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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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想從我的鄉(xiāng)黨、明朝著名外交家陳誠的故鄉(xiāng)江西吉水縣阜田鎮(zhèn)下陳家村，找尋出太多依然遺存的與他有關(guān)的史跡，是一件頗為困難的事。雖然說六百多年前，29歲的陳誠因參加科舉考試，獲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而與這塊土地告別，因五次出使西域而成為中國歷史上耀眼的人物，晚年又回到這里，并且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最后死去，他在故鄉(xiāng)待的時間超過了一個甲子?？僧斘业诌_，我發(fā)現(xiàn)，這里與同屬我的故鄉(xiāng)贛江以西的其他村莊并無多少區(qū)別：都是丘陵地貌，村莊建在田野中間，因人口密集耕地不足，村里的房子一棟緊挨一棟，擁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根本看不出五六百年前陳誠在這里生活的一點原貌。有一個祠堂建在村子邊上，一副古色古香的樣子，門前還裝模作樣地挖了一個半月池，可仔細一看不過是一個山寨版的仿古建筑。墻體用的是紅漆，里面的柱子是鋼筋水泥的澆筑物，地面也是水泥鋪就，根本沒有雕花斗拱原木梁柱青磚地面構(gòu)成的純正古建筑的鎮(zhèn)定與威嚴。祠堂的正中，掛著據(jù)說是陳誠的畫像。畫像中的他，戴著帶翅沿的官帽，穿著紅色朝服，留著山羊胡須，端坐如儀?？蛇@樣的畫像，與我所見其他族群先祖畫像并無多少分別，并沒能提供豐富的與歷史有關(guān)的信息。畫像上有陳誠的自贊詞，可那都是些完全不切實際的自謙之詞。畫像之上，掛著一塊“承恩逸老之堂”的古樸行楷匾額，大概是說，明朝某位皇帝賜他“逸老”之名，然后為后人奉為至寶傳承至今，以證明村莊與朝廷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另一塊匾額“木天振彩”，所用何典，所記何事，沒有人能說得清。村里人告訴我，這個村里的所有男性都姓陳，并且絕對是陳誠一個人的嫡親子孫，可是看著眼前這些穿著現(xiàn)代服飾、身材面目、年齡氣質(zhì)各異的人們，我實在想象不出他們的先祖陳誠的面貌。有一口水井據(jù)說是陳誠用過的，兩塊枷鎖形狀的青石板色澤深黑，表面剝蝕斑駁，中間的圓心有雜草逸出井口，帶著濕淋淋的水汽，可是這樣的水井在贛江以西的鄉(xiāng)野間比比皆是。村里有些舊時民居，看年份超不出晚清或民國，與陳誠所在的明朝毫無關(guān)聯(lián)。或許族譜是可以保留歷史遺跡的最好證據(jù)，那些譜序、畫像、像贊、詩文有如時間之密碼，讀之可以破譯陳誠歷史之軌跡，了解陳誠之交往?？捎腥烁嬖V我說，保管族譜的人去了縣城，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我想通過翻閱族譜獲得陳誠史跡的愿望也落了空。

可是在這塊土地上依然有不凡的史實，古老的時間依然留下了它確鑿的證據(jù)。我說的是兩棵樹，一棵是古柏，長在下陳家村的空地上，另一棵叫柰樹，長在離下陳家村兩里路遠的上陳家村（陳誠出生的村莊）。這兩棵樹都卓爾不群，氣質(zhì)非凡，據(jù)說是陳誠時代之物，它們根須的深處，就是已經(jīng)沉睡了數(shù)百年的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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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年，已經(jīng)48歲的吏部驗封司員外郎陳誠突然接到一項新的任務(wù)：護送前來朝拜的帖木兒國國王沙哈魯?shù)氖拐呋氐剿麄兊男率锥脊页牵ń癜⒏缓购绽厥校?，并與西域各國展開和平外交。

拜領(lǐng)永樂皇帝朱棣旨意的陳誠喜憂參半。喜的是，朱棣坐上龍廷已經(jīng)11年，外交上有了不少大的手筆，如從1405年開始派遣鄭和率兩萬多人出使西洋，至1413年已經(jīng)達到四次，派曾經(jīng)在洪武年間出使西域的使節(jié)傅安多次出使西域?？勺鳛榕e國上下都十分公認的外交天才，陳誠并沒有得到朱棣的重用，這讓朝廷上下都疑惑不已。陳誠以為朱棣依然因他與方孝孺和練子寧的友誼而耿耿于懷將他冷藏，可今天的任命充分說明，他在朱棣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朱棣在下一盤很大的外交棋局，陳誠早已是朱棣心中需要擺在重要位置的棋子。他將因此擁有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機會，這遠比在驗封司做個半死不活的員外郎要痛快得多。憂的是，他曾被同鄉(xiāng)解縉推薦入文淵閣修《永樂大典》，負責中國歷史外交部分的編修，大量的史實讓他清楚地知道，西域之路萬里之遙，自然環(huán)境極端惡劣，對人的體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并且沿途各國之間關(guān)系復(fù)雜，政治氣候瞬息萬變，任何不測隨時可能發(fā)生。西漢張騫、蘇武的經(jīng)歷，本朝極為出色的外交大臣傅安于洪武二十年奉命赴西域撒馬爾罕，被扣留13年后才得以回國，1500人的龐大使團，只有17人活著回來，就是這條古老道路兇多吉少的最好證明。

陳誠的確是明朝稀有的外交天才。與他同朝的許多同鄉(xiāng)，如解縉、胡廣出身于書香門第和官宦之家不同，他的父親是個商人，卻又熱愛旅行，早年“挾貲遍游江湖，南及嶺海，北抵燕趙，如是者數(shù)年”。陳誠最終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使節(jié)，與他父親早期對他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他于29歲因殿試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分在吏部行人司任行人之職，沒過多久就在明朝外交舞臺上嶄露頭角，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奉旨出使西域撒里畏兀爾（今柴達木盆地西北地區(qū)），短短幾個月，就在剛剛發(fā)生重大叛亂的柴達木盆地建立了“安定衛(wèi)”“曲先衛(wèi)”“阿端衛(wèi)”三個軍事要地，并通過啟用當?shù)夭柯涫最I(lǐng)、奏請朝廷派遣官吏推廣先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等措施，讓人人自危的柴達木盆地迅速走向了正軌，生活方式也從游牧轉(zhuǎn)為了定居，原本豆腐般脆弱的邊疆局勢有了長治久安的可能。一年后，他被朱元璋委派出使安南，以八品微職，跟無理侵占中國五縣土地的安南國王陳日焜進行邊界談判。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可陳誠經(jīng)過長達數(shù)月針鋒相對的艱苦論戰(zhàn)，胡攪蠻纏的陳日焜最終妥協(xié)，派出使臣向明朝廷謝罪。建文年間，他又被派往廣東，成功處理元朝滅亡后留滯的阿拉伯人與當?shù)厝说拿堋貌卣Z、蒙古語、阿拉伯語等多種語言。他有豐富的學(xué)識，熟悉諸多周邊國家的風俗與法典。他有超常的工作能力及嚴謹?shù)奶幨嘛L格。他的性格忠厚篤實，同時又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韌不拔。他兼具了羊的溫順、牛的耐力和獵犬的警覺。他的個人品行更是無可挑剔，就連他的對手安南國王陳日焜，也曾上表贊美他有“清高節(jié)操”。

可是正當陳誠取得了一系列成績，在明初政壇上聲名鵲起時，靖難之役爆發(fā)，朱棣取代侄子朱允炆當上了皇帝，立即對建文帝的舊臣大開殺戒，不愿給他起草詔書的方孝孺被誅，873人因受牽連被凌遲處死，入獄及充軍流放的達數(shù)千人。禮部侍郎、陳誠故鄉(xiāng)吉水縣毗鄰的臨江府三洲（今新干縣）人練子寧慘遭磔尸，練氏族人151人被誅，親屬371人被流放，其村莊480戶人家慘遭橫禍，無一幸免。陳誠與方孝孺、練子寧相交甚厚，諸多相互唱和的文字便是明證。早在陳誠中進士第二年，方孝孺便寫了《陳子魯字說》一文相贈，稱陳誠“端方雅重，好學(xué)有文章”。方、練被誅，陳誠受“瓜蔓抄”的影響遭貶謫流放。解縉、胡廣等內(nèi)閣大臣的暗中幫助，使陳誠于永樂四年（1406年）得以重新啟用，可從1406年到1413年這7年間，他除了入文淵閣參與編修《永樂大典》，后改任吏部驗封司員外郎外，并沒有能實際參與到整個國家的外交事務(wù)中。

陳誠滿以為自己多年練就的外交才華就要無用武之地，48歲的他眼看著要在吏部無窮無盡的報告總結(jié)、連篇累牘的文件中終老，沒想到，西域大國帖木兒帝國形勢急轉(zhuǎn)，其國王——跛腳的帖木兒揮師直指中國，一路銳不可當，眼看一場關(guān)系到明朝國運興衰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帖木兒卻突然病死，他的四兒子沙哈魯通過武力奪得王位，一改其父對中國的虎視眈眈、殺氣騰騰，主動派出使團來中國表達修好之意。

朱棣敏銳地覺察出其中的外交機會，決定派出使團護送帖木兒帝國使者回國，以重新構(gòu)建中國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上的影響力，從而鞏固邊界的安全。他選擇了被他雪藏了13年之久的陳誠，擔任本次中國使團的指揮官（典書記）。

陳誠的重新啟用極有可能是胡廣、金幼孜、楊士奇等內(nèi)閣大臣在朱棣面前說了好話。他們都是陳誠的江西同鄉(xiāng)。楊士奇與胡廣還與他同屬古稱廬陵的吉安府，首輔胡廣與他關(guān)系更近，是同一個縣（吉水）的子民。但這更可能是雄才大略的朱棣對陳誠的巨大信任和托付。種種跡象表明，朱棣大氣恢宏，又知人善任，坐穩(wěn)了江山之后，他就能盡釋前嫌，不管是藩邸舊人，還是建文降臣，只要德才兼?zhèn)?，他都可以不拘一格任用?/p>

陳誠責無旁貸。1413年9月，陳誠領(lǐng)著只有9個人的中國使團與帖木兒帝國使者一行離開了北京，開始了向西的長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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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依靠腳力和馬力（當然也可能包括了駱駝的作用），陳誠一行完成了這一次歷時兩年余、里程大約1.5萬公里的長途旅行。據(jù)史料記載，陳誠奔赴西域的路線大抵如此：從時為朱棣行宮的北京經(jīng)河北涿州、真定（今正定），在平陽（今山西臨汾）渡黃河至陜西華山，抵長安，至咸陽，然后經(jīng)涇州（今甘肅涇州）、蘭州，穿過河西走廊，出嘉峪關(guān)，一路走訪了哈密、魯陳城、火州、鹽澤城、崖兒城、吐魯番、于闐、別什八里、養(yǎng)夷、渴石、卜花兒、達什干、賽蘭城、沙魯海牙、迭失迷城等中亞大小番國，于1414年9月抵達了距嘉峪關(guān)7000里的哈烈。從北京到哈烈，他們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個年頭！

由西漢張騫鑿?fù)ǖ模裳┥?、戈壁灘、河流、沙漠組成的崎嶇的絲綢之路，宛如一道大地上的閃電。它是使節(jié)陳誠第一個要和談的對象。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揣摩這條路的脾性，慢慢適應(yīng)這條路的陰晴涼熱，懇請這條路的接納與陪同。他因此要忍耐勞頓、饑餓、干渴、寒冷、炎熱、風暴、 病痛的考驗。他要學(xué)會與這條路上的乘騎相處，與瞬息萬變的天空交談。他要十分精細地管理整個團隊的糧食、水和藥物。到了雪山，他要懂得躲避雪崩，到了河流他要學(xué)習渡河的技術(shù)。蚊蟲叮咬，他們該如何忍受？虎嘯狼嚎，他們怎樣應(yīng)對？（據(jù)說西域之國盛產(chǎn)獅子）盜賊欺近，他們又該如何防備？“杯泉杓水求不得，且向道旁少休息”“馬帶征鞍臥軟沙，人擁氈裘坐終夕”，這是陳誠出使路上的詩句，部分道出了他們行路的艱苦卓絕。

然而，他不僅要與這條路達成和解，更要與這條路上的國家友好往來。他不僅是這條古老道路上的旅人，更是懷著朝廷使命的使者。一路上他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外交才干，每經(jīng)過一個番國，他必訪貧問苦，了解當?shù)仫L土人情，并及時造訪王公貴族，給他們贈送精美的瓷器、絲綢和茶葉。他給國王頒布詔書，向臣民表達大明王朝的和平之意。他賣力地塑造著大明王朝的文明形象，宣揚著中國皇帝的仁德仁政。他始終和顏悅色——那是與他的使命十分契合的表情。

他們給西域各國留下的印象果然不錯。沒過多久，他們就成為沿途人們踴躍追捧的明星，人們口中可以帶來好運的尊貴客人，人們簞食壺漿，等待在他們即將抵達的道路上，當他們離開，人們將他們送了一程又一程。

他們來到哈烈。這是他們此行最終目的地，也是他們最重要的使命。陳誠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沙哈魯進行會談。時局反轉(zhuǎn)，他的待遇，要比遭到扣押的同朝外交大臣傅安優(yōu)厚得多。他與沙哈魯似乎特別投緣，他的優(yōu)雅談吐與斯文舉止，深深吸引了沙哈魯，他精心塑造的大明王朝的非凡氣象，與大明君主朱棣的文韜武略，讓沙哈魯對中國產(chǎn)生了強烈的向往。帖木兒國朝中有元朝舊部惡意詆毀明朝的形象，陳誠不卑不亢又有理有據(jù)地批駁，最終讓沙哈魯對詆毀明朝的元朝舊人進行了懲罰。這位十分干練的風度翩翩的東方使節(jié)，最終獲得了沙哈魯?shù)某浞中湃?，他與明朝的交好之愿，從此再沒改變。

在哈烈期間，陳誠還遍訪了當?shù)刂谧濉⑸虝?，并與駐帖木兒國的各國使節(jié)交上了朋友。如果友誼是一座建筑，作為設(shè)計師的陳誠知道，筑牢這座建筑的底座，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陳誠出色地完成了出使西域的使命?？墒牵斔?415年冬天領(lǐng)著一個由中亞、西亞各國派出向明朝廷朝見的300多人的使團來到中國時，朱棣并沒有讓陳誠停止出使西域的步履，半年之后，明成祖朱棣又命令他再次護送哈烈、撒馬爾罕、失剌思、俺都淮等地的使臣回國。

從此，陳誠周而復(fù)始地行走在這條古老的道路上：永樂十四年（1416年）六月至永樂十六年（1418年）四月，陳誠再次受命出使西域，護送哈烈、撒馬爾罕的使臣回國。線路與第二次同。永樂十六年（1418年）十月至永樂十八年（1420年）十一月，陳誠第四次出使西域，線路與前同。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四月，朱棣再次派陳誠出使西域各國……

大路朝天。這條無比漫長而艱辛的道路，誰走上一次都會像是死過一回，可陳誠在上面走了一次又一次。他是整個明朝為數(shù)不多的用無休無止的行走上朝的人。他是中國歷史上周而復(fù)始的行者。他在西域的朋友越來越多。他與絲綢之路上的人們的擁抱越來越不止于禮節(jié)，而是出于真誠。如果說，陳誠一行在第一次出玉門關(guān)時在整個西域基本上是舉目無親，那經(jīng)過周而復(fù)始的訪問、斡旋，他們的朋友已經(jīng)遍及了整個西域。只要他們的身影一出現(xiàn)在西域，整個西域就會奔走相告：那個名叫陳誠的朋友又來啦！

他持續(xù)地傳遞著明朝和平友好的信息。他給沿途各國的王臣送去瓷器、絲綢、茶葉，也送去持久的和平的決心。他幫助沿途番國運輸贈送給明王朝的獅子、名馬、犀角和胡椒，也鼓勵他們持續(xù)向明朝派出商隊、使臣。他甚至幫助部分國家料理政務(wù)，比如1418年，他就給帖木兒國帶去了朱棣特命翻譯的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幫助帖木兒國國王沙哈魯在其國土上種植水稻，并帶去先進的農(nóng)業(yè)灌溉技術(shù)，以解決讓沙哈魯頭疼的糧食問題。他為沙哈魯與朱棣牽線搭橋，讓他們雖萬里之遙從未謀面卻親如兄弟。他們互通書信，無比肉麻地表達著對彼此的向往之意（朱棣在一封信里如此表達他們的關(guān)系：“相隔雖遠，而親愛愈密，心心相印，如鏡對照?！保?。世界兩個著名大國，也因此有了難得的關(guān)系清朗的時刻。

跟著陳誠來到明朝的西域使團人數(shù)越來越多了（其中不乏冒充使者的商人）。歷史上長期保持緊張狀態(tài)的嘉峪關(guān)變成了友誼關(guān)，表情凜然的邊境變成了熱鬧非凡的國際貿(mào)易市場。這是陳誠對當朝做出的獨到的貢獻。對自己如此的出使成果，他是否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