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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但及:青海筆記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但及  2020年11月23日08:27

年寶湖的夜晚

天暗了,雨也一陣陣地來了。頓時,風變冷,也變銳了。

前面,還有陽光呢。陽光千辛萬苦,從云縫里掙扎出來,與我們會了個面。它高高地掛在藍色的湖面上,朝我們拋媚眼,讓我們拍照、嬉戲。沒想到,性子竟這么短暫,一晃就閃失了、逃掉了。

我坐在湖邊的草地上。滿地開著碎小的花,金色,一大片,又是一大片。花骨朵像一把把小傘,撐著,散開著,鋪滿了大地。風一吹,花在瑟瑟地抖,又好像在無聲地叫。湖上頓時有了霧,霧像紙張一樣能卷起來,它涌著,越鋪越大。前面就是雪山,剛才還醒目的雪尖,漸漸迷糊起來。更大的霧起來了,壓迫著,圍堵著??瓷先?,又好像不是霧,更像云。但那不是云,應該是霧。

年寶湖像一面長長的鏡子,閃著光,展開著。雨,灑了下來,我舍不得走。我把沖鋒衣裹緊,躲到一塊巖石后。巖石擋住了風,但擋不住雨,雨落在臉上。我蜷縮著。霧氣深重,在湖面上轉悠,雨滴在湖上濺了起來,一波又一波,像麻花點一樣。寒冷挾裹著雨往我身子里鉆,連后背都感到了陰冷。

年寶湖是一個奇怪的湖。草甸一樣的青山,在湖水前突然來了個變臉,青山戛然而止,突變成了雪山。這中間沒有過渡。一脈青山綿延過來,草就沒了,變光了,然后就有了雪,雪越來越多,爬滿整個山巒。山,清冷,寂寞,默不作聲。這樣的景觀我從沒見過。

湖邊有桑煙,那是下午藏人做煨桑儀式留下的。煙,還在裊裊地盤旋著,伸到了雨幕里,與天化成一個顏色。湖邊沒有一個人,只有雨打在草地上的沙沙聲,像雪珠在樹葉上彈跳。湖面上,霧氣在變厚、變大,風起云涌,沒多久就罩住了雪山的一角。雪山躲藏起來,成了霧的一個影子,帶著某種詭譎和靈異。

年寶湖,當?shù)厝私泻W?。?jù)說,年寶湖的后面還有一千多個這樣的海子。這里海拔有4200 米,如果這個天真的被雨水籠罩,那明天的騎馬穿越就要泡湯。我想進入這一片片海子,到里面去探一探、望一望。在一個個海子的旁邊,輕輕走過,用目光撫摸,當一個過路的行者。這一千多個誘惑,在眼前跳躍,讓我又癢又不安。

雨大了,稀里嘩啦地響,我往回逃。后面有三間帳篷,那是我們過夜的地方。那是三個固定的帳篷。頂是一個布篷,四周卻有鋼架,安了一扇扇玻璃窗。同伴們在準備晚餐,他們用隨身汽爐燒香腸米飯。香味在帳篷邊沿彌漫開來。

香味進鼻,卻沒有激起我的食欲。我的腸胃一直在咕咕地唱,不適一陣陣襲來。昨天的烤羊肉,讓我經(jīng)歷了一場折磨,此刻還沒全消。藍色的爐火在絲絲地叫,同伴在說笑。窗外正在變黑,夜已迫近,就在眼睛前面。冷雨在飄,吹起像風箏一樣彩色的經(jīng)幡,對面山坡上一群牦牛在移動,前面有人在引路,正在趕往回家的路上。人和牦牛都走在夾著雨的暮色里。

旁邊有溪,水在流,野花圍著溪在搖,四周靜謐極了。透過帳篷,能遠眺年寶湖,霧氣已完全遮住了山,只露出單調幽冷的湖面。桑煙還在雨中,在為孤獨燃燒。牦牛正在過溪,它們蹚水,半個腿浸在溪里和草里。一個同伴呼啦啦地奔跑出去,像遇上火燒一樣,原來他要去拍牦牛。

天完全黑了,因為雨,我們被鎖定在了帳篷里。計劃的湖邊篝火,又唱又跳,都消失了。夜,圍住了我們的三間帳篷。四周是黑色的草甸和無邊的大山,荒無人煙。沒有水,沒有電,只有越來越大的雨聲緊緊捂著我們。雨簾,像個大罩子,而帳篷就像個小罩子,大罩子套著小罩子。

我吃了兩口飯,就回了自己的帳篷。這里有一排低矮的床,今晚將有四人擠在一起。地上有一塊地毯,已經(jīng)濕了。旁邊還有一個老鼠洞,敞開著,好像隨時有老鼠會進來。窗下,青草頑強地插進來,潮氣和無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

看不到雨,但能聽到聲音。雨落在厚厚的草甸上,嘩嘩地響,單調中仿佛又有節(jié)奏。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其實,真的是什么也不能做。我就坐在屬于自己的床位上,床位很窄,間距不到一米。就這樣,坐在黑暗中,聽雨。雨,一陣大,一陣小。同伴都在另一個帳篷,電瓶燈亮著,單薄的光線穿越過來,落在我床前。男男女女在一起,就有歡樂,聲音不時傳來。

司機們闖了進來。是金師傅和大雄,拿來了酒和食物。他們邀我加入,但我沒食欲,肚子一陣熱一陣冷。于是,他們兩人摸黑吃著,但你能感覺到他們嚼得很香,像在啃雞翅,又像在吃花生。他們話很多,滔滔不絕,聲音里還會帶來酒的香味。上路時,他們沒聲音,現(xiàn)在話匣子開了,竟很會說。金師傅叫我老哥,一個勁地老哥長老哥短。我只能模糊看到他們的輪廓,覺得他們十分可愛。

終于,鉆進了睡袋。屋子里還留有酒香。四個人擠著,動彈不得。不久,便有了呼嚕聲。大家都累了。

迷迷糊糊到了半夜,聽到嗒嗒的聲音從頭后響起。一摸,有一攤水,原來是窗子破了,漏雨了。趕緊起來,打開頭燈,慌亂封窗。窗外,景物糊成一團。雨在喧嘩,好像比白天還強勁。夜更深地包裹著我們,隔著窗子,也能感到外面的空蕩和涼意。

腸胃依然在折磨我。我起來,摸黑掏著藥瓶,再放進嘴里。每回出門都好好的,這回,冒險不帶藥,結果卻中了招。藥是金師傅給的,霍香正氣水,不完全對路,但只能將就。黑暗中,我把那濃濃的中藥味吞進肚去,然后木然地坐著。床上,有人在翻身,還有人問幾點鐘,就像在說夢話。

雨好像輕了,出去走走的愿望竟緊緊地抓住了我。

我打開頭燈,一束光亮照亮腳前。胡亂裹上沖鋒衣,走到了野外。巨大的夜如黑洞,深不可測,縹緲深遠,頭燈的光細微如絲。我把沖鋒帽翻起,踏入浸飽雨水的草甸上。空氣寒冷,但又清新得仿佛走進森林。我張開嘴,用最大的勁吸入肺里。我知道湖的方向,但此刻根本看不到湖。黑,密密實實,又無邊無際。我知道,自己離湖很近,我能感受那股洪大的水汽。

夜氣裹著,我繼續(xù)走,更大的黑暗像門一樣敞開著。

頭燈在照耀,刺破飄來的雨絲,但在這片空曠里,它仿佛就是一個小小的螢火蟲。山與湖化成了一團,密不可分,大地山川正用一種奇妙的方式接納我。更廣闊的幽暗在前方,它是那樣的新鮮又刺激,帶著神秘與莫測。

我繼續(xù)向前,心頭竟升騰起了一道柔和的光芒,并化成喜悅。我成了夜的一部分。

冰川與花朵

站在阿尼瑪卿面前,有種暈旋感??赡軄碜愿叨龋部赡軄碜造`異。

阿尼瑪卿主峰由三個海拔6000 米以上的峰尖組成,“阿尼”是安多藏語,含有美麗、幸?;虿┐鬅o畏的意思。“瑪卿”的意思是黃河源頭最大的山,也有雄偉壯觀之意。此刻,我站在主峰的下面,這里的海拔也有5000 多米。云層灰且厚,沉沉的,好像山也透不過氣來。領隊沮喪地說,他來這里三次了,從來沒見過陽光。我說,不要灰心,弄不好今天會有。領隊對我的話置之不理。

風很烈,伴著呼嘯聲,每走一步,仿佛后面有人在推。風托著我在走。

跟前是一片山丘,碎石滿地,高低不平,我沿著荒地而上。海拔太高,腳有些飄,人也有些懸空感,好像踩在一片不真實的土地上。如此荒蕪的景色從未遇過,這里寸草不生,全是亂石。亂石堆滿了整個山谷,這些石頭大小不一,自由地散落著。風一個勁地往衣服里鉆,寒冷沖擊著面頰。此刻,竟下起了雪,雪花末子一片片地在亂石縫里起舞。

一座碩大的冰川耀眼地展現(xiàn)在眼前,渾然又壯觀。以前,在江孜,目睹過卡若拉冰川,但那是在冰川的腳下,有著距離,遠遠地觀望。今天可不同,冰川就在面前,觸手可及。一大坨的冰從雪山的縫隙里鉆出來,流水突然凝固,冰封在大地上?,F(xiàn)在,你仿佛還能看到水流的印子,看到昨日奔騰的模樣。

云層更低了,擠壓著雪山之巔。雪末子在飛舞,但不大,若有若無。我在亂石上爬,想靠近這冰川,登上這冰川。誘惑鼓動著我。

心,在怦怦地跳,好像要躥到空中。路,是沒有的,我只能手腳并用?;仡^一望,只有兩個人跟著。同伴像大多數(shù)游客一樣,在雪山面前擺了個姿勢,合了一個影,就消失了。此刻,估計正躲進車里,避風去了。

終于,在大風的陪伴下,我靠近了冰川。

眼前是一塊巨大的冰,一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冰塊。它傲慢地橫在面前,展示出它的不可一世和恢宏氣勢。冰看起來不像冰,反倒像是大理石,布滿了紋路,有橫的,也 有豎的。冰川并不干凈,上面滿是污垢,像是雪后被踩過的大地。有那么幾處,甚至很臟,上面被黑色覆蓋,黑的占比多,白的占比少。

我靜靜地靠近它,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水流聲就在這時出現(xiàn),那是冰川在融化。嘀答嘀答,嘀答嘀答,聲音清晰。在冰川的最末端,高聳的冰突然被掏空了一截,形成一道溝壑。大地仿佛伸出了一只無形的手,在一點點地擠榨眼前的冰川。水,在一滴滴地流,匯成水流,蜿蜒而下。這些水滴最終會變成洶涌的激流,變成江河和大海。站在冰川面前,就仿佛站在時間面前,聽水滴聲就好像在看時光的流轉與變幻。

我在溝壑間穿行。

同行的兩個人開始翻上冰川,一男一女,他們在冰川上行走。我也從溝壑里出來,緊隨其后。巨大的冰就在腳下,踩在上面還能聽到吱吱的響聲。在冰川與沙石的接縫處,融化的冰水順著沙石往地下默默地滲透……

聽領隊說,他前年來的時候,冰川還在前面,兩年后,冰川又退后了許多。我不敢設想,照這樣的速度,眼前這個冰川離它的毀滅還有多久。悲哀之情油然而生。冰川,由于年代的久遠,里面記錄著地球的秘密,解剖冰川就能目睹地球的變化,然而眼前這巨大的冰川正在一點點倒塌與消融。

從冰川撤下,回到車旁,我已精疲力竭。就在此時,奇跡發(fā)生了。一縷陽光拉開一道口子,沖出了厚厚的云層。陽光如一道垂直的瀑布,一下子照亮了阿尼瑪卿的主峰,也照在我們身上。我既驚訝又緊張?!吧耧@靈了?!蔽覍χI隊大叫。

我展開四肢,跑向亂石叢,躺倒在地?,F(xiàn)在我變成了仰視,用一種最低矮的姿勢看著這山這冰川以及這陽光。陽光直逼而來,撫摸冰川,冰閃耀出白色的光,與陽光交融到了一起。就在這時,在亂石叢中,我看到了一片苔癬。

苔癬之上竟然有幾朵黃色的小花。

我抬起頭來,被這莊嚴的小生命吸引。此時,小花骨朵也在陽光里展開了肢體,生命在如此貧瘠之地依然怒放。它帶給我的驚嘆與冰川同樣巨大。

陽光很吝嗇,不到一分鐘又溜走了。云層又復原了,重新壓住了群山。

越野車發(fā)動了,載著我們離開阿尼瑪卿。我有些不舍,不時回頭,喃喃自語。我與那巨大的冰川和那微不足道的小花朵做著告別。

禪畫師

大伙們都進了寺院。塔爾寺,數(shù)年前我來過。我不想再跟隨導游重復一遍,只想清靜地逛逛,看看寺院的外圍。

同行的司機坐在小店前喝茶小憩,吞云吐霧地抽煙,他們勸我到對面的山上,換一個角度去看看這座寺廟。

山不高,一會兒就登上去了。從高處遠眺,寺院盡在眼底,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風是熱的,從寺院那邊吹來,經(jīng)幡幾乎都把山包裹了,在我耳邊響亮地翻動。我看見寺內的人流,他們如蚯蚓般蠕動。一撥撥虔誠的人們,在叩頭和上香,在傳遞著敬意。寺院里飄出來的香味,若有若無地在鼻前閃爍。

從山上下來,還有許多時間。同伴們還在寺院里。我就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各種小攤熱鬧、擁擠,藏地的刀子、牛角、珍珠、蟲草、衣裳,擁堵了我的眼睛。還有音樂,藏地粗獷的聲音,從店鋪里蹦出來。我喜歡這樣的音樂,樂聲里有一種遼闊與原始。這對我是陌生的。

街,太鬧騰了。有人在推銷牛角木梳。有人提著珠子在叫賣,恨不得馬上塞到我懷里。我一一躲開。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間冷清的店面,門開著,沒人進出。它與其他的店鋪形成反差。

轉入門徑,我看到了畫。墻上都是畫。唐卡,我心里一驚。滿眼都是唐卡,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唐卡,以前只在畫冊、電視上看到過。我有一種期待已久的陌生感。

畫是繁復的。藏地的景象,宗教的儀式,還有一種我道不清的縹緲存在感。每個空間都畫滿了,沒有留空。我有點看不懂這樣的畫。

主人出現(xiàn)了,很輕的腳步,帶著一種憨厚的笑。我們寒暄,他向我介紹畫。墻上大部分是他的作品,也有他兄弟的,也有其他人的。我看不出區(qū)別,但他很清楚。他還跟我講故事,說畫里面的宗教故事。

店外很熱鬧,人來人往。還有他的孩子,大約三歲,不時從門口竄進來,又竄出去。屋里只有我和他,還有唐卡,我們被唐卡包圍。他說這張三千,他畫了兩個月。另一張一萬,他畫了一年。我以為聽錯了,一年?我問。是的,他肯定地說。一張畫要花一年時間,我難以想象,驚訝寫在臉上。

然后,他給我看兩者的不同。作為一個初閱者,的確分不清里面的區(qū)別。他介紹用筆和層次。我跟隨他的手勢,第一次進入了唐卡的細部。一點點,一點點,我進入了畫作。我的心就停留在他的指尖上,在指尖的引導下,在繁復和細膩中穿梭。我進入了藏地的山水、寺廟、花卉、庭院。我在多彩的畫布上跳躍、翻騰,甚至好像聞到了里面的氣味。

我驚訝開了。我讀懂了,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與漢地的畫不同,它們需要用心去讀。

過后,他坐下,繼續(xù)他那張晾在門口的畫。我站在他后面。他拿起筆,一支很細的筆,然后屏住了呼吸。

他的神態(tài)是安寧的,就好像我不在身邊。筆尖,開始在畫布上行走,很慢,很細致。我看著,看這支筆是怎樣游走。就像繡花一樣,在一針一線地走。筆很輕,畫時就像在撩頭發(fā)絲。這讓我驚愕。我第一次看到唐卡是這樣一點點被“繡”出來的。我明白了他需要畫一年的道理。

再看他的手,我發(fā)現(xiàn)是彎的。手指已經(jīng)變形,呈彎鉤狀。

他的孩子在門口奔跳,有時還摔倒,但他似乎都沒看見。他甚至忽略了我的存在,專心在畫布上。沒有說話,凝神在了畫上面。畫是安靜的,他這人也是安靜的。外面的街頭依然嘈雜,但沒有人進來。

我的內心漸漸升起了幾分敬意。我看到他好像不是在作畫,而是走進了畫中。他成了畫的一部分,在里面的山川河流里,在寺院里,在云端里。

離別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張名片。青海熱貢吾屯藝術中心,加揚華旦,青海省湟中縣塔爾寺。背后還有這樣一行字: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神情依然安詳,遞名片時還有謙卑的動作。

離開這間小屋,再度走在渾濁、喧嘩的街上,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沐浴。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涼感。人頭滿滿,密布大街。還有一輛輛的旅游車,帶來一張張中國臉和外國臉。同伴們依然沒有露臉,我獨自在走,心里卻裝在了唐卡的世界里。

我想,有時,寺里和寺外是一樣的。修行的方式是多樣的。塔爾寺里有香火,對面的山上有香火,一張張薄薄的唐卡里依然也有香火。我目中無人地走著,仿佛走進了藏地的神秘與斑斕里。

塔爾寺外陽光正明媚。

……

作者簡介

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在《人民文學》《當代》《作家》《鐘山》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近三百萬字,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現(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