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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9期|蘇熱:黃塘記
來源:《草原》2020年第9期 | 蘇熱  2020年11月17日06:33

1

在每一個地面有土、天上有光的地方,黃鎮(zhèn)人都逃脫不了黃鎮(zhèn)的束縛。據(jù)說,每一個在黃鎮(zhèn)出生的人一生都走不出黃鎮(zhèn),黃鎮(zhèn)把每個黃鎮(zhèn)人像黏膠的黏土一樣糊在了這片土地上,讓他們迷失在黃鎮(zhèn)二字的能指和所指中,世世代代,樂此不疲。

今年的四月,冷空氣重回黃鎮(zhèn),四下里涌動的黃塵擠不出半點淚珠。太陽和月亮總是在晨昏交替以外的時候,忘記了彼此的時間,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同時出現(xiàn)。每天清晨,窗戶的玻璃上都會傳來潺潺的水聲,流淌或是凝滯,時斷時續(xù),驚擾了窗外桃樹落花時的簌簌。不知名帶翅小蟲俯首停在墻角,陽臺上睡醒的家貓輕抬了一下眼皮緩緩合上,幾只剛滑下樓停在樹枝的麻雀低了幾次頭,似乎憶起了什么,撲棱翅膀又飛上了樓頂?shù)年柵_。

這是我在距離黃鎮(zhèn)2000公里以外,按照記憶對今年黃鎮(zhèn)初春的回憶或是想象。我在一個回憶不起原因的車禍發(fā)生以后,辭了職,換了手機(jī)號,把幾本書和筆記本電腦扔到了車的后座上,憑借剛考出來的駕照向南行駛了2000公里,來到這個沒有人認(rèn)識我的小鎮(zhèn),租了一個破舊獨棟樓五樓的頂樓,打算開始我的第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

我在這個小鎮(zhèn)里感到在黃鎮(zhèn)從來沒有的寧靜,這個小鎮(zhèn)里沒有忽起的大風(fēng),沒有呼嘯的黃沙,沒有擾人的水聲,更重要的是,沒有一個熟悉的黃鎮(zhèn)人。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閉門不出的獨居讓我對記憶中的生活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明的疏離,像是空無一人的街道,又像是喧囂嘈雜的墓地,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心儀已久的寫作環(huán)境。

黃鎮(zhèn),原名黃塘。據(jù)文化館的朋友發(fā)來的地方志記載,該地原來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幾個零星的村落從地上長了起來,漁民們傍水而居,很快,村落就相互連在了一起。后來黃河改道,從民國初年開始,湖泊逐漸干涸。幾次沒有緣由的風(fēng)沙吹走了湖泊里殘留的水汽,里面露出了表情各異若干的人骸獸骨。沒有戰(zhàn)爭,沒有疾病,沒有殯葬,也沒有災(zāi)害,更談不上屠殺,這個小鎮(zhèn)在中國歷史上完全就是一片空白,好事的歷史學(xué)家和地質(zhì)學(xué)家們對此興趣全無,身影在很多年前在黃鎮(zhèn)閃爍了幾次就消失不見。曾經(jīng)成山堆積的尸骸激起了我對黃鎮(zhèn)的極大興趣。資料實在有限,我于是產(chǎn)生了用小說的形式去探索黃鎮(zhèn)歷史的想法。

身處2000公里外的小鎮(zhèn)去回憶和探索另一個小鎮(zhèn)的歷史,哪怕是自己的出生之地,也會產(chǎn)生令人惶恐的無力感。出版社的朋友建議我寫長篇,在他看來,長篇是講述歷史、探索真相的最好形式。但我覺得自己的能力還不足以駕馭長篇,完全不具備驚人的信心和野心,我手頭也沒有龐雜的史料去做長篇史實的支撐,于是我就打算采用短篇小說集的形式來進(jìn)行一次試錯,盡力去接近我想象中的黃鎮(zhèn)歷史。

可是,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絕路,尤其是要回憶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的時候。

2

這說不清是幾萬還是幾千萬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事情不存在人的記憶里,但人總是能想起它,并且通過生育過程中產(chǎn)生的血脈聯(lián)系來世代傳遞。

幾塊板塊在內(nèi)力千萬年的擠壓下產(chǎn)生了輕微的移動,而這導(dǎo)致了日后數(shù)以百萬年的地質(zhì)變遷,一切的變化都是快速而且緩慢的。一處小山聳立起來可能需要成千上萬年的時間,但它站起時抖落石塊的速度卻難以讓人預(yù)料。一些河流被堵塞成湖,另一些湖則逐漸干涸。那些湖里來不及離去的魚就被風(fēng)拋在了新起的山中,沒有了外在的水分的滋養(yǎng),它們就從嘴里吐出一團(tuán)水,用身體內(nèi)部的水包裹住了自身,把希望寄托給了將來。每年春天的時候,山上到處密密麻麻長滿了像眼睛一樣的東西,像卵,一眨一眨的,扎破了看,卻是一個個蠕動的小樹苗。

再過幾年,這些樹苗的根就把那水做的壁膜扎破了。苗一落土,根就開始在土壤里蔓延。只要風(fēng)一吹,樹苗就朝著風(fēng)離去的方向猛地拔高幾節(ji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成了樹,它們軟綿綿地沿著空中灰塵和云朵的軌跡四處飄蕩。光禿的山上像是在長頭發(fā)。時間久了,風(fēng)里裹挾的灰塵便黏附在了樹干上,樹的腰板逐漸挺了起來,枝條便肆無忌憚地朝著天空指去。

沒有人知道樹上的蟲是怎么來的,好像是有些胎死卵中的卵所化,也可能是那些樹厭倦了自身,進(jìn)行某種繁衍式的逃避。那些蟲在樹上日夜生長,逐漸變大,而樹卻被吸干了養(yǎng)分,枯萎矮小起來,成為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樹的高度。樹們承載不了有些過重的蟲,那些蟲紛紛落在了地上,沒有了依附,蟲腿開始退化,軀體也逐漸硬朗,每到深夜,林木中就能聽到咔咔的骨頭生長聲音。在某一天,等蟲的腿只剩下兩條時,他們猛然直立起來,開始走出山林,用石頭堆砌起一些形狀頗為相似的建筑。也就在那時,他們覺得自己要和樹上生活的蟲有所區(qū)分,于是就給自己命名為人。

這是房東的先祖?zhèn)兪来鷤飨聛淼墓适拢诼牭轿襾磉@里的緣由時,一個人絮絮叨叨了幾個小時。房東前幾天在說這些的時候,眼里的憂愁蔓延到了脖頸的皺紋里,她一再強(qiáng)調(diào)我將來的離去會像現(xiàn)在的到來這樣,毫無征兆。她不想把房租給我這樣來去無蹤的人。她一直想找一個人能長租,甚至把房買下來,以此斷絕自己總是產(chǎn)生回到這里的想法。

哪樣的人?我問。

現(xiàn)在到處都是像你這樣的人,老的,小的,他們自以為離開一處便能在另一處找到歸宿,其實他們不過是被這里的另一種氣氛所迷惑。陌生,不代表一種開始。你要知道,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骨子里帶有那些魚的基因和命運(yùn),注定要在大地上流浪,但時時刻刻,這個人都要被困在水塘里。

魚?水塘?大姐,你不會當(dāng)真了吧?

你聽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水塘。要不是為了這個房子,我才不會回這里的。

這兒有什么不好的?

都好,都好……

3

不知是不是雨季的緣故,這個南方的小鎮(zhèn)每天都要下兩場雨,發(fā)黑的烏云即使在如鴉的深夜中也能被辨別清楚。有些沉重的東西遮蓋住了后山起伏的光,可能是想起了曾經(jīng)在書上看到的男女野合傳說的緣故,我的心頭總是為那生生不息的原生力量包含的欲望和暴力感到發(fā)顫。

在黃鎮(zhèn)做很多事情是沒有意義的,沉重的黃風(fēng)來去總是沒有緣由。人的秘密總是來不及遮蓋就被暴露在日光之下,在曝曬中一點點風(fēng)干。而另一些僥幸暫存的事情,即使是沾滿了時間的灰塵,也會在某一天被陣陣呼嘯所吹開。那些往事的碎屑總在黃鎮(zhèn)里的黃風(fēng)中反復(fù)出現(xiàn),讓人總是被猝不及防的記憶碎片所刮傷。

每天雨時的寫作讓我總是心驚膽戰(zhàn),害怕手邊響起的雷聲會迷失了方向,猛然劈到自己的頭上。我給我房東打了電話,說是離這里不遠(yuǎn)的后山總是在半夜亮起光,而那閃爍的光不管在任何狀況下都能恰好射到我睡覺的房間的窗戶上。每當(dāng)晚上我合上眼皮,我的眼前就會不斷出現(xiàn)眼皮內(nèi)部的猩紅。房東對此毫不在意,說那里要建個旅社,可能是為了趕工,才在晚上加班加點。

這是我睡前給母親打的第三個電話了,我始終覺得需要確認(rèn)一下那個我叫黃堂回頭的男人是不是今天早晨第一次見。

那時候太陽懸掛在天空上沒有多久,帶有漸變感的潮氣從地面騰起,沉重的藍(lán)色從地面向上蔓延的過程中慢慢稀釋,到天空最高點時轉(zhuǎn)為縹緲的白,一切像是被低像素的手機(jī)拍照定了格。樓道里,幾顆迷途的塵粒在緩緩懸浮,一個男人站在比我低的七個臺階的位置沖我嘿了一聲,進(jìn)了旁邊的門,我下意識回了一下頭,黃堂?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眼睛下意識感到一陣酸楚,某些可能的或是必然的事情像是釘在了我的腦海,混淆不清。

母親說不記得過去大院里有個叫黃堂的小孩。她那邊傳來了吹風(fēng)機(jī)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邊起起伏伏,她說她只是在做頭發(fā),她問我是不是又熬夜寫小說了,還讓我等一會兒再打給她。

我走到窗前倒了一杯咖啡。車禍帶來的后遺癥給我的過去鋪了一層薄薄的輕紗,撫摸上去,總是讓我有一種麻麻的感覺。窗戶外的光亮緩緩晃動著,幾只陌生的麻雀站在我的窗前,嘰嘰喳喳用叫聲刺扎著玻璃。

在白天,不遠(yuǎn)處的后山只能看到幾個人形在林木中晃動,沒有鳥叫,聽不見蟲鳴,巨大的寂靜像只碗倒扣在了山上。我又躺回床上,數(shù)著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墻上的泥點印記。

然后呢?我打了一個哈欠,掀開眼皮看了一下手機(jī)上的時間。

我不知道。這事你肯定也不知道。那時候啊,三樓東邊住的那戶人家還沒搬走。女人還是個中學(xué)老師。我和你爸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院里年輕一點的人天天聚在樓下打牌。她回家總比我們晚一些,去幼兒園接了孩子才回到家。男人每天晚上一到家,扒拉兩口中午的剩飯就下樓和鄰居閑談。他總喜歡和我們打牌,還總輸。開始我們玩點錢,不大,也就一兩塊,后來怕傷了和氣,我們就不和他玩錢了。每次他一輸,就拍一下后腦,露出一副明白些什么的樣子,我們百笑不厭。她肯定能聽到,我們每次剛笑了兩三聲,她就會站在陽臺,把自己的聲音用力丟到樓下,讓她男人去買點尿布奶粉什么的。每到這會兒,男人就會很尷尬地摸摸頭,沖我們咧下嘴,起身拍拍褲子走了。

沒有了?

我也不知道啊,這事過去那么久,你都快三十了。我也是有次上樓路過他們家門,聽那兩口子吵架,才知道他們的小孩叫黃堂。那小孩好像是有什么病,先天的后天的不知道,應(yīng)該還挺麻煩的,得需要一直有人守在他跟前。除了上班,我很少看見那個女老師下樓,她就比我大幾歲吧,看面相都感覺她快四十了。唉,可惜了。就你剛出生那幾天,他們突然搬家走了,那時候我正坐月子,孩子是不是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

和在黃鎮(zhèn)一樣,我一如既往地在這里繼續(xù)失眠,記憶的輕紗總是在我進(jìn)行寫作的時候被風(fēng)吹起,露出了一些關(guān)于黃鎮(zhèn)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寫作,我根本不會對這片已經(jīng)忘記了一次的地方進(jìn)行回憶。

有時候我能在窗外和樓道里聽到有人在喊一個人的名字,我曾去辨認(rèn)那些名字的歸屬,看看里面有一個人叫作黃堂。那個男人和我見面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但是他的臉龐像是刻刀刻在了我逐漸溶解的記憶中。我在和母親通完話后就去敲那個男人消失的門,但十多分鐘過去,得到的只是對門鄰居的斥罵,說那里從來沒有住過人。我也曾試圖探出頭去答應(yīng)外面人的叫聲,好觀察一下喊話人露出的窘態(tài)??蛇@些我都沒有做,只是在反復(fù)的失眠和雨聲中進(jìn)行某種堅持。

4

十幾天下來,我形成了新的生活規(guī)律,在雨和雨的間隙散步,在空氣中響起嗒嗒聲的時候?qū)懽?。電腦的敲擊帶不來手寫時候的質(zhì)感,我只能在紙上一字一字地勾畫出我想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而寫成的稿件在反復(fù)的受潮與晾干中交替進(jìn)行,字跡所呈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也逐漸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夜晚的群星在泛出光暈后才會消失,夜色在潮氣上留下由深變淺的痕跡,草木滿身的露水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了一種帶有土腥味的氤氳。不管在黃鎮(zhèn)還是南方這個小鎮(zhèn),我每次晚上失眠后都喜歡在早上下樓去透透氣,被熬夜拉長的感官似乎能讓我對第二天的世界有了一種新的感覺。但如果清晨下雨,我就把憋悶埋到中午,再到陽光露頭時把它挖出來。

一切的過程都在緩慢進(jìn)行。我從搬到這里的第一天起,就試圖喚醒自己的感官,去努力辨認(rèn)和記憶這份不屬于自己的陌生。

這片土地上黏稠的濕氣總是能給人安心的感覺,不知名的水珠代替了空中懸停的沙礫,某些堅硬而且確定的東西在這里逐漸軟化溶解,遺忘的腳步,在這個南方小城變得有跡可循。

我進(jìn)了樓門,路過三樓的時候,要掛電話,發(fā)小在電話另一邊嚷嚷我不仗義。說現(xiàn)在才上午11點就要睡覺,還自己一聲不吭地走了兩千公里。他又問了我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說要讓我給他寄酒,寄特產(chǎn),讓我?guī)退勁?,問我這邊洗浴的哪家小妹好看,唧唧歪歪了幾分鐘,就在我那快要被磨碎的耐心露出的尖刺觸及到通話的紅鍵時,他突然若無其事地把一句話填了過來,那話掛在了我手機(jī)上,晃來晃去,揪扯不掉:既然離開了黃鎮(zhèn),就不要再惦記黃鎮(zhèn)的事了。

我一抬頭,正好是那天遇到那個男人的地方。

欸,我說,你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一個叫黃堂的人?

黃堂?你怎么知道這人的?

不,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問問你認(rèn)識不認(rèn)識這個人。

嘖,什么意思?

欸?不是……

你怎么突然問起這事了?

我也不知道。

那就別問了,我一會兒還約了人,新地方怎么樣?

你認(rèn)識他?

不對啊,你這人還是一個死腦筋,等等,我有點亂,你見過他?

沒有,什么意思?

哦,也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時間上對不上。

你老是繞啥彎子,直接說。

那我說了啊,這事你不能和別人說啊,千萬不能!

嗯……

那時候咱倆還沒到一個班呢,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講啊。這事說實話沒幾個人知道,好像就我一個人記住了。要是沒有記錯,我想那時候應(yīng)該是小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吧,我和幾個我們院里的小孩去郊區(qū)的水庫游泳。游了大概20分鐘的時候,岸上來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他比我們都大幾歲,應(yīng)該上了初中。他三兩下把自己的半袖半褲脫掉了,抬起了胳膊,手撫過了高高頂起的藍(lán)褲衩,驕傲地站在岸邊向水里的我們揮了揮手。和我一起玩的小孩沒有緣由地激動地喊了起來:黃堂終于來了!

他叫了幾次都不出來,我還以為黃堂再也不和我們玩了。

他游泳很厲害,肯定來這兒是炫技的。

院子里的小孩,那些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孩,突然說了一大堆我沒有聽說過的事,我好想問他們這個黃堂是誰,又怕破壞氣氛,當(dāng)時真的挺難受。我使勁在臉上擺出了很高興的神情,向他豎起了一個中指。

再后來,那個叫黃堂的舒展了一下胳膊,一頭扎進(jìn)了水里。他用變聲期特有的嗓音和他們說,自己能潛水十分鐘。有人扔出了不信,有人拋出了笑聲,更有人用力拍打了一下水面,躍躍欲試。黃堂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一陣忽過的小波浪壓了他一下映在水面上的光,人突然沒了。

起先的幾分鐘我們還有所期待,一分一秒記著數(shù)。數(shù)了不過5分鐘,我們就慌了神,有人被驚恐壓下了身,潛進(jìn)水里,四處尋找。看不到任何水泡,聽不到任何的水響。哇地,有人在水面上喊了出來,整個水庫沸掉了,哭聲就著罵聲,被水庫里漸起的波瀾一陣一陣壓過。找了大概半個小時,所有人都上了岸。有人說要回去告訴大人,也有人說要報警,還有人說不能給別人說,說了要被槍斃。風(fēng)里刮來的理由遮住了所有人的嘴:黃堂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只要大家都不說,就沒人知道黃堂來了水庫。我發(fā)小站在烈日的陽光下,看著眼前像魚鱗一樣蕩漾的水面,猛地打了一個哆嗦。

從那天起,我發(fā)小就開始做關(guān)于游泳的夢,那個叫黃堂的人天天伏在水底趁他不注意就拉他的腳。發(fā)小一天天地長大,長了喉結(jié)和長發(fā),就連內(nèi)褲也換大了幾號。二十年過去了,水里的黃堂也悄無聲息地長出胡子,鬢角似乎有了白色的點綴,但他還是在每天的夢里,潛在水底悄無聲息地拉我發(fā)小的腳。

5

雨后的傍晚,每一分陽光帶來的熱量都極為珍貴,地面上的積水在迅速下滲,那些濺在柏油馬路或是磚瓦上的泥漬卻感覺有些手足無措,濕漉漉的草地和樹葉依傍住了夜色,讓我雙腿的移動十分艱難。

后來呢?

什么后來?

那陣沉默來得果不其然,這次通話在我撥號之前就在腦中已演練千遍,打通,客套,問話,沉默。和幾年前一樣,我已經(jīng)想不出其他的模式能供我參考,如果不是為了黃堂,我才不會自找沒趣。

我把拿手機(jī)的右手拉遠(yuǎn),左手從兜里掏出一包煙,火焰啪地響了一下就熄滅了,生怕驚擾了這兩千公里電波里流淌的寂靜。我從未用這么客氣生硬的語氣和她講過話,那些彌漫在舊時光里的情感,在今天下午的雨后,在草地上結(jié)成了新的晶瑩。我在上面小心地行走著,盡力不在上面留下新的腳印。

知道嗎?我新租的這里后面有座山,每天隔著很遠(yuǎn)就能看到里面人影綽綽。到了晚上,那里有時候會發(fā)光,像是聚會一樣,一閃一閃。只要我一想他們在干嗎,我晚上就睡不著。

哦,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習(xí)俗,說不定過幾天就沒有了。

我感覺不像,他們只進(jìn)不出。

南方的有些小山里,會有一些短期的隱居者,說不定是他們。

不是,我看更像是野人,那些世世代代深居在山林里的人,已經(jīng)不像謠言里所傳的那樣渾身毛發(fā),他們的外貌其實和我們一模一樣。也許有一天,他們出于對外界的好奇出了山林,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對那些林立的高樓感到疑惑,又成群結(jié)隊地回去了,像來時候一樣,只不過他們再也不出來了。

夠了。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忘記了是高一還是高二的暑假。我哥有次帶我滑旱冰,滑了兩圈,他開了幾瓶啤酒,坐在旁邊的休息區(qū)里看我滑?;藘扇?,我身上就有種被眼睛扎的感覺。很難受。找了一圈,是一個光頭的男人,那個男人躲在人群后邊對我指指點點,動不動咧開大嘴拍著旁邊的人笑,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從兜里掏出一根煙,應(yīng)該是想給我耍帥來著,可他打火機(jī)就是死活打不著。我白了他一眼,光頭又笑了,他向我走過來,正要翻欄桿的時候,有人攔住了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哥,光頭看了有點不高興了,又回到剛開始坐的地方。

我把這事給我哥說了,你也知道我哥那脾氣。說真的,你也是命好,要是別人,我哥非把你劈了。

不要扯我。

哈,我跟你講,我哥要是知道了你還給我打電話,他還是會把你劈了。

什么劈不劈,你現(xiàn)在說話怎么這樣?

…………

好了,那個叫黃堂的人后來呢?

后來他被人劈了,不是,是真的讓人把腦袋開了瓢。那天他喝了酒,在龍龍的洗腳城鬧事,摸了茉莉的屁股。你不知道茉莉吧,她是個好人,平時也有人喝多了去摸茉莉屁股,茉莉也不惱??赡翘?,黃堂不知道怎么了,一連摸了五次,最后一次他干脆把手放到茉莉屁股上揉。揉到第五下時,茉莉后退了兩步,當(dāng)時就坐在地上哭了。大家都知道茉莉是龍龍的二女人,讓黃堂給茉莉好好道歉。誰都有喝斷片的時候,打來打去,喊來喊去,最后也就是態(tài)度的事,說來也奇怪,黃堂那天不知道哪根筋給擰住了,頭一揚(yáng),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罵了個遍,在場的人臉顏色紛紛往下掉,沒有一分鐘,就剩黃堂和茉莉兩個人了。龍龍不知道什么時候到的場,據(jù)說他一來,黃堂腦袋就讓啤酒瓶給開了血花,龍龍下手沒輕重,人沒留住,一瓶子下去腦子也給敲出來了,最后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龍龍給黃堂媽幾萬塊錢私了了。

行,那我先掛了。

就這樣?

嗯?

你不想再說點其他的?

不了,你不是剛下班嗎,趕快回家吧。

你在那邊還好吧?

剛來,感覺還行。

難道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問這?野人?什么破事!

那還……

雨又開始零散地往下掉了,電話那邊的嘟嘟只應(yīng)和了兩聲就像剛剛被掐滅的煙喪失了溫度。我感覺自己不是為了那個叫黃堂的男人來給他們打電話,這片潮濕的空氣模糊了很多我做事的緣由,說到底,這也許不過是我為了寫作而進(jìn)行的回憶罷了。那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就只是一個借口,來讓我與離開的黃鎮(zhèn)產(chǎn)生勾連,我不由對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比起在電話里反復(fù)探索黃堂的訊息,后山的亮光更讓我感到焦慮。有好幾次,我在睡夢中驚醒,后山的亮光映紅了我居住的整座大樓。在一次光亮最盛時,我給火警打了電話,警笛到來和離去的呼嘯劃醒了整座大樓,留下的只有眾人對我誤報的指責(zé)———后山從黃昏下起的瓢潑大雨,從一開始就撲滅了火的可能。雨聲和警笛還有人群都逐漸散去,我躺回到了床上,整夜我都夢到了自己在大火里燃燒。

6

我是在一個黃昏上的山,那時我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合眼,所有的知覺都在與我漸行漸遠(yuǎn),我感覺所有邁出的腳步都是腿自身的直覺。地面一寸一寸地向上挺起,樹上的蘑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起來,夕陽中的云在天空中暈染后整齊排放,遠(yuǎn)方的天空中傳來一陣有始無終的微弱轟鳴。

林中的火光在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就著起來了,我向著漸暗的天色中唯一的亮光走去,層疊的樹葉阻隔了外界的所有聲音,沒有雷聲也沒有雨聲,樹林里唯一的響動就是鋪天蓋地的葉子相互撞擊的沙沙聲。

可能是我的腳步踏碎的枝條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周圍響起高高低低的人聲,響動的聲音里彈出抱怨,有些驚叫從葉子的縫隙中擠了過來,我感到自己攪動了一湖寧靜的水。十多個模糊的人形在樹林里正圍著一個火堆坐著,可能是察覺到了我的到來,他們紛紛站了起來。有高有矮,戴著兜帽,所有黑乎乎的面容一瞬間齊刷刷轉(zhuǎn)向了我。周圍的樹木像是正在燃燒般清晰,那些樹林里的黑暗單單壓住了火光在他們臉上跳動的痕跡,我看不清他們的臉,火紅的亮光打在他們臉上,像是一把刀落入了水中。

一陣私語過后,十幾個聲音同時發(fā)了出來,壓住了林木的喧囂,周圍所有的樹葉都停止了擺動。這些陌生的人形發(fā)出的是黃鎮(zhèn)人的口音。人群中涌動的火紅還是些許揭開了潮氣的陰暗,這些人和我具有一樣的身形,但卻比我在一些位置多出來一些肢體??伤麄儼凑辗繓|所說,應(yīng)該是一直生活在樹上。我想,房東應(yīng)該有一些地方講錯了。這些蟲的退化還在繼續(xù),他并不受到人在大地上的遍及影響而消失。這些蟲變?nèi)说耐瑫r,會用林木產(chǎn)生的濕氣包裹住全身,讓別人看不清面容,這讓我甚至懷疑這座山就是一個大的待化的蟲蛹,這座小城終年不散的濕氣,就是那些沒有退化干凈就下山的蟲所化。

我們?nèi)ミ^很多地方,也遺忘過很多地方,我們是任何地方的人,我們也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聽你的口音,看你的長相,你是黃鎮(zhèn)人,我們才這樣說話。這段時間我們每天都在這里講點以前的事,亂七八糟,零零散散,總想拼湊點以前的什么。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每天后山亮起微光的真正原因,而房東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那今天就講咱們黃鎮(zhèn)的事吧。一個矮個的人影舉起了雙臂,看樣子像個小孩。

我生在那里,在黃鎮(zhèn)待了十年。

黃鎮(zhèn)啊,好久沒有人提了,今天你要不來,我想沒有人會提起黃鎮(zhèn)。

說起這個,黃堂,今天輪到你講了。

那個人影是朝著我的位置開的口,我看了看周圍,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不是黃堂,我……

你來了他就走了。

他走了你就來了。

他不走你就不來。

你不來他就不走。

我不知道這些,那個叫黃堂的人我之前在山前的小區(qū)里見過,他讓我想起自己應(yīng)該遺忘掉了的一些事情,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找他。

你是不是黃堂不重要。

黃堂對于我們來說不是名字,只是一個位置。

你們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

可我們?nèi)绻贿@樣,還能怎么樣?

我們總要走一段路就回頭看看。

能看出什么?你們一直在和黃堂聊,不是我。

不是,我覺得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我是被你們晚上的火晃得睡不著覺才上山的,講不了故事。

你和他一樣,不都是作家嗎?怎么?

不是每個人都是作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講得了故事。

說些有用的,黃鎮(zhèn)人的區(qū)別沒有那么大。

…………

我們有酒,是黃鎮(zhèn)的酒,可是沒有花生。

我有黃鎮(zhèn)的大豆,干煸的,存了好久,有些硌牙。一個人影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大袋子,給每個人的身前都分了一些??吹剿叩轿业拿媲埃揖垢杏X不到絲毫的恐懼,甚至有些親切的感覺。這種感覺從我剛見到他們時就有了,那種溫暖和熟悉驅(qū)趕走了我畏懼的本能。

我什么都沒拿。

沒事,你有故事就行了。另一個人影起身拿起了杯子倒了酒,用他的第三條胳膊遞給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一種熟悉的感覺刺入了喉嚨,這酒和小時候偷喝爺爺私釀的酒味道一樣,黃鎮(zhèn)的辛辣。一瞬間的滾燙讓我的鼻頭一酸,我似乎想起了車禍前的事情了。那些很久以前或現(xiàn)在的記憶。

黃鎮(zhèn)什么時候開酒廠了?

不是,是我們想的做的。

沒什么難度,都差不多。

黃鎮(zhèn)的味道,黃鎮(zhèn)人說了才算。

的確有點那么個意思,那么你們講到哪里了?

這才剛要開始……

我不知道自己講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那雙腳只記住了勞累,卻不肯告訴我屬于它的記憶。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似乎一直在做夢,模模糊糊,日光也照不進(jìn)來。那瓶酒的度數(shù)太大,一下把我三天的日夜都給捅成了一個昏黃的夢。夢里我是一個叫黃堂的黃鎮(zhèn)男人,翻山越嶺幾千公里,和十幾個黃鎮(zhèn)人圍坐在樹林里和他們講了十幾天的故事。我醒來一看,電腦的顯示屏上多了一個十幾萬字的文檔。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倒也還能看下去,改了個別的錯別字后,心里突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雖然這些小說和我最初想探究黃鎮(zhèn)歷史的想法相悖,可我還是在里面找到了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我給一個出版社的朋友發(fā)了過去,說自己發(fā)得著急,忘打書名了,這本小說集叫《黃塘記》。朋友看了以后,覺得幾年后勉強(qiáng)能出。

就在我打算回黃鎮(zhèn)的時候,出版社的朋友又給我打來電話,他說他對不起我,他的電腦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一打黃鎮(zhèn)兩個字就自動跳轉(zhuǎn)成了惶堂,他又試了辦公室的其他電腦,也是如此。來回幾十次,最后只能按《惶堂記》出了,不過作者和作品有諧音,說不定還能引起讀者興趣呢。

作者簡介 

蘇熱,1997年出生,蒙古族,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人。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高校文學(xué)排行榜小說組二等獎,北大培文杯二等獎,《野草》文學(xué)獎。小說、評論見于《草原》《文藝報》《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詩歌見于美國藝術(shù)雙月刊《B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