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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0年第11期|儲勁松:雨天(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0年第11期 | 儲勁松  2020年11月16日07:43

昨夜的書讀得入味,夜里一兩點鐘才睡,又做了幾個水闊山遙的夢,早上也就起得晚。推窗見雨,蒙蒙若飛蟲,寒濕的風襲來,才算是徹底醒了。小寒以來多雨,長長短短,淅淅又瀟瀟。有雨也蠻好,空氣清新濕潤,性情也跟著溫婉有玉氣。冬天如果不出曬得人骨酥腿軟的太陽,又不肯落一場像個樣子的雪,索性不如下雨,只要不是陰天就好,抑郁又干冷的陰天氣氛一如《聊齋》,很容易讓人低迷。

早餐是燒餅油條,小區(qū)出口的斜對面,北方來的一對中年夫妻烤的燒餅肉乎乎的,層次分明筋道十足,油條胖大骨相棱磳,與冬天的瘦硬很相宜,也經餓。燒餅包油條卷成一個筒子,一手執(zhí)卷筒而大嚼,一手撐著傘步如流星穿街過市,有結實安妥的口腹之歡,也有冷暖自知的風塵之味。路上遇見三五個高中少女,笑語盈盈焉,步態(tài)輕矯,素面清純如山月,青春的氣息逼人。

雨天的街道是傘的國,紅傘黑傘黃傘藍傘紫傘花傘透明傘團團千百萬,傘下的人,每一個都仿若在垂簾聽政,有自己的領土、威儀與氣場。雨傘是一個小而完足的世界,一個敞開的封閉,一根隱身草,撐傘的人幾近大隱隱于市,想起昨夜書中的事和夢里的人,幽杳如黃鶴。這一二十年腳步匆匆,如同古時邊關來的露布,急急如律令,其實很愿意從容一些,把日子過成姜夔的《揚州慢》,過成一篇碎金屑玉的散文。雨天,是生活的縫隙,是光陰的漏子,是一闋調子長拍子緩的慢詞,可以馳神走馬,可以養(yǎng)氣與器,也可以思無邪。

下雨天,心寧人遠,思古人古物,這幾天忽然對甲骨卜辭有了興趣。

殷商的龜甲和獸骨契刻,清雅遒逸,意態(tài)蒼莽,如雨中湖山勝概,輕易讓人生發(fā)云岫之心。《不雨卜骨刻辭》出土時已是殘片,只剩下“不雨”二字,其字古風習習,點畫豐中銳末,筆勢樸野勁健,其間似藏有萬千煙云丘壑。尤其喜歡那個象形的“雨”字,一片太丁時代的天空下,朵朵沉重的烏云如戰(zhàn)車隆隆而來,胖大的雨點像一只只粗憨的陶坯,忽忽落向原始野性的大地??梢韵胂蟮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田地裂開一條條大口子,五谷屢季不登,先民身上蒙著獸皮,頭上戴著面具,在高山之巔舉行隆重的祈雨儀式,祭祀以犧牲,持火把刀戈跳大儺。他們一天天一遍遍的虔誠禱告終于感動山川鬼神,澍雨嘩嘩而下,于是百獸相率忭舞,田中稻谷爭吐蓮花,先民們山呼著鉆洞造娃。

甲骨文中多見“雨”字,至少有數十種寫法,各有各的生動,各有各的意趣?!肮锩?,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這篇《今日雨》卜辭,雨雨不同,雨雨生姿,其辭章,大約也是后來漢樂府民歌《江南》的鼻祖。自混沌初開以來,雨和不雨,一直干預和影響著人的繁衍生息,祈雨和治水從而成為部落首領和后世帝王政治經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史冊著意書寫的恒久主題。

雨也是詩詞文章、音樂舞蹈、金石書畫的永恒主題。侯馬盟書有瑩澤秀潤的雨意,戰(zhàn)漢璽印有磅礴浩蕩的雨意,仰天湖楚簡有淋漓飽滿的雨意,北魏石門銘有蒼蒼茫茫的雨意。王羲之寫字酣暢痛快如春雨,鄭板橋畫竹撲撲簌簌如秋雨,王勃《滕王閣序》是豪放派的夏雨,歸有光《項脊軒志》是婉約派的冬雨。排簫葫蘆絲是江湖夜雨,箜篌觱篥是大漠冷雨,《大風歌》《垓下歌》是滄浪暮雨,陰山巖畫狩獵舞征戰(zhàn)舞是林中驟雨。

雨,水從云下也。伏案耕作的余暇,抬頭觀雨是一件賞心樂事。

雨從西邊來,雨有時也從東邊來,從南邊來,從北邊來,山里的雨腳跡可辨。祖父在世時最擅長捕捉雨跡,能精準判斷有雨無雨,雨來的方向,雨勢的緩急,以及雨量的大小,比當年的天氣預報要準多了。如今十三年過去了,祖父的墓木已拱,祭祀時逢到雨天,總會想起老人家當年站在稻床外邊的香椿樹下,手搭眼篷從容張望雨腳的樣子,飄飄生仙風,落落有道骨。西天若確實有風伯雨師一職,他應當位列其中吧。二十二歲之后,親人一個接一個地凋零,人間漸顯清冷,人情漸顯疏闊。人走了也就走了,不如草,一年一度榮悴輪回,不如雨,化作水氣回到天上繼續(xù)興云布雨。

有幾年在縣委黨校賃屋辦公,危樓高百尺,夏秋下雨的日子喜歡一個人站在女墻邊上憑欄遠眺。極目處,十萬雨軍挾風橫掃,十數座山峰雨帶圍腰,峰巒之間云蒸煙騰,大開大合,聚而復散,散而復聚,疲憊的心神頓時疏朗清曠,胸次豁然敞亮,里面有八百匹駿馬在“的的”奔跑。那些年辛苦多煩憂,雨洗之后,又是一片麗日晴空。

如今單位坐落在繁華的商業(yè)街之中,從早到晚,三教九流的叫賣吆喝聲喧鬧紛雜亂人心意,頗念黨校的清幽明凈。不過有雨時,雨簾如幕掛在窗檐下,長長的街市彌漫著淡白的雨煙,雨聲消解了人歡馬叫,倒也宜于喝茶讀書,寄意案頭山水,也宜于神游冥思,從從容容地寫已經在腦海中煮了多時的文章。茶不可以一刻不喝,書不可以一日不讀,文章不可以期月不寫,有三君子相伴,似也聊可慰藉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

雨是天地之間的繩索,上窮碧落,下通幽冥。想起舊時鄉(xiāng)下的過陰。

三十年前一個初夏,雨天的下午,隔壁姑奶奶家請來一個巫師,給梅紅表娘治病。梅紅表娘前后生養(yǎng)子女九人,夭了三個,活下來的,名字分別為素貞、南征、北戰(zhàn)、滿伢、運香、六勝,前五個是女兒,六勝是個兒子。素貞的名字來自《白蛇傳》,滿伢就是女兒滿了滿了再也不要了,運香是運氣好來到了人間,六勝是六戰(zhàn)而勝,南征北戰(zhàn)則差可狀寫其求子的艱辛。許是生養(yǎng)過多的緣故,梅紅表娘老是頭痛腳痛身上痛,雨天尤甚,家里總是用陶罐煎著中藥,藥渣子長年倒在門前的三岔路口上,期望踐踏了的路人把病根遠遠地帶走。后來讀《夷堅志》,讀湘西婦人種蠱的傳說,以為這也算得下蠱之一種。梅紅表娘吃了很多副中藥,然而總不見效,于是托人從很遠的湖北蘄春請巫師來過陰,到陰司去查查她的病因。

巫師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據說生下來就不會哭,也很少笑。梳巴巴髻,用黑絲網兜住,髻上別著幾根銀簪,穿偏襟藍布褂,矮白而瘦,面寒,皺紋如堆,瞳仁小如綠豆,眼白奇多。一幫孩子本來在老屋里玩槍戰(zhàn),猛不丁撞見了,一個個乖乖地貼著壁腳噤了聲。吃了碗荷包蛋瘦肉面條,喝了一盞紅糖水,巫師顛著小腳獨自進了黑漆漆的廂房,躺到梅紅表娘平日睡的床上,鞋子擺在床腳踏上,一只底朝下,另一只翻過去底朝上,大約是一腳在陰間一腳在陽間的意思。后來聽姑奶奶說,如果有人把她正放的鞋子也翻過去,巫師就會歿。

幾分鐘后,巫師微微起了鼾聲。梅紅表娘坐在弄巷的門檻上,用手不安地絞著辮子。其他人凜然而坐,大氣都不敢出。

“師傅,到陰間了啵?”表娘有氣無力地問。

“剛剛才到?!?巫師蒼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浮上來。弄巷里陰風四起,一只啄食的母雞突然受了什么驚嚇,拖著尾巴左右搖擺著咯咯咯落荒而逃。

“問問閻王老爺,我得了么子病。唉喲喂,我頭痛得像針鉆?!?/p>

黑屋里嘁嘁喳喳,喳喳嘁嘁,一聲細,一聲粗,時雜三兩聲咳嗽。

半刻,巫師傳話了,“老爺講,你們家以前壞過一個伢,埋在棗子樹下面,就是那個伢壞著事?!?/p>

“是有這個事,唉喲,唉喲喂,該么樣解?”

“莫急,我來問問?!?/p>

又一陣嘁嘁喳喳,喳喳嘁嘁。

“老爺講,要把伢起出來,重新葬到你家屋后的第三塊茶葉地里。葬的時候,要蓋三床被面子。墳山四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要各釘一個系紅綢的桃木樁。”

“哦,哦哦,麻煩你跟老爺講,我的病要是好了,我給他老人家燒香磕頭。唉喲,唉喲,唉喲喲?!?/p>

屋里殷殷道謝聲、告別聲,索索穿衣聲、起床聲,鐸鐸穿鞋聲、下地聲,木門軸吱吱啊啊,巫師像一片紙飄了出來,疲憊不堪地坐到竹椅子上。她又喝了一盞紅糖水,算是還了魂,然后吧嗒著無血的薄嘴唇,開始講養(yǎng)生地、鬼抽煙和虎倀的故事。

“人死了,埋在風水好的地方,白天曬太陽,晚上有月亮照著,就復活了,成了養(yǎng)生地,自己從墳里頭爬出來,專門禍害小伢。養(yǎng)生地的指甲有一尺來長,晚上躡手躡腳地跟在伢子后邊,模仿家里人的聲音喊伢的名字……”屋里的孩子早就母雞一樣逃散了,很長時間不敢出門,尤其不敢走夜路?,F(xiàn)在想來,巫師說的那養(yǎng)生地或許是僵尸的一種。

鄉(xiāng)間那時候流傳著很多鬼故事,姑奶奶和梅紅表娘婆媳兩個就是講鬼故事的個中好手,比后來的《鬼吹燈》精彩得多也可怖得多。她們自然是信鬼的,我并不相信,祖父、父親和母親也不信。家門口就是一大片清代乾隆道光年間的古墳場,數排墓碑依山勢布列成陣,碑刻表面大多風化成石粉,石質好的,摳掉斑斑苔蘚,碑文依稀可辨,“乾山巽向,祖考某某某老大人之墓”之類。有的碑被雨水沖倒了,碑基處偶爾能尋到幾枚銅錢,多是“乾隆通寶”。夏夜月朗,墳山上常有瑩藍的磷火一燒而過。自小看慣了,也就不怕了,還常常坐在墓碑上早讀,站在上面練金雞獨立,也從沒有姑奶奶平常說的那樣,有厲鬼趁睡覺時來摸頭壓身。即使如此,還是怕走夜路,哪怕是跟在大人后邊也不敢,鞋底帶起來的砂子簌簌落地聲會讓人寒毛頓豎,想到鬼,想到裝神弄鬼的巫覡、青面獠牙的門神以及吃人的養(yǎng)生地。

鬼神自然是沒有的,南宋的洪邁借其筆下人物說人世三分鬼,是另一回事。雨天卻是特別的。雨天是天公地婆桑間濮上幽會戀愛的日子,攀雨繩而上下,可以通幽,通神,通往鴻蒙開辟創(chuàng)世紀之初。幽是幽遠之境,神是神明之性,被風塵勞瘁遮蔽消解了的神性。人之初,本是諸神之子。

幼年時很喜歡雨天。清早躺在雕著戲曲人物的大花床上,望天花板,望龍鳳帳鉤,望大紅柜子上鄉(xiāng)間漆畫師畫的喜鵲占枝圖,以及墻上畫著一只千嬌百媚回頭一顧的綠孔雀的鏡子,聽雨打在魚鱗瓦上的聲音。盛夏初秋的雨嘈嘈如征鼓,冬春細雨泠泠若琴瑟,瓦片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雨煙,檐溝里的水一串串紛落而下。也看報,篾骨編制的簡易天花板上糊著一層報紙,報紙上有塵吊子、爬壁虎、老鼠洞和黑螞蟻一樣的字。有一回母親來喊吃早飯,我賴著不肯起床,理由是正在看《二人日報》。嬌小的母親年輕時頗俏麗,笑得像一枝望春花,說那是《工人日報》。其時我才六七歲,剛進村小,行書的“工”字以為是“二”。十多年后,自己做了報社的編輯,與同事說起當年很二的趣事,無不笑得揉肚子。

雨天最快活的事還不是賴床聽雨,而是做竹林隱士。故園的東頭有毛竹數千竿,竹林深處另有一小片水竹,春夏微雨的時候,竹葉仍然半干,地半潮,一個人藏在茂密的水竹叢中,用竹枝編織一個窩棚,像野獸一樣潛伏著,從縫隙中窺探經過的路人,聽附近程家老奶奶收音機里單田芳的說書《薛仁貴征西》或者《封神演義》,內心無來由地竊喜,家人呼喚也不應答,任他們前屋后山到處找,有時竟至于睡著了。不知書,也就不知竹林七賢是何許人也,不知勁節(jié)虛心的比喻,不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典故,喜竹喜雨喜自由純然發(fā)乎天性。天性,神所賦之。

少年時還敏感,孤獨,安靜,估計這些也算得天性,都如脖子后面黃豆大的胎痣,一直頑固地保存至今。這樣的人也許適合讀書做文章?自十六歲率爾操觚,學北島舒婷席慕蓉寫朦朧詩,學梁實秋林語堂郁達夫寫散文,“啊啊”,歲月骎骎,如許些年碌碌一夢中,放下過很多,舍棄過很多,只有作文之心堅如磐石,如《上邪》之誓。

文章也是天地之間的繩索,上窮碧落,下通幽冥。

文章文章,文是文采,章是章法,然而文章遠不止此。劉勰在《文心雕龍》序言里論作文:“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文章寫得好的人,世人謂之文曲星下凡,是接通了天地古今的人,是通幽通神的人。十三經、二十四史、法道儒名墨雜農陰陽小說縱橫諸子、李杜元白韓柳蘇辛大小謝詩詞文章,三墳五典九丘八索,是貫通了三界的妙品乃至神品。神品神示,類似過陰,是“過神”。

經常在夢里寫得一篇好文章,歡喜得很,可惜冬夢也如春夢,醒來了無痕跡,好不懊惱。

寫文章是雅事,生活卻是一地滾來滾去的綠豆。人一生有太多的正經事,寫文章不過是閑事,如盛宴上美味佳肴的佐料,但饕餮一畢,食客記得的往往只是佐料的味道。

冬雨楚楚,爽然可讀,也是一篇上佳的文章。下班途中經過護城河,雨中的衙前河十里煙波浩渺,兩岸楊柳廊橋人家眉目如畫,吳楚之間的雨天婉妙如好女子,驀然想起柳永那闋引得完顏兀術南侵錢塘的《望海潮》。流連勾欄的柳永與信步大唐的李白一樣,也是天上謫仙人,寫實的《望海潮》堪比虛構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也是神來之筆。李白是柳永的舊雨。

文章華國多舊雨,孔子是孟子的舊雨,莊子是魏晉六朝人物的舊雨,前賢的鴻文巨構是后世讀書人的舊雨,《廣陵散》已絕而嵇康輩不死,知音與代際和空間并無多大關系。雨天讀古人書,是與舊雨閑談。

關于舊雨新知,前幾天在《全唐文》中看到杜甫的一篇《秋述》:“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逼鋾r,杜甫在長安謀官多年一直未得,售才不遇,十分蹭蹬無聊,窮蹙的人是特別敏感多思的,容易感恩和憤懣。末一句,舊雨和新雨,來和不來,最見世道人心?!拔恼略髅_”,這是杜甫寫給知己李白的詩,也是寫給他自己的,詩中還有另外一句:“江湖秋水多?!?/p>

“江湖秋水多”真是一句妙語,可惜埋沒了,古今人都不曾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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