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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牛辛苦
來源:中國民族報 | 安昌勇  2020年11月18日11:32

我的老家在貴州省清鎮(zhèn)市,屬于紅楓湖水庫移民淹沒區(qū),這里的田地零碎分散,山一處水一處,耕種費時費力。好在有一湖汪亮清水環(huán)繞護佑,種莊稼不缺水,只要人勤勞,糧食收成有保障,吃飯不成問題。

孩童時記憶中熱鬧的吃飯場景,是母親從灶頭把或炒或煮或燴的洋芋白菜南瓜小豆端上四方小木桌,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就圍著甑子忙著舀飯,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飯。雖然菜數(shù)不多、油量不足,也少見肉,但家常便飯的味道就是那樣的實在、霸道,解饞、暖胃。飯桌上,我們總是喝完碗里的最后一滴湯,吃掉盤子里的最后一根菜,碗盤全光,不雅吃相導致一些飯順著嘴角得以逃逸而掉在地上。父親常常會說:“吃慢點,不要把糧食整落在地上。糟蹋糧食,雷公公響得很。娃兒們啊,吃飯要曉得牛辛苦哦!”

父親在飯桌上的家教,一層意思是借“天怒”教育我們要珍惜糧食,若不然,老天爺是要發(fā)怒的,下雨時雷打得惡,是警告有浪費糧食行為的人不得再浪費;另一層意思是用與我們人類農(nóng)耕文明相依相伴的牛來教育我們,糧食來之不易,無牛則無耕,無耕則無種,無種則無糧,牛在糧食生產(chǎn)中勞苦功高,要懂得感恩和珍惜。

我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并在鄉(xiāng)鎮(zhèn)有過分管農(nóng)業(yè)工作的經(jīng)歷,對“牛辛苦”的內涵認識得就更深刻:沒有牛耕地,莊稼就種不下去;沒有糧食,岌岌乎殆哉。一個家庭沒有足夠的糧食,必愁必慌;一個國家沒有足夠的糧食,必憂必危。如今,回味父親講的“牛辛苦”,包含的是農(nóng)民對糧食的感情和切身體會:一粒糧食從選種備種、春耕備耕、漚肥積糞、犁牛打耙、育苗栽秧、薅地除草、施肥殺蟲、抽水灌溉、割谷打斗、人背馬馱、秋陽晾曬,到入倉儲藏、打米入缸、淘米煮飯等等環(huán)節(jié),這才完成其一生的艱辛歷程。其間的過程之漫長、程序之復雜、勞動之繁重,只有從事糧食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經(jīng)歷農(nóng)業(yè)農(nóng)事的人,才有這種刻骨銘心的生活認知。說牛辛苦,其實是說莊稼人的辛苦,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注解。

回想改革開放初期,那時春風浩蕩但百廢待興,農(nóng)村老家生產(chǎn)條件落后,到分散于東一塊西一處的田地里勞作,走泥巴路不說,還需爬坡上坎、涉水過河。父母長年風里來雨里去,泥一把水一把不辭辛勞地精心侍弄承包的田地,用勤勞確保家里糧食夠吃,能做到“樓上撮來樓下煮”,一日三餐有保障,在那時就算是“小康人家”了。這就是父母持家最大的成績和驕傲。

為了種好家里的“一畝三分地”,我家養(yǎng)了一頭水牯牛。這牯牛全身青黑,角大腳粗,模樣威武,性情卻溫順。我人小個矮,沒有坎子增高就跳不上牛背騎它不得。每次想騎牛,我就吆喝一聲,牯牛也心領神會地低下頭,這時我就分手抓住它的雙角,踩在它的頭上,喊聲:“牯牯,起!”它聞聲抬起頭把我升起,與牛背持平時,我順著牛脖子爬上牛背,羨慕得放牛的小伙伴們“嘖嘖”贊嘆。水牯牛力大,犁田耙地不需牛鞭,父親只吆喝一聲,它就搖頭甩尾穩(wěn)步走起,只三五天功夫,就把家里的田地犁完了。父親累得整個人感覺像散架了,它卻依舊精力充沛。這時,就有寨鄰前來借牛去耕地,父親來者不拒。牯牛得到的回報,是寨鄰還牛時帶來的一背青草、幾斤苞谷面。父親兌些鹽水灑在青草上,再把苞谷面撒在草上,牯牛大快朵頤。這就是對牛助人為樂的獎賞。母親心疼牯牛,說:“讓牛歇兩天再借人吧?!备赣H說:“農(nóng)時耽誤不得?!本瓦@樣,牯牛又被另外的寨鄰借走,繼續(xù)辛苦犁地。

金秋十月,糧食進倉。農(nóng)歷十月初一這天,村里家家戶戶都要打糍粑。“十月初一牛戴粑,十月初一牛戴花。”農(nóng)家人在這個時間用這個習俗答謝牛的辛勞,感謝牛在糧食生產(chǎn)中的一路陪伴和付出。于是,我們一群娃兒就相約一起放牛。每個人扭兩坨糍粑分別粘在牛角上,再扯幾把野菊花挽成花環(huán),戴在牛角上,趕著牛兒到湖水中喝水。說來也奇,牛兒們似乎通人性,看著湖水中自己“美麗”的影子,抬起頭“笑”了,陶醉而愜意。

時光如水,歲月如梭。在流逝的歲月里,家鄉(xiāng)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美,鄉(xiāng)鄰們的日子也越來越富裕。如今,田間地塊修建了機耕道,沿湖修建了環(huán)湖公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如火如荼。隨著生產(chǎn)生活條件的極大改善和提升,那充滿美好回憶和生活氣息的耕牛漸漸淡出,取而代之的是“鐵?!备貦C。父親老了,用不了現(xiàn)代化的“鐵牛”。他特別懷念吆喝牛兒犁土,聞著新翻泥土氣息的那些時光。那人、那牛、那犁、那地,合為一體的感覺不僅爽心悅目,更是記憶深處的陳年老酒。

用不了“鐵?!保赣H把離家遠的田土“包”給別人,僅留下房前的一塊田和屋后的一塊土耕種。房前屋后的田地,是年邁的父母一鋤一鐮耕種的。田土雖然少卻肥沃,經(jīng)父母的精心耕耘,出貨不少。光是田,種一年全家人就能吃一年半(其中包括我一家三口的口糧)。我勸說父親不要種地了,我從城里買糧食供他們養(yǎng)老。父親說:“不用買,我要吃自己種的糧,藏糧于地,安身立命。”

父親對糧食特別珍惜,是因為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苦難。父輩們多次向我們晚輩提起斷糧缺糧的往事。當過十年村干部、喜看央視《新聞聯(lián)播》的父親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論。父親說:“糧食只有吃進肚皮里才算是不浪費!”這話對于今天倡導的厲行節(jié)約糧食、倡導光盤行動是一句生動的廣告語。

緣于農(nóng)家人一輩子的土地情結,年邁的父母如今依然種地。我心疼勞苦了一輩子的父母,接他們來城里安享晚年,但他們與泥巴打了一輩子交道,對土地有感情,輕閑不得,才住幾天,就不顧挽留回鄉(xiāng)下去了。而一到家里,父母就去田地里勞作了。有父母的不辭辛苦,以至于生活在清鎮(zhèn)城區(qū)的我,一家人的菜油姜蒜、白菜雞蛋、苞谷瓜豆,都基本上是父母用辛勤的勞動給予提供和保障。父母說:“兒女們吃我們自己種的、養(yǎng)的,綠色無公害,一家平安,我們勞動起來就有力氣,不覺得累?!碧煜赂改妇褪亲优摹芭!?,辛苦一生、奉獻一生、無悔一生、牽掛一生。

年邁父母如“辛苦之牛”為兒女無怨無悔操勞付出,我們就無比珍惜其勞動成果,舍不得也不會浪費掉帶有家鄉(xiāng)泥土氣息的一糧一菜。繼而想,對于為泱泱十四億大國人口提供糧食蔬菜,年復一年在廣袤國土上辛勤耕耘的眾多“孺子?!?,果腹者就應將心比心,敬重和珍視其勞動成果,舌尖上的浪費就會少一些、更少一些。如此,“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老祖宗留下的修身治家之道,就不光是背誦用來應付考試的,而是用來知行合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