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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郭沫若翻譯魯迅詩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0年11月23日08:32
關(guān)鍵詞:郭沫若 魯迅

人們看了這個題目,或許會有些疑惑。不對吧?郭沫若、魯迅都是同一種語言寫作的高手,何用翻譯?也許,是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吧?這兩位又都是通數(shù)國語言的翻譯家。不,不僅是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的的確確是同一種語言——漢語的翻譯。而且,這次翻譯還與另一位詩人、政治家的毛澤東的指示相關(guān)。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毛澤東先后會見了阿爾及利亞、肯尼亞及羅馬尼亞、日本等國的代表團。在與這些代表團會見時,毛澤東依舊表現(xiàn)出他浪漫的詩人氣質(zhì)。例如,他在會見一個日本代表團時,就親筆書寫了魯迅的一首詩,作為贈禮。這就引出了郭沫若翻譯魯迅詩作的一段后話。

1961年10月7日,毛澤東會見了以黑田壽男為首的日中友協(xié)代表團。他在這次會見中對日本友人說:盡管斗爭是曲折的,但是日本人民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國革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曲折,勝利、失敗、再勝利、再失敗,最后的勝利屬于人民。日本人民是有希望的。循著這條思路毛澤東起身,親筆書寫了魯迅當年贈日本友人的一首詩作《無題》: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詩作錄畢,毛澤東還說:“這一首詩,是魯迅在中國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里寫的?!边@首詩,辭匯驅(qū)遣、意象選擇以及內(nèi)涵的表達,都較為繁復,理解起來有相當難度,何況又是贈送給有語言隔膜的外國人。

毛澤東估計到了這一點,便對日本友人說:這首詩不大好懂,不妨找郭沫若翻譯一下。郭沫若與日本,有極深的淵源。年輕時到日本求學,他后來自稱這是其一生中“最勤勉的一段時期”;1928年,又再赴日本,開始了流亡十年的日本生涯。這些年間,郭沫若用中文或日語,完成了自己極為重要的著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甲骨文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等,是他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界有名學者的奠基著述。

由此閱歷及語言學養(yǎng)看,郭沫若幾乎是向日本友人介紹魯迅的不二人選。此外,郭沫若與魯迅同一時代,文字之間,頗多交集。雖然一些觀念有所不同,可彼此了解相通,不成問題。

當天晚上,郭沫若也出席歡宴日中友好代表團一行。毛澤東讓他翻譯這首魯迅詩的話,他當然知道。很快,他就將這首詩以日文翻譯了一遍。在翻譯魯迅詩之前,郭沫若當然進行了一番研究。因此,他對魯迅寫贈這首詩的情形和蘊意,有了這樣的理解:魯迅這首詩,是在他去世前不久,寫贈給一位日本的社會評論家新居格的。新居訪問中國,在上海拜訪了魯迅,魯迅寫了這首詩贈他。贈詩的用意是這樣:當時中國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之下,民不聊生,在苦難中正醞釀著解放運動;希望來訪的客人不要以為“無聲的中國”真正沒有聲音。

那么,時代變了,毛澤東今天將此詩寫給日本人,又是什么意義呢?郭沫若也做了分析:主席寫贈這首詩的用意,和魯迅當年的用意大有不同。雖然同是一首詩,同是送給日本朋友的,而不同的用意卻顯示了二十幾年來的天變地異。

主席的用意是:日本人民在美帝國主義和日本壟斷資本主義勾結(jié)的情形下受著苦難,舉行了轟轟烈烈地反對“日美安全條約”全國性的統(tǒng)一行動。即使運動有時在低潮期,但要求獨立自由、和平、民主的日本人民是在醞釀著更驚人的霹靂。結(jié)合毛澤東先前對日本人說的話看,郭沫若的這番分析是符合當時情形的。

毛澤東將魯迅詩作寫贈日本人的消息發(fā)布后,學者們也忙碌起來。魯迅《新青年》時期的戰(zhàn)友,著名學者、書法家沈尹默,寫出一篇領(lǐng)會文章《也談毛主席書贈日本朋友的魯迅詩》。文中對其中的詩句,作了探究:“魯迅是精熟古典文學的,他所用的‘動地哀’三字,是出自李商隱《瑤池》詩‘黃竹歌聲動地哀’,所以他這里也襲用了‘歌吟’二字,是說人民的哀吟,而不是詩人的歌詠?!?/p>

沈尹默的文章,發(fā)表在1961年11月1日《人民日報》。郭沫若見后,也有了一些感想。他也立即為文,應(yīng)和沈尹默的文章:“最近在11月1日的《人民日報》第六版上讀到沈尹默的《也談毛主席書贈日本朋友的魯迅詩》。我很高興,尹默的見解和我完全是一致的。如果再要加一點注釋上的補充,那就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句。據(jù)我看來,這一句是從莊子的‘淵默而雷聲’(《在宥篇》)和‘聽乎無聲’(《天地篇》)等語蛻變出來的。誠如尹默所說‘魯迅是精熟古典文學的’,而且他對于莊子很熟。但在這里卻起了質(zhì)的變化,即是由莊子的形而上學的觀點變成了魯迅的辯證唯物論的觀點。這真可以說是化腐朽而為神奇了?!?/p>

有了這進一步的理解,郭沫若用日語譯完魯迅詩歌之后,大約覺得毛澤東所說,或者還有幫助文字疏通、讓日本人便于理解的意思。于是,他便又將魯迅這首詩,以白話漢語翻譯了一遍:

到處的田園都荒蕪了,普天下的人都面黃肌瘦。應(yīng)該呼天撞地、號啕痛哭,但是,誰個敢咳一聲?失望的情緒到了極點,怨氣充滿了整個宇宙。誰說這真是萬籟無聲呢?聽!有雷霆的聲音怒吼!

郭沫若是一位詩興極濃的詩人。光讓他闡釋、翻譯魯迅詩,當然不能盡興;再加上此次率團訪問的黑田壽男,是日本岡山第六高等學校畢業(yè),郭沫若也正是這所學校畢業(yè)。同學相見,機緣難得,豈能無詩?郭沫若即以魯迅此詩的韻,相和一首:“迢迢一水望蓬萊,聾者無聞劇可哀。修竹滿園春筍動,掃除迷霧喚風雷。”此詩后來以《題贈日中友好代表團》名,收入郭沫若《東風集》。詩前添有小序。在錄出魯迅原詩后,記述和詩原委:“毛主席親筆書此以贈日中友好代表團,并命為譯出。譯成,和韻一首?!?/p>

如前所記,郭沫若不僅將詩翻譯成日文,且譯成漢語白話。兩度翻譯加一首和韻詩,在魯迅和郭沫若兩位文豪之間,算得上是又一段可嘆可賞的文墨佳話吧!