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我和藍藍的革命友誼是從初一開始的。

在一張兩寸大的黑白照片上，我和她緊挨著坐在一起，我在前，她在后，照相師傅要求我頭朝后歪，她身往前傾。這是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構(gòu)圖。兩個黃毛丫頭雖然緊靠在一起，表情卻已被師傅擺弄得很僵硬了，一絲笑容也沒有。照片右上角寫著“革命友誼”四個字。那時候言必稱革命，革命理想、革命紅旗、革命師生等等。在“革命友誼”下面還有幾個小字：1971年國慶。那時我讀初二。

其實我和藍藍小學(xué)就認(rèn)識了，但我只知道她的大名叫江如藍，并沒和她交往過。因為轉(zhuǎn)入那個小學(xué)我只讀了一個月，一個月里也總是和趙小珍黏在一起，忽略了她。一進中學(xué)，我見到她就笑起來，總算有一個認(rèn)識的。她也笑，還小聲說了句，我喜歡聽你講故事。

藍藍個子比我高，說話聲音卻比我還要細(xì)，從來聽不見她大笑，也看不到她和同學(xué)打鬧。陳淑芬和王躍紅她們說她蔫兒吧嘰的，不好玩兒?？晌揖拖矚g她這樣的，我自己就是個蔫兒人。

課堂上，藍藍坐在我后面，從來不會拍我的背找我說話。當(dāng)然我也不會回頭和她說話，不像坐在我前面的陳淑芬，分分鐘回頭。經(jīng)常影響我聽課。連我同桌劉大船都煩她了：你腦殼又轉(zhuǎn)過來干啥子？煩得很。陳淑芬噘嘴道，我又不跟你說話，討厭。

藍藍的家住在一個山坡上，我們家也在山坡上，我們兩個山坡之間有一條大路，所以我們常約好了在大路口等著，一起去學(xué)校，放學(xué)了更是一起走出學(xué)校，在路口分手后，分別爬坡回家。雖然我們手拉手一起走，卻很少像其他女生那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不說話是常態(tài)?？墒侵灰退谝黄穑倚睦锞屯淄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話還沒說完，她就猜到我要說什么了。同樣，我也能從她的表情里明白她想說什么。我們常為彼此的默契大笑。

彼時父親正好休假回家，母親嫉妒地跟他說，兩個丫頭在一起話就多，跟我都沒那么多話。父親搖頭晃腦地說，樂莫樂兮新相知。我問父親什么意思，父親說，人生最開心的莫過于新交到一個好朋友。我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父親說，一輩子很長呢。

讀大學(xué)后，我終于在屈原的《九歌》里讀到了這句話：樂莫樂兮新相知。也才知道前面還有一句，悲莫悲兮生別離。那個時候，我和藍藍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好多年了。新相知，生別離，都體驗了。

有時候我也去藍藍家玩兒。她家人很多，除了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弟弟加一個奶奶，比我家多一倍，所以總是鬧哄哄的。這一大家子人里我最怕她奶奶。江奶奶身子瘦小，駝著背，總穿著一件黑色的對襟衣服。我怕她，是因為她隨時蹙著眉，好像在生氣的樣子。我認(rèn)為奶奶應(yīng)該是笑瞇瞇的，慈眉善目的。不過我沒敢跟藍藍說，因為藍藍喜歡奶奶，她是奶奶帶大的。

因為家里人多，藍藍又是老大，所以她很辛苦。除了做很多家務(wù)，每個星期天還要去打草賣。她說父親單位養(yǎng)了牛，需要牛草。好像是一分錢一斤。她說她一次可以割二十多斤。

其實我也想有個掙錢的門路。雖然父親偶爾會給我和姐姐一點零花錢，但哪里夠用啊。想買冰棍兒吃，想看小人書（兩分錢看一本），還想買好看的手絹（兩毛五一張），各種開銷，真缺錢。

有一天，藍藍突然問我：你想不想跟我去割草？

我立即回答，當(dāng)然想去！

我以為割草就是上山玩兒，跟小時候挖野菜差不多。一邊玩兒一邊掙錢，多好！我還以為我從此就走上了致富道路呢。

“我以為”是我少女時代的口頭禪，每每判斷錯誤，我就會辯解說，我以為……父親曾搖頭嘆息，覺得我腦子太簡單了，給我取了個綽號“徐以為”。

二

星期天一大早，“徐以為”就背著背篼去找藍藍。

藍藍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一把鐮刀。我們一起上山。山上草木茂盛。走到一個低洼處，只見一蓬蓬的茅草如波浪般起伏，仿佛在召喚我們手中的鐮刀。藍藍比劃著給我講怎么用鐮刀，我還沒聽完就沖進去開始割了，好像是去割錢。

可是不到半小時我就后悔了，真希望沒答應(yīng)她來。割草一點兒都不好玩兒，草很扎人，胳膊上被劃出一道道傷痕，又癢又疼，時不時還有蟲子爬到身上咬一口。雖然秋天了，還是很熱，汗水一個勁兒流淌，流到眼睛里又澀又疼。

原來掙錢這么難啊。我又以為錯了。但藍藍好像很習(xí)慣似的，一聲不吭，時常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有時還過來幫我擦擦。她割草的速度很快，像個老手。

我們七點多開始割的，太陽升高時她停下來說，太熱了，你會中暑的，我們回去吧。我巴不得她這樣說，連連點頭。

我們背著草來到藍藍父親的養(yǎng)牛場，很多人在排隊，都是來賣牛草的。我掃了一眼，可能我的最少了，只有大半背簍，人家都是壓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滿滿一簍。有的不但背著一簍，肩上還扛著麻袋。

終于排到我們了，藍藍先過秤，那人看了一眼，給了她一個兩毛的，加兩個硬幣。然后是我，我很羞愧，沒好意思看自己有幾斤幾兩，迅速接過那人給我的錢往口袋里一塞。瞟到一眼，好像是個一毛的紙幣，里面包著硬幣。

藍藍很高興，她說今天賣的錢（她掙了兩毛八）可以買好多斤紅苕土豆。我問她買那么多紅苕土豆干嘛？她說奶奶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糧票，兩個弟弟飯量又大，所以家里口糧不夠，必須摻和紅苕土豆這些雜糧。

我此生掙到的第一筆錢，就是跟著藍藍掙的。這個必須刻碑。

和藍藍分手后，我取出自己的錢來看。哇，超出我的預(yù)期，有一毛紙幣，還有一個五分、一個兩分、一個一分。一毛八呀。

我很激動，雖然比藍藍少一毛，但對我來說已是巨款，可以看五本小人書，還可以吃兩根冰棍兒。我是不會拿去買紅薯的，我們家口糧夠吃了。父親常年在外，我們就母女三人。

哪知我割草回來，發(fā)生了一系列問題，先是胳膊脫了皮，紅紅一片，很疼；之后是蟲子叮咬的地方過敏了，起了很大的包塊兒，包塊兒又變成水泡，水泡又破了，剛好在小腿上，導(dǎo)致我很長一段時間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少女時代是個過敏大王，動輒過敏，世界萬物都是過敏源。

藍藍說，你太不經(jīng)曬了，多曬兩次就好了。

但媽媽說，算了算了，我看你得不償失。

于是我再也沒去了。藍藍一個人繼續(xù)割草賣草。星期一來上學(xué)時臉上常有劃痕。一看到那個劃痕，我就會想到她那個瘦小的陰沉的奶奶，我想藍藍就是為了她的口糧才那么辛苦的。這讓我越發(fā)不喜歡她奶奶了。

可是藍藍總跟我說，奶奶對她很好，她一歲多就被送到奶奶家了，奶奶并沒有嫌棄她是個女孩子，專門養(yǎng)了一頭羊，讓她喝羊奶，奶奶還喂了兩只雞，賣雞蛋給她做新衣服。她在鄉(xiāng)下長得胖乎乎的。上學(xué)前才回到父母身邊。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你媽為什么要把你送到奶奶家？

藍藍突然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說，嗯，這個，我也不清楚。

見她支支吾吾的，我便說，我小時候也在鄉(xiāng)下呢，我三個月大我媽就把我送到鄉(xiāng)下了，一直待到三歲。

為什么？這回輪到她問我了。

又輪到我支吾了。我說，那個，好像是，我媽工作太忙，爸爸在外地修路。

她沒再問。我們很默契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當(dāng)然知道母親為什么把我送回老家。但這是個秘密，我不能說，對任何人都不能說。以前在石家莊，周圍的人都知道我們家的事，父親因此被人貼過大字報，母親因此挨過斗，我和姐姐也經(jīng)常被罵。我們有個稱謂，叫“可教育好子女”，但凡爹媽出身不好或“犯過錯誤”的，都頂著這個稱謂。現(xiàn)在換了一個新地方，就算父母不囑咐我，我也不會說。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不被人另眼看待的新環(huán)境。

雖然藍藍是我好朋友，我也不能說，不是我不相信她，是這個事已經(jīng)被我貼上封條了。

難道藍藍和我一樣，也守著一個秘密？

如果說我和藍藍之間有隔閡，那就是這個了。我們彼此有事瞞著。

三

放寒假了。我不喜歡寒假（當(dāng)然是和暑假比），天氣冷不好玩兒不說，中間還有個春節(jié)。春節(jié)雖然可以打牙祭，卻平添了很多家務(wù)事，大大減少了玩兒的時間。

比如要炒花生瓜子，起碼炒三鍋。我那時很奇怪，為什么所有好吃的都要留到過年吃？一直吃到不消化為止。炒花生炒瓜子這個任務(wù)通常是交給我的。坐在爐臺邊，拿個鏟子，機械地一下一下地在鍋里翻動。太無聊了，令我痛恨不已。有一次我心生一計，炒第一鍋時看了時間，十五分鐘剛好炒熟。于是炒第二鍋的時候，我拿鬧鐘定好時間，十五分鐘后響鈴。這樣我就可以不盯著鍋看了，一手拿書，一手翻動花生和粗鹽。那時候炒花生是用粗鹽。

眼里一旦有了書，時間就過得快?？墒堑诙伨谷怀挫瘟恕寢屨f，你怎么搞的？人站在爐子邊上還要炒煳？你沒鼻子嗎？我辯解說，我以為十五分鐘剛好一鍋，我定了鬧鐘的。媽媽說，你以為！你也不想想，第一鍋十五分鐘，是因為火還沒上來，鹽也沒燙，第二鍋就不一樣了，應(yīng)該少幾分鐘才是。書呆子！哦哦，我恍然大悟。說來我小時候除了會考試，其他方面都很傻。

炒好的瓜子花生，有一部分還要剝出來搗碎，做湯圓心用。所以我還有個重要任務(wù)，磨湯圓粉。想起來就感慨，吃個湯圓，從泡糯米開始，到煮好吃進嘴，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關(guān)。哪像現(xiàn)在，各種湯圓擺在那兒隨便挑。當(dāng)然，最辛苦的是我媽。我不能不幫她分擔(dān)。

我們那一大片房子，只有一家人有個石磨，一到過年，每家每戶都去他們家磨湯圓粉，連續(xù)幾天排長隊。我不記得大家是怎么回報他們的，也許每家都留下一點湯圓粉？因為人多，通常是先拿個盆子去排隊，排到了，再端著泡了兩天的糯米去推磨，那可是比炒花生還要無聊耗時。

哪曉得，我剛一吐槽，藍藍就說，你早說呀，我家有石磨。

真的嗎？我簡直覺得喜從天降，臉都笑爛了。

必須說，去藍藍家磨湯圓粉，在我的人生中，是壞事變成好事的典型范例。我主動跟媽媽要求去完成這個任務(wù)。用背篼背上泡好的糯米，第一天磨好了我們家的，不過癮，第二天又去幫隔壁鄧阿姨家磨，第三天再幫王阿姨家磨。每次都是藍藍幫我推磨，我只管添米。她說你胳膊太細(xì)了，推得太慢。

當(dāng)然我也有貢獻，我的貢獻是一邊推磨一邊講故事。我把小時候講過的那些故事，又給藍藍講了一遍。她的兩個弟弟也在一邊聽，藍藍父母對家里出現(xiàn)難得的安靜很是高興，也不停地夸我。于是這份勞作被我們徹底升華了。

我覺得自己有藍藍這么個朋友，太幸運了。連我那從不輕易表揚人的媽，也夸起藍藍來了。不過她夸得很冷門。一般阿姨夸女孩子會說，真好看、真懂事、真聰明。大概就是這個順序。但我媽卻另辟蹊徑，她說，藍藍你的名字真好聽，江如藍，是春天生的吧？藍藍羞紅了臉，小聲說是的。我爸說古人有句詩，春來江水綠如藍。我媽說，嗯，白居易的憶江南。我很高興媽媽這樣說，顯得很特別。

四

快要開學(xué)的一天，藍藍忽然跑來找我，很神秘地說，我?guī)闳€好地方。什么地方？我問，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本《鐵道游擊隊》，不想出門。藍藍說，你跟我走嘛，我保證你喜歡。

原來，她爸爸的一個朋友出差去了，讓她爸爸幫忙看家，因為家里養(yǎng)了一只貓，要喂食。她爸爸就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她。她去到那個叔叔家一看，大吃一驚，有好多好多書，一面墻全是書。她知道我一天到晚找書看，隨便一本破書都能讓我喜出望外。

“他家的書你一輩子都看不完！”她說。

“帶我去帶我去！”我連連喊。那個時候?qū)目释?，肯定超過了掙錢。

那個叔叔家在一個大學(xué)校園里。我們住的那個小城，竟然有兩所大學(xué)，這讓小城顯得很特別，空氣都不一樣。藍藍的父親就在這個大學(xué)的食堂工作。藍藍帶我走進校門，上了一個坡，坡上有一排平房。藍藍打開其中一扇門，屋里很暗，她隨即拉開燈，我眼前一亮，一排書架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我傻傻地站著，果然像藍藍說的，我一輩子也看不完。我家沒有書架，記憶中小時候是有個書柜的，搬家后也沒了。但是這個叔叔家，是一排書柜，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是書。

我傻了好一會兒，才撲上去，撲向那些書。走近后發(fā)現(xiàn)，大部分書我看不懂，估計是那個叔叔的專業(yè)書籍。但是，其中一個書柜里，竟排列著整整齊齊的《人民文學(xué)》，好像是從五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上百本。以我有限的認(rèn)知，《人民文學(xué)》我是可以看懂的，我曾看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少年文藝》。

我心懷野心地問藍藍：叔叔什么時候回來？

藍藍說，好像就是這個星期。

我一下很失望，確定自己無法每一本都看了，就隨便抽了一本《人民文學(xué)》坐下來看，一看就忘記了周遭的一切。藍藍給貓放好飯和水，先回家了，走時她囑咐我，你在這里看，走的時候鎖好門，別讓人看見了，明天把鑰匙給我。

我大概只去了兩天，藍藍就告訴我那個叔叔回來了，鑰匙還了。我很失落，很想求藍藍找叔叔借書看，但最終還是不敢，因為她爸爸若知道她把我?guī)ナ迨寮伊?，一定會罵她的，那畢竟是別人家。

但這個難得的經(jīng)歷，給我那無書可讀的少年時代，留下了極其美好的回憶。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個叔叔是怎樣一個人，他一定很喜歡文學(xué)，才會連續(xù)那么多年訂閱《人民文學(xué)》，并且在那樣一個年月，保留下這些《人民文學(xué)》。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曾經(jīng)有個小姑娘，在每個黃昏時分躲在他家看書吧？

五

期末考試我考得特別好。那時考試雖然簡單，也還是有個分?jǐn)?shù)的。我數(shù)學(xué)得了滿分，語文也九十多分，而且我的作文還被秦老師拿到班上念了。秦老師還說要推薦到區(qū)里去。

媽媽的眼里難得地有了笑意。她從身上摸出兩毛錢，還有一張?zhí)瞧?，要我自己去買糖吃，作為對我的獎勵。

糖票上寫著二兩。那時候糖（還有其他一些物品）是定量供應(yīng)的，每人每月二兩，即使如此，我們家的糖票也經(jīng)常作廢，哪有錢買糖吃啊。何況店里還經(jīng)常沒貨。媽媽偶爾會用糖票買點兒白糖放著。實在沒菜的時候，就讓我們用饅頭蘸白糖吃。

我興沖沖地跑去糖果店，心里暗暗期待著能買到二兩粑粑糖。可是一進去心就涼了，貨架全是空的，只有鐵桶里裝了半桶白糖。兩個售貨員在那里聊天。我總不能買二兩白糖來吃吧？但是生生地浪費這兩毛錢和糖票，實在不甘心。

正在這時，一個阿姨問我，小妹兒你要買糖嗎？今天有薄荷糖哦。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柜臺中有個白盤子，上面放著幾片冰塊兒一樣的東西，淡黃色的。原來是薄荷糖。我高興壞了，連忙將錢和票遞過去，讓阿姨稱二兩薄荷糖。

二兩薄荷糖，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印著小格子，一共八小格。另外還有塊小的，我還沒走出店門，就先把小的那塊含進了嘴里。太好吃了，不但甜，還涼颼颼的，我整個人都像被裹進涼風(fēng)里似的，恨不能飛起來。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和藍藍分享。我盤算著，可以分給藍藍兩格，剩下的，姐姐一格，媽媽一格，我再留四格。小算盤還是有私心的。

我興沖沖地跑到藍藍家，把她叫到門外，我不想遇見她奶奶。我拿出薄荷糖遞給她，很驕傲地說：薄荷糖，我媽獎勵我的，給你兩顆。

藍藍很高興，拿過去掰，怎么都掰不斷。我說，你咬，你用嘴咬。藍藍就放進嘴里，咔嚓一下，竟一家伙咬下個斜三角，比三格還多。我很心疼，眼巴巴地盯著她。藍藍大概也覺得咬多了，又放進嘴里再咬，這回咬成了兩個小三角。我正猶豫著，要不就忍痛讓她都留下算了，她卻開口說，我可以給奶奶一顆嗎？

我只能點頭了，而且還表現(xiàn)得很大方的樣子：好，沒問題。

藍藍立馬朝我身后喊了一聲奶奶。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奶奶正從臺階下上來，她家門口就是臺階。奶奶一只手杵著拐杖，另一只手拎著網(wǎng)兜，里面有幾個紅薯，走一步停一步，頂著顫顫巍巍的白發(fā)往上爬。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背更彎了，臉上更愁苦了。

藍藍跑過去，先把糖塞進奶奶嘴里，然后扶她上來。

回家的路上我很糾結(jié)，剩下的半拉薄荷糖，還要不要分給媽媽和姐姐呢？那個時候稱之為“思想斗爭很激烈”。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我決定還是要分。不料媽媽說，我不愛吃糖，你留著吧。姐姐竟然也說，瞧你那心疼的小樣兒，自己留著吧。我這才松口氣，連忙收起來。算是挽回了一點損失。

其實我也就心疼了一小會兒，分給藍藍我還是很樂意的。她對我那么好，我也想對她好。可我是個書呆子，各方面都不及她，只能偶爾幫她寫篇作文。好朋友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爸爸說的。后半句我體會不到，前半句很明白。

六

沒想到初二一開學(xué)，我和藍藍竟成了同桌。

初一我們還是男女生混坐，初二一開學(xué)，就男生和男生挨著、女生和女生挨著了。也許進入青春期，老師感到有必要拉開距離。其實那時候的我們哪里有青春跡象，尤其是我，就是個黃毛丫頭。

我高興壞了。盡管我原來那個同桌劉大船，因為暑假在江里救了一個同學(xué)，成了英雄，我還是想和女生挨著坐，尤其是和藍藍挨著坐。藍藍拿著書包走過來時，我們倆都抿著嘴笑。心想事成就是這種感覺吧。陳淑芬嘟著嘴說，你們兩個倒好。我連忙安慰她：沒事的，我們下課一起玩兒。我們都挨著呢。

但是座位一換好，一節(jié)課都沒上，學(xué)校就宣布“全體革命師生”要進行為期半個月的野營拉練。

我們學(xué)校為此開了動員大會，我代表我們班上去表了決心。其實不用動員，學(xué)生們都開心得不行，鼓掌跺腳吹口哨。那時候我們坐在教室里就是混時間，沒人讀書。巴不得離開學(xué)校。

后來才知道，這拉練一點兒不好玩兒。

老師說每兩個同學(xué)一組，分別帶被褥和生活用品。我和藍藍很快就商量好了，她帶褥子，我?guī)П蛔?，她帶臉盆，我?guī)_盆。回家跟媽媽匯報，媽媽什么也沒說，雖然她對這么小的孩子不讀書去搞什么拉練，肯定是不滿的，但她還是默默地為我準(zhǔn)備行裝。

我平時背的書包不能斜挎，媽媽就把父親的挎包借給了我。這樣，我就背著鋪蓋卷兒（鋪蓋卷里有換洗衣服），斜背著挎包，手上拎著網(wǎng)兜臉盆（臉盆里是洗漱用具和碗筷），全副武裝出發(fā)了。對了，媽媽還給了我兩塊錢，塞在挎包里層。另外還裝了幾個蘋果，讓我不能按時吃飯時用來填肚子。

我們從學(xué)校出發(fā)，浩浩蕩蕩地穿過市區(qū)，走向山路。但“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僅維持了一個小時，隊伍就松松垮垮如殘兵敗將了。我的壯舉是，在出發(fā)的半小時里吃光了蘋果。當(dāng)然我分了兩個給藍藍。我跟她說，背著太重不如吃了。后來的日子，我經(jīng)常餓得前胸貼后背，后悔沒把蘋果留下來。

我們每天走幾十公里，到達一個地方后，就去當(dāng)?shù)貙W(xué)校住下（那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也都走出去了）。第二天再出發(fā)。本來一天徒步幾十公里，也不算什么，受罪的是，那些日子總下雨，雖然不是瓢潑大雨，但成天淅淅瀝瀝的，很煩人，即使穿著雨衣，鋪蓋用塑料布包著，每天到了目的地，衣服和被褥也是濕乎乎的。

那雨好像跟著我們走，我們走哪兒，哪兒就下。幾天下來，腳底下的路泡成了泥漿，走一步滑一下。大概走的是機耕道緣故，時間長了，黃黃的滑溜溜的泥漿讓我感到惡心，我恨不能閉上眼睛不看路。可是路太難走了，我好幾次腳底一滑，全靠藍藍拉住我才沒摔倒，她比我走得穩(wěn)多了。藍藍就像姐姐，雖然她只比我大兩個月。

……

作者簡介

裘山山，著名作家；祖籍浙江；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 《我在天堂等你》 《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四川省文學(xué)獎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