢境中,三三的可愛在夢里也不曾減少,管事的與白凈少爺來買她的雞蛋,說要多少金子給多少,三三說:“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我們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焙髞砉苁碌?、白凈少爺與少爺?shù)淖o士都來水潭邊釣過魚,她與娘也去看過他們,管事的甚至還來問過三三的屬相。然而,她與娘最后一次去送雞蛋時,白凈少爺卻死了?!叭玖⑾?,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shù)不出?!边@種異性情愛寫得就像微微的輕風與飄渺的游絲,似無還有,一切都自然而然。

《邊城》雖為中篇小說,但情節(jié)卻很簡單。在渡口擺渡的老人與孫女翠翠相依為命,很快,像山花一樣美麗的翠翠就長到了含苞待放的15歲。順順掌水碼頭,他的大兒子天保18歲,小兒子儺送16歲,二人不約而同地愛上了翠翠。綽號岳云的儺送更英姿逼人,很早就潛入了翠翠的心房,他與翠翠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shù)氐母粦粢阅敕划敿迠y來給儺送提親,天保則派人到翠翠家提親。爺爺問翠翠,翠翠沒有反應,老人就給天保說車路走不通可以走馬路,就是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情歌,直到把翠翠心唱軟就會成正果。天保提親的事為儺送所知,他坦然地對天保說他愛的也是翠翠,并相約為翠翠唱歌進行公平競爭。天保說他不會唱歌,儺送說他可以為其代唱。然而就在儺送到高崖上唱情歌時,天保卻悄悄地乘船離開并遇難身亡。儺送有點怪罪爺爺,順順以為儺送娶引發(fā)兄長身亡的翠翠不吉利,然而儺送不愿選擇碾坊,還是心系翠翠,就乘船去了桃源。爺爺憂慮翠翠的未來,不久就仙逝了,剩下心系儺送的翠翠,“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邊城》的主人公翠翠在精神上是三三的同胞姐妹,她們那些天真自然的話語都很相似。儺送初見翠翠時說:“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令人想到三三初見白凈青年時說的話。天保與儺送雖然愛的是同一個人,但都順乎自然之心,沒有人狡詐地用計,他們的愛情與兄弟之情都是那么的純真。爺爺與順順也都是自然素樸、慷慨到給錢不要的人。甚至“婊子無情”都絕不適合形容這里的妓女:“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薄哆叧恰繁憩F(xiàn)的是愛與死這一近乎永恒的主題,翠翠的出生就牽動著一曲動人的愛情樂章,她的媽媽背著爸爸與軍人偷情懷了翠翠,媽媽舍不得離開爺爺而軍人還有軍紀,于是軍人先服毒殉情,媽媽在生下翠翠后也喝冷水殉情。愛上翠翠的兄弟倆,一個死于愛,一個為愛放逐了自己。而這一切愛恨情仇,又顯得那么自然而然,他們都在天地萬物的自然演化中奏出了生命的優(yōu)美樂章。

《蕭蕭》與《雨后》等都是描寫性欲本能就像河水流淌或者母雞下蛋一樣自然的短篇小說?!妒捠挕返闹魅斯捠拸男∈ツ赣H,寄養(yǎng)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她在12歲那年被當作童養(yǎng)媳出嫁時,沒有像別人那樣哭泣,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婦。小丈夫剛剛斷奶還不到三歲,抱孩子成了她的任務,她還幫著家里洗衣做雜事,婆家對她也不錯,她很快就發(fā)育起來。鄉(xiāng)村人以對城市女學生的想象給生活加點作料,祖父就開玩笑地喊她女學生。婆婆很快有了新的兒子,小丈夫就完全為其獨有,逗弟弟玩成為她的天職。來這村里打工的23歲的花狗成為蕭蕭的影子,他幫她抱弟弟,打棗子,給她講故事,唱情歌。蕭蕭的小丈夫到了愛唱兒歌的年齡,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了來?;ü贰皠趧恿?,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他的情歌終于唱開了蕭蕭的心扉,在田園中使蕭蕭變成了婦人。然而幾個月的歡好,蕭蕭的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她提出與花狗一起逃到城里去,花狗卻不知道到城里做什么,他只是嘴上說負責實則一點辦法都沒有,后來竟然逃出了這村莊。蕭蕭想盡了各種辦法就是打不掉肚子里的那塊肉,她也想沿著女學生的路逃走,卻被家里發(fā)覺。按照當?shù)仫L俗,蕭蕭不是被沉潭就是被發(fā)賣(就是由婆家賣給別人做老婆),但要娘家人來定,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就只能被發(fā)賣。但是,她照顧的小丈夫卻不愿意她走,暫時也沒有主顧來買,不久蕭蕭就生下一個“團頭大眼,聲響洪壯”的兒子?!吧碌募仁莾鹤樱捠挷患迍e處了。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jīng)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chǎn)者一員了。”《雨后》描寫一對鄉(xiāng)村男女在雨后生機盎然的原野上的野合,上面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是他們的被子,周圍的蟲鳴與對面山上七妹子的歌聲則是為他們奏出的合歡樂章。任何智性的東西,甚至“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樣的詩句,都無法表達自然的詩意與野性男女勃勃的生命力。

沈從文不涉性愛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多是以老人為主角的,這些老人歷經(jīng)滄桑,卻不以智慧與狡詐取利,沒有喪失素樸的美德與人性。《會明》的主人公會明是軍隊里的老人,辛亥革命后本是農(nóng)民的他離開了土地,在軍隊當了30年的伙夫。會明的品貌看上去像將軍,像他那么大年齡的,成千成百的馬弁、流氓都做了大官,他卻安心安意地做他的伙夫。他記著討伐袁世凱的蔡鍔所說的軍隊屯墾戍邊開發(fā)西北,夢想中總有一片蔥蘢的森林。人世的滄桑與戰(zhàn)爭的血腥,都沒有使他喪失天真與忠厚的素樸美德。他希望早點打仗,僅僅是因為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晚打仗尸體會腐爛發(fā)臭。然而,半個月沒有打仗的動靜,他就憑著他的慷慨與附近的村人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并帶回營地一只母雞。此后,他就不再關心戰(zhàn)爭,而是關心母雞下蛋,下的蛋多了他就用蛋孵小雞,軍營里不見血腥而是充滿了活潑的生命與盎然的生機。古人曾說大隱隱于朝,而會明居然能隱于軍營,將軍營變成“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田園?!秴④姟分械闹魅斯悄赀^五十經(jīng)歷豐富的老參軍,部下王五與一婦人被他堵在門里,他沒有發(fā)脾氣。當王五跟隨他出來,他憑經(jīng)驗知道王五沒有與那婦人結賬,就讓他回去算賬。更為人性化的是,當老參軍回營得知部隊不開拔時竟然回去拍門,告訴王五不用急,慢慢與婦人算賬吧。《燈》的主人公是連隊上的老司務長,曾經(jīng)跟隨“我”的父親南征北戰(zhàn),后來從軍隊上退下來就到“我”這里住?!拔覀円劦脑捒啥嗔?。從我祖父談起,一直到我父親同他說過的還未出世的孫子……一個差不多用腳走過半個中國的五十歲的人,看過庚子的變亂,看過辛亥革命,參加過革命北伐許多重要戰(zhàn)爭,跋涉過多少山水,吃過多少不同的飯,睡過多少異樣的床,簡直是一部永遠翻看不完的名著!”這對于既當教師又寫小說的“我”來說,簡直受用不盡。他保持著軍人的作風與尊嚴,卻又對“我”關懷備至,在“我”身上寄托著他的希望與夢想,并主動承擔起廚子的職責。因“我”年齡較大而又沒有配偶,他開始留心到“我”寓所來的女性,一位常來的藍衣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并對她特別關心。她留在這里吃飯,他就將飯菜做得特別豐盛。后來藍衣女子告訴“我”她將要與人結婚,老人卻誤以為“我”要與她結婚而瞞著他,竟孩子一樣地哭了。我不得不將真實情況告訴他,他聽后顏色慘沮,不久就離開了“我”。小說很有藝術表現(xiàn)力,戰(zhàn)爭的血腥并沒有泯滅老人的善良與關心他人的素樸美德。

在沈從文筆下,這些老人大都是軍旅中人,歷經(jīng)滄桑卻又保持著素樸的美德。當然,這些老人并非全部都是軍旅中人,譬如《生》中的老人就是北京什剎海賣藝的。作為小說的主人公,老人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趙四的傀儡戲有十個年頭,雖場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順手,上風皆由趙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勝利總歸王九。這是老頭用一種特殊而隱秘的方式對兒子的一種長久的默默悲悼,因為十年前他的兒子王九就是由于與趙四相拼而死,而真的趙四也在五年前害黃疸病死掉了。

沈從文這些描繪鄉(xiāng)土人情與人世滄桑的作品確實魅力無窮,使得一些偏愛其明麗文字的批評家對他的評價出奇的高。在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看來,沈從文似乎應該坐上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第一把交椅。筆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為魯迅設置專章,而給沈從文、老舍、茅盾、巴金等設置專節(jié),在對馬悅然之說的否定背后,也是試圖給沈從文恰切的文學史定位。沈從文雖為將門之后,但其藝術風格中卻并無剛健與壯美色調(diào)。沈從文喜歡水,愛看流星,更喜歡談性愛,他的多數(shù)小說都是以性愛為中心的,其中的優(yōu)秀篇章能夠通過情愛的描繪表現(xiàn)人性。對此,沈從文深有心得地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供奉的是‘人性’。在這里,“小廟”與“小地”、“精致”與“對稱”恰恰凸顯了沈從文小說的藝術風格。讀他的作品你想到的是明溪疏柳與湖光山色,而非波瀾壯闊的大海與高聳入云的山峰。前者雖美,但在文學史上卻不如后者偉大。沈從文小說的藝術風格在西方可以與英國華茲華斯的詩藝相提并論,然而,這種湖光山色再美,也比不上波瀾壯闊的《荷馬史詩》《神曲》《浮士德》與《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偉大。在中國,沈從文的藝術趣味可以與陶淵明、王維等人的詩藝相提并論,然而這種明溪疏柳的美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高聳入云的屈原與杜甫的偉大詩藝。而魯迅、老舍等作家就是現(xiàn)代中國的屈原與杜甫,他們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感時憂國精神、對人生血淚的正視及杰出的藝術表現(xiàn)力,使得他們的文學地位應在沈從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